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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妮·莫里森

2019-08-28徐德林

财经 2019年19期
关键词:黑奴宠儿莫里森

徐德林

2019年8月5日,1993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美国当代著名黑人女作家托妮·莫里森(ToniMorrison)逝世,享年88岁。

托妮·莫里森,1931年出生在俄亥俄州洛雷恩的一个造船工人家庭,父亲是讲黑人民间传说和鬼故事的高手,而母亲则是当地教堂唱诗班的领唱,无意识中为莫里森心中埋下了一颗文学的种子。1949年,莫里森作为优等生从当地中学毕业,进入全美著名的黑人大学霍华德大学学习英语和古典文学;1955年,莫里森以一篇题为“论威廉·福克纳和弗吉尼亚·伍尔芙作品中的自杀主题”的论文,从康奈尔大学获得了文学硕士学位,随后她开始了自己在霍华德大学、耶鲁大学、普林斯顿大学等多所美国高校的教师生涯,讲授创意写作等课程,直至退休。

尖锐思想者和种族代言人

按照莫里森本人的说法,她开始写作的一个重要诱因是婚姻失败,抑或说为了对抗离婚后的孤独,这种说法“简化了现实的复杂”。具体地讲,在其婚姻开始出现危机的时候,她参加了一个写作小组,其间她基于童年生活写了一个短篇故事,讲述相识的一个黑人小女孩祈求上帝给自己—双蓝眼睛,结果赢得了大家的赞许。受此鼓励,离婚后的莫里森虽然辛苦地独自抚养两个孩子,但她坚持每天晚上安顿孩子睡觉后开始写作,并且从中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乐趣,于是便有了她凭借自己非凡的想象力,对之前那个小故事的扩写,其结果就是她1967年完工、历经周折之后于1970年出版的处女作《最蓝的眼睛》。

小说主人公皮科拉—直遭受人们的嘲笑和冷落,逐渐地她认为自己所受的一切屈辱都是源于黑皮肤,源于自己的丑陋,于是每天晚上向上帝祈祷赐予她—双白人的蓝眼睛。皮科拉对蓝眼睛的渴望已到了痴狂的程度,最终她也因此陷入了更加痛苦的深渊,即她在不知不觉中沦为了那些生活在主流文化注视之下,各自过着不真实生活的黑人群众所造成的替罪羊。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莫里森曾颇有感触地说:“成为黑人是一件你得作出选择的事情。过去,我的确会因为置身于黑人中间而觉得安全,但是现在我不再因为他们是黑人而有同感了。”所以,《最蓝的眼睛》无疑是对当时流行的“黑人是美丽的”这一口号的反讽,也是对黑人社会追求白人式美丽的—种质问,因此为莫里森赢得了“当代美国黑人社会文学观察家”的称号。

评论界对《最蓝的眼睛》的好评促成了莫里森为自己日后的创作确定基调,决定以一个尖锐思想者和种族代言人的姿态介入美国黑人社区、黑人文学传统。众所周知,美国黑人文学肇始于黑奴被舶到“新大陆”之际,但真正获得自己的声音却是在20世纪20年代的“哈莱姆文艺复兴运动”之后,而进入成熟期则要到40年和50年代,其标志是理查德·赖特的“抗议小说”《土生子》、拉尔夫·埃利森以“寻找自我”为主题的《看不見的人》、詹姆斯·鲍德温探讨黑人和白人关系的《向苍天呼吁》等三部长篇小说。

面对前辈们的成就,作为后继者的莫里森表示了极大敬意,但同时又对其中辩解、倾诉和取悦于人的音调深感失望。正是在这样的一种情势下,莫里森清晰地意识到了自己作为黑人、女性、作家的责任:以现代艺术和人性的光芒,实现对诸如黑人妇女这样的双重(多重)弱势群体的观照与关怀,书写他(她)们和他(她)们的心灵史。在这样—种责任感的驱使之下,莫里森始终自称“黑人女作家”,因为“身为黑人和女性,我能进入到那些非黑人、非女性者所不能进入的隋感与感受的广阔领域”。

这样一来,莫里森进入了稳定的写作状态,不断推进自己的思想和艺术探索。比如,在1973年出版的《秀拉》中,她通过塑造个性鲜明、充满叛逆精神的黑人女性秀拉这一悲剧形象,提出了种族、性别和阶级压迫下黑人妇女的出路问题;在1977年出版的《所罗门之歌》中,她通过描写来自富裕黑人家庭的青年奶娃意外踏上寻根之路,阐释了古老的民间传说、神话和歌谣之于唤醒种族意识的作用和意义;在1981年出版的《柏油娃娃》中,她通过描写在白人文化熏陶和浸染下长大的黑人女模特佳丁,与黑人逃犯“儿子”的恋情,深切关注了对黑人传统价值观在当代黑人生活中的位置。

当然,就数量而言,莫里森的作品并不算多,虽然她并不仅仅是一个小说家;除长篇小说外,莫里森还著有《做梦的埃梅特》等剧本两部,《在黑暗中弹奏》等文集两部,《大盒子》等儿童读物五部,以及一部歌剧和一组歌曲。另外,莫里森还曾长期在兰登书屋担任高级编辑,为拳王阿里和一些青年黑人作家的作品出版竭尽全力;关于这—点,我们必须知道的是,她负责编辑的《黑人之书》不但因为记叙了黑人300年的历史而被盛赞为“美国黑人史的百科全书”,而且催生了她的不朽杰作《宠儿》。

为黑奴们写一部心灵史

人尽皆知,《宠儿》的主要情节取材于一个真实的历史事件:20世纪50年代,一个名叫玛格丽特·加纳的女黑奴携子女从肯塔基的奴隶庄园逃到俄亥俄的辛辛那提,奴隶主循踪追至,为了使儿女不再重复自己做奴隶的悲惨命运,她抄起一把斧子,毅然决定为他们选择死亡,但只是杀死了一个女儿。编辑《黑人之书》期间,莫里森接触到了这个故事,旋即产生了强烈的创作冲动,希望通过小说的艺术形式探究当事人的心理状态,从而为深受罪恶的奴隶制精神残害的黑奴们写一部心灵史。

经历十年的酝酿和三年的写作,《宠儿》于1987年问世,小说中女主人公的名字变为了塞丝,而那昭示绝望、极端的爱的凶器变成了一把更危险的手锯。小说的发表引起了美国文学界、文化界的轰动,各大报刊纷纷刊文给予最高规格的赞语,认为它是美国黑人历史的一座纪念碑。1988年,《宠儿》被授予普利策奖;进入20世纪90年代以后,《宠儿》得以跻身现代文学经典之列,入选了许多大学文学系的现代派文学、意识流小说、黑人文学、女性主义文学等课程的必读书目;心理分析、结构主义、女性主义、西方马克思主义、叙述学等学派纷纷从中找到了证明自己理论的材料。1998年,《宠儿》被搬上银幕,著名电视主持人奥普拉·温芙蕾饰演塞丝。

《宠儿》同时获得了创作和商业的成功,表面上是因为它饱含苦难、爱、神秘、性、暴力等成功故事所不可或缺的要素,但事实是它所具有的力量是任何畅销书都不可企及的。一如有评论家所指出的,“确保这部作品的伟大性的,与其说是作者高超的叙事技巧,毋宁说是她傲视同侪的思想水准”。莫里森的思想所触及的黑人历史往往由司空见惯的场景构成,比如一个白人农家少妇会因为晚饭后无所事事而带孩子去看私刑处死黑人,而某个黑人被虐杀很可能仅仅是因为某个白人的一时兴起。

在莫里森看来,这种蔑视人类生命和尊严的兽行比奴隶制本身的残酷更令人心惊胆寒。所以,她的笔触超越了愤怒,也不再“控诉”,而是斩钉截铁地痛切陈述黑奴或者解放了的黑奴在世界上的根本处境:“任何一个白人,都能因为他脑子里突然闪过的一个什么念头,而夺走你的整個自我。不只是奴役、杀戮或者残害你,还要玷污你。玷污得如此彻底,让你都不可能再喜欢你自己。玷污得如此彻底,能让你忘了自己是谁,而目再也不能回想起来。”

这里尤其值得注意的是,莫里森还借助《宠儿》提供了黑人精神自救的一种可能性。“宠儿”的祖母贝比·萨格斯踏上自由土地的那一刻突然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强烈感受到“自由在世界上无可比拟”,于是做了一名“不入会的牧师”,将她对自由的热爱奉献给黑人群众。在“林间空地”布道时,她号召他们热爱自己的肉体——眼睛、皮肤、手、脸、嘴、脚、后背、肩膀、臂膊、脖子、内脏——因为“在那边,他们(白人)不爱你的肉体。他们蔑视它”。她进一步要求大家爱自己的心:“比眼睛比脚更热爱。比呼吸自由空气的肺更热爱。比你保存生命的子宫和你创造生命的私处更热爱,现在听我说,爱你的心。因为这才是价值所在。”在激动人心的演说过后,“她不再多说一句,站起身,用扭动的臀部舞出她的心想说的其他部位”。此间的“爱”及其表达方式固然包含了太多的无奈,但却无疑是最切实和强有力的。

行文至此,我们不禁想起了美国文学批评家J·希利斯·米勒在《共同体的焚毁》中对《宠儿》之于当今世界的意义的论述——为了正确地行事、让孩子摆脱奴隶制,塞丝必须采取错误的行动(杀死孩子)——“阅读《宠儿》可以间接了解那些主导机制,它们在当今这个世界、恐怖分子的世界、反恐战争、伊拉克和阿富汗战争、网络空间和全球的远程技术军事的资本主义中起作用”。《宠儿》为我们提供了一种生动甚至读来会产生切肤之痛的思考路径:人将在何种情况下自毁?或是将手中的刀举向我们最爱的、最好的事物?所以,莫里森可谓是一位具有使命感的杰出作家,或者借用她的一位同事的话来讲,“她不仅是杰出的作家,充满想象力,饱含激情,还是有使命感的女性,有远见卓识,还有不懈的精力和志向。她是榜样,因为她具有的所有都独一无二”。

(作者为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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