爬满乡愁的老院
2019-08-27王太生
王太生
我一直想到自己从前曾经住过一个院子。
住过的那个院子不大,门角有数丛芭蕉,叶影疏疏。有客来访,人站门下,轻叩门环,人画俱绿。
从前,我居住的小城有许多老院。院子里,住着前朝邻居,往往有一口古井,还有桂花、枇杷树,有个人坐在树下,不紧不慢地喝酒。
那时候,我住在一条街道的旁边,看得到贩夫走卒,影影幢幢;红尘滚滚,市声嚷嚷。后来,搬过几次家,住过二楼、三楼和五楼,都近树。洋槐,或者楝树,枝叶婆娑,伸手可及,我住到院子的上面去了。
院子是一处私人空间,有很强的遮蔽性,很容易让人想到“隐逸”这个词。所以,江南的院子里,聚潮气,生青苔。但从建筑和审美的角度,更宜一个人清心寡欲地居住,抑或,垂髫少年,心无旁骛地安静读书。而路边的房子,则门窗洞开,一览无余,风灌来灌去,信息对流,适合破墙开店,经营或者营生。
住在院子里,围墙抵挡外面的肥胖诱惑。院子里踱步走出来的人,大都面目清癯,是一个瘦子。就像某天晚上,我在读郑板桥的《竹石图》,忽然记起多年前去过的那个故居小院;再看看他的画像,才发现郑板桥原来是个瘦子。
在院子里,总觉得缺少什么。院子里有风花雪月,站在院中,可以朗诵一首诗,演绎一个人年少时的痴嗔癫狂。有一天,我很天真地对朋友说,如果能回到年轻,想租个院子谈恋爱,我要在院子里栽五棵树——桃树、李树、杏树、沙枣、柿树,在不同的季节,吃不同的水果,赏不同的花。
院子毕竟是安静盛放生活饮食起居的地方。租住过什么人,说过什么话,发生过什么事,外面的人无从知晓。苏州沧浪亭附近的一个小院里,住过沈三白和芸娘。《浮生六记》的情调文字,不经意间,透露了院子里的秘密。
院子有含蓄唯美的意境。秋天,我躺在床上想,院子里的落叶,会不会像通衢一样,被一阵风吹走,变成久远的过往?院里的落叶,大概不会被风吹出围墙,只在院子里盘旋,就像一个人心中有大欢喜或大悲切盘桓不去。
每一个老院子,都有它的表情。有些院子已然颓废荒芜,房子的后人,为了功名利禄,在外奔波。
在一座古村,我看到过一副虚掩的木门,两页门之间,留下一道宽宽的缝隙。人站在门外,透过门缝朝里张望,院内苔藓漫漫,已有时日无人居住。
过去徽州人家,新砌的院落,门是不对称的,一半宽一半窄,留下缝隙,待将来子孙出息了,将那半扇门补上。眼前的这户人家,直到最后一个老人离开,门就这么虚掩着,远去的游子一直没有回家。
京城的四合院,热闹喧哗;西北的喬家大院,高轩开敞;《红楼梦》里的潇湘馆、怡红院,风雅奢华。我喜欢江南低调内敛的平民小家院落,屋脊一片疏疏密密的鱼鳞细瓦。有一些潦草、一些潮湿,但草木氤氲,空间紧凑。
在古镇,我想找个老院子,像小时候爬过高高的墙头,抬头看见砖皮剥落的老墙缀一袭蓊蓊郁郁的爬山虎,满满一院融融春光。我想骑在院墙角一棵桑树上吃红熟酸甜的桑葚果。
那个曾经的小院,是一个中年男人的乡愁。
(摘自《散文百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