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滴漏

2019-08-26李路平

文学港 2019年7期
关键词:水滴水龙头书店

李路平

出租房里的水龙头坏了之后,我一直没有去修。

也许严格计较起来,我应该在看见屋内任何设备老坏的第一时间,就让房东下来把它们换了。可我一直有拖延症,只要一切还不是太严重,我就一直将就着。比如漏水,它总是一滴一滴地滴落下来,刚好我在洗手间放了一个桶,就这样放下面接着,有时候一个晚上漏的水还不够冲一次马桶,有时候多了,凌晨过后起夜,发现一桶满满的,好像刚放满准备洗漱。

我确实为这事操了不少心。水龙头有时候滴得快,有时候滴得慢,还没搞清楚的那阵子,我蹲在洗手间里,握着水龙头的把手一开一合,试着让水流失得少些,来来回回却不见效,直到厌倦不再管它。有次出差回来,用过洗手间后,发现关好水龙头就不再滴水,这才想到,越是漏水越是不能经常去动,过几天零件生涩起来,问题自然就解决了。

只是出差的机会少之又少,房间里的水龙头每天都要用,我不止一次想打开电话,找到房东莫姐的电话拨过去,让她立马把它换了,莫姐是一个好说话的人,我相信她不会拒绝。可当我要拿起电话的时候,看着水滴就像做错事了一样,一滴比一滴滴得慢,心里又犹豫起来,想着再看看,或许因为热胀冷缩,哪天自然就好了。也确实有好了的时候,但不多。某种程度上,它确实替我省了时间,用水更方便,因为用桶装着,也没感觉到浪费。这样的处理就像达到了一个平衡态,它没有失控般滴漏不停,我也没因为内心的谴责而尝试改变。

漏水的是一个塑料龙头,白色,半透明,室内的灯光如果亮一些,可以看清楚有水的一边和空着的那边,白的程度不一,一边亮一边暗。龙头上连着一根拉丝的水管,连接龙头的地方,用一个铁丝线捆着,生锈的铁线呈暗黄色,锈水顺着管子往下淌。我最初以为是连着的管子松了,左拧右拧换转几个方向,才意识到应该是控制进出水的水阀出了问题。水龙头我没有修过,估计也不会修吧,比起维修,显然直接换一个的成本更为划算。但我摸索到了前面说的诀窍,水龙頭的漏水量总是控制在最小,就连这个成本也省了。

看似在浑然不觉中节约起来的水,会给我心里一种莫名的安慰,在有些时候,当我无意间闯入了这种缓慢积蓄的过程里,它会如倒计时般的指针,一下一下敲击着我的心,让我清醒,也让我震惊。

这种时候通常都是午夜。巷子里不再传来电动车开过的声音,楼上的人也睡下了,不再走来走去,天花板安静下来,隔壁老房东的电视机也关了,锁好阳台的门,灯光一并熄灭,窗外的夜晚扑进来,仿佛瞬间就到了夜晚。也许黑暗浸润每一个角落时,也会发出声音,因为一觉醒来时,周围的静纯粹无比。

如时针般不急不缓流下的水滴,也有秒针奇幻的镇定效果。但在漆黑如墨的夜晚,清澈的水滴声从某个地方传过来,却又比秒针更具有魅惑性。秒针的响动充斥着机械装置呆板的运转规律,而水滴的音色从幽暗处传来时,则带来了最纯净的幻觉,这种幻觉是自然可生成的最完美的状态,让我置身在城市的钢铁丛林里,仿佛夜宿于某个山林岩洞。夜里多少次因梦而醒,醒来又恍然若梦,一个梦接着一个梦,一个令人惊醒,一个催人入眠。在那水滴清澈的回响中,我从梦里的慌乱逐渐安静下来,专心倾听黑夜中唯一的声音,有几次,竟让我心生感激。

更多时候,水滴的清响是另一种节奏。翻找我杂乱无多的记忆,它更像是某些十字路口会发出声音的红绿灯。我在几个城市的路口,都曾遇到过这样的红绿灯,它们的声音颇为奇怪。我第一次听见时,总以为在路口的附近有个工地,工地上某种机器正一刻不停地运转着,这种声音仿佛某种节拍,更类似节拍器发出的声音。但节拍器声音轻微,主要为了配合某种乐器弹奏,这种声音刻板反复,经过音响的无限放大,成为一种超越汽车喇叭的奇异声响。

最初的几次耳闻并未让我找到答案,我甚至无法确定这种萦绕耳畔的声音,究竟从何而来。某一天路过我忽然明白,只有在绿灯亮起时这种声音才会出现,红灯亮起便消失全无。在我现在所生活的城市,某个路口的这种红绿灯,反而有另外一种节奏,深夜的滴漏与它更相像。

这个路口的有声指示灯声音并不大,不知是路面太宽的缘故,还是音量本来就设置得很小,只有在走到红绿灯面前时,才能清晰地听见这种节奏。也许绿灯亮起时,这种声音本来也是悠缓的,随着倒计时越来越短,这种声音也变得更为急促紧迫,像马蹄般越来越急骤。嘀嘀的声音密集而来,走在斑马线上的行人似乎也为这种声音所驱使,不知不觉就加快了脚步,想尽早结束这段穿行。

确切地说,更多夜晚滴漏的声音就是临近红绿灯时听见的那一段,没有舒缓只有急迫,没有语言却能感觉到驱赶。当我深夜醒来,耳边响起急雨般滴落的水滴,原本松弛昏沉的思绪,也逐渐跟上了这种节奏,虽然内心空空,仿佛也被什么追赶着,只能不顾一切向前,奔跑或藏匿,无法停歇下来。这种油然而生的慌乱时常会让我不安,追究不安的源头,却又是一片虚无。有几次我想把桶从漏水的水龙头下移开,任其白白流失,但这种无声的浪费更考验内心的安宁。滴水的流逝与我日常节约的习惯相悖,我犹如强迫症般不愿浪费一滴水,所以无声的滴漏在我清醒的状态里,变得比有声更让我辗转反侧。它让我本能地想到时间的流逝,生命的流逝,一种急切但又无法挽回的状态,令人忧伤。

急速的滴漏似乎也让心跳随之加速,躺在床上,也好像正在等待某个最终时间的到来,但那是一个怎样的时刻,黑暗笼罩一切,始终无法知晓。我也时常因此走神,在一个无尽黑暗的世界里跋涉,想要寻找一丝亮光,一个出口。

在这样的滴漏声中睡去,似乎很快就到了天明,再度醒来的时候,思绪昏沉。闲来无事时,我也会试着估算坏掉的水龙头,一周下来会滴漏多少水量,但时多时少,时有时无,总是无法得到一个确切的数目。我的拖延症因此而持续发作,却始终未到忍无可忍的地步。

这种类似间歇性疾病般的滴漏,与鱼缸中的鱼不同,仿佛一种可以制造声音的活物,在我那个单调无声的房间里,弥漫出一种令人心安的假象。也许我正需要它?

书店里的痛苦

我爱逛书店,去到一个城市,不论是久待还是路过,我可以不看它的景观,但我一定要去逛它的书店。

书店只是一个代称,可以泛指一切可以买书的地方,比如实体书店、旧书市场、临时书摊,只要碰见了,我总想挤过去看看,是否有意外的收获。当有一天,走进书店只是为了体验那“意外的收获”时,逛书店是不是就丧失了它原有的味道呢?

我不知道,我也体味过在书店闲逛的最初感觉,安静,惬意,流连忘返。有时是为了打发一段闲适的时光,比如昨天阳光明媚,吃过午饭往回走时,忽然转念,从家门前一晃而过,就想在阳光下走一走。我沿着东葛路走到与古城路的交叉口,拐到古城路上往南走,到下一个十字路口时往左拐,走在民族大道上。这时的阳光被云层遮挡,我也微微有些出汗,遂进到边上的新华书店,在那坐了一个多小时。有时是实在无处可去,一个人在大街上游逛,不知不觉就走到了书店跟前。

闲适的时光和百无聊赖并不经常会有,大多数去书店,就有了明晰的目的性。凡是带着目的性去做,通常都会苦乐交加,达成目的会让一切倍感喜庆,倘若以失败告终,则必然会浸入悲伤的气氛里。

逛书店的目的性,通常也有两种。其一是想好了要买什么书,去到书店,要么自己按照书籍的分类布局逐个寻找,然后从书架上取出去付账,要么懒得去挑选,直接将书名或作者告诉店员,让他在电脑上搜索,再由他跑去取来,整个过程也许不消两分钟。假如来到的这家没有想找的书,就立马去另一家。其二是没有想好要买什么书,就像我通常逛书店那样。总是带着偶遇的心态,不明白这趟书店之旅会有怎样的斩获。带着这样的心态进去,除了不感兴趣的那些分类,在检索过无数次的书架上,总要细心地再浏览一遍。看过的好书会不自觉地拿出来翻两下,没有看过的新书,还没拆封的就看封面和封底,拆封了的内文也要读几行,说不定就是自己喜欢的口味。

就这样,逐个书架逐层地看过去,半天不知不觉就过去了,也许还会嫌一天的时间太短,半个书店都还没有看完呢。

尽管新书每年不知道会出版多少,但喜欢的却只有那么一些,而这一些,都是根据自己的私人阅读口味选取的。这种阅读口味的养成经历了漫长的年月,而且每隔一段时间,这种口味或许就会偏离一些,甚至会与前面的喜好截然相反。这只能算作一种阅读的进步,而不是退化,是精益求精,而非退而求其次。当然这只是与你个人的成长有关,与他人无涉。我曾有过一段诗意般的阅读体验,从一本杂志上的某篇文章跳到它推崇的某本书,随手拿起这本书便陷入其中,又从这一本跳到关联的另一本,仿佛一个无限循环,令我着迷。

当我进入书店、在书架间徜徉时,遇见中意的新书会如获至宝般捧住,不再放回原位。又在那些熟悉的“旧书”中间搜寻,无意之间,便会与痛苦相遇。

这种痛苦并非虚拟,而是实实在在能够感受到的痛苦,它让我身心疲乏,徒生绝望。而这痛苦的来源也可一分为二:当我在书架上又看见喜欢的书时,当我看见喜欢的书又出新版本时。我不知道其他人是否可以与我感同身受。逛完一个书店两手空空没有收获,发觉喜欢的书全都看过,再买回去只是重复;前不久才买了一本书喜欢的版本,转眼在书架上看见另一个中意的新版本,而我又不是一个版本收藏迷。重复的诱惑,新颖的诱惑,时常当我逛书店时在我的心里交织,当我怅怅然离开书店时,这种痛苦就达到了极致。

我时常怀疑自己的无知,也时常怀疑自己的贪婪,也许这种痛苦,就是我无知与贪婪的产物。但我不得不说,相较于因其它事情带来的痛苦,这种痛苦是最迷人的。

很多人会与各种东西发生关联,这些几乎可以囊括世间的万事万物。这种关联让他们因对方的病痛、残缺、消失或死亡而心生痛苦,这种痛苦他们不愿再经历第二遍。我亦是如此,然而我对书店里体验的这种痛苦,却有着一种病态般的迷恋。很难形容这种迷恋是感性的成分多一些,还是理性的成分多一些,但我知晓,这种迷恋是被“意外的收获”始终牵系着的。

我对于物质财富之外的东西产生了迷恋,而这种迷恋却又是我的痛苦之源。这很难用好坏去评判和形容,也无法据此断言什么,或许将它称为“癖好”更为合适。

可以说,我每次走进一个书店时,都是带着必将领受这份痛苦的心态进去的。这有些像置之死地而后生,或否极泰来。当心底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任何一份意外的惊喜和收获,都应该值得高兴与满足。

想起曾经去过的每个城市,偶然步入一个个书店,内心那种难以抑制的狂喜,便会觉得这种癖好并无不好,与其说我在期待痛苦,不如说是在期待幸福!

衣服的羞耻感

有一天我匆忙起来,赶着去上班,在镜子里整理着装,忽然看见新穿的衬衣,衣领上有一块很明显的污渍。看看时间,也来不及更换了,不由得言语道,衣服你不能整天想着让我来打理你,你也应该要学会自己收拾自己了,你看现在脏了一块,你就没有一点羞耻感吗?这无意中说出的话,当时也没有过多地去想什么,随便擦了一下就出门而去。

过了两天,我无意中看微信朋友圈时,一个在高校任教的朋友慨叹课时任务繁重,都没有时间抽空搞科研了。他的配图是一个word文档,上面还有一行字,大意就是说,你是一个懂事的word文档,以后要学会自己写论文了。虽然这是一条抱怨的消息,但当时看见图片里的文字时,我还是笑出了声。后来在朋友圈和微博又看到了其他人,也用“你是一个懂事的……”的句式,造出了很多出人意料的句子,无一例外让人看见了都忍俊不禁。

我便想起我潜意识对衣服说过的那句话来,发觉它们其实都是同一种句式,句子所要表达的意思,也八九不离十。当我在说那句话的时候,其实我是在告诫自己,而非谴责棉质的服装,希望以后可以多花费一些时间,多用点心把衣服洗干净,这样把它们穿在身上时,才不会被自己和其他人嫌恶。我想那个朋友发那张照片的意思,大概也是鞭策自己,希望教书育人之余,可以把握好时间做科研写论文,他的指向是自身,而非一个用数字与符号建构的程序。由此也可以想见,网络上由此衍生出来的各种句子,也是基于这样一种对象的替换,达到娱乐的效应。

很难说在我脱口说出那句话时,最初的想法也是为了好玩。更多的应该是,我的潜意识里根深蒂固地存在着的、近乎本能的推卸与逃避责任的冲动。这种冲动在理性清醒状态里始终被压抑着,只有在不经意间才会乘机从我的嘴里说出来。这也是一个拟人化的说法。当我看见穿在身上的衣服脏了,而又找不到另一个可以推卸责任的人时,这个对象就奇怪地嫁接到了衣服本身,任我如何发泄、发泄多久,它也沉默不会反驳。这是一个多么理想的背黑锅的对象!

可是如此深究下去,这个话题会变得艰涩而深沉,丧失了本该属于它的趣味性。我还是试图回想那来不及多想的一刻,为何我的脑海中会蹦出那样一句不着边际的话来。身处南方近乎热带气候里,我每天要洗的衣服就那么几件,因为所从事的工作都在办公室完成,我的衣服也并不会脏成什么样子。在那匆忙时刻间,究竟是什么引导着焦急的我将失误归咎于身上的衣服,难道仅仅是思维的跳转带来的喜剧般的神奇效果?仿佛做了一个梦,通常梦呓时说出的含混不清的句子,因为碎片般的衔接而迥异于日常的表达,衍生出神秘色彩。当我太过专注于衣服时,衣服便成为了能与我言说的对象,就像神话传说里所描述的,与镜子对话,与壶对话,与毯子对话,与山门对话,只是那一刻,我的衣服并没有像镜子或毯子,当我提出要求时,它并未回应与满足我。

棉麻因人的需要做成衣服,具备了人大体的形状,然而这就赋予了它人性吗?显然不是,它们还被做成各种动植物的形状,做成想象中的某种事物,它们就像泥土,可以被塑造成任何形象。它们成为了人需要它们成为的任何东西,但终究它们还是自身。

比如穿在我身上的衣服,倘若它们也有自己的思想活动,恪守服务于人的宗旨之外,它们必定也会在心里嘲諷,明明就是你没有将我仔细清洗干净,加上那段时间阳光晦暗,潮气回升,使得原本或许可以淡去的污渍,依然凝滞在那里。当你在质问我的羞耻感时,你有想到过这是你的羞耻感吗?

只能庆幸它没有当面反驳,不然我反应过来的时候,一定会无地自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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