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竟然有点想念他
2019-08-26瑞波恩
瑞波恩
夏日返乡,和母亲闲聊,无意间聊到了我的母校,接着又说了一些师友的近况,有很多人的确很多年不见了。
我问母亲,你还记得一个叫周XX的音乐老师吗?
母亲说知道,但他已经去世了。
我轻轻“哦”了一声,心中略略吃惊,当时却没有生出多少伤感,脑海里也不自觉开始浮现出他的样子来。
记忆里的他外表邋遢其貌不扬,是位纯正的中年大叔。他脸上不光有褶子还有蝇子屎一样的黑颗粒,满嘴黑牙,头发稀少还总是乱蓬蓬的。他总是穿着一件老式的确良黄衬衫,细看上面似乎还沾着斑斑污渍,松松垮垮的黑裤子挽到半腿,给人一种像是几年没洗澡的感觉。他那对大而无神的眼珠向外突着,脸色总是不甚健康的蜡黄色,有传言说他有什么乙肝之类传染病。
有这样让人无甚好感的外表,他却总是习惯性地对人笑着。他独来独往似乎没什么朋友,上完课就回家,但只要有人和他主动打招呼或者聊天,无论是出于调侃还是真心,他瞬间就喜笑颜开,然后像个烟囱一样点烟来抽。
给我们上第一节课的时候,他没有自我介绍,就像走错教室一样神色慌张满头大汗,不停地用那块脏兮兮的旧手帕擦拭额头的汗渍,然后他伸出一根瘦长的手指头指了指我们,疲惫地说“过来四个同学给我抬一下钢琴”,于是几个好事的男生兴冲冲地奔出教室随他而去。
话说他的那架钢琴又老又旧还重得不行,需要四个身强力壮的男生才搬得动。我们班在三楼的拐角,学校没有电梯,从他的办公室到教室路也不短,光每次抬钢琴就要花去十多分钟(一节课才45分钟)。从此,只要到每次上课前,他都会先来班里说“来几个人给我抬一下钢琴”,等钢琴在讲台上落地了,他才开始教我们唱歌。只要他一弹,那架古董钢琴就发出屋子漏风一样的怪音。
要说他弹琴的样子也实在可笑,就像钢琴和他有仇一样,每次他都不像在弹钢琴,而是在很卖力地砸钢琴(估计是钢琴太老了不听使唤)。只见他使出吃奶的劲儿和钢琴手忙脚乱地“打架”,直到把自己折腾得筋疲力尽大汗淋漓。而我们被他滑稽的举止吸引,就像在欣赏一个表演“砸钢琴”的小丑,教室里炸了锅一样四处嘻嘻哈哈。至于下课后,大家围在一起学着他弹琴的样子扮丑取笑,那都是后话。
当初见他来教我们音乐的时候,和其他同学一样,我心中更多的是失落。不光因为他的外表,他的嗓音也实在不敢恭维,一副纯正的破锣嗓子,一张嘴就跑调,高音上不去就用吼。他鼓劲唱歌的时候总会两眼上翻,腮帮子鼓胀嘴巴大张口水乱喷,两只胳膊疯狂地胡乱挥舞,衣袖随着上下翻飞,脚下还不停地踩着他那破风箱一样的钢琴……那样子实在惊悚,像是得了羊癫疯一样。
他干什么或许都比唱歌强,哪怕去抢银行呢,我那时就这么想着。可他竟然是我们的音乐老师!选音乐老师难道不需要考核吗?难道他不知道自己的水平吗?他为什么要和音乐扯上关系?又是怎么混进我们这所初中的?他是受了什么刺激才决定去唱歌的吗……这一切都像一团迷雾,在我心中徘徊不去。
毫无疑问,他是我遇到的所有音乐老师里唱得最烂的那个。
可他却是那么认真,就算人们对他和他的歌不买账,他还是照唱不误。但凡有音乐课,他总是雷打不动进教室,从不迟到或者缺席。音乐课都被安排在下午,陽光透过没有遮挡的玻璃窗射进来,午后的慵懒气氛让人昏昏欲睡。可是他的音乐课从来没人睡过觉,因为没有哪个人愿意错过一场“小丑表演”,他的适时出现有着神奇的提神作用。而他也总是笑嘻嘻地开唱,脸上挂着满意的自得笑容。也许他以为大家不睡觉是因为自己唱得好或者有魅力吧,假如他有天知道了真相,会不会忽然觉得很寒心?
每当上课时,他总会拿个泛黄的日记本。那是一个皱巴巴的小本子,封皮儿都掉了,上面大概记了很多他喜欢的歌。比如《同桌的你》《快乐老家》《走进新时代》,都是那时民间颇为流行的“金曲”。
不知道为什么,当年他教我们唱《好汉歌》的样子总是浮现在眼前。这首刘欢的名曲歌词朗朗上口,曲调正义凛然,他很喜欢这首歌,专门花了两节课教我们演唱。结果却不甚理想,反反复复一个调,没有音阶起伏,他一跑调大家都跟着一起跑调,“路见不平一声吼哇,该出手时就出手呀,风风火火闯九州啊……”,合唱的音量巨大,回荡在整栋教学楼里,可是大家却都很投入唱得面红耳赤,即使调子跑到西伯利亞都无所谓。如果校长听到了,会不会以为发生了什么群体骚动了呢?
比起别的带课老师,大家对他的尊重少得可怜。除了按他的要求每节课抬钢琴外,大家几乎都把他当做一种可笑的存在。比如课前在黑板上画出两只妖怪的大犄角,等上课时他入座,刚好就变成他头上有犄角了;比如在他低头认真“砸钢琴”的时候,每个人都学着羊癫疯的样子摇头晃脑手舞足蹈,或者在他教我们唱歌的时候,有人故意发出阴阳怪气的杂音,搞得大家哈哈大笑没法唱歌……加上那些真真假假的传闻,大家就对他更不尊重了。比如有男生说看见他上厕所没擦屁股就走人了,还有人说他的病很严重会传染给别人,诸如此类。
无疑,他的课堂气氛是最不严肃的。而他并没有小题大做,至多瞪着那双“牛眼”盯着胡闹的大家,嘟囔几句“你们不好好唱歌想干嘛”“不唱歌就出去,简直乱搞嘛”这样的话,也从没体罚过谁。有时我们那体胖手黑的班主任路过教室,看到音乐课上群魔乱舞乌烟瘴气,便黑着脸揪住几个搞事男生的耳朵狠狠教训一顿,这时他却满脸含笑地说“我们继续好好唱歌吧”。
他在初中只教了我们一年,后来我们就开始了紧张的中考备战,每天都过得和打仗一样,学校以此为由取消了音乐课这些“无用”的课。后来回想起初中三年,竟然只有在音乐课上的日子最自由散漫也最无忧无虑。
“他视力不好戴着眼镜,开的电动车又快,结果就和迎面驶来的大卡车撞上了,当时就死了。”母亲的话把我从回忆里拉了回来。
我陷入了沉思。记忆里的他从不戴眼镜的,他什么时候戴上了眼镜,什么时候学会了开电动车,又为什么想不开把车开得那么快……这些我全然不知。在外这么多年,家乡变化太快,一切都已陌生得恍如隔世,很多师长老了或过世了,母校也被改造得满目全非,那些曾经熟悉的人和事都已变得苍白不堪。当我再度归来,面对的都是一些冰冷残缺的收尾,似乎在与我做最后的告别。
这就是我对他的一些回忆,零散不成系统。仔细想想,之所以对他还记得那么清,大概因为他古怪的外观与脾性吧。那个年月似乎盛产这样的人——他们作风古怪,却不至于引人厌烦,细看甚至还有几分孩子气的可爱;他们外表邋遢不拘小节,却能最大限度地保持灵魂的体面,不沉沦不堕落,不计较旁人的眼光,对于一份卑微的平凡爱好总有着令人侧目的坚守……
也真奇怪,我竟然开始有些想念他了。
汪洪摘自《视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