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人之子
2019-08-26海坤
海坤
李可染是个典型的徐州人,低调谦虚,光绪三十三年二月十三日(公元1907年3月26日),李可染出生于徐州。其家位于徐州南马路旁石婆婆坑,家里贫穷,只有数间草房可供居用。
贫而乐道
李氏一家数代清苦,延及祖辈已呈穷极之相。祖屋处徐州东约五十里的铜山县徐庄镇后场村,北距今陇海铁路约200米,东距黄集火车站约3公里。据《李氏族谱》(陇西堂)(卷二)记载,后场村李氏来自后场西南约20里的“圣水庵村”。明代在“圣水庵村”定居的李钦,为族谱中的一世祖,子李明为二世祖。三世、四世、五世、六世祖失名,七世祖洪勋、洪才,弟兄二人,洪勋三子,朝裕、朝禄、朝相,是为八世祖。八世祖朝相传之九世、十世、十一世皆失名,十二世祖名有萬,但十三世、十四世又失名,到十五世李惠春,在徐州开“宴春园”饭店,家业方见起色。之前,李氏各代都是贫苦农民,故乡后场也没留下一间像样的房子。
《李氏族谱》第75页“十六世”记载:“永顺,字可染,居徐州。”李可染原名李永顺,父母亲皆目不识丁。父亲名唤李惠春,早年生活难以为继,从后场村老家逃荒到徐州谋生。先以下河打鱼为生,后来到饭馆做学徒,出师后在一澡堂门口摆摊卖包子。聪明勤劳,节衣缩食,渐渐有所积累。到李可染出生时,李惠春与弟弟李惠林合伙开一家名叫“宴春园”的饭馆,店名就是据其名字“惠春”节取的。该饭馆生意不错,主要依靠“彭城鱼丸”、“吊地瓜”几道乡土风味的拿手菜。“彭城鱼丸”以黑鱼和蛋清汆丸,猪油爆香葱姜,香菇青菜点色,鱼汤煨炖而成;“吊地瓜”用小秧红壤地瓜为主料,加之蜂蜜、桂花,文火慢慢熬制乃得。这两道菜,都是慢工出细活,容不得着急匆忙。李可染到晚年,常常向别人提及自己的早年家庭及与美食的缘分:“父亲做事勤劳俭省,对人诚实而有耐性,因之他经营的小本生意慢慢得到了发展,等我出生之时,我的家庭已成为一个不愁吃穿的小康之家了。”今广大北巷16号“李可染旧居”所在地即为李惠春开饭店时期购置的,时在1920年前后。李惠春把南关外居住多年的茅草房翻盖成砖瓦房,两进院落,与其弟李惠林分住前后院,也算是李氏从“圣水庵”以来最辉煌的时代了。
李可染母亲也姓李,为一菜贩家的女儿,亦为清苦人家出身。她生性乐观,且身体硬朗,一辈子都是传统妇女那般生儿育女不辞劳苦。20世纪50年代,和李可染全家一起生活在北京。孙女李珠忆及奶奶:“奶奶身体很好,吃饭不肯用小碗,每顿饭都在大家后边,把什么菜都和饭盛在一起,虽然牙全没了,但什么都能吃,是吞下去的。她喜欢玩老式的纸牌,春节除夕之夜,别人全困了,她还兴致不减,要郑于鹤陪着一直玩下去。”李母性格相对外向,处事坚忍通透,一派传统慈母之风。
李惠春夫妻小本经营,厚道持业,倒也一改往前,生活日趋温饱盈余。二人共育有子女8人,3男5女。李可染上有哥哥李永平、姐姐李萱,下有妹妹李永珍,弟弟李永祥,妹妹李永淑、李畹、李娟。妹妹李畹后来也成为画家,任南京艺术学院教授。兄妹八人,成年有后嗣者七。据侄辈李秀君叙述,李永祥生于1913年,擅长作画而天赋很高,19岁曾在快哉亭公园举办个展。1934年患急性阑尾炎病逝。临终前,疼痛难忍以致在地上翻滚。后每谈及弟弟的病亡,李可染皆沉痛于中,叹惜如此天资聪颖之人却没能够有一幅画作留存。
父亲李惠春早年打鱼谋生,落下筋骨疼痛的毛病,50多岁就只得拄拐杖行走,61岁时去世。母亲延年益寿,86岁上于徐州老家过世,可惜,时值1968年“文化大革命”风起云涌,李可染本人亦遭到冲击,未能返回徐州治丧哭别。
不受旧礼教约束而渴求文化的家庭氛围,营造了李可染快乐的童年。没有管束也是一种管束。对于艺术家而言,相对松散自由的没有管束恰恰是难得的成长时空条件。而作为一代大师的李可染,其艺术发蒙和气质秉性都和那个看似没有多少文化的家庭自由环境分不开。
素质可染
五岁尚小,胆小怕羞,沉默寡言,李永顺特别喜爱看集市上的民间戏曲、杂技表演、听艺人说书。从小爱画画,常常看画工们画门神、画灶王爷和人物肖像而流连忘返。平民儿童李永顺,无礼教约束,得流连于民间游艺场所,酷爱戏曲绘画,没有纸笔,常用碎碗片在地上画戏曲人物和小说绣像,博得邻人围观。小伙伴从父亲的旧书堆里发现两本画谱送给他,翻看得入迷,困乏了,还舍不得放手,就抱着那两本画谱睡觉,觉得那书也发出诱人的香气。
七岁入私塾,穷巷无良师,于塾师家偶然看得民间画师“聋道人”李兰手作山水中堂,顿感满室烟云四壁生辉。这也许是绘画艺术对他的第一次冲击,以致其老年时期忆及此事仍旧激动不已。绘画的情感一旦埋植内心,则日夜挂虑。积攒父亲给的买早点的零钱购买作画器具:纸、笔和颜料。不喜欢读书却喜欢画画的李永顺,找不到专业老师,只能让自己的爱好私下里得到满足。他到商店里观望货架上方张贴的字画、斗方,仔细揣摩默记在心,然后快速跑回家里,拿出纸笔,争取第一时间追摹记忆画出。喜爱,痴迷,已然沉浸在艺术的世界里不能自拔。私塾两年,学业几无所得,唯常在堂上写字画画,塾师宠爱,不加阻止。
款识: 太湖水乡可染 钤印:可染(朱文)
十岁的李永顺入徐州吴氏兄弟小学读书。经过几年观摩学习的绘画积累,生性腼腆的李永顺显露出超出一般的绘画长足之处。先天的聪慧,加之刻苦用功,让教画先生王琴舫另眼相待。
王琴舫(1889-1959),幼承庭训,入私塾、读经史。后值洋务运动,世中学堂卒业,齐一心之志,习《芥子园画谱》,视为初学之津梁。画笔耕耘,以善绘花鸟画成才成名,自成一家,为清末民国时期中国著明花鸟画家。早年从事教育,为徐州国画艺术界奠基人。1914年,其花鸟画选送巴拿马国际博览会获世界金奖,为中国在国际上获金质奖第一人。从此名声大噪传遍全国,政界名人纷纷求画,画界众多巨擘亦深受鼓舞,竞进不息。当时古城徐州有“官臣人家大腹商,中堂字画王琴舫”之佳话。1959年病故。
1962年,中央美术馆落成时,拟举办中国首次当代国画艺术展览。征得全国著名国画大师如徐悲鸿、齐白石、黄宾虹、潘天寿、傅抱石、钱松嵒、李苦禅、李可染、关山月、萧龙士等人精品九十六幅,尚差四幅不足整百幅。展期在即,燃眉之际,李可染将其珍藏王琴舫老师之四幅花鸟画挂于展厅尾部。展览期间,毛泽东、朱德、刘少奇、周恩来、邓小平等国家领导人对王琴舫四花鸟屏深表敬佩。周恩来总理手指画上的落款人名问李可染:“这人是哪里的?”李可染说:“是徐州的。我启蒙老师。”
在学校里,李永顺以出色的绘画成绩博得了美术老师王琴舫的赏识。王琴舫认为他“孺子可教,素质可染”,遂给他起了新学名——李可染。勤奋好学,墨染山河,也许许多人都没有想到,这个饭馆家庭出身的少年李永顺,几十年后,成长为名满天下的一代大画家李可染。李可染对于自己的这位老师感恩深厚。
1920年暑假的一天早晨,13岁的李可染正在城墙上跑着玩,无意间向城东南莲花池边快哉亭望去,偶然间看见有几位老人正在亭榭后室窗口处画画。他很好奇,就慢慢地顺着城墙坡爬下去,轻轻地伏在窗外观看。只见一位老画师正在画横幅梅花,他先在纸上勾出几根枝干,然后,在空白处圈花点蕊,不多会儿嫣梅满纸,令人神怡。李可染在窗外看得非常出神,静静地伏在窗外,敛气屏息,一动也不敢动,他既怕惊扰了室内的老画师,又怕扰去了那满纸的芬芳。这是李可染第一次见到传统中国画创作的全过程,内心里狂喜不止。直到圍观聚集人全部散去,他才回家。中午,母亲见他呆呆痴痴的,就问他:“怎么了?”他也不回答,吃完饭后,又匆匆地跑回……新奇和求学的欲望,驱使他不由自主地一连数日天天到快哉亭观看老画师们作画。这也引起了老画师们的注意。一天,终于有一位老先生对他说:“你可以进来看。”愣了半晌,他才确信是招呼他的,他怯生生地走进了画室内……从此,少年李可染每天清晨都兴冲冲地早早赶来,帮助老先生们打水、扫地、磨墨、理纸,同时,细心观察老先生们的作画方法、步骤乃至整个过程。
经常雅集切磋画艺的这群老画家是钱食芝、苗聚五、杨荩候、阎咏佰等几位乡贤,那位画梅花的先生叫钱食芝。
李可染在快哉亭汲水磨墨,侍纸观画,暗暗默记,回家以后便能背临出来,一段时间下来竟也积累成卷。有一天,他壮着胆子把自己在家中背临的画拿给钱食芝等人看,老先生们都十分惊奇,连连夸奖道:“孺子可教也!”苗聚五对钱食芝说:“这孩子将来前途无量啊!您就收下这个学生吧。”钱先生欣然同意。拜师以后,钱食芝先生花了好几天时间,特别为李可染画了一幅四尺整纸的山水画中堂,画上题了一首五言律诗,诗的末尾四句是:“童年能弄墨,灵敏世应稀。汝子鹏搏上,余渐鹢退飞。”(鹢,古代传说中一种倒飞的鸟。)钱先生还题写了很长的跋文:“余生可染,年甫十三,拜余为师……”杨荩候也用小篆为李可染写了副对联,上联为“不因果报方修德”,下联是“岂为功名始读书”。钱食芝似乎早已从少年李可染身上看到了大鹏展翅的未来。
钱食芝是李可染的第一位绘画启蒙老师,李可染随其习王石谷一派山水。往事悠悠,岁月沧桑。晚年的李可染以卓著的艺术成就而享誉国内外,但他终生都没有忘记钱食芝先生。1985年已经78岁高龄的李可染荣返故里,他再一次重游了快哉亭,心情无比激动。他说:“我13岁的时候,一个特殊的机缘,在快哉亭拜乡贤钱食芝先生为师,他是我的恩师,是他把我带进了传统艺术道路,要是没有钱老师,我也没有今天。我虽然现在已经70多岁了,对我的老师,是永远不能忘记的。”
少年李可染对书法也有相当的兴趣。后来谈及书法创作,他曾说:“写字最幸福,字写好了与画一样。一张好字把屋子里的气氛都改变了,但是我作画的时间多,没这个幸福。”书画同源,中国画家往往书画不分家。李可染于书法训练,起步于“仿影”。九岁时,喜用大笔练字,曾于私塾东家仿徐州书家苗聚五写大幅“畅怀”二字,贴在自家“宴春园”饭馆墙壁上,引得当地名流纷纷称赞。苗聚五闻听也前来观看,高兴地在“畅怀”二字旁加了题跋。此事传开,众人皆侧目李可染,常有人于其指指点点,口中“畅怀,畅怀”不止。类似别号的称呼,是大家对这个爱好写字少年的赞肯,李可染也因此传扬书名。后数年间,每逢春节,登门求写春联者不绝。当时,李可染学字练书极为刻苦,常常不舍昼夜。主攻赵孟頫一体,却苦于徐州小城更无名家指教,得其形而失其骨,随时俗有秀媚习气,这一缺憾直到后来苦练有年自成一家“酱当体”才一尽消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