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着阳光奔跑
2019-08-24文|竹风
文|竹 风
图|一留留
学校开春季运动会时,全校能跑善跳的学生都开始摩拳擦掌。虽然运动会的口号是“友谊第一,比赛第二”,但大家认为口号终究是口号,比赛中谁落在后面,会被说成“打狼”的。被说的人深感脸上无光,也觉得给班级丢了脸。因此大家还是把“比赛第一”看得很重。
今年春季运动会我们五年(1)班出了一个特大新闻,以前从没有参加过任何比赛,跑步速度比走路快不了多少的民子竟然报名2000米跑!女生们得知这个消息,都捂着嘴偷笑,男生们却炸窝了。
“民子,你跑起来就像鸭子跩搭跩搭的,你装什么兔子啊!”说这话的是班长高振洲。
“你,你,别小瞧人,我跑的是精神,不是为跑第一!”民子一着急,说话都不利索了。
“小瞧你?你的速度跟蜗牛爬一样,还精神?有你这么‘精神’的吗?”副班长高凤燕也站起来代表女生们反对。
我与民子谈不上多么要好,只是去年冬天我俩骑自行车到县城买书时,他把自己的毛线围脖给我围了,结果天太冷,他冻伤了耳朵。从那以后我们才一起上学放学,成了朋友。我很想劝民子不要参加比赛,有时间多休息一会儿多舒服啊!但我知道民子的脾气,你越说他不成,他越会去做,属于不服输的主儿。
再者我有些看不惯高振洲总对我们普通同学耍班长威风,在班上几个调皮大王——王一平、郭立军面前,他就变成了“老鼠班长”。
就在男生们在高振洲的带领下讽刺挖苦民子的时候,赵老师来了。赵老师知道原委后,把手一挥说:“不要吵,民子参加比赛我都不反对,你们还反对什么?谁要反对就让谁参加!”赵老师的话一锤定音地为这个新闻画上句号。
这天放学路上,民子问我:“小雨,你那么能跑,怎么不报名参加比赛啊?”
我知道民子会问这个问题,只能据实以告:“我贪玩!”
事实上我的确很能跑,三四年级时也参加过训练,我们几十名训练的学生沿着安坪镇相连的两条街路跑10圈,最后只有一名六年级的学生能保持跑在我前面,其他训练的学生早坐在路边大喘气去了。别看我训练时很能跑,到了真正比赛时我往往打退堂鼓。因为不参加比赛就意味着能在家玩一整天,所以我从没参加过比赛。
民子像英雄一样朝我一拍胸脯:“小雨,你看我说过的话现在兑现了吧?”
民子不说,我还真给忘了。
那是去年冬天一次走在放学路上,民子对良子讲道理,说干什么都要有耐力,就像长跑一样,不管你跑得快慢,只要坚持跑到终点,就是一位胜利者。良子认为民子就嘴巴会说道理,实际却不能跑,就跟民子辩论,说学校开运动会时民子光会给别人喊加油,自己却不能跑,也就嘴皮子上有功夫。民子却来劲了,对良子说:“等春天再开运动会我就跑一个给你看。”良子就说:“好,那我等着!”
当时我以为民子是说着玩的,没想到他能兑现。只是今天良子病了,让我帮着请假没来上学,否则说不定他俩又会辩论一番。
晚饭后我去看良子,把民子报名参加长跑的事也说了。
良子听了直撇嘴说:“民子是逞能,没救了,我们班就等着丢人现眼吧!”良子的话我深有同感,只是我没有说出来。
良子他爸老宋说:“你把自己管好比什么都强,一个感冒你还请了一天假,我看民子那孩子比你懂事!”
良子不敢跟他爸犟嘴,却问我:“小雨,你没报名吗?”
“我没报,这回我当啦啦队员,给民子助威。”我说的是心里话,不是戏言。我觉得民子参加跑步比赛,太需要有人给他助威了。而且如果我不给他助威,大概我们班也不会再有第二个人为他助威了吧。
中长跑训练与短跑训练是分开进行的,负责中长跑的是付老师,短跑训练由邱老师负责。为了搞好训练,学校每天上午上课,下午训练。其他项目的训练——比如跳高、跳远、抛铅球等,都是由任课老师组织运动员集体到操场沙坑那边去,谁想怎么跳就怎么跳,谁想怎么抛就怎么抛,只要不把铅球抛到别人脑袋上就成。
什么比赛项目都不参加的,一律参加体操训练,开运动会的时候去赛场中间进行体操表演。我就成了体操训练队伍中的一员。
每天下午,付老师把参加中长跑训练的学生带出学校,到安坪镇的街上去跑,甚至沿着穿镇而过的公路往南跑,跑到五里外的三马村再跑回来。我曾经参加过训练,对这个我清楚。我不清楚的是民子是怎么参加训练的,是不是跑到了三马村就累趴下了?可是每天训练完毕,民子除了回来得晚,也没看见他累趴下过。
头两天民子回来晚了,我和良子还耐心地等着他,好一起走回家。第三天,良子没有耐心等了,就跟我们村其他学生先走了。当民子汗抹流水地回来后,见只有我在等着他,感激地对我说:“小雨,就你够意思!”
其实,我是在回报上次民子为了我冻伤耳朵的事儿,要是没有这事儿,我也吃不准我会不会单独等着民子。
中长跑的训练进行到第五天,有几名男生耐不住累,不参加训练了,改成回班里当体操队员。我们五年(1)班也有两名同学,找赵老师商量不参加训练了,到时候负责后勤。
所谓“后勤”,就是开运动会时负责看管班级摆放在运动场上的椅子,开水没了去把热水桶打满,实际就是打杂的。以往民子最喜欢干这事,现在他参加比赛去了,自然要有人代替,这两名退下来的同学便看好了这个差事。
眼见参加训练中长跑运动员减少好几个,付老师不干了,就让我去做补充队员。我当然不想做补充队员,也不知付老师怎么跟赵老师说的,赵老师对我说:“田小雨,付老师说你最能跑,你就是不想卖力气,这回你参加也得参加,不参加也得参加!”
这时班长高振洲也在一旁添油加醋:“老师,民子跑得最慢都参加训练了,田小雨跑得飞快,比飞机还快,他要不参加根本说不过去。”
我真想朝高振洲的屁股上踹一脚,不过当着赵老师的面我不敢。既然赵老师发话了,我破天荒地拍了胸脯,答应参加中长跑比赛训练。
如果我没有参加训练,还真不知民子训练时的样子,现在知道了。
当我们出了学校大门开始往三马村那边跑时,没跑出安坪镇民子就在后面变成“打狼”的了。我回头去看,只见民子的双臂曲成直角端在身体两侧,跩搭跩搭奔跑着,难看不说,实在太像跑动的鸭子了。几个参加训练的男生回头笑,六年级有一名男生还说:“五(1)班的那只鸭子又跟来了。”另一个男生接着说:“是一只没有翅膀的鸭子。”
听了他们嘲笑民子的话,我心里很生气。我既生民子的气,也生这些嘲笑民子的人的气。为了不与他们为伍,我慢下来,等着后面的民子。
我等民子是有话想说,想劝他不要参加比赛了,如果他想要奖品,等我比赛得了奖品都归他。不料我把这个意思对跑到我跟前的民子讲了,民子却说:“我不要嗟来之食!”
“什么嗟来之食?”我不解地问。
民子见我没明白他说的意思,一边跩搭跩搭地跑着一边对我解释说:“小雨,你不知道这个典故吧?春秋战国时期的齐国,有一年发生了大饥荒,齐国的富翁黔敖就让家里人做好饭菜摆在路边,想给饥饿的人吃。有一天,一个饥肠辘辘的人用衣袖遮着脸,脚上趿拉着破鞋子走了过来,黔敖看见了,就端着饭菜对这个人说:‘喂,来吃吧!’这个人听见了,却瞪大眼睛盯着黔敖说:‘我被饿成这个样子,就因为我不吃侮辱我尊严的食物,你的好意我谢了,你的施舍我不会接受,这个人谢绝了黔敖的施舍,最后由于不吃别人送给的东西而饿死了!”
“饿死了?那不太傻了吗?”
“他不是傻,是讲尊严,黔敖说话太有问题了,他喊‘喂’太不礼貌了!”民子喘着粗气说。
有这么拿生命去换尊严的吗?我不理解,就像不能理解民子要参加比赛一样。
比赛训练进行两个星期以后,就到
开春季运动会的日子了。
以往学校开春季运动会我总找理由不参加,自由玩上一天。可这一次我没有产生当“逃兵”的念头。我不想当“逃兵”跟民子有直接关系,我很想看看他怎样完成这场比赛。
民子想的显然跟我不一样,他似乎信心满满,虽然班上依然有男生挖苦他,说他最后肯定是个“打狼”的,但他像没听见一样,还对我说:“小雨,我要跑个最后,你不笑话我就成!”
我当然不会笑话民子,因为我知道他肯定会跑个最后。明知道是这个结果,我还笑话什么呢?
“跑吧,到时我给你喊加油!”我安慰着民子。
“好,你多给我加点儿油!”民子很认真地说。
“你要是摩托就好了!”我跟民子开起了玩笑,“我给你加满满的油,跑100里都不歇火!”
民子的比赛是第二天上午进行的。
民子穿着背心短裤一上场,跑道四周轰动了。很多学生都知道民子跑步的速度,要不轰动那才奇怪呢!但民子保持着一脸平静,好像跑道四周的轰动场面跟他一点儿关系也没有似的。
“啪”的一声,起跑的发令枪响了。十几名运动员瞬间冲出起跑线。我放眼望去,民子也冲出了起跑线,可他半点儿逆袭的迹象都没有,意料之中地跑在了最后。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看着民子落在最后,我还是有些泄气。我心想,民子到底图什么呢?
不仅我泄气,我们班的男生女生都泄气。别看平时大伙儿都挖苦取笑民子,可现在是正式比赛,比赛结果关系到班级的荣誉,这已经不是民子一个人的事了!
“加油!加油!民子加油!”没等我给民子鼓劲喊口号,副班长高凤燕就带着女生们先喊了起来。
看见女生们喊“加油”,我也把双手罩在嘴边,把手掌拢成喇叭形状,喊起“民子加油”来。高振洲、王一平、郭立军……也跟着喊,继而全班都为民子加油。我们班从来没有这样团结过,从来没有这样心齐过。
也许是我们的“加油”声激发了民子的心劲,只见民子双臂猛烈地前后摆动着,想借助双臂摆动的力量加快速度。大约跑了一圈,突然民子腿一软,一个前扑摔趴在地上。
“民子——”我脱口喊了一声,但我的喊声很快被跑道四周的哄笑声盖住了。
“真丢人!丢死人了!”有人小声嘟囔着。
马上有好几个男生女生向说话人的方向翻了个白眼。说话人讨了个没趣,便老实的不言声了。
跑道上,民子一滚身爬了起来,双臂摆动着又在跑道上奔跑起来。
“小雨,水,给我水!”民子跑到我们班所在位置时,朝我挥着手。
我刚要把一瓶矿泉水交到民子手里,却被良子一把拉住:“别给成瓶的水,喝了对肺不好,给他沾上水的湿毛巾!”
昨天我参加比赛得了一条新毛巾,可是没带在身上,现在到哪里找毛巾呢?我正无计可施时,副班长高凤燕把一块手绢抛给我说:“用我的手绢!”
民子获得了“水支援”,似乎速度比原来加快了,那奔跑的劲头儿,很有些像夸父追赶太阳的样子……然而事实上,这仅是我的想象,民子依然保持着最后的位置,甚至又跌倒了两次,又爬起来两次,但始终没有停止向前奔跑。
最后民子坚持跑完了2000米,虽然是最后成绩,但他很兴奋。
运动会后,赵老师对我们的表现进行了一次讲评。
赵老师说:“‘友谊第一,比赛第二’不仅仅是指运动场上的运动员,也是指场外的观众,能成为优胜者固然可敬,虽然落后却仍能跑至终点的竞技者,和见到这样的竞技者能肃然不笑的观众,也许才是未来的脊梁!”
赵老师说这话的时候班里静得落针可闻,大家把目光聚焦在民子身上,后来不知是谁带头鼓起掌来,接着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
赵老师说的话,我好像在书里见过,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是在哪本书里看过。放学路上民子告诉我,这话是鲁迅写的《华盖集》里面的,题目叫《这个与那个》,我才记起来的确是这样。
春季运动会结束了,但民子的运动会好像才刚刚开始。我再去找民子上学时,他竟然提出要跑着上学,说每天去时跑五里,回来再跑五里,就当作长跑训练了,一年跑下来肯定还会提高速度。
“啊?明年你还想参加比赛啊?”我惊讶地问民子。
“不是参加,是参与。”民子望着我认真地说。
民子说完,背着书包往前跑去,看着他跑动的身影,我觉得他不再是原来的民子了。早晨太阳刚出来,安坪镇在我们村子东南,民子的身影正好像朝着太阳奔跑。此时,我感到民子真跟传说中的夸父有点儿像,尤其他跑动时那种稍有些笨拙的狂野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