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进俐侎山寨

文 / 杨永平

（作者系云南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家协会会员、临沧市作协理事）

“弹起响篾是情歌，俐侎人呢爱欢乐，响篾三匹弹千曲，有情有爱曲中说……”14年了，这首古老的俐侎人情歌与那轻柔的口弦婉转缠绵着，一直在耳边徘徊。

俐侎人是彝族的一个支系，有自己的民族语言，但没有文字，是云南高原独有的一个族群，整个族群只有2.6万多人，聚居在云南临沧市永德县乌木龙彝族乡、亚练乡、大雪山乡和凤庆县郭大寨乡团山村等地的崇山峻林深处。相传，俐侎人是迁徙来的，他们有背井离乡的苦痛，有被迫逃亡的辛酸。上年纪的俐侎人心中永远活着一个叫“大园子”的地名，但在任何地图上却找不到坐标，而且老人们也指不出东西南北方位来，只记得那里烙印着他们卑微的出身。他们口口相传，祖先一路逃亡，摘野草充饥、砍灌木开路、饮山泉解渴、攀悬崖躲避追兵，最终，背上的孩子染了病、年长的妇女崴了腿、小伙子的双脚没了力，只好在现在所居住的区域停了下来。他们拔起扎根很深的石头打下坑塘立起柱子盖上茅草遮风避雨，燃亮四季不灭的火塘驱逐寒风冷气；他们见缝插针往岩石间隙里塞下苦荞玉米种子，靠着老天恩赐的雨水露珠收割食粮、酿造酒水。

茅草房可以遮蔽风霜却掩盖不了俐侎人心里颠沛流离的苍凉，火塘可以驱寒热粮却温暖不了俐侎人在高寒山区披荆斩棘的辛酸。唯一甜蜜的，是与生俱来的对美好爱情的向往。于是，每个蝉吟虫鸣的夜晚，阿悠（年轻小伙）随手摘下叶子含在嘴里吹响心中的忧伤，阿朵（年轻姑娘）砍下竹片削成口弦吹起心中的梦想。溢情的乐声，在恋人的耳里变成比山溪还轻快的低语。

14年前，我们追逐着这份沉重的传说、这段醇浓的情话，背上四处猎奇的镜头走进凤庆县郭大寨乡团山村俐侎山寨。从乡政府到团山村，一条十多公里的土路长满稀泥遍布坑洼陷阱，乡里特意为我们安排的拖拉机，一个劲地晃荡摇摆，朝着路边深坎打滑，我们一行吓得蹿跳下车，选择用脚步与泥泞亲密。14年后的今天，我们再次走来，眼前已经是条条宽阔平整的柏油路，车行路上，轻快平稳。

转过弯，那棵不知名的古树出现在眼前，像个久违的朋友，摇晃枝杈热情地向我们打招呼。心里莫名激动起来，到村口了。14年前第一次走进郭大寨乡团山村，老支书李永和就是在这棵古树下迎接我们。还记得，李永和支书特意为我们带来一壶自家揉制的茶水，给我们每人倒上一盅，满是愧疚和不安地说：“实在是对不住你们了，路况差，村里条件差。”

而今，古树依然苍翠葱茏，坚守岗位呵护着团山村俐侎人家，喜迎每一个走进俐侎山寨关心俐侎人生活的客人。不同的是，古树下那条原本狭窄泥泞坎坷的土路已经改朝换代，接替的是一条宽敞平坦的柏油路。

告别古树，整个团山村展现眼前。一条条平整干净的进村入户硬板路在高大的核桃树林里穿梭，在层叠的茶园间盘旋。掩映绿色林间的是一间间崭新的依山而建的漂亮的钢筋混凝土平顶房，记忆中那破败简陋的泥土房、茅草房早已没了踪影。绿叶沙沙，道不尽的舒爽；楼房错落，说不尽的温馨。

国土面积仅17.3平方公里的团山村，下辖9个自然村15个村民小组，居住着551户农户2306名村民，其中彝族支系俐侎人就有433户1814人，占总人口的78.66%。全村形成俐侎人集中聚居，汉族和其他少数民族小杂居的格局。

决不让一个兄弟民族掉队，决不让一个民族地区落伍。

近年来，为实现“各民族共同团结奋斗、共同繁荣发展”的目标，凤庆县坚持以脱贫攻坚统领工作全局，在云南省高级人民法院的倾情帮扶下，整合资源、汇聚力量，聚焦团山村基础设施建设、危旧房改造、产业发展精准施策强力推进脱贫攻坚。我们随机走进村民李桥德家。一幢近200平方米的崭新砖混两层小楼里，老人和孩子各有各的独立居室，并单独建清洁卫生的盥洗室和厕所，自来水充盈，太阳能舒适方便。在宽敞漂亮时尚的客厅里，简洁大方的家具，软和舒适的沙发，轻薄宽银幕电视，说不尽的温馨和充满生活情趣。交谈中，我们回忆起原来破旧的老房子，堂屋没栅栏，一边是火塘一边全家人挤着睡地铺。李桥德感慨不已：“过去我们住的只是土墙房，现在共产党政策好，我们盖得了新房子，住着安全舒适，我们要感谢党，感谢政府。”全村551户农户，已有536户建成砖混结构住房，15个村民小组除核桃小组因需新建水库未通硬板路外，其他14个村民小组都铺建硬板路。

有诗人说：“在阳光都爬不稳的山坡，只有石头幸福地生存。”团山村俐侎人把自强不息打磨成石头，开启幸福的生活节奏。

采访中了解到，团山村发展了泡核桃13250亩、茶园2362亩、菜豌豆2406亩、魔芋400亩、烤烟300亩，2018年末团山村经济总收入2583万元，农村常住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达11167元，团山村的贫困发生率从30.01%下降到了现在的1.04%，顺利脱贫。

团山村村民的新房子

团山村俐侎群众女党员李召弟背着刚采摘的茶叶走过村委会门口，看到我们，热情大方地跟我们打招呼，兴奋地告诉我们：“村党总支带着我们发展核桃、茶叶、烤烟，还栽种木瓜、花椒，我家还种菜豌豆，这几年各种产业收入越来越多，我们的日子也一年比一年好过了。” 李召弟自信和幸福的笑容，我们真切感受到，基础设施、住房条件、产业布局的不断改善，让一直被称作胆小怕事的“猾俐侎”找到了自信、改变了观念，生活更加幸福、体面、有尊严。

团山村面貌焕然一新，民族团结进步示范的鲜花悄然绽放。

14年前我第一次走进团山村，曾在村委会那间陈旧的两层小楼房里睡了一星期。而今，那小楼房已经被拆除了，接替的是十多间整齐布局的崭新钢筋水泥平顶房，中间三间属于村委会办公室和住宿、食堂，周边是村完小教师宿舍。村委会大门入口处，建起了宽敞的文化广场、村史室、俐侎文化传承室等。

村民正在整理烤烟叶

会走路就会跳舞，能说话就会唱歌，俐侎人善于从生活的每一个细节攫取灵感编排属于自己民族的歌舞音乐，把苦涩的日子唱出欢快。不管明天锅里有没有粮，不管缸里有没有水，他们都要抓住空闲将笛子吹得自信满满激情昂扬，一把芦笙牵引着脚步将尘埃跺起彩霞。“我们深刻认识到民族文化的宝贵性，在带领村民发展生产的同时，还注重对俐侎文化的挖掘、保护和传承。”现任支书潘云虎自豪地向我们介绍。

一幅幅手绘文化墙，叙说着村民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和对党的恩情；一件件民族服饰及烙印着历史印记的生产生活用具展览，记录着村民文化的传承和生活的变迁。悠久的俐侎文化遗存、质朴的俐侎乡土风情，不仅留住了“乡愁”，更是激励村民的宝贵民族文化资源。

年轻的一代依然在传唱“芦笙曲声起歌舞，佳宾贵人请你来，山寨男女老少请你来，远亲近友请你来，老人们唱起来，青年们跳起来，龙门词调迎亲人，俐侎人繁衍生息代代传，俐侎山寨欢迎您”（俐侎人歌舞《万明山下来相会》汉译音），却早已无法感受祖先经历的那段被追逐的栖风宿雨，也无法体会祖先开荒立足的停辛伫苦，他们穿着风靡大都市的时尚服装，坐在窗明几净的新教室里与汉族同学共读一本书同做一份卷。或许，只有在每年农历二月十五，红杜鹃开得肆无忌惮的时节，“桑沼里”（俐侎人语音，汉语意为桑树脚下出热水，大家相约去沐浴，是俐侎人一年中最隆重的节日）这个专属于俐侎人的情人节才重新穿上母亲亲手纺织的厚实的最能在深山老林里遮挡雨露寒冷、经受磨挂撕扯的本民族服装，拿着老师特意批准的假条，尾随大人赶往桑树下的温泉，把一年仅有的这短暂三天浣洗得诗情画意。当然，他们也会在这几天里，把偷学来的关于外界闹洞房的招数，融合进当地铜质唢呐声里，为一双双新人的婚礼增添时尚的元素。

爱情永远是世间最美好的话题，唯有“爱”，人生才圆满，唯有“情”，生活才丰满。桑树下的热水塘，泡出了俐侎人的浪漫，泡出了俐侎人日子的美满。

我的相册里保存着一张照片，我们爬上高高的大青树，举着当时号称“手机中的战斗机”的诺基亚手机，转着方向搜索信号。当时在团山村待了一星期，我们几乎与世界隔绝，唯一开通的联通信号经过重重山洼的拦截，来到团山村已是如风中的落叶，飘飘荡荡。而今，通信网络、移动网络、电信网络等早已覆盖全村，手机已成了俐侎群众交流沟通的重要手段，加个微信也成了必备交友程序。不少青年男女还玩上了抖音、快手，一幅幅民族风情照片、一张张灿烂的笑脸、一段段风趣的生活碎片、一首首俐侎人自编自演的民族歌舞，沿着这条看不见摸不着的信号撒播进世界的各个角落。

对于这几年团山村发生的巨大变化，俐侎老支书李永和有着最切身的体会，也最感慨：“党的恩情似海深，俐侎永记党的恩。”

路通畅了，信息发达了，灶里食粮殷实了，越来越多的阿悠阿朵放心地换上西装领带倘然奔出山村，走进别人的城市，用一双双善于织布的手缝补现代化的机件器具，用一颗颗钟情绣花的耐心擦洗新时代的华彩乐章。

也许，他们还会不期然地走过那个没有文字记载的叫“大园子”的地方，并在那里傲然地吹响了口弦。

学生在明亮的教室里上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