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林莽近作[五章]

耿林莽

寻人启事

华灯初上，彬彬有礼，舞厅里旋转着旋转着色彩的旋涡。五光十色的奇装异服，令人目眩。

人的面孔是看不见的，那是一个

假面舞会。

想看看你，看看你湖波轻漾，澄澈如水的眼眸，

看看你眉宇下那两排低垂的柔柳，

统统被遮蔽了，遮蔽于一双墨镜后浓浓的黑。

想看看你银光闪闪、洁白如玉的皓齿，大海波涛中停泊着的唇的小舟。

统统被覆盖了，统一型号的口罩，将她们覆盖得严严实实。

想听听你开口说话，听听你银铃般清亮悦耳的声音，听到的却尽是媒体上重复多遍的套话。经书里人人会背的名言，无一句表达你自己的看法，个人的见解。

我呢？我在哪里？

登一则寻人启事，寻找

失踪的自己。

水手登岸

水手水手，登上岸壁。

海岸边的阔叶树，伸出了迎迓的长臂。

广场上的喷泉水，释放着狂热的跳跃和欢呼。

远航归来，饮足了粗粝的海之风的浪游人，胸脯上长满茁壮的毛。那是

肥沃土地上的庄稼，海浪间漂浮的水草，生命力蓬勃的旗。

水手水手，放荡不羁。胸怀坦荡，四海为家的男子汉，却总有一角童年时的海岸线，在你的梦魂之间闪闪烁烁。

波涛起伏的红房子，幽幽绿草坪，摇滚音乐旋转着遍地的草莓果，在骚动，在沸腾。

五色伞下的俏女子，送来一杯冰果汁。

躺在沙滩上，袒露阔胸脯。乳汁丰盈的阳光雨，温情脉脉地洗涤你：吮吸、亲吻、爱抚，

一遍又一遍。

长安散笔

长安不老。七千年半坡，只不过一瞬的匆匆，拨一拨灶间草灰，依然有还魂的火星。

一条长长的甬道，雾雨迷蒙，郁郁苍苍的古松柏丛，无法梳理的长发蓬蓬松松，折不断，理还乱。

碑林博物馆石柱上的汉字，一个个笔力遒劲，眉飞色舞，这是些永不衰败的叶子，常绿常青。

大雁塔巍巍高耸，杜甫■参们的感叹呱呱坠地，渐去渐远，现时代的诗人爬了上去，“看看周围的风景，然后再下来”①。事情变得如此简单，满不在乎的随意和轻松。

古老的大雁塔，仿佛一下子矮了许多。

古道西风瘦马，想折一枝灞桥柳，系住那怀古的幽思。汽车开得好快，无情地甩掉了伤感的河水。

临潼小街上，到处有咧嘴而笑的番石榴摊。满街是撒野村姑们的笑声朗朗，远胜过杨贵妃娇滴滴的浅唱低吟。

醉 马

铁壁上走马。我听见

蹄声叩冷荒原。夜，还长满可嚼的冻草吗？

沙场归来，剪落日之余焰。红鬃烈马，自古是帝王之雄威。

于是饮马于酒槽。于是奋然作感恩之长嘶。于是一醉千载，陈俊骨伴帝王之亡灵。酒精麻醉了骨骸，至今不醒。

骨上有青色的磷光。有殷殷之血。有古铜色琉璃瓦的声音。我燃一炷香于殉马坑②，暮色将临的残壁，我萦绕我的足音于万籁俱静的黄昏。我侧耳而立，听不到一匹骏马醒来的悲鸣。

为了忘却

为了忘却，我把一束萎谢的花枝抛入大海。

蓝色的，蓝色的勿忘我花，沉入了遗忘的深渊。

忘却，忘却白鸽翅羽上洁白亮丽的织锦，以及她一次次同飞蓝天的许诺。

铁门紧锁，钢琴声关闭了悠悠的柔板，

短墙上的紫罗兰花骤然跌落。

吻若虹，似一缕丝绸的梦幻，

迷雾里飘失。

然后我回到林荫道上，摘取秋树上黄叶的凋零。在影子与影子重叠的地方，寻找消逝的月光。

一千次一万次波涛的起伏，埋葬了我的忘却。

却又荡起星光点点，海的黑丝绒锦衣上面缀满了浅蓝色的花瓣，恍若颤颤的唇又在背诵那句烂熟的词语：

“勿忘我！”“勿忘我！”

注：①詩人韩东在《有关大雁塔》一诗中写道：“我们爬上去/看四周的风景/然后再下来。”

②齐景公爱马，引骏马六百醉而埋于墓侧，是为“殉马坑”，遗迹犹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