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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村笔记

2019-08-23高亚平

延河 2019年8期
关键词:场院叔父牲口

高亚平

村庄,或记忆里的村庄

村庄叫稻地江村,坐落在樊川的腹地,村南为南山,村北为少陵原,村东为一片川地,村西为神禾原。南山也叫终南山,是历史上许多文人隐居的地方,终南捷径的故事就发生在这里。当然,南山亦曾被许多骚人墨客所歌咏,譬如祖咏的“终南阴岭秀,积雪浮云端”,譬如王维的“太乙近天都,连天到海隅”等。至于少陵原和神禾原,一为汉宣帝和其皇后许平君的埋骨地,一为传说中神农氏发现大谷穗的地方,均是一些有来历的所在。尤其是少陵原,当年大诗人杜甫、杜牧均在此居住过,不同的是,杜甫住在原畔,杜牧住在原下,今韦曲南牛头寺附近之杜公祠,就是当年杜甫的卜居地;而杜牧在此生活期间则留下了《樊川集》。

少陵原畔还有兴教寺,和我们家乡隔河相望。寺为唐高宗年间所建,因建有高僧玄奘法师的舍利塔而闻名。寺里住有数十名僧人,至今香火不绝。寺为大寺,过去有庙产,有土地。少年时代,我曾不止一次看到僧人们在地头劳作,也曾不止一次听到从寺里传来的悠扬的钟声。就在前不久,我见到了摄影家宋艳刚先生的一组佛教摄影作品,其中有一幅夏收季节僧人们收割麦子的照片,还勾起了我对兴教寺的回忆,我一时激动,还写下了这样一首诗:

目光隐隐,

掠过时空。

如鸟之翼,

穿越青山,

穿越夏日长林。

季节的钟声敲响,

由寺院里,

自隐者的心中。

五月人倍忙,

不惟农人,

连僧人,也放下木鱼,

走出寺庙,

走向田野,

让新麦的清香,

一直氤氲进心底。

只有我,

和那位稳坐在寺里的老衲,

在季节之外。

一任时光之水,

潺湲流过,

让无弦的琴音,

在心中铮铮作响。

村庄还为两条河环绕,村南为小峪河,村北为大峪河,两河在村庄西北角相会。村庄便如一个半岛,抑或一个婴儿,静静地躺在两条河的臂弯里,做着香甜的梦。事实上,村庄过去应叫岛地江村,后来村人将名字叫转音了,以致以讹传讹,最终叫成了稻地江村。不过,叫稻地江村也不为过。我们村庄因地势低洼,又有两条河环绕,村庄过去确实多水,不说村外,仅村庄中就有三条清冷的小溪,由东向西流过。有河有水,便有鱼虾生焉,便可植稻种荷,夏日,便可见到成群的蜻蜓在水田上空飞,亦可见到田田的莲叶在风中摇曳;秋日,便可见到成群的麻雀在天空呼啸着飞过,还可嗅到大片成熟的稻谷散发出的香气。可惜的是,这已是昔年的情景了,或者说我记忆中的情景了。近三十多年来,由于乡人的过度挖沙采石,河道下沉,水位下降,稻田变成了旱田,昔年宛若江南的情景已不复存在。如今的大小峪河里,日夜流淌的是黄泥水,鱼虾死尽,河边的树林被毁,河滩上满目疮痍,家乡母亲的肌体正在被毒汁浸蚀,让人看了心痛无比。我过去回家乡,每次都要到小峪河边去溜达,看清澈的河水,听林中斑鸠叫,在河滩上的白石、沙滩上坐坐,抽支烟,想想心事。前面是黛色的终南山,身边是一年四季歌唱不息的小峪河,身后是父母亲生活的村庄,每每此时,我便感到一种踏实,一种安静。但最近这些年,我回到故乡,已不再到河滩里去转,我怕损毁了我记忆中的美好情景,更怕我见了今天小峪河的惨景而伤心流泪。

记忆里的村庄还有什么呢?还有我三千多父老乡亲,还有四通八达的街道,有赵家巷、关家巷。村庄的四边过去还有炮楼,那是防南山上土匪用的。村中还有两座庙宇,村北的叫黑爷庙。村南的叫关帝庙。黑爷庙里供奉着黑爷神。黑爷据说是南山里的一条乌龙,是我们村庄的保护神。村人特信奉它,不但在南山上的嘉午台上给它修建有庙宇,为了便于祭祀,还在村中给它修建了庙舍,修建了酬神用的戏楼。这些建筑大多修建于清末或民国年间,建筑古朴、雄伟、肃穆,青砖青瓦,雕梁画栋,惜乎均被拆毁。此外,村南和村西还有两座水碾,水碾的水直接取之于村南的小峪河,村人称为天河,意思是水位很高的河。这两座水碾在上世纪七十年代也被拆掉了。其中,拆村南水碾的时候,还从石墙中拆出了三、四斗铜钱,当时我正上小学三年级,恰好那天中午无事,还和一帮同学赶到水碾坊上,看了半天热闹呢。事后,据村人讲,那些铜钱是碾坊主人藏匿的,不过,这些东西后来都通过村革委会捐给了公家。

以上都是我对村庄的一个大概描述。其实,村庄里还有很多有趣的东西,有趣的人事,有趣的景物。譬如何姓财主的庄园,譬如村东北大峪河畔的园林场、村西的草袋场等。还有我的父母亲,我的族人,我的学校,我的老师同学,我们村周围广大的田野,原野上埋葬着的祖祖辈辈死去人们的坟茔,以及村庄周围的一些村庄,等等。记忆里的村庄还有什么呢?还有唐代诗人孟郊游览终南山时写下的一首诗:“见此原野秀,始知造化偏。山村不假阴,流水自雨田。家家梯碧峰,门门锁青烟。因思蜕骨人,化作飞桂仙。”从孟郊的诗中,便可以想见我们村庄昔年的美丽了。可惜,这些和我的记忆一样,如今都已化作了尘梦。

场院

风从南山上吹来,有时细细弱弱,有时强劲有力。但不管如何,它们都要在场院上逛荡一圈或无数圈后才离去。风是多情的可爱的,它把场院当成了它的孩子,来回地抚摸,场院便被梳理得干干净净,有时简直连根草棍都没有,这让我们一帮孩子很高兴,因为,我们可以在场院上尽情地玩耍,翻三角,滚铁环,玩弹球,斗鸡……当然还可以疯跑。这种时候一般是在春季或秋收以后,这时,场院上再也没有了农事,没有了禾稻堆积如山的情景,没有了大人们忙碌的身影,它一下子变成了我们小孩子的天地,也变成了我们的乐园。

场院其实就是我们生产队的打谷场,位于我家的南面,和我们家隔了一条小溪。叫它场院的原因无他,只因它的四周,都住有人家,这样,它虽说是一个农场,却更似一个大院子,于是,它便被大家称作了场院。场院不大,有六七亩地大的样子,可它当时在我们的眼里,已经是很大的地方了。场院一年中被用得最多的时候是夏秋两季收获季节。每当这两个时节,生产队里所有田地上出产的东西,便被全部搬到了场院上。这时,场院上便像召开了一个庄稼的博览会,有麦子,有水稻、谷子、苞谷、大豆、红薯,等等,不一而足。这里面,除了麦子是夏季作物外,其余都是秋季作物。有了这些庄稼,场院便不再寂寞,它日夜释放出来的都是热闹的说笑声,以及电碌碡、脱粒机的轰鸣声。这样的场景也就持续一个月左右,场院便又复归沉寂。而此后呢,场院里便有了麦秸垛或稻草垛,便成了鸟群呼啸出没的地方,自然,还有我们这帮孩子。不过,有时我们玩,鸟群也在快乐地觅食;有时我们疯闹,鸟雀便被惊得四散逃离,它们只能远远地飞开,栖息于场院边的树上或者人家的屋脊上,叽叽喳喳地叫着,惊疑地打量着场院和在场院中玩耍的孩子們。

幼年,我曾無数次看见父亲带领乡亲们在场院里忙碌。父亲是生产队队长,每年的夏忙季节,他都会做碾场的事,好像这件事是给他固定的一样。正午,炎炎的烈日下,我总见他头戴一顶草帽,脖子上搭一条被汗水浸湿的毛巾,戴一副茶色石头镜,穿着短裤背心,斜拉着电碌碡绳子,在场院里碾场。一场院金黄的虚泡泡的麦子,在电碌碡反复地碾轧下,逐渐变得平复。之后,一些社员用杈将这些平复的麦子一杈杈挑起,来回抖动,待到麦粒洒落到地面上后,放下麦秸,再挑下一杈。原来平复的麦子,在社员们一杈杈的挑抖下,又变得蓬松起来,这样,喝够了水,歇过了劲的父亲,便又拉开闸刀,让电碌碡在场院里奔跑,直到把这一场麦子碾干净为止。而父亲歇息时喝的水,大多是我从家中的老井里汲出的清凉的井水。我每次看父亲喝完水后惬意、满足的样子,心里都会升腾起一股甜蜜。

如今,场院已不复存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它先是被一个大园子所取代,园子四周加筑了夯土的围墙,园子里盖有豆腐坊、粉坊、猪场、磨坊、碾坊。后来,园子被拆毁,它又变成了村人的宅基地,场院的上面盖满了房屋,成了人家的院落。而我所挚爱的父亲,就在两年前,也已离我而去,静静地躺在了家乡的原野上。只有南山上的风,还一次次地吹进村庄,吹到人家的屋檐上,但却怎么也找不到它所熟悉的场院。

豆腐坊

从我家的大门口出发,横穿过街道,穿过一道小石桥,便进入了一个四五亩地的大园子,园子的东面一溜儿排列着四间草棚房,其中靠南的两间住着我的小伙伴喜子一家,靠北的两间便是我们生产队的豆腐坊。豆腐坊和喜子家,中间有一道土坯墙隔开着。豆腐坊的所在地,其实就是我们队上过去的打谷场,后来打谷场西移,它的四周被砌上围墙,便成了一个大园子,园子里有生产队的磨坊、碾坊、粉坊,有养猪场,还有豆腐坊。除了这些建筑物外,还有一大片空地。夏收以后,土豆下来,生产队开始做粉条,这片空地上,便时常会竖起一些一人多高的木头架子,架子上挂满了白花花刚漏下来的粉条,阳光下,闪着亮亮的光。放学后,我们到园子里去玩耍,时常会假装着从晾粉架下过,趁大人们不注意,偷偷撕下一把两把粉条,装进衣服口袋里,迅速逃离,然后到园外去分享。刚漏下来的粉条还没有干透,吃起来软硬刚好,还有一丝淡淡的香味,很好吃。但生产队漏粉,也就那么短暂的二三十天,不像豆腐坊,天天里面都是热气腾腾的,灯火闪亮。因此,相比较而言,我最爱去的还是豆腐坊。

豆腐坊其实离我们家很近,说穿了也就隔着条三四米宽的路,和路下一条一米多宽的小溪,可以说一抬脚就到。小溪的水一来自于村南的小峪河,二来自学校里的一口曳水泉,两股水在关帝庙后相会,然后北流一阵子,向西一转,流经我家的门前,一路向西,一直流向村西的稻田里。溪水清泠,里面有鳝鱼、鲫鱼,运气好的话,有时还可以在里面捉到老鳖。溪岸边多高杨大柳,春夏时节,一街道的绿荫,鸟雀在树间欢叫,人在街道上行走或者歇息,都会觉得惬意。最有意思的是,夏日的晚间,端了饭碗,坐在门前的大石上纳凉,萤火虫就在溪边飞来飞去,尾灯一闪一闪,有时竟会飞到人的面前,栖息在人的碗沿上。每当此时,大人们则会用筷子将其掸落,小孩子呢,则会把萤火虫捉住,放进一个空玻璃瓶里,睡觉时置于床头,梦里便有萤火虫在亮着萤灯飞翔。豆腐坊里做豆腐用的水,就取之于我家门前的这条小溪。

在豆腐坊里做豆腐的是四爷。四爷姓付,那时也就是五十岁的样子,但头发已经开始斑白了。我不知道四爷叫啥名字,只听大人们叫他成叔,大约他的名字叫付什么成吧。常常我和一帮小伙伴在门前玩耍,突然看见四爷伛偻着腰在溪边用竹笼淘豆,就知道,四爷又要做豆腐了,我们就会冲四爷甜甜地叫一声:“四爷,淘豆哪!”四爷就会闷声说:“是呀,又要做豆腐了,你们一会儿来吃豆腐锅巴吧。”我们便会答应一声,然后继续玩耍。我们知道淘洗干净的黄豆,还得放到石磨上,由小毛驴拉动石磨,将豆子磨成浆,把豆浆放进添了水的大锅里,之后用麦秸火烧开,用卤水或石膏点了,这才能变成豆腐,而把这一切做完,最少也需半个时辰。因此,我们并不着急。又玩了一阵子,等到估摸着豆腐锅快开了,我们才呼啸着奔进豆腐坊。果然,豆腐锅上,已经热气腾腾了。四爷正俯身锅上,用一根竹棍揭豆腐皮。见状,我们也围住锅,折了小竹棍,在锅里乱挑豆腐皮吃。新出锅的豆腐皮油油的,有点咬头,好吃极了。待到三遍豆腐皮揭过,豆腐也已在锅中结成了块。四爷便吩咐帮手,张开豆腐包,把豆腐块带水,一瓢一瓢地舀进豆腐包里。豆腐包是用细纱布做的,放在一个大瓦盆里,瓦盆下面是一个木制的井字架,架下是一口半人高的老瓮。经过豆腐包的过滤,豆腐留在了纱包里,豆腐浆水则顺着盆沿,流进了下面的瓮里。等到包里的豆腐满了,四爷便会和帮手扎紧豆腐包口,然后,在包上再倒扣一个和下面一样大的瓦盆,这样,一个豆腐就做成了。只等热豆腐冷凝后,第二天解了纱包,就可以运到集市上去卖了。我们最急切等待的是四爷扎紧了豆腐包那一刻,这时呢,四爷便会把锅里剩下的豆腐和铲下的锅巴分给我们吃。豆腐锅巴上有很多细细的眼儿,吃起来有一点焦糊味,味道很特别。至今,我还能记得我们吃焦糊了豆腐锅巴时常爱说的一句话:“吃焦锅巴,拾银子呢!”

我爱去豆腐坊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可以到喜子家院子里玩。喜子家的门朝东开,豆腐坊的门朝西开,两处虽共用四间草棚,却并不相通。喜子家住在园子外。喜子家院落很大,院中有六七棵高大的槐树,树下有一平坦的大石,我们常在院中打扑克、玩跳房子。尤其是五月,槐花盛开时节,万花浮动,轻风吹过,甜香满院,人如在梦里。每每此时,我便看见喜子瞎眼的妈妈,静静地坐在门前,白净的脸上,挂满平和、慈祥,如一幅动人的画。

岁月悠悠,如今豆腐坊已荡然无存,就连四爷和喜子的妈妈也已作古,他们的坟墓上,也早已是草色青青。但豆腐坊里所散发出的豆腐的香味,以及喜子家院中槐树上所散发出的幽幽花香,却时常在我的梦里萦回。它们似南山上的远岚野烟,又似时不时涌上我的心头,让我挥之不去的淡淡乡愁……

马房里的麻雀

我们村的小学在村南,每天上课的时候,我们都能听到牛马的叫声。尤其是春天,正值牲口发情时节,驴马的叫声便异常的尖锐、响亮,有时简直称得上是响彻云霄了。这不奇怪,因为我们的学校就临着生产队的马房,隔着一条路,马房就坐落在学校的西南方向,不远,也就是百多步的样子。这个马房是我们生产队的,我们村上共有十四个生产小队,我们队是第七生产小队。马房由东西向四间庵间房组成,门朝北开,正西是两间土棚,土棚里一年四季储满一人多高的干土,那是用来垫牲口圈的。牲口也需要一个干爽的起卧的地方,牲口不能总卧在自己的粪便里,那样,它们会生病的。马房的正面是一个不小的空场子,那里常常堆满牲口粪,每年的冬日和春日,我常看见本队的女社员围着巨大的粪堆,用头将大块的干硬的牲口粪捣碎,这些捣碎的牲口粪,随后会被身强力壮的男社员,一架子车一架子车拉向田野,撒进冬天的麦田里,或者刚收割过麦子的麦茬地里。这些上好的肥料,将会使大地变得更加郁郁葱葱,也会使村民们心里显得更加踏实而充满喜悦。马房里有十七八头牲口,计有十头牛,还有七八头驴骡马,这些高脚牲口被人们亲切地称为大牲口。我们在课堂上所听到的叫声,大多是这些大牲口发出来的,它们比牛欢势。牛们比较沉默,也很老实,牛们顶多发出来的是一些低沉的哞哞声。这声音听起来有些凄清,有时还会让人没来由地感到一丝淡淡的哀伤。

马房的饲养员是二叔。二叔是大人们叫的,我们叫二爷。其实二爷年纪并不大,也就是四十七八岁的样子,只是因为在村里,他家辈分高,我们才按辈分这样叫的。乡人有言:人穷辈分高。这话一点不假,二爷直到三十岁上下才娶上了二婶(按说应叫二奶,但大人都让我们这样叫,也许是二婶年轻的缘故吧),并接连养下一对儿女。

饲养员不是一般人能当的,也不是谁想当就能当的。二爷没有问题,由他算起,他家祖上三代都是贫农,他本人在新中国成立前还要过饭呢。其次,当饲养员得能吃苦,每天铡草、垫圈、喂牲口不说,还得长年累月住在马房里。牲口是很辛苦的,也是很娇气的,它们每天凭的就是那口夜草,有道是:马无夜草不肥。说的就是这么个理儿。这就要求饲养员天天前后半夜,得起床给牲口喂料。牲口不能吃时间过久的草料,那些草料已经疲了,牲口吃了不好消化,容易积食生病。这些,二爷也能做到。可以说,二爷是我们生产队上最佳的饲养员人选。马房里的活儿是这样的多,因此,二爷当了饲养员后,尽管他住在村里,马房离村庄又不太远,但二爷却很少回家。每个月有限的几次回家,大多是到村里磨房给牲口磨饲料时,抽空回家看看。他一天三顿饭,都是由二婶或一对儿女给他送过去的,风雨无阻。要说不同的话,晴天丽日,是用碗端过去的;雨雪天气,则是用一只陶罐送去的。二爷从不挑食,送啥吃啥。而且,他的胃口极好,每顿送过去的饭,他都能吃个干干净净,从来不剩。二爷一心扑在马房里,扑在牲口身上,对家里的事管的极少。好在二婶能干,屋里根本不要他帮啥忙。而一对儿女也都是十五六岁的人,可以顶半个人用。这样,二爷在家里成了一个真正的甩手掌柜的。而在生产队里,则成了一个年年拿奖状的好社员。

二爷个儿不高,光头,小眼睛,见谁都笑眯眯的,又没有脾气,因此,我们一帮孩子特别喜欢他,也喜欢到马房里去玩。我那时大约九岁的样子,上小学一年级,正是能疯闹的年龄,加上课又不重,便常逃课,和三两个要好的小伙伴去马房里瞎混。我们帮二爷拉土垫圈,用大扫帚帮着刷洗骡马,看驴儿打滚,到槽边帮着喂牲口。玩厌了,便到马房周围田野里逛荡。马房的东南西三面都是田地,东南面种着水稻,西面则是一大片荷田。六七月间,荷叶田田,蜻蜓满天空。微风过处,花叶摇曳,香气沁人心脾。我们有时在田塍上捉黄鳝,抓青蛙;有时则直接下到荷田里捉蜻蜓,或者摘了荷叶顶到头上当帽子,而后者,往往遭到二爷的呵斥。二爷说,摘了荷叶,雨水会灌进残留的荷梗里,莲藕便会变坏。是真是假,谁也说不清,但从此,我们便不再摘荷叶玩。

馬房里最有意思的时光在冬天,尤其是在落雪的日子里,此时,空气冷凝,大地一片银白,而马房里则温暖如春。我们坐在烧得热腾腾的炕上,有滋有味地打扑克、玩三角,或者下到地上,帮二爷给牲口拌料。牲口到冬天比较可怜,它们没有青草可吃,只能吃一些铡好的干麦草或者干青草。这些干草没有多少养分,吃久了,牲口会掉膘,这时呢,就要给草料里撒一些磨好的精饲料。这些精饲料大多是磨碎的黑豆,有时也有磨碎的豌豆、黄豆,有了这些东西,牲口吃起来便异常的欢快。但这些精饲料,也引来了贪嘴的麻雀。它们呼啸着从门窗、椽眼里钻进马房内,叽叽喳喳地叫着,在马槽里跳来跳去,和牲口争抢饲料吃,一点也不惧怕牲口。偶尔,牲口晃动一下脑袋,或者打一个响鼻,它们则扑棱棱飞起,但旋即又落到马槽边,伺机再下到槽里啄食。只有人能阻止它们,但谁又能长久地立于马槽边呢。二爷奈何不了这帮麻雀,我们却有的是办法。待到马房里的麻雀成了群,我们一帮小男孩便会一人拿上一把大扫帚,悄悄地移动到门窗边,把守住麻雀的退路,然后一起呐喊,并挥舞着扫帚在空中乱抽。受惊的麻雀东碰西撞,纷纷被我们抽中落下。往往一场捕杀下来,我们能猎获一二十只麻雀。这些麻雀随后会被我们用湿泥裹了,放到火里烧熟了分吃掉。每次分吃麻雀时,我们都会给二爷拿上一、二只,二爷不吃不说,还时常劝我们说:“以后莫再打杀麻雀了,它们土里寻食,不妨害谁,也是一条命呢!”但我们那时年纪尚小,根本不把二爷的话当回事。

大约是1970年吧,我们那一带秋季遭受旱灾,再加之上面瞎折腾,庄稼大量减产。第二年的春天,家家粮食普遍不够吃,闹起了春荒。有人突然举报说,二爷偷了生产队的马料。于是,一伙人拥进二爷家,不由分说,一阵乱翻,居然搜出了半斗黑豆。二爷百口莫辩,被打成了挖社会主义墙脚的坏分子,饲养员当不成不说,还遭受了大会小会上的批判。二爷受辱不过,便在一个无月的夜里,含恨跳进了村西的一口曳水泉里。等人们发现他时,他已死去多时了。二爷的遗体后来被运回了村里,下葬那天,大雨滂沱,平地积水成渠。在送葬的归来的路上,我突然想到了温暖的马房,想到了那些叽叽喳喳鸣叫的麻雀,想着从今往后,这世上再也没有二爷了,不由潸然泪下。

自此,我不再捕杀麻雀,也不再去马房。至于村西的曳水泉,自从二爷跳进去自尽后,我也再没有去过。时光荏苒,经过数十年的淤塞,曳水泉为乱花野草所覆,怕早已成了荒滩了吧。

园林场往事

每年大雁开始北飞时,我都要随叔父去村里的园林场玩。这个时节,园林场里可谓花事繁盛,美不胜收。先是杏花开放,随后桃花、苹果花也次第开放,或粉白,或嫣红,吸引得蝴蝶在花丛中流连,吸引得蜜蜂不分昼夜奔忙采蜜,也吸引着我在果园里疯跑。园林场是我们村的一个大果园,在村庄的东北角,北临大峪河,有千亩之巨。它的最北边的界线,就是大峪河的河堤。河堤是由脸盆大的石头垒砌的,有一人多高,由西向东,随了河的走势,蜿蜒而去。丽日晴空下,像一条白龙,或者,巨大的长长的手臂,而园林场就静静地躺在臂弯里,如一个憨憨的婴儿,一年四季,做着彩色的温暖的梦。叔父是园林场里的一名技工,上过几个月县里举办的果木培训班,很爱果木园艺。说是技工,实际上他什么活都干,冬天给果树上肥、剪枝,春夏给果树打药、浇水,秋天看守果园、摘果。总之,一年中是手脚不停,忙得像一个陀螺,在季节这根鞭子地挥舞下,滴溜溜乱转。我那时年纪小,还没有上学,便时常随了叔父,到园林场去玩。

园林场里有许多好玩有趣的事。譬如,冬天叔父给果树剪枝时,我便围在他身边,看他一手把住树枝,一手执剪,咔嚓咔嚓,动作流畅地修剪树枝。在如音乐般美妙的剪刀声中,果树的荒枝、败枝,纷纷落下,我便把这些剪下的树枝,帮助叔父捡起来,归拢到一块儿。有时,遇到较高的略大的枝条需要剪断,叔父就会爬上人字形的矮梯上,用一把手锯,慢慢地锯。这时呢,我便不失时机地用双手扶住矮梯,以防梯子不稳,将叔父摔下。每每此时,叔父总要回过头来,爱怜地看我一眼。那目光里有慈爱,有期许,但更多的是欣慰、怜惜。除了给果树剪枝,冬天如果太冷,叔父和工人们还会给果树的主干刷上石灰水,或者,用稻草拧成粗草绳,把半截树干缠绕起来,以此给果树保温,以免果树被冻死。

夏天呢,园林场里则是墨绿一片,由于水、肥、光照充足,果园里显现出一派的生机,桃树碧绿,苹果树粉绿,梨树翠绿,一眼望去,棵棵果树都宛如绰约美少女,风致可人。果园中有金龟子在树间嗡嗡地飞,有知了在叫,有蝴蝶在缠绵起舞,还有色彩斑斓的瓢虫静静地伏在果树叶上。但千万不可被眼前的美景所迷,更不可粗心大意。因为,此时正是各种害虫猖獗之时,也是果树易受旱魃侵害之时,这两项,无论遭遇那一项,果树都会减产。唯一的办法就是打药防虫,给果树勤浇水。这时呢,工人们就会配置好波尔多液,用喷雾器给果树打药。叔父告诉我,波尔多液是用硫酸铜、生石灰和水配制而成的,它是由一个名叫米亚尔代的法国人在波尔多城发现的,因此叫波尔多液。工人们一年中要给果树打三、四次波尔多液,果树刚落花后要打,果树刚坐果时要打,多雨时节也要打,主要给苹果、梨树、葡萄打,可预防果树落叶病、烂心病、果锈病等。桃树是不用打的,桃树对铜过敏,如给桃树喷波尔多液,便会把桃树喷坏。整个孩提时代,我曾多次随叔父给果树打过波尔多液。如果打药那天,我恰好穿的是白衣服,我的衣服上便会有星星点点淡淡的蓝色,而回家后,这个秘密也总会被母亲猜中。母亲总是温和地问:“又给果树打药了?”我起初弄不明白母亲是怎么知道的,还以为是叔父告诉她的。及长,我才明白,母亲也曾给果树打过药,她知道波尔多液是天蓝色的。

时令进入六月,园林场里的果树已普遍挂果,且已逐渐变大,有了一些淡淡的味道。为防孩童和牲畜进园糟蹋,便需人来看管。从这时开始,一直到秋末果园净园,叔父便很少回家,他吃住大多都在园林场里。这段日子,我也很少去园林场,因为场部有规定,不准闲散人员进园,我只能眼巴巴地盼着叔父回来。尽管有规定,但叔父有一次还是破例把我带进了园林场,而且在果园里住了一夜。那次,我除吃了一肚子桃子、苹果、梨、葡萄外,还难得地在搭起的高架棚上做了一次守夜人。我起初随叔父到果园里巡视了一圈,随后便回到高架棚上,边看夜景边和叔父瞎唠嗑。果园里的夜晚棒极了,夜风吹着,看满天如拳的星子眨巴着眼睛,听着各种昆虫的合唱,你会觉得这样的夜晚真是美妙极了,也神秘极了。唯一让人不耐的是蚊子太多,這些蚊子都是荒草中生出的饿蚊子,遇人猛叮,一叮一个大红疙瘩,特厉害。但叔父有的是办法,果园就建在河滩地上,多的是蒿草。把蒿草刈倒,晾干,拧成火绳,临睡前在高架棚下点燃,会散发出一种辛辣味,蚊子一遇到这种烟味,便会四散逃窜。这样,我和叔父也就不惮蚊子的叮咬了。

1982年,我离开家乡到西安上学,从此,便再没有去过园林场。只是在偶尔回家时听叔父讲,村里把园林场承包出去了。后来,园林场几经易手,因承包人只顾产出,不进行投入,又疏于管理,园林场变得越来越不成样子。先是果树大量死去,后是承包人看到种植果树利润不大,干脆把部分果园毁掉,开挖成鱼塘,建成采石场,这样,园林场便几乎被毁坏殆尽。叔父每次提及园林场被毁一事,常常痛惜不已。2010年春天,正当桃花满天红的时节,叔父却因病悄然离开了人世,静静地躺在了家乡的蛟峪河畔。得到叔父谢世的消息,我想到幼年随叔父到园林场的那些往事,不由怆然泪下。叔父的墓地在村南,尽管离园林场很远,但幸运的是,墓地的西边却有一片他一生挚爱的桃林,想他在另一个世界里,也不至于太寂寞吧?

一个会种蘑菇的同学

小时候,我最喜欢去的几个同学家,除了赵恩利家外,就是孟养利家了。赵恩利家在村北偏东赵家巷,其家有三间庵间房和两间厦房,两房相接处有个小天井,上面是一架浓荫蔽天的葡萄。那时流行打扑克,我便常和赵恩利在他家的天井里打牌,无论春夏秋冬,当然以前三季为多。尤其是夏日的午后,院子里静悄悄的,唯有蝉儿在榆树上长鸣,我们坐在天井里,微风吹着,头顶是碧绿的葡萄叶和晶莹剔透的葡萄,长夏无事,足可玩个畅兴。孟养利家在村十字西,门前临着一条小河,河水来自村东,清泠无比,一年四季,长流不息。到他家去,便需跨过一道小石桥。他家是四间厦房,东西各两间,中间是一个正方形的院子。因少人走动,院子里便时常结着一层薄薄的绿苔。若遇连阴雨天,绿苔便会缘滴雨石,爬上台阶,很有一些古意和诗意。他家因两个姐姐已出嫁,家中唯有父母亲和一个弟弟,加之家中少人来往,因此显得异常安静。这种静,有时竟会让人感到一丝无端的胆怯。好在他家还有一个后院,足有半亩地大,里面除种有榆、椿、槐树外,还栽有柿树、杜梨和两株山药,这里,便成了我们的乐园。玩三角、蹦弹球,秋天摘了拇指蛋大的山药蛋煮熟了吃。总之,一切都是随着我们的性子来。

在家中玩厌了,我们会相约了到村外或邻村的同学家去玩。我们最爱去的地方是小峪河滩。暮春四月,杂花生树,麦苗已秀,雉鸣声声,我们沿着开满野花的田间小径,迤逦来到河滩边。那时,小峪河还没有被污染,河水清澈,水中鱼虾繁多,加之沙白石洁,野芦遍地,绿树成荫,行走其间,确实让人心旷神怡。我们在河畔散步,在林荫下读书,在河水里濯足,谈学习,谈理想,当然也谈各自心目中的女孩。至于夏日的傍晚,到小峪河边去散步,则是更惬意不过的事了。在河边走累了,随意找一个深潭,脱了衣服,在潭中戏水,此时,虫鸣如雨,洒落在苍茫的夜色中;萤火虫在我们周围飞,萤光一闪一闪,倏忽而东,倏忽而西,有时则静静地伏在石头上或草丛间,让人觉出夏夜之神秘与美妙。我们半躺半坐在水中,谈着心事,心如天边的云彩,已逸奔到了远方。而孟养利决心高中毕业后回家种植蘑菇的事,就是在那时,他告诉我的,我当时还惊讶了好半天呢。

转眼间,我们就高中毕业了。赵恩利考上了西安的一所邮电学校,我也考上了西安的一所师范院校,只有孟养利没有考中,不得不回到了父辈们生活的村庄。好在他早有心理准备,便乐呵呵地奔他的生活去了。孟养利是一个很有主见的人,他当年夏天回到村里,立刻就着手搞起了食用菌种植。他又是拜师,又是看书,不到三个月,有关食用菌种植方面的事,就搞了个清清楚楚。买棉花籽,买锯末,买菌种,买塑料袋……,腾出东边的两间厦房做养殖地,经过一番折腾,一切准备就绪,单等一个月后蘑菇长出。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的农村,搞食用菌种植还是一件新鲜事,最少,在我们村庄,还没有人种植过。孟养利搞食用菌种植的事,立刻成了村庄里的重大新闻,村里许多人都跑到他家来看稀奇。就连我也于周末休假时,骑着自行车,奔波四十多里地,从西安赶到老家,关注他的种植情况。也许应了好事多磨这句老话吧,孟养利种植蘑菇并没有他预想的那么顺利,一个多月后,除了少数培植的菌棒长出了蘑菇外,大部分菌棒,没有长出蘑菇。惆怅之余,他干脆把这茬蘑菇采摘了,并于一个周日,约上我和赵恩利,以及他的家人,把这些蘑菇全部享用了。然后,他仔细寻找第一次失败的原因,重打鼓,另升堂。此番的种植便异常的顺利,一个多月后,蘑菇大获丰收。他将这些蘑菇采摘了,然后,用自行车带到集市上全部售卖,赚到了他步出校门后的第一笔钱。得知他赚了钱,我当时还替他高兴了一阵子呢。此后,孟养利就开始了大面积种植,养殖房不够用,他干脆和父母亲商量,将后园毁弃,在上面建了四间大瓦房,而房间里,便全部作了蘑菇种植地。

光阴如梭,不觉间就是几十年,在城市里生活惯了,我回乡日稀,和孟养利交往也愈来愈少,有关他的一些情况,也所知甚少。只隐约从母亲口中得知,在孟养利回村的最初几年里,他种植蘑菇赚了一些钱,后来,搞种植的人多了,蘑菇越来越不好卖,他便不再种植蘑菇,而是学了油漆,每天走乡窜镇,给人家油漆家具。日子虽清苦,但似乎还过得去。去年过年,我回老家看望母亲,初一晚无事,我去他家找他,见了面,彼此间谈了一些各自的近况。他告诉我,他刚在村西路边盖了一院新房,年后就准备搬家。我听了,由衷地为他高兴。我问他见到过赵恩利吗,他说没有。其后,便无话,便是一段长久地沉默,我们都感到有些尴尬,有些压抑。我知道,我们之间变得生分了。这不怪我,也不怪他,在时光面前,一切皆可改变,包括少年时的友谊。

我起身告辞。走在回家的路上,孟养利的身影不断在我的脑中浮现,我翻检着我们年少时的那些旧事,不觉有点淡淡的感伤。此时,远村近郭,不断有鞭炮声响起,抬头望望天空,不见月亮,只有几点散淡的星光。风很硬,夜色如墨。

两个拳师

我们村过去有两个拳师,一个姓程,一个姓赵。姓程的我不知道他叫啥名字,也不知道他长什么模样,在我能记事时,他已生病死去了。不过,村中一直流传着他当年习武时的一些轶事。诸如,徒手打跑几名入村抢劫的土匪等。他有三个儿子,受其父影响,均会一点拳脚,尤其是老大老二,能打小洪拳,能舞枪弄棒。在我六岁时的一个夏夜,我曾随大人到村北的一个农场里,目睹过这哥俩给村人演示小洪拳和刀技。当时,村里围观的人很多,这哥俩也很卖力,一套小洪拳打得如行云流水,让人眼花缭乱。而大刀也舞得呼呼生风,最紧要处,观者只见一团舞动的白光,而不见了人体,让人不由倒吸一口凉气。那天,他们还表演了扔石锁。一块三四十斤重的石锁,被他们向空中扔来扔去,他们则是变着法子在地下接,有时从前,有时从后,有时侧,有时卧,总之,接法多样,让人眼目迷乱,不由在心中暗暗替他们捏一把汗,总担心那凌空飞起丈余高的石锁,不小心砸将下来,又恰好没有接住,而伤了他们。但那天,这一幕终于没有发生,我便在心中好笑着我的闲吃萝卜淡操心了。

至于老三程建利,后来成了我的同学,从小学到高中,我们都是一个班,一直到中学毕业,才彻底分开。在刚进校门的最初几年里,我和班里同学总疑心建利也会打拳,又因他是拳师的儿子,还有兩个会打拳的哥哥,都有点怵他。事实上,他的腿踢得很高,能高过自己的头顶;劈叉也做得很好,劈叉时两腿着地,几乎不露缝隙。这一点,别的孩子根本做不到。但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大家发现,他也不过就这两下子,同学中便开始有人欺负他。建利人黑个小,又很消瘦,见有同学欺负他,起初还反抗一下,看看反抗无用,也就认命了。一些促狭鬼见他好欺负,还编了歌谣嘲笑他:“黑瘦黑瘦,上树不溜。杀了没血,吃了没肉。”这歌谣原来是说蚂蚁的,如今用到了他的身上,他听了,也是一笑置之。建利人很聪明,学习好,象棋也下得好,少年时代,我俩常在一块儿下象棋玩。我们之间关系很好。这种友谊,从小到大,近乎四十年,至今还保持着。我从西安回乡下看望母亲,偶尔还能在村口或路口碰到他。遇到了,还在一块儿聊聊。他数十年间好像没有什么固定的职业,一会儿种地,一会儿跑小买卖,眼下又在跑保险。但无论哪一种职业似乎都干不长,也干得很累,日子也过得紧巴。前一段时间碰到他,他一脸苦相,告诉我,媳妇也跟别人跑了。眼下,自己一个人养活着三个女儿。“好在,大女儿已长大,已开始到外面打工,可以帮衬家用了。”他说,脸上难得地露出一丝笑容。我则从他的笑容里,看出了许多的恓惶。

另一个拳师叫赵逸民。他是程拳师的徒弟。赵逸民个儿高挑,留着分头,穿着讲究,看上去有点油头粉面,加之他有些游手好闲,在上世纪七十年代的农村,颇遭人指责。但他好像对别人的指指戳戳无所谓,仍我行我素地在村里生活着。他好喝酒。在村庄的街道上,我常见他手里提着个酒瓶,醉醺醺地在街道上踉踉跄跄地走,且边走边喝。他的身后,则跟着一大群孩子,嘻嘻哈哈地在看热闹。赵逸民老婆死得早,膝下留有一女两男。他的女儿赵玲玲也是我的同学。记忆中,赵玲玲长得很清秀,就是不爱学习,不爱说话,有些忧郁。她的两个弟弟一个叫山豹,一个叫山熊,都很顽劣,时常打架斗殴。这没有办法,他们没有母亲管教,父亲又整日在醉乡里,懒得管他们。这样,他们就像极了荒滩上的野蓟,尽管生长得很茂盛,也结出很好看的花,但浑身却生满了刺儿,人们根本不敢靠近他们。在我的记忆里,山豹山熊似乎就没有进过学堂,或者进过学堂又很快辍学了。赵玲玲则是和我一直上到小学毕业才退学的。因为,她要回家照顾她的弟弟和父亲。

1984年春天,我在西安上学,一次周末回家,在村西的沙石公路上,我突然看见久违了的赵逸民和那位妇女扛着锄头在路上走,我掐指一算,恍然,原来他刑满出狱了。那时,赵玲玲已出嫁,山熊山豹也已是十六七岁的小伙子,整日在周围的村庄里游逛得没有个影儿。赵逸民便只有一个人寂寞地生活。他依旧好喝酒,但身体是眼见着垮了,人黄瘦不说,还有些病病歪歪的。也就是在当年的冬天吧,村里一户人家给儿子过满月,他去喝喜酒,结果大醉。当晚,就死在了家里。死时,他的身边没有一个人。他的两个儿子,听说后来都不学好,其中一个,因为盗窃被公安机关逮捕了。赵逸民生前还收过一个徒弟,也没有多大出息,只有一点三脚猫的功夫。自从赵逸民死后,我们村便再没有了拳师。

又是二十多年过去,程拳师和赵拳师坟头的墓木怕已高可遏云了吧?年年春草绿,岁岁衰柳黄。风吹动着野云,在田间乱飞。

护秋人

乡下一年中最好的时光要数秋天了,尤其是中秋前这一段日子,更是好的不能说。秋虫不分昼夜地在田间地头,在人家的房前屋后鸣叫,如琴如瑟;路边田畔,野菊花开得如火如荼,金灿灿黄亮亮的,如星星,似眼睛,这儿一簇,那儿一堆,馨香得能让人背过气去。此时,秋庄稼也即将成熟,散发出一种淡淡的清香。天高云淡,秋风送爽。行走乡野,其乐可知。而对这种欢乐体验最深的,莫过于护秋人了。他们日夜吃住在田间,游荡在地头,看护守卫着庄稼,以免即将成熟的玉米、大豆遭人盗窃,遭野物糟蹋。工作轻松,没有太大的压力,心如头顶之云,倏忽而东,倏忽而西,没有羁绊,简直赛若神仙。唯一让他们难受的是,无人说话,有些儿寂寞。但在奇妙无穷的大自然面前,这些又算得了什么呢?护秋人有的是办法化解这种寂寞。譬如,吹吹口哨,看看蚂蚁打架,听听蝉鸣,或者在田边的小溪里洗洗脚,摘两把野菊花插到草庵前……总之,一切是那样的有趣味,日子也便如流水般的,清亮亮的,一日一日地朝前过着。

我们生产队的护秋人叫培民。他是一个光棍。光棍日子恓惶,出来进去都是一个人,队长看他可怜,发善心,便让他做了护秋人。而这一护便是七、八年,直到他离开村庄,从我们村庄消失,才算结束。

培民和我同姓,他原本不是光棍,有父有母。他的父母亲是老来得子,就守着他一个独生儿子,十亩地里一棵苗,宝贝的不得了。这种过度的溺爱,害了他,也害了他的父母。培民从小就不知孝敬父母,和父母亲争吃争喝。稍长,便开始打骂父母。父母亲受不了,便常到大队和公社去告状,但告状的结果,换来的是晚间遭到更大的虐待和毒打。培民的母亲有哮喘病,冬天里,整个人喘得像一部风箱。培民嫌他母亲告状,就常在灶房里烧辣椒杆,老人不出屋吧,喘得不行;出屋吧,外面小刀风刮着,冷得不行。这样日夜糟践,培民的母亲终于如其所言,到老坟里顶了墓疙瘩。母亲一死,培民又开始加倍折磨父亲。他常常在夜间把父亲吊到房梁上打,打得父亲低一声短一声的长号。队上人实在看不惯,便联名将其告到了公社,要求痛加处理。公社书记一看,这还了得,就安排召开了一场批斗会,培民被民兵小分队五花大绑押上台,给美美地批斗了一顿。这样,培民虐待父亲的行为才有所收敛。不过,他从此在村庄里也成了名人,村里人都知道他是一个逆子,教育孩子,都拿他做反面教材。培民二十一二岁的时候,他的父亲也离开了人世。这样,他便成了一个光杆杆。出门,一把锁;入门,冰锅冷灶。他一下子感到了人生的艰难。他似乎有了悔意,人们发现,他无事时常爱到父母亲的坟上去转,有时坐在坟前发呆,且一坐就是半天。队上人看他可怜,安排活路时也有意照顾他,这样,他就常干一些诸如给生产队的牲口割草,到集市上去卖豆腐之类的轻省活儿。在这些活路里,当然也包括护秋。

护秋人一般在庄稼地边搭一高架棚,以便望远。高架棚大多搭建在路边或溪水边,图的是个取水和出行方便。但也有搭草庵的。这种草庵大都搭成人字形,一面留口,三面覆上稻草,稻草用草绳拉住,再在上面压上湿树枝,以防大风起时,劲风吹跑了稻草。这样,一个能防风雨的草庵就搭成了,人住在里面,既干爽、暖和,又不怕夜露。培民护秋时,住的就是这种草庵。他因为家中就他一个人,无人给他送饭,便在距草庵一丈远的地方堆起三块石头,简单地垒了一个灶台,上面架起一口小锅,这便是他烧饭烧水时的家伙了。那时候,我们一帮孩子常爱到他的草庵里去玩,要么打扑克,要么玩三角,或者斗草,或者捉蟋蟀,一玩就是一天,常常到天黑了才恋恋不舍地归家。见我们中午不回家,培民常偷着摘了毛豆,掰了嫩玉米,给我们煮熟了吃。煮时,他给锅里放点盐巴,煮熟的毛豆和玉米便格外的好吃。有時,他还怂恿我们到邻村的红苕地里偷来红苕,给我们烤熟了吃。时过数十年,我至今对那时的情景,对那些清香的食物不能忘怀。

大约是1975年秋季吧,培民又被生产队派去护秋,一日薄暮,他一个人百无聊赖地在地头转,突然发现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子昏倒小路边,他慌忙将其抱进草庵里,做了饭,烧了水,把她救醒。据那女子讲,她是北原上人,逃婚出来的。她的父母亲贪图村长家的彩礼和权势,硬要把她嫁给村长家的痴呆儿子,她不愿意,便逃了出来。当晚,那女子就宿在了培民的草庵里。第二天第三天,她还没有走,直到她家里的人找来,硬把她从草庵里拉走,村里人才知道,培民在草庵里收留了一个女子。那女子走后,培民像丢了魂似的,一个人在地里胡转。原来爱说笑爱和我们玩的他,也一下子变得沉默了。终于,在一天夜里,他一个人悄然离开了村庄。

培民离开村庄后,从此再也没有回来。有人说,培民到北原上做了人家的上门女婿;还有人说,他因伤心去了新疆。培民家的房屋后来因长期无人居住,上面长满了瓦松和猫儿草;院墙也因风雨的浸蚀,无人修葺,颓败不堪。后来,生产队见他久无音讯,在一次调整庄基地时,把他家的庄基地干脆划给了邻家。

秋风又起。也不知培民还在不在人世,如在,他怕已有六十开外了吧?

责任编辑:丁小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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