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册“白皮书”
2019-08-23詹湛
詹湛
一
今年广受欢迎的新电影《绿皮书》描写了一九六二年的美国,专供黑人住店指南的一册The Green-Book,折射出当年黑人与白人间关系的极度不和,就连理当受到尊敬的人(黑人钢琴家,或片中被提及的年度篮球冠军凯尔特人队队员)也犹如生活在社会歧视的火药桶边,不能因身居尊位而得以幸免。
虽然几个冲突场景都不算大,隐隐触及的社会学议题,倒是十分广泛。抛开影迷的身份,或可从另外一些角度去观察它们。
片中的意大利移民托尼·利普在历史上確有其人,他住在纽约布朗克斯区,那儿是个白人移民的聚集地。别看是正儿八经的白人,欧洲移民在那物态庞杂的新美国生存也谈不上容易。下面这篇随感,正是针对“在美的意大利裔移民”群体而展开。
若要理解此间错杂的关系,还需从意大利人的移民历史说起。细究起来,从哥伦布到约翰·卡伯特,几个世纪里这个民族都不乏热爱探险与冒险的楷模。一八○○年开始,他们就因各种不一样的原因向别国移民,并在一个世纪后到达顶峰。早期移民多来自意大利北部,后期则是意大利南部更多(皮埃蒙特和里古里亚两个大区是北部来源地,南部则多是西西里人)。一八九○年之后,移民的来源已经基本覆盖了意大利中部地区,例如阿布鲁佐、莫里赛、康坎帕尼、亚普利亚、巴西利卡塔、卡拉布里亚、西西里及撒丁岛几个大区。
一八六一年,随着南北部之间的冲突基本平息,意大利王国宣告成立,一八七○年统一(不完全)后,南部居民的生存空间受到挤压。统一化的道路导致了急剧上升的税赋以及经济的分化局面,南部乡村本来就较为贫困,如今南北差距愈加分明,南方人开始将移民看作一个逃离方式。
当时重要的移民出发港口有热那亚、那不勒斯和帕勒莫,而最常被选择的目的地除了美国,还有巴西、阿根廷、委内瑞拉与加拿大。数以百万计的意大利人先后经由各种途径前往各国,此趋势在一八八○年至一八九○年间达到顶峰,规模之大,除了战争所导致的移民外,少有其他民族能够与之相比。
最初移民潮兴起时,意大利政府就已(在1901年)规定申请护照时需注明是“暂时”还是“永久定居国外”。有人统计过,三到五成的意大利人会在数年之后回国,而那些不回国的,会在他乡组建新的家庭。即便是定居海外,他们仍会将挣得的钱寄回收入不高的老家庭成员手中。劳务输出所带来的资金回流很可观,略孱弱的意大利经济是需要它的。
补充一句,十九世纪的最后二十年间,意大利农产品生产下滑剧烈,因为遇到了可怕的自然灾害,例如葡萄产量就受到季节与虫灾的影响,竞争力顿时下降,法国一度中止了意大利所有的葡萄酒进口;祸不单行,一八八○年小麦又出现歉收。转观美国,一九○○年前后佛罗里达州的水果收成喜人,迅速将产自意大利南部地区的橙子和柠檬挤出了国际市场。其实,意大利主要的农业产品本来也就那么几样,不外乎是大麦、小麦、橄榄、柑橘、葡萄和棉花。因此与之牵连的纺织和酿酒行业,皆陷入被动,就业状况堪忧。
早在十九世纪六十年代意大利发展工业的过程中,皮埃蒙特和伦巴第大区就是传统的纺织品生产区;而六十年代后,因陆续采用了机械化的生产方式,固有的劳动力结构受到冲击。这可苦了原本有岗位的女性,一面被“机器”挤在了就业之外,而另一面,依靠自主经营小块土地的家庭已不可能让女性回去继续做农活。十九世纪后期开始,农村陷入了严重的人口过剩,超过半数的农民没有了土地,剩下的那些即便有土地,也只有很小面积。经济危机逐步吞噬着本土,原材料歉收,即便纺织等农业设备再好,也不足以与亚洲的丝织强国作集体性的行业抗衡。
二
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不只是意大利,还有来自东南欧地区例如奥地利、匈牙利、希腊和土耳其以及巴尔干半岛诸国的欧洲人也都先后加入了移民队伍。然而,从一九○四年到一战爆发,美国确实是意大利人移民美洲的第一大目的地,有五百多万人先后到达美国(其中400万人都是在1880年到1920年之间抵达的)。读者如熟悉近代意大利历史,会知道那大致上契合着意大利农业与经济危机的时间点。
转观另一面,一九○一年到一九一○年是美国经济的快速发展时期,企业对廉价劳动力的需求激增,较“低价”的女性劳工往往是他们的寻找目标。有时,一张夸张的广告宣传就足以吸引一家人前往。
而意大利政府对于本国劳动力外流一直持反对态度,并在一八六一年之后颁布法令,对移民中介进行限制,并且禁止服役阶段的男性青年出境。然而,政策未被很好地执行。
移民选择较多的登陆口岸有纽约、波士顿、费城以及新奥尔良,这是因为,据说固定在一个口岸对反复出入境不利。有些意大利移民显然不打算长久待在一个地方,而是会往返在美意之间。他们会将自己的家人带来美国居住,以观后效,所以妇女和儿童加入移民队伍也很常见。在十九世纪,意大利女性在父权制下的压力普遍很大,到了美国则会好许多。
我们似乎已习惯将如今的“美国文明”理解成近乎于一体的东西。不过应当看到,美国作为一个国家存在的历史迄今只有两百多年。建国历史的短暂,决定了经济和政治制度的相对不完善,与之相适应的思想框架也有待打磨;从十六世纪初第一批欧洲移民到达北美新大陆后,资本扩张与接纳的意义本就十分浓厚,而移民的缘由形形色色,或是遇到战乱,或是受到诸多不平等待遇,或是为了逃避本土的政治压迫,或是处于社会下层,来寻求更好的物质生活。
他们中的大部分人没有任何移民经验可言,除了在美享受的社会保障资格不同,对习俗和法律的认识也不够,唯独只能在摸索中找到自己未来的路。就如影迷们早已熟悉的美国意大利移民在电影中的种种场景,截然不同的文化背景,使得他们在美国会不同程度地遭遇或柔和或尖锐的利害冲突。
众所周知,意大利人对故乡有着很深的眷恋,唯独当国外的就业机会与经济环境之强成为能抵消乡愁的“磁力”,他们才愿意离家。一般而言,同质化是移民社会普遍的必经之路。但作为美国新移民的最大群体,同质化过程在意大利人间充满了磕磕绊绊。
早期美国的移民可按照内战划出一条模糊的时间分界线。内战后的移民多是东欧人,一八八○年后,他们开始大规模入境。而到了二十世纪二十年代,东南欧国家则成为主要移民来源。负面的问题在于,他们之中大多不会说英语,职业技能也弱,对美国本地的下层劳动业构成了一定威胁。作为庞大的无选举权劳工阶层,移民对美国公民参与政治生活的方式很陌生,甚至被批评威胁了城市秩序。美国社会对意大利人的排斥表现在,十九世纪九十年代后有不少意大利人遭受了暴力袭击,甚至被处以私刑。在这种严苛的大环境下,崇尚自由宜居的意大利人陆续回国,先后达到了一百多万。
意大利人在异国他乡多是纠结的,大部分人一直无法与外国人融洽,而更愿意自成一派。出于语言和外貌的缘由,意大利移民的身份标识总是很鲜明。外加奔放浪漫的拉丁民族性格,他们在外国社区之位置有人形容为“每个人都形成了一个岛屿”,还有人调侃:“国外的意大利人经常看起来比家里的意大利人更‘意大利。”
但是,另一方面也应看到,美国社会的从业氛围比其他国家要来得包容宽松,更尊重个人的拼搏,也尊重那些能够充分说服美国本土社会的优异的外来元素。最早被吸引来的是在本国收入较低的工作较勤恳的工人和农民。移民潮中逐步多出一些工艺匠人、商人和艺术家。不由令人联想到,现代艺术的几次较大突破性发展都是由移民引发的。文化上的互需是关键。(那些曾在欧洲艺术界最重要的)人们离开欧洲中心巴黎,继而前往美国,使得艺术的先锋话语权发生了翻天覆地的转移。可以预计,以意大利人的高超品位,在各种艺术、服装设计、绘画乃至建筑方面的推动力是巨大的,例如美国本土音乐的演化过程里意大利裔的美籍爵士音乐人(从名字上就能判断)就很多;意大利影人也为好莱坞带来了活力,使得美国电影产业脱离萌芽期,进入令人瞩目的快速上升阶段。
总之,各行各业的移民,都在美利坚的土地上寻找着最优化的自我资源配置,有些人成功了,而另一些人则失落了。单单就发展的可能性而言,倘若说在美国还不够宽广,当时的人们的确也找不到第二个更好的选项了。
三
在诸多能够完整细致了解个体化的意大利移民的文献中间,我首推商务印书馆“汉译世界学术名著丛书”之一的《街角社会》(Street Corner Society)。作者是美国人威廉·富特·怀特(William Foote Whyte)。书的副标题“一个意大利人贫民区的社会结构”,便暗示着移民在融合进当地社会的过程中数不清的艰辛故事。
书里聚焦的是从十九世纪末到二十世纪初的波士顿市第三选区。之前,政客马丁·洛马斯尼一直在这里称雄,当作者一九三七年着手研究时,洛马斯尼已经去世了,由爱尔兰人把持的亨德里克斯俱乐部,逐渐失去了对该地区政治的影响力。作者说,到了该书成书阶段,即一九八○年,这一地区正在改建,人口以美籍意大利人为主,其他中产阶级也移居到这里来。所以这一曾经的意大利人贫民区(起码在那一时间横截面中如此)的种种再不赶紧记录下来,恐怕就为时已晚。
《街角社会》被认为是社会学调查的经典著作。其中对集体的运作机制之归理与个人命运之咏叹相交织,正史中不怎么会采纳的一些细节也得到了最高清晰度的还原。我们知道,社会学里尤其受人关注的有两种研究方法,或是宏观的把握,或是针对一城一镇乃至一人的细致研究。后者也许不一定那么有代表性,甚至还有以偏概全之虞,但大多活泼地对个体性格予以入木三分的刻画,往往比第一类研究更能给人留下生动的印象。掩卷后,读者心头很快就有感同身受的共鸣。
例如书里谈到一个人,名叫卡洛泰代斯克。他在十七岁的时候,即一九二七年,从那不勒斯半岛来到美国。他能够比许多本地出身的街角青年更流利地朗读英语,却明显带有意大利口音。他认为这是一个交往上的缺陷,他说自己所在的大街,人们普遍有意大利口音。
美国经济萧条期过去后,他能在私人企业中找到一些季节性的活儿。他略后悔自己文化不行,因为如果一个俱乐部成员是中学毕业生的话,就能去附近的货站里打零工,因为那儿总有一些需要书面表达的岗位。平时,他和最亲密的朋友经常去一个中年理发师的理发店消磨时光。
与之对比的是《街角社会》里的另一个人物,名叫奇克莫雷里。他所经历过的一切可以说是一个典型的意大利移民遭遇。奇出生在意大利,八岁来到美国,逐渐成了所谓的“街角青年”。他的意大利口音使得美国同学经常嘲笑他,但他不以为意。他在运动方面很出色,每年夏天也能够找到一些小工作,在冰淇淋店里打过工,卖过酒,每个礼拜六卖报(能挣到两美元),甚至还拾过柴火。他一度不认为自己有能力上大学,但最后还是进入了艾威大学法学院深造。
初来乍到,毫无人际与物质资本可言,年轻移民被主流社会接纳的过程总是辛酸的。譬如,按照奇克莫雷里的回忆,自己上小学时,同学都是意大利人,上了中学以后就有不同国别的同学了。学校一共一千四百名学生,其中只有一百名意大利人,而爱尔兰人则占据了更多的“外国人”席位。在大学里,足够出色的他组织了一个意大利学会以推广本国文学,甚至与爱尔兰同学辩论到底哪个民族才出更好的文学家云云。他承认,在他国生活,意大利男孩做得再好也总有一种克服不了的自卑感。
可见,虽然书中称这些人为“街角青年”,他们却不同于传统意义上的混混。书中描写了好几个俱乐部,一者是由普雷西领导的石油人俱乐部,成员都是年轻人,组建时间也比“社交和体育俱乐部”更早,成员说英语时大多没有口音,高人一等的骄傲感会油然而生;其次就是奇克莫雷里组织的“意大利人社区俱乐部”,俱乐部不仅为成员安排社交活动(如正式的舞会),也会借助戏剧演出、辩论赛和演讲等活动以加大社团凝聚力。成员们在俱乐部中的位置、责任和义务都是挺明确的。
既然有向上的街角青年們,沿袭着严格化选举和表决制度的规范,就会有另一些街角青年,不甘心被“俱乐部”的形式所束缚。
《街角社会》第一章“多克和他的小伙子”就谈及了一个名叫“托尼”的人物:
在我们还都是小孩子的时候,托尼是我这一帮的,他是个打架能手。当他作为业余爱好者进入拳击场时,一开始就以猛烈出拳打赢了三场比赛。他成为职业选手以后,仍然能把对手击倒。……有一天晚上,他开始欺负我并口出狂言。……我们到操场上戴上手套打了一场。……我与他不相上下,不过他是太厉害了……
街角社区里,打群架的情况是正常的,他们似乎不将这个作为粗野的表现,而更多的是互相夸耀鼓舞。例如说:“某人是一个小老虎,谁也不怕……”当一般孩子打架只会推推搡搡时,有些孩子就已经开始用大量时间练习拳击,以提高自己的速度与协调性。这样的街角成员自然也在严苛的社会环境里很快成长。
如果说移民的彪悍性情与文化水准的缺失是意大利移民从本国带来的印记,那么后天生活环境里的风险,则更像是让人唏嘘的集体命运,个人无法抗拒和避免。例如,和非法团伙成员有所牵连。随着俱乐部的扩大,开设小型的赌场像是势在必行。书里说,科纳维尔社交和体育俱乐部会牵涉到赌博,部分成员认为,偶尔小赌是友情的体现。从书中我们还得知,俱乐部无法公开支持赌博或者其他非法活动,但他们并不排斥在合适情况下将参与政治看成一门生意,相比之下,暴力和抢劫之类太不值得。
可以想到,俱乐部的经济来源必然深度依赖政经气候,例如书中说,某州的公用事业不再继续发展,乃至大萧条来临之时,该州的移民俱乐部就财源堪忧了。
四
在能够维持生计的前提下,意大利人舍不得家乡,更不会轻易看轻自己的意大利身份。
《街角社会》之外,还有若干相关主题著作尚未翻译成中文,笔者推荐的一册是寇特(Mark I. Choate)的Emigrant Nation: The Making of Italy Abroad,书中讲述了意大利人如何积极地在移民过程中维护意大利身份,以及由此形成的海外民族主义。另一册The Emigrant Post-‘Colonia: Contemporary Immigrant Italy专述了意大利人在另一移民目标大国巴西的经历。
时光荏苒,如今的意大利人想要追根溯源,例如不太有把握自己的先辈究竟在什么时间移民到了美国,以及最重要的是,自己的籍贯是意大利哪个城市,有些渠道,是他们很愿意尝试的。
先是护照申请的部门,虽然许多早期的申请已经不留在海关档案里了;市政登记处里的户籍记录中,出生、结婚和去世信息也是有的;还有曾服役者的被征兵与服役的记录,你能从中辨认出早期移民的出生地讯息;宗教信仰者往往会在教堂留有一些讯息,一般而言,教区总会较准确地留下受洗者的出生、婚姻和去世三件事的准确时间。
事实上,关于意大利人在纸面上的名姓也另有讲究。出发和到达港口的档案记录里,虽然能够找到出发或抵达时家庭成员的名姓,不过一些男性意大利公民会在到达美国后入乡随俗,将名字改成发音相近的美国名字,如将马尔考改成“马克”或“迈克”;妇女方面,意大利港口则习惯记录下她们未出嫁时的少女名字。在这两种情况下,如按后来的美国名字去查询可能会无果。
此外,一些地方档案馆仍保留着当时来往于意大利和美国之间的私人书信,但我想,这是前几个渠道未果后剩下的办法。毕竟时隔多载,要越过多次剧烈的社会转型、经济危机乃至战争、动乱,去重新翻找出移民国家一个“无足轻重”的早期普通移民者的档案,谈何容易。
在一八五九年至一九一七年之间,意大利政府在政治文化方面曾抱有积极变革的想法,例如在国外是不是可以大量推广意大利语。而十九与二十世纪之交,意大利人迁徙的持续时间之长、规模之大,使得现如今大约有八千万意大利移民的后裔生活在意大利以外的地区。移民潮的客观结果是,意大利文化传统在世界范围内获得传播与通行,恐怕倒是当初政治家们没有料想的事。
然而,曾经艰辛生存在美国大陆的那些普通个体,距离艺术表达里的“意大利式罗曼蒂克”相差岂止千里。《街角社会》这册著名的社会学“白皮书”,就在提醒着我们,文化大范围的传播,总是与无数个体的付出乃至牺牲同线运行着。只有在某个远距离的视角上,才能说是某个长线的良好愿景,缓慢地改变了一处的政治、金融与文化的面貌。
而今亦如往昔,移民往往面临着就业、贷款、食品、医疗等等多方面的压力,我们毕竟无法对这些不断挑战着他们安全感的细节视而不见,而去苛求他们的道德品性。而更深一层的思考或许在于:人们决心远离家园之后,是用什么方式去重建、去调适自己的新身份?不只是意大利人,还有在阿根廷的德国人、在东南亚的华人、在黎巴嫩的叙利亚人……这些“遥远的孩子”犹如只留着通信的风筝线而飘身海外,但他们会像意大利人一样选择名姓的更改与消失吗?在新环境下会倾向扎根还是回返,强调个人打拼,还是在集体中逐步融化与消解?
到了这一思考层面,便可以探究一个民族整体个性成型的前因后果。读着那些口述史也罢,看着那些纪录片也罢,我总隐隐觉得某些更潜在、真实,也更能打动人的东西还没有被完全抹去蒙尘。它们可能再也无人问津,也可能正蜷缩在历史文献、书籍或照片的一角,等待着有准备的人在某一天無准备地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