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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心本弱,请别围观

2019-08-23百合

百家讲坛 2019年7期
关键词:凤姐贾母贾府

百合

《红楼梦》里有很多令人津津乐道的大场面,比如第29回清虚观打醮,贾母带着儿孙们倾巢出动,八人轿、四人轿、翠盖珠缨八宝车、朱轮华盖车……乌压压占了整一条街。阵仗大,也扰民,全城百姓都跑出来围观。

清虚观前,钟鸣鼓响,带头大哥执香披衣,带着道士们夹道迎接,场面隆重到就差举着横幅,上面写“欢迎贾府贵客莅临指导”了。视听震撼,排场华美,一切看上去是那么热热闹闹、赫赫扬扬。然而,在那些所谓大场面里所夹杂的细碎情节,才真正让人硌眼睛。就如同掺在光彩耀眼的珠宝匣子里的玻璃渣子,扎人的是它们。

比如凤姐打小道士。

这是凤姐进观后做的第一件事,对着一个四处剪烛花的小道士,扬手劈头盖脸一巴掌,将他打得一个筋斗栽倒在地:“胡朝那里跑!”因为他慌着躲人,不小心撞到了凤姐。被打的孩子顾不得拾蜡剪,爬起来往外跑。正逢外面小姐们要下车,众婆娘媳妇们围得风雨不透。一见小道士出来,众人都喝声叫:“拿,拿,拿!打,打,打!”声音喊得震天响,以致惊到了贾母,贾母忙问出了什么事。问明情况后,她叫人把小道士带过来。

贾母问话,他答不出,只跪在地上浑身乱战,小手里还拿着刚刚丢掉的烛剪——这个细节扎心到让人不禁想起鲁迅笔下的《祥林嫂》,那被狼叼走的小儿子阿毛:给他一只篮子,让他坐在门槛上剥豆,他就乖乖剥,后来他被狼叼走,被人在山上的草窠里找到尸身时,“肚里的五脏已经都给吃空了”,手上却还紧紧地捏着那只小篮子。

那只小篮子和此刻小道士手里的烛剪,一样令人鼻酸。老实听话的乖孩子,让做什么就乖乖做,师傅吩咐他剪烛花,他就认认真真四处剪,都忘了躲人;在突如其来被人扇了一耳光倒地,又爬起来被人围着喊打时,他显然是蒙的晕的茫然的,但之后还是第一时间爬回去,捡回了自己干活的工具——那下意识里的卑微,更令人心疼。

书上说他只有十二三岁,没有具体说模样,可能长得很瘦小,否则顶多趔趄一下,不会被一巴掌打到栽一个跟头;可能他面色惨白,小脸上肿起了五个手指血印子;可能他身上沾满了土,牙齿磕破了嘴唇……在一片喊打声中,他仓皇无措,逃窜无门,灰色道袍里的小身子瑟瑟发抖,像一只小小的过街老鼠。

当看着这么多人对一个小道士“群起而攻之”的时候,人们多半会在此刻对贾府生出一种刻骨的阶级反感。好在还有贾母,她用实际行动为家族拉回了一些好感。老太太反复强调别唬着他,说那是小门小户的孩子,“娇生惯养”大的,哪里见过这个势派。

贾母嘴里的“娇生惯养”,当然不是指富贵人家的锦衣玉食,而是普通百姓能给孩子的毫无保留的关爱,相比大户人家,他们的孩子没有太多规矩,人际关系简单,得到的幸福反而更纯粹完整。

她拉他起来,叫他别怕,慈爱地问他几岁了,又叫人给他几百钱买果子吃压压惊,别叫人难为了他:“倘或唬着他,倒怪可怜见的,他老子娘岂不疼得慌?”是的,如果人家的爹娘看到自家孩子受这等罪,心恐怕会疼得流血掉渣吧?原来“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并不难,善良一点,将心比心就行了。

那个孩子就这样被带下去了,摸着自己被打肿的脸,拿着那作为精神补偿的几百钱,小小的他会觉得屈辱和痛苦吗?回想刚刚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系列事情,他会觉得像做了一场跌宕起伏的短梦吗?在梦里,他被人打,被人围着骂,后来又被人抚慰,一眨眼又回到了现实中,他会觉得哪个更真实呢?

多年以后,他长大成人,那时候的贾府可能已经败亡,关于和他有过短暂交集的一个家族,他应该感觉蛮复杂吧?最刻骨铭心的是那位飞扬跋扈的少奶奶给的火辣辣的一个耳光,还是慈爱老太君那怜贫惜弱的眼神和语气?或者,是那些围观者们一声声声若霹雳的“拿拿拿!打打打”?身体上的疼痛早已散去,但留他在记忆里的余震恐怕余生都难以平息。

看待一个素昧平生的小道士,贾母用的是奶奶的目光,所以他是“可怜见儿”的小孩子;凤姐用的是上等人的目光,所以他是不长眼的奴才;而那些跟着风姐扯破了嗓子集体喊打的婆子媳妇们,她们又用的是什么眼光呢?她们用的是法国心理学家勒庞所谓的“乌合之众”的眼光。勒庞在自己关于大众心理研究的著作里,曾经把这些人称为“犯罪群体”,说这种群体会在特殊时刻,如同被魔鬼附体,爆发出一种不加限制的恶。

幸亏贾母那天听到及时制止,否则,不知道这些豪奴们会对这个小道_上做出怎样的惩戒。

始作俑者凤姐固然过分,但真正可怕的是这些围观者。婆子媳妇们大部分都是做娘的人,却能在忽然之间对着一个无辜的小孩子集体喊打,群情激昂,那画面想一下都不寒而栗。

这些人从来都在,时时游荡在我们的周围。曾经的鲁迅笔下,围着被杀头的同胞火声叫好的是这些人;今天的新闻里,对着楼顶犹豫的姑娘喊着“要跳快跳”的也是这些人;即使两个名气悬殊的明星互掐,吃瓜群众站的往往是实力强的那一个,至于真相是什么根本不关心。即使在单位内,那些被侮辱和损害的个别人,大多数不被同情力挺,只能换来幸灾乐祸的嘲讽和意味深长的目光,即使少数的唏嘘,也多半夹带着要与弱者划清界限,彰显“幸好不是我”的优越感。

这些人特别爱站队,尤爱站在强者的那一方,對着弱者居高临下地咆哮或奚落,当不成打手,就当鼓手。其实,不管怎么歌颂提倡真善美,关于人性的真相,当我们身处弱者境地才会看得更清楚:你缩在角落里悲愤交加,盼望有人会来主持正义,等来的却往往是“墙倒众人推”。唯因如此,在那360度环绕立体声的恶意之中,贾母对小道士的及时抚慰才那么温暖人心,涤瑕荡秽。

曹公在清虚观打醮这样一个大场面里忽然宕开一笔,描述一个弱势边缘小童的无助。就像在一个歌颂太平盛世的直播里,忽然挪开镜头,插播进一个原本应该删掉的片段。

这个事情一定是曹公亲历过,否则编不出这样的情节。他一笔不漏地记录下了那些段落,也许并无意告诉人们什么道理,人们在看过之后,却不得不警惕自己人性中潜藏的恶念,免得不知不觉成为群体犯罪者。人们面对素昧平生的卑微弱者时要心含悲悯,锁好那道“乌合之众”的门,最起码不要成为撕心裂肺喊打的那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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