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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心中的山水平仄

2019-08-23苇虹

走向世界 2019年21期
关键词:永州柳宗元山水

苇虹

清代才子张潮有言:“文章是案头之山水,山水是地上之文章。”而俄国著名文学理论家别林斯基也说过:“诗人的天才越高,他就越能够深刻而广泛地拥抱大自然。”想那古今中外,有多少作家、画家、诗人行在旅途,优游天下,用美文、美图和温情、才情以及与生俱有的勤奋与使命感,把自己的旅游经历转换出了一本本摆在我们面前的作品,形成一种质感独具的作家人文地理。让你在未出发前,心已远行,让你在有朝一日也去旅行时多了一门旅行艺术,一种参考方式,一个欣赏视角。

那一组文学史上著名的散文名篇组合《永州八记》,就是我们案头的一座青山、一泓绿水,当它真正映入你文化视野的时候,也便从此勾联起并且照亮了你心目中的万水千山、山川风物。

一种镜像

柳宗元本是文坛领袖、政坛新锐,意气风发地参加了“永贞革新”,却不曾想政治风向突然完全来了个大转弯:适逢老皇帝病退、小皇帝即位,之前积极酝酿参与革新运动的官员一律被贬谪。柳宗元被贬为邵州刺吏,行未半路,又被加重改贬为永州司马。同时被贬的还包括刘禹锡在内的8位官员,这就是历史上的“八司马事件”。整整10年之后,柳宗元结束贬谪生涯被召回京师,出任柳州刺史,政绩卓著。

在一個人的心灵史上,永州之于柳宗元,恰如黄州之于苏东坡,一生中不期而遇这样一次历尽沧桑的精神事件,像一道人生的分水岭永远地横亘在那里,成为一个人文学生命延展丰厚的文学地标,构成一个人内心蜕变成长的心灵地标。

余秋雨先生在《柳侯祠》中如此评价柳宗元的永州10年:“灾难也给了他一份宁静,使他有了足够的时间与自然相晤,与自我对话!”确实,永州的10年,是柳宗元人生最晦暗、最沉郁的10年,却也是他文学创作最丰富、哲学思想最深沉的10年。

有人说,人类唯一的真相就是自己的灵魂,放之山水,则有山水的韵致;纵之江海,则有江海的魂魄。只有忠于自己灵魂的镜中像,才能捕捉到事物的真相。保有一份灵性,才会有机缘接触世界神秘、深邃的一面,折射出世界的真相。

柳宗元寄情于永州的山水之间,一共书写了8篇游记散文合称《永州八记》,包含《西山宴游记》《钴·潭记》《钴·潭西小丘记》《小石潭记》《袁家渴记》《石渠记》《石涧记》《小石城山记》。一切景语皆情语,自然的山水遥相对应地折射出他内心的沟壑纵横和情绪波荡,印证了他当时的失意忧伤、郁闷悲愤和嘲世、自嘲。

艺术是审美客体在审美主体心之镜上映出的镜像。诗意是自然在心光下的投影。也所以,在不同诗人墨客的笔下,同样都是自然山水,却呈现出了何等迥异的风貌、意境与气象!一切皆因心之镜不同而已。

柳宗元笔端的山水,不同于王维“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的澄明心境和空灵禅意,不同于李白“且就洞庭赊月色,将船买酒白云边”的想象奇特和仙气风流,也不同于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淡泊宁静和悠然自得。

虽然同样是在游赏山水,但是柳宗元那执著的入世之心,强烈的主体意识,始终难以在大自然中化解驱遣,这使得他所见、所闻、所感,都无不打上了自己情绪的烙印。永州八记,篇篇如此,显然无一不是在寓情山水,以物比兴,借物抒怀,托物言志,山水的自然之美与作者的人格之美彼此衬托、交相辉映。当你捧读散文,掩卷遐思,仿佛在聆听一首“高山流水”的古琴曲。

山川风物在天光下均有投影,而唯有映射于心灵的投影,赋予转化为一首诗、一篇文、一阕词、一幅画、一支乐曲等等的文学艺术作品,方可超越瞬间的共时性,在读者受众的阅读欣赏中不断唤起真实的场景与情境,从而生成具有了文化记忆的历时性。

一段心灵史

如果不是因为柳宗元的游记散文,永州山水或许将永远默默无闻地遮蔽在审美的黑暗地带而永不为世人所知了。而柳宗元的一只生花妙笔,一颗善感沉思的心,让一切变得与众不同,让永州的山更青、水更绿,别有天地在人间,让永州成为文学史上的标志性地点。

永州八记的开篇是《西山宴游》,作者正是由此开始了纵情山水的寻迹之旅:上高山,入深林,穷回溪,幽泉怪石,无远不到。到则披草而坐,倾壶而醉。醉则更相枕以卧,卧而梦。意有所极,梦亦同趣。……引觞满酌,颓然就醉,不知日之入。苍然暮色,自远而至,至无所见,而犹不欲归。

一个失意的受伤的贬谪之人,投入到大自然的怀抱中,撒欢儿、饮酒、醉卧、酣睡,幕天席地,不想归去。

紧接着在《潭西小丘》中,作者买下并且动手收拾一块荒废了的“弃地”,一番劳作打理过后,原来的断瓦残垣、荒山秃岭顿时焕然一新:

嘉木立,美竹露,奇石显。由其中以望,则山之高,云之浮,溪之流,乌兽之遨游,拳熙熙然回巧献技,以效兹丘之下。 作者置身此间,枕席而卧,欣赏着自然美景,享受着劳动成果,此时顿觉“清泠之状与目谋,瀯瀯之声与耳谋,悠然而虚者与神谋,渊然而静者与心谋”,用心感受到了此时此地的清冽、虚静与渊深之美。

复又来到《小石潭记》,竹林,深潭,石岸,藤蔓,游鱼,是一方清静、幽深、空灵、岑寂的偏僻去处:

隔篁竹,闻水声,如鸣佩环,心乐之。伐竹取道,下见小潭,水尤清冽。全石以为底,近岸,卷石底以出。为坻,为屿,为嵁,为岩。青树翠蔓,蒙络摇缀,参差披拂,

在《袁家渴记》中,作者寻到一处桃花源般的佳处,歆享山谷草木的葳蕤芬芳之美:

舟行若穷,忽又无际。有小山出水中。山皆美石,上生青丛,冬夏常蔚然。其旁多岩洞。其下多白砾,其树多枫、柟、石楠、楩、槠、樟、柚;草则兰、芷,又有异卉,类合欢而蔓生,轇輵水石。

然后又来到《石渠记》,论景致这里似乎是小石潭和袁家渴的兼美之地,流泉,石岸,清潭,游鱼,怪石嶙峋,奇花异草,空谷回音:

有泉幽幽然,其呜乍大乍细。渠之广或咫尺,或倍尺,其长可十许步。其流抵大石,伏出其下。逾石而往,有石泓,昌蒲被之,青鲜环周。又折西行,旁陷岩石下,北堕小潭。潭幅员减百尺,清深多倏鱼。又北曲行纡余,睨若无穷,然卒入于渴。其侧皆诡石、怪木、奇卉、美箭,可列坐而庥焉。风摇其巅,韵动崖谷。视之既静,其听始远。

尔后又游览到了《石涧记》,跟随作者的游踪来到此地,感觉就好像置身于泰山山麓一带:流水波纹,水声如琴,一番清理打扫之后,竟然现出若干偌大的天然石床,下有飞泉流瀑水声震天,上有嘉木繁荫奇石多姿:

水平布其上,流若织文,响若操琴。揭跣而往,折竹扫陈叶,排腐木,可罗胡床十八九居之。交络之流,触激之音,皆在床下.翠羽之木,龙鳞之石,均荫其上。

《旧唐书·柳宗元传》评论说,柳宗元的文章“精裁密致,璨若珠贝”。我觉得这八个字正好用以概括《永州八记》的结构美学。八篇游记,各自独立,自成一景,却又分明是整体构思,一气贯通。

文章以西山宴游开始“然后知吾向之未始游,游于是乎始”发笔,通过对周边山川风物的小景描绘,直到最后一篇《小石城山记》昂首向苍天发出“吾疑造物者之有无久矣”的质问,对八记进行了最后总结。

纵览8篇游记小品,上下关联,前后呼应;起承转合,环环相扣;移步换景,情景交融;过渡巧妙,衔接自然;天衣无缝,一气呵成 每一篇小品都是一幅山水小画,连贯起来竟然成为一轴山水长卷,从而构成了一个不可分割的有机的艺术佳作整体。

柳宗元曾经自言:“余虽不合于俗,亦颇以文墨自慰,漱涤万物,牢笼百态,而无所避之。”他的意思是说,虽然仕途受挫,但作者还可以寄情山水,笔墨自娱,可以借山水之题,发胸中之气,在天地之间寻求内心的呼应,安撫一颗寂寥落寞之心。所以他触目所见、耳闻之声,都是一些幽邃峭拔、疏淡清峻的景象、声色和意境。而这正是他心境的折射和投影。

从柳宗元留传下来的诗文成就来看,其文高于其诗的写作水平。更擅文而非诗,主要与写作主体的思维方式、表达习惯、文化心理积淀等有关。生在诗歌文化璀璨的大唐时代,更擅长写文而非写诗,这也从另一个侧面说明,他显然偏于理性的思维认知方式,其思维特点明显具有更缜密、更具有逻辑性的特质。而这样的特质往往决定了一个人更人世、更执著的人生态度。

为何这么秀美的风景埋在深山无人识呢?为何这么优秀的人才流落在外不得赏识重用呢?永州八记里所充斥弥漫的这种联想、这种追问,若是追根溯源的话,那还是得从屈原时代便流传下来的芳草美人、幽谷佳境的比兴手法和士人情结。这样的诘问色彩,这样的意绪氤氲,使得永州八记里的一山、一水、一泉、一潭、一沟、一壑都无不笼罩上了一层寓言的光影,成为一种象征、一个隐喻,一些意味深长的意象。

而意象,是一个文学艺术家的生命细节之诗意外显,同时也是对于事物物象去芜存精的提炼和萃取。意象关乎物象,又超越于物象之上。有意味的意象是生命精神的浓缩,是深刻的精神穿越,是创作主体灵魂的拟像,是人与万物的精神融合。

《永州八记》也因此成为中国山水游记散文中的一枝名葩,骨格清奇,清新隽永,让我们今天品读之际依然流连感叹,那是怎样的一种山水,怎样一个人的永州啊。其艺术魅力历久弥新,温润如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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