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西南游览小志——谨以此文缅怀梅墨生

文/徐鼎一

二〇一九年六月十四日十七时十八分，吾友梅墨生因病于北京逝世，享年六十岁。余闻噩耗，惊怔良久。“谁道梅公去，燕云暗几重。奇才惊世俗，艺趣古为宗。”呜呼梅公，何逝之速耶。忆余与梅公相识于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期，谈艺论道，多有心悦。梅公书法、绘画、诗文、评论皆善，直契传统文化精神，妙取古道，自出新裁，独标心识。余于一九九八年三月二十四日曾作《赠梅墨生君》一诗：“冀里有梅君，拂云之旧京。翰挥春意绿，诗发梦心明。素子成群美，丹青傲一行。从今燕岭月，独照蓟城清。”梅公飘然远逝，燕岭月暗不明矣。今谨以十九年前余与梅公出游时所作未刊旧文《浙西南游览小志》以为缅怀。梅公逝矣，艺芬长存。

梅墨生 山中雨霁 136cm×68cm 纸本设色 2017年

二〇〇〇年十一月九日，京中友人梅墨生受浙江丽水画院尹舒拉之邀，将游浙江山水，梅先生约余同行，故于是夜乘火车前往。丽水，地处浙西南，乃山川奇秀、人文荟萃之地也。

十一日晨，车抵丽水站，尹先生驱车来迎。上午，游白云山，品农家野味。白云山中，时正细雨连绵，山峦披绿，幽壑响瀑，白云袅起，犹如笼纱素子，楚楚动人。下午，驱车碧湖镇，游通济堰。云为南朝梁天监四年所建，为浙最古之大型水利工程。虽立冬后四日，浙江之雨仍具秋意。堰坝上白浪铺银，水声喧赫。引水渠由于冬季停灌，闸门下掩，只余少量河水以为人畜之用。是夜，至尹宅，读尹先生所藏陆俨少、曾宓、陈我鸿等现当代诸家书画。夜回宾馆，余读徐小飞赠梅先生之徐生翁行书扇页，赞叹不已。十二日晨，尹先生亲自驾车，载梅先生、永康友人徐小飞、徐加方及余从丽水出发，沿瓯江北岸顺江而行。沿江两岸，青山环翠，白云绕岩。瓯江碧水平缓宽阔，蜿蜒如带，清丽怡人。游青田石门洞，谒刘伯温读书处。刘伯温基，宰辅朱元璋建立大明帝国。其幼时从郑复初读书石门洞书院。今刘文成公读书处，只余碑刻一方，掩映于荒草断瓦之中。前行数十步，有刘伯温祠堂一座，为民国（一九三三年）重建，内供刘基坐像一尊，旁列碑刻数通。

刘伯温祠堂后，石门飞瀑自百余米之高崖飞落潭中，夭矫若龙。秋冬之季，一水如练，自崖际悬落，如龙入深潭。春夏之季，一水自天甫落，远激潭外数丈，雾气弥空，犹如龙跃九天。祠堂后山，三面环裹，一线通外，中容数十米，祠堂居焉。洞中林壑幽美，水声可闻，动静相生，收放自若，真乃潜心修习、傲对苍溟之地也。

十二日下午，车抵青田县鹤城镇，转道田鱼村。村中户户养鱼，房前檐下，门边道旁，池塘清浅，锦鳞相戏，颇富桃源景色。山中无岁月，只余怡然风也。村中林木茂密，田舍相望，溪水飞瀑，穿行其中，颇类李可染先生画中景也。仍有霏霏细雨，山罗轻云，村舍静谧，水田明丽中，白光眩然。夜里驱车回鹤城镇，中经山口镇，停车入村居中购得青田石印材数方，余捧之喜不自胜。梅先生购印石外，另购一青田石古梅雕刻以归。

梅墨生 高山图 146cm×365cm 纸本设色 2006年

十三日上午，由尹夫人王少求作陪，余与梅先生游青田县城北之太鹤山。传为唐道士叶法善在此炼丹试剑，丹成得道，跨鹤升天而去，故被列为道教胜地第三十六洞天。山上以苍松、奇石、丛篁为美。中有点易亭诸景，为尹先生所设计也。太鹤之古松，百岁树龄者二百余棵，高数十丈，巍耸清健；上枝叶蔽天，中树干苍劲，透林远望，清晰可观远山。松间巨石硕大沉凝，不可比拟。石上多摩刻，有“混元峰”“点易遗迹”“试剑石”诸字。山腰有丹井，谓为可通东海。余于山上速写松石，并记云：“游青田太鹤山，观古松，松干扭曲盘旋，至树根处因年久朽半，反细于上。思及八大山人画松，其有所本也。”

十三日下午，抵温溪学诗村，访尹先生故居。村处瓯江边，江岸上数株古榕，有干粗十余围者，树冠蔽日，斜枝入江。尹先生父母闲居在家，尹父好古诗文，并出示所藏陆俨少、陈我鸿诸人山水真迹，得睹江南人文遗风。尹先生操琴，尹父为唱京剧一段，恍惚间，似又见京腔京韵矣。出学诗村，缘瓯江南岸支流小溪而上，往景宁而行。小溪两岸，雨中青山更胜于前，山峦浑厚，草木华鲜，烟云出没，颇类米友仁之潇湘奇观图卷。舍车至溪边石滩，捡数枚彩石以归，欲还京陈于书架，以作听涛之用。中有一彩石，红色似火，疑为女娲所遗，因其大而沉，从梅先生劝，无奈中舍去，行数步余犹怅然也。夜宿北山镇。梅先生得诗数首，有云：“树为风云小，山因雨雾低。苍苍董北苑，两岸看依稀。”余无诗，作小志数则。

十四日上午，驱车继续沿小溪而上。梅先生车中戏占：“青山脸皮厚，冬来不改容。”余戏曰：“更有厚脸皮，来写青山容。”车中哗然。道中舍车，拨舟游景宁大顺码头，尹先生操桨，溯溪而上，再折回以归。其溪水明如翡翠，清澈见底，沁人心脾。东过景宁、云和。夜中翻山越岭，大雾迷漫中，车前只见丈余内，而道边即万丈深壑也。惊警中亦见快意，缥缈中如行天宫，乃人生难得之境遇也。深夜返回丽水市，宿东方宾馆。次日上午，游富岭，访观音岩，下午作画尹宅。十六日登上返京火车，十七日傍晚抵京归家。

此次南游，浙西南山水之幽胜，深契吾心。其外华茂润秀，其内韧健劲拔，人文自然皆富内美。实如宾虹翁所言，“中华大地，无山不美，无水不秀”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