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春树的“炸牡蛎”
2019-08-22刘荒田
刘荒田
近日,国内一本杂志让我把“个人简介”发去。我写了百来字。总编辑阅后称,太简略了。于是返工。遂发现,完成这简单活计一点也不“愉快”,费了大半天补课,才重新拼凑出数百字的“简介”。事后的体会是:“自我介绍”之类,欲臻既简单又准确的境界不易,大抵是字数愈少愈难写。
读村上春树杂文,他也遇到这样的难题。开始,他回答“小说家是什么”的问题:“小说家,是以多观察,但只稍微下判断为业的人。”他运用个人体验作论证。往下,触及另一问题:“自己是什么?”他的身份是“小说家”,前文的诠释于他该是适合的,但他认为“几乎没有意义”,理由是:这对小说家来说,“不用说也自然明白”,他们的工作就是把“自己是什么”转换成别的总合形式(也就是故事的形式)。哪个小说家长期纠缠于这个问题,那么,他就不是作家,即使写过几本杰出的小说。
但是,问题没有完。一封读者来信说,他参加的一个就业考,试题中有一条:“四张稿纸以内做自我介绍”。该读者认为他自己办不到,问村上先生怎么办,因为村上是专业作家。后者的回复是:几乎是不可能的,也是没有意义的。
但村上先生又另辟蹊径,间接地提了一个建议。他认为,你既然无法就“自己是什么”写满四张稿纸,何妨针对炸牡蛎写写,如此,“就会自动地表现出您和炸牡蛎之间的相互关系和距离感,那,追根究底说来,也就是在写关于您自己了。”当然,并非独沽“炸牡蛎”一味,炸肉饼、炸虾或可乐饼也没关系,村上自己喜欢炸牡蛎,所以提起这个。
同一文中,村上身体力行,写了一个《炸牡蛎的故事》,时间是寒冷的冬天黄昏,地点是常去的餐厅,他点了八只炸牡蛎和中瓶札幌啤酒。配菜是又甜又新鲜的高丽菜丝。炸牡蛎呢,从大油锅送到他的柜面座位,不过花了五秒钟。“喀啦咬下脆脆的牙触感和柔软牡蛎的咬触感,以可以共存的质感同时感知。微妙混合的香气,在我口中仿佛祝福般扩散。我感觉到现在真幸福。”
我不知道这一“故事”写成日文,四张稿纸够不够。读完以后,知道村上作为食客和小说家的一个充满多向暗示的侧面,如他喜爱的食物,吃的形态和心态,他的想象。那么,作为读者,借此可窥得“村上”的全豹?答案该是否定的。
如此说来,作为写作者,多写“炸牡蛎”式的文字就好,只要诚实,它们就迂回地,以散点透视的方式呈现你多棱面多层次的“自己”。
然则,什么是我的“炸牡蛎”呢?食物于我,至为刻骨铭心的是18岁那年,在没早餐供应的学校,大清早,往茶缸倒进一些“寿星公”牌炼乳,敲下一只鸡蛋,站在校园走廊的开水桶旁等候,老校工挑来热气腾腾的木桶。我迫不及待地把开水冲进茶缸,使劲用铁匙搅拌,浓稠、香甜的乳状液体喝下肚去时,苦难人间变为实在的天堂。不过,这一旧事和“我是什么人”距离远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