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屯堡佛歌探析

2019-08-21

安顺学院学报 2019年3期
关键词:屯堡村寨妇女

(安顺学院人文学院,贵州 安顺561000)

唱佛歌是流行于安顺屯堡村寨间的一种民俗性说唱活动,俗称“念佛”。佛歌是屯堡文化的特色之一,也是安顺屯堡重要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之一。一年之中,屯堡村寨有很多的“会口”,诸如观音会、蟠桃会、雷神会、中元会、太阳会等,这时便可见到人数不等的屯堡中老年妇女在浅吟低唱。翁家烈谈到妇女们在朝山拜佛的场景时,用“山庙中香烟袅袅,‘佛歌’声声”[1]169来形容屯堡“佛歌”念唱的盛景。现笔者根据对佛歌田野调查的情况,并结合学者们的看法,进行粗浅的分析与说明,冀求方家批评指正。

一、修佛与佛头

谈到屯堡佛歌,有必要先对屯堡的修佛活动与佛头作一个简要的介绍与说明。修佛是黔中安顺绝大部分①屯堡村寨中老年妇女所进行的朝山拜佛、吃斋坐忏、念佛修行等活动的总称。屯堡妇女的修佛是一个较为漫长的过程,从“上九”②入门修佛开始,到长达数年的朝山走会口,再到村寨庙宇内坐忏,最后到“过河”与“发船”。在这个过程中,念佛是必不可少的一个重要环节。值得特别指出的是,屯堡妇女眼中的“佛”并非佛教意义上的“佛”。遍布在屯堡村里村外大大小小的寺庙观宇内,供奉着她们信仰的诸位菩萨与神灵,如玉皇大帝、王母娘娘、如来佛祖、阎罗真君、观音大士、地藏菩萨、雷公电母、二郎神君、灶王府君、土地山神、三清祖师、太上老君、关公岳飞、孔孟贤人以及汪公等。在她们的心目中,这一切都是神灵与菩萨,这远远超出“佛教”的范围。因此屯堡社区的“佛歌”绝对不能等同于佛教意义上的“古代佛寺讲经前后所吟唱的乐曲,咒、偈、吟、赞杂用,用以宣传佛经的教义”[2]1287的佛曲。

而佛头,是指经过多年修佛后的屯堡妇女中,有少数熟悉所在村寨各类“会口”程序,在村寨内德高望重,并能熟练地唱出许多佛歌的佼佼者与先行者。她们被认为是“修佛妇女群体中的精英”[3]305。如大西桥镇小屯村70岁的郭秀琴老人就能熟练地唱出较长篇章的佛歌《八郎探母》,除了正在跟郭秀琴学习的王巧珍会唱一部分外,本村其他修佛妇女都不会唱。成为佛头后,她们又成为村寨其他妇女在修佛过程的倡导者或者师傅。佛头深受村民的敬重,她们“无私奉献,在别人需要帮助时事必躬亲,有章有法,严格复制并遵循上一辈‘佛头’的言传身教。”[4]18在经过多年的修行并因各方面被人认可、尊崇而当上“佛头”后,除了自家里里外外的家务,她们还要承担许多寨子里的事情,“主理参与村中人的生、老、死、葬及嫁娶等各个环节的传统民俗礼仪运作。”[4]18此外,屯堡佛头们知书达礼,通晓历史,她们“之所以洞晓历史知事懂礼,就是从一首首佛歌中得来。”[5]283因此,从某一种意义上来说,与其说屯堡妇女是在“修佛”,还不如说她们是在寻求自己的心灵慰藉,或是替家人与村民求福,或是替村民们消灾泯祸。

二、佛歌的内涵

关于屯堡佛歌,目前学界还没有专门具体的研究,多是在谈到屯堡老年妇女的修佛活动时涉及。如孙兆霞在《屯堡乡民社会》中提到了佛歌的传承,认为主要靠做会口和念佛的场合由信众们的口录相传[6]。而《揭秘安顺》一书中很明白地介绍了“佛歌”的由来:在屯堡民间诸如《秦香莲》《蟒蛇记》《喜堂念佛》《散花文》《目莲救母》《孟姜女哭长城》《十八朝代歌》等民间唱本,之所以被称为“佛歌”,“是因为‘太婆’们朝山拜佛时喜欢唱,而每唱完一段都必须加上一句‘佛也,拿魔摩弥陀!’”[5]24但是此书说得比较笼统,并没有完全说明白到底什么是“佛歌”。孙兆霞、汪青梅等在《屯堡社会如何可能——基于宗教视角的考察》一书对屯堡妇女的念佛活动以及佛歌又有进一步的较为详细的介绍,认为屯堡人所称的念佛是指妇女进行的一项说唱活动,也称“念佛法”,而念佛说唱的内容就是“佛歌”[3]303。

当然,要弄清佛歌的内涵,还必须弄清屯堡佛歌的说唱场合。屯堡妇女进行屯堡佛歌的说唱活动一般不说“唱”,而只能说“念”,一般说的“唱”是指唱书和唱孝歌。那到底在什么情况下才能“念”佛歌呢?孙兆霞、汪青梅等认为屯堡念佛的场合很多。如“农闲时节,尤其是在正月间,妇女们串门闲坐时,往往要念佛。又或者外出到某村做客,或是村里有人家娶媳妇、立新房上梁、搬家、庆祝新生儿出生做大客时,待酒席结束,茶足饭饱,妇女们聚在一处,便有人提议发起念佛活动,以娱乐助兴。”[3]303张原《在文明与乡野之间:贵州屯堡礼俗生活与历史感的人类学考察》也提及佛歌念唱的部分场合,他认为:佛头平时十分的忙碌,“在灵堂外面佛头们白天要唱佛歌,晚上唱孝歌,特别辛苦。”[7]129

根据上述研究成果,结合田野调查访谈的情况,我们认为主要有以下几种情形下会念佛歌:修佛、各类会口、红喜事、白喜事、闲坐等。在修佛这一过程中,屯堡妇女念佛是必不可少的一项活动。本村寨的“做会口”也是屯堡妇女念佛的主要场合,这与上文提到的“走会口”稍有不同,前者是走出去自己修佛求得“会票”,后者主要为参与本村寨的节日庆典会(也即屯堡人所称的“会口”)服务,当然也少不了念佛歌。

红喜事场合也是念佛的主要场合之一,诸如建房上梁、新生儿出生、嫁娶、乔迁、状元酒(以前在小孩子考上中专、大学而办的庆贺酒,目前已禁止办酒)等,念的内容一般都是恭贺祝福性质的。但现在办红喜事时念佛的现象变少了,据七眼桥镇章庄村佛头罗二妹说,现在本村内的红喜事,一般要有主人家邀请你去念佛才唱佛歌,如果没有邀请,那么就是和地方邻居间的喝喜酒一样了。即使你念(佛歌)得最好,大家也不会(主动)来念的。现在这样的场合主要是唱山歌,热闹得多③。七眼桥镇章庄村现年71岁的陈全礼老人在采访中也说到,念佛一般是在乔迁、嫁女、娶媳妇、状元酒、小孩满月时念,一般要主人家邀请,她们都是针对这些红喜事而唱一些恭贺的话。

白喜事的一些场合,佛头们也是要参与的。据鲍屯现年73岁的佛头翁秀芬老人介绍:念佛是屯堡老妇人在村中哪家有红喜事时才唱的一种活动,这是主人邀请才唱。而在白喜事时,她们也要被主人家邀请才能参与。如有老人去世,便请村里先生(或叫道士)先给去世老人“开路”后,才能开唱(念)“上路佛”。她们一边给死者沐浴、或换衣、或梳头、或换鞋等,每一环节都是边做边念,像这样的情况,她称之为“磕上路佛”,这一环节大概需两个小时之久。待“上路佛”完成后,就将死者装棺入殓,接着便由道士先生完成其他的法事。在出殡前一天晚上,老妇人便再次聚集,开始“拜佛”。翁秀芬老人一再强调,这不叫念佛,而称“拜佛”。念佛可以即时起兴而编,但拜佛却不能,拜佛时有一定的经书,而且这和唱孝歌也是完全不同的。这正如孙兆霞等说的一致:“佛头要为亡者超度念经几天,其所念‘经’的内容与道士使用的民间科仪经忏文本内容大致相同。”[3]306如《请佛书》:“佛是西天大觉神,威威不动坐金莲,六年果满功成就,感得金身丈六缘。佛法传留世间上,传与众生解冤愆,修功积德心要稳,普渡众生会蒲团。……”④蔡官镇张官屯徐姓道士的《佛门伴灵科仪》中有一段《散花文》便是佛头们常念的佛歌:“正月立春好散花,新官上任坐旧衙,新官不坐旧衙任,七盘果碟八盘花。二月惊蛰好散花,砍张新梨配旧耙,一耙犁去三条路,一耙耙去水仙花。三月清明好散花,一对阳雀叫喳喳,一来催工早下种,二来催工好散花。……”⑤

闲坐时,也是屯堡妇女念佛的时刻。《揭秘安顺》:“唱佛歌是屯堡妇女的专利,特别是中老年妇女喜好的一种娱乐活动。每当朝山拜佛或农闲夜晚休憩之时,太婆媳妇们围在一起,你唱我接,轻缓婉约,别有一番情趣。”[5]283这种场合下的佛歌,有的是为了消遣时光,有的也是为了巩固对佛歌的记忆,还有的是为教会徒弟。

综上,我们认为佛歌是屯堡妇女在念佛时所说唱的文段。之所以说是文段,是因为传承人之间没有文本,她们所唱的内容均是通过师傅的口耳相传而背诵记忆的。其中最主要的原因是因为唱佛歌的这些屯堡妇女几乎都没有文化,即使有文本,她们绝大多数人也不识字。现在黔中屯堡村寨民间有一些佛歌的油印刻本、手抄本等,这是屯堡乡村中一些有知识有文化的农民或屯堡村镇(乡)中小学教师在闲暇时根据屯堡妇女所唱而记录、刻印、手抄的。我们在田野调查时,还没有发现哪一位“佛头”说她们是靠看文本而背诵记忆,而都是说自己在参加这些念佛活动时,靠自己去听,去记忆,去背诵,遇到不懂的地方,就向师傅(佛头)请教。她们就是通过这样长期参与念佛活动,顺其自然地将这些佛歌记忆下来。所以,唱佛歌这一民俗,也是屯堡一种典型的非物质文化遗产,需要我们保护与传承。

三、佛歌的社会功能

佛歌作为屯堡社会一种重要的文化事象,在屯堡社会社区起着重要的作用,它既传承文化,也与时俱进颂扬新政策与新风尚。佛歌一般有以下社会功能。

1.道德教化。道德教化是屯堡佛歌的首要社会功能。无论是唱佛歌的佛头们,还是流传在屯堡民间的佛歌唱本,对于屯堡的乡风、民风的构建都具有道德教化作用。首先,屯堡佛头总是被公认为村寨内最受尊敬与尊重的人,“佛头是有公心不计较个人经济得失的人”[7]129,她们在村寨内外具有榜样作用,上文已述及,此不赘。其次,屯堡佛歌的唱本内容在很大程度上都具有积极意义,屯堡佛歌的许多文本中有一个很重要的主题:劝人向善、劝人行善、孝敬父母、与人和睦相处。如《念佛十二月》:“七月月半河灯节,户户烧香化纸钱,祖先姓名上牌位,孝敬之家子孙贤。”[7]160-161如《请佛书》:“梨树花开白茫茫,家家户户养姑娘,一学描龙会画凤,二学裁剪缝衣服,三学桃园三结义,四学行孝赵五娘,五学寻夫孟姜女,六学雪梅守节房,七学前朝庞氏女,八学唐氏奉高堂,九学银棠去拜寿,十学玉英把名扬,学得古人好榜样,留下美名万古扬。”⑥再如《九称佛》更是说得十分明白:“四称:男边休嫌妻样丑,妇人不怨夫家贫。朋友相交需谨慎,猪朋狗友不交心。贫穷富贵都由命,对亲对眷要真心。休把酒肉当知己,落难之家不笑贫。佛呃,南无阿弥陀佛! 五称:和气商量两相安,和睦之家少祸端。交朋搭友讲诚信,日久也能见人心。同甘共苦相陪伴,贫寒渡过有暖春。患难之时相怜顾,苦尽甘来有长情。佛呃,南无阿弥陀佛!”[4]19

2.传承历史文化与民族精神。据搜集到的文本以及访谈显示,屯堡佛歌有很多都是根据历史演义故事改编而来,比如《封神选唱》《三国选唱》《杨家将》《罗成全集》等。此外,中华民族的优秀经典文化、民族精神也往往在佛歌中不经意地弥散到老百姓之中。如《念佛十二月》:“五月端午值仲夏,酒过雄黄把艾插,屈原为民投江死,包好棕粑纪念他。”[7]160再如《十二月串朝佛》:“二月里来龙抬头,苏妲己修造摘星楼。贾氏夫人坠楼去,黄家父子反出朝。三月里来桃花红,白马银枪赵子龙。长坂坡前保阿斗,万马营中显英雄。”⑦

3.歌颂党和党的方针与政策。歌颂党和党的方针政策,也是佛歌与时俱进的一大特点,这说明现在的佛歌和山歌有类似的地方,也具有即兴性。如《喜堂念佛·念串朝》:“共产党来把国振,黎民百姓乐太平。国强民富讲不尽,科学文化大振兴。今日喜堂把佛唸(念),歌颂党的大恩情。”⑧如《无题》:“……现在来了新社会,红旗飘飘插满坡。动员青年进工厂,造的机器多又多。……电灯不用人点火,自来水管会爬坡。收音机好像破箱子,不得喇叭会唱歌。电视机里头样样有,几个朝代看得着?”⑨

4.歌颂社会良好风尚。如《念佛十二月》:“九月本是重阳月,又是贵州老人节,村内有了老协会,关心大家讲道德。”[7]161如《喜堂念佛·十二月贺词》:“九月里来是重阳,各级学生学习忙。好好学习得向上,中华儿女志气昂。十月里来小阳春,五谷丰登好收存,上级领导来询问,引进良种产量增。”⑩

四、佛歌的现状与发展

据我们在田野调查中得知,目前屯堡社区修佛的对象绝大多数是60岁以上的老年妇女,50岁以下的中年妇女参加修佛的屈指可数。因此,当前屯堡社区学念佛歌、修习佛歌的妇女也寥寥无几。蔡官镇张官屯村佛头陈忠敏老人说:“我的大儿媳妇就不愿学,我本想全部教给她的,我的其他几个媳妇也不想学。现在我们村会唱佛歌的都有60多了,60岁以下的还不得。”陈忠敏老人说的这种现象目前在屯堡村寨普遍存在,在经济条件较好的村寨尤甚。小屯村86岁的老佛头甘琴英老人说:“我当佛头有三十多年了,现在我们的这个老佛会里面的人不得60岁以下的人来学哩,我们6个人都有70多了。”目前,小屯村两个老佛会,仅有52岁的王明珍1人开始学唱佛歌。小屯村目前有两个老佛会,其成员信息见表1和表2:

表1 小屯村老佛会成员信息表(一)

表2 小屯村老佛会成员信息表(二)

从以上小屯村两个老佛会表中可以看出,年龄最大的为85岁,最小的为52岁。表1中平均年龄约为73.17岁,表2中平均年龄约为67.68岁。安庄村一个老佛会,成员的平均年龄约为60岁。此外两所屯有一个老佛会,10个成员中年龄最小的两个成员为柴其英和吴白妹,她们的年龄均是60岁。其他的村寨情况也基本如此。从以上情况来看,如果没有新鲜的血液注入,许多屯堡村寨的老佛会在不到二十年的时间就难以为继。那么,佛歌念唱这一非物质文化遗产现象的前景也是不容乐观的。因此,如何保护这一重要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应引起政府、学者、学术机构等的重视。

注 释:

①在调查中,我们发现有些屯堡村寨的妇女完全不修佛、不信佛。如西秀区七眼桥镇大塘河村老塘关组、大坡脚组便是如此。究其原因,在过去这两个组的村民几乎家家户户以打铁为生,故每家每户供奉太上老君。他们祈愿自家打铁用的炉火如太上老君的炼丹炉一样熊熊燃烧,永不熄灭。同时也认为太上老君是神,佛在太上老君面前要低一个层级。故这两个组的村民都不信佛,不修佛,不拜佛。

②上九,一般指龙年、蛇年、马年、鸡年的正月初九,这是想要修佛的屯堡妇女入门的日子。后文的“过河”“发船”都是妇女修佛历程中具有里程碑式意义的事情。可参阅孙兆霞等著的《屯堡社会如何可能——基于宗教视角的考察》第278-281页。

③本文中凡提到具体姓名的说法,均为课题组根据田野调查的访谈、搜集整理得出。在此,向他们表示诚挚的谢意。

④本文中凡没有注出参考文献的,均为课题组根据田野调查中搜集到的油印本、打印本、音频、访谈录音等整理而出。此处为西秀区大西桥镇吉昌屯村退休教师田茂华老师提供的油印本《请佛书》第1页,未刊印稿。

⑤摘自西秀区蔡官镇张官屯村道士徐文朝手抄文本《佛门伴灵科仪》第31-33页,未刊印稿。

⑥同④,第5页。

⑦根据市场上所购买的碟片整理而成,演唱者为曾乔芝,整理人宋积良。

⑧出自安顺学院屯堡文化研究中心收藏的《喜堂唸佛》第9页,未刊印稿。

⑨根据普定县马场镇乔家兰老人提供的录音整理,整理人宋积良。

⑩同⑧,第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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