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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毅吧”的主体塑造历程与中国互联网群体主体性的变迁

2019-08-21曾国华

关键词:李毅屌丝话语

曾国华

网络主体的建构涉及到网络使用者如何界定和认识自我,以及如何界定和描述自我与外界的关系。进一步说,它关注网络使用者是如何被塑造和自我塑造,以及这种塑造如何与广泛的社会权力关系发生关联。这是一个从互联网早期一直延续到当下,并在最近几年得到学术界进一步关注的话题。本文试图通过对百度贴吧中的“李毅吧”(又被称为“帝吧”)自2004年建吧以来的自我构建和主体叙事的历时性分析,来探讨“帝吧”吧友聚合群体(assemblages)的身份政治史,并以此案例来尝试勾绘中国网络使用者的主体建构历程的一个特定侧面。

“李毅吧”是以知名足球球星李毅为主题关键词建立的贴吧,在2012—2018年间被认为是百度贴吧中规模最大、社会影响力最大的贴吧。现有对“李毅吧”及其文化生产的研究,集中在两个主题上。一个是关于“屌丝”的话语以及身份构建[1-2],另一个是2016年的“帝吧出征”专题[3-8]。这两类研究已经将“李毅吧”纳入到网络时代的主体建构的视野之中,前者关注相对社会底层化的“屌丝”网络话语以及基于这一话语所形成的社会身份认同的社会抵抗含义,后者主要讨论更多的当下青年群体的“民族主义化”的过程、特征及其社会政治与文化意涵。然而,这两个研究系列,并没有解释清楚几个相互关联的关键问题。第一,具有强烈自我贬抑色彩的“屌丝”话语究竟如何形成?两个研究系列尤其是第一个研究系列都涉及了这个关键问题,但是这些论述都存在某种断环。比如假定从2004—2016年间李毅吧的成员聚合是一种均质化的、不变的群体,其话语风格也一直持续不变,而对于屌丝话语从对球星李毅的贬抑到对自我贬抑的话语转变历程的论述存在缺环。第二,屌丝话语这种具有底层气息并带有强烈微观抵抗意识的社会话语实践运动,如何会转变为后者那种具有“民族主义”甚至“民粹主义”色彩的话语实践和社会行动①侠客岛(《人民日报·海外版》微信公共服务号),“网民‘讨伐’周子瑜是民粹的狂欢”,2016.网络链接:https://news.qq.com/a/20160117/000613.htm?tu_type=21&tp=4。?这种转变和“李毅吧”的群体组合变迁以及更加广泛的社会群体变迁、网络文化变迁有什么关联?第三,前面两个系列的研究,都截取了“李毅吧”的某个片段,来对“李毅吧”或者社会总体状况进行研究。然而,李毅吧成立以来的动态主体构建的过程,对于理解中国大陆的数字媒介社会的身份政治有什么意义?出于各种原因,上述这些研究并没有很好地解决这个问题。

本文对“李毅”吧的主体建构与生产历程的分析将分为以下几个部分。第一部分描述早期贴吧的技术框架对贴吧文化的影响,早期“李毅吧”的“粉丝文化”(fans culture,又称为“迷文化”“饭圈文化”)与“反粉丝文化”特征,以及这种特征与中国互联网文化、身份认同的关联;第二部分讨论“屌丝”话语的出现和流行,及其微观抵抗话语的政治意涵。第三部分描述的是“李毅吧”的“小粉红时代”和一系列的“帝吧出征”,以及这种变化的文化政治意涵。透过李毅吧的主体构建的历史,本文试图描绘出中国互联网群体主体构建的一条特定的变化路径,该变化路径与网络人群聚合以及亚文化的变迁和转移以及在此基础上的主体性构建与被构建的过程,以及这种过程与其他人群聚合之间的关联与互动,来揭示中国互联网身份政治与媒介技术、社会权力关系变迁之间的关联。本文所使用材料主要来源于笔者进行的较长时段的网络民族志调查,主要包含两个方面:一是笔者本人从2011年3月到2013年12月约两年时间,与2015年12月至2016年05月约半年时间,在百度“李毅吧”进行的在线参与式观察,以及在2013—2015年、2016—2018年间每隔一个季度的追踪式跟进调查;二是在2011—2018年对百度贴吧尤其是“李毅吧”的使用者(22人)、百度技术人员(3人)及其他相关信息报道人(11人)的深度访谈。

一、ANT,变动的主体构建与聚合公众

本研究的出发点之一,是拉图尔在2005年出版的《重组社会》(Reassembling the Social)一书中对“联系的社会学”(sociology of associations)与占主导地位的“社会的社会学”(sociology of the social)所做的关键区分。在批评“社会的社会学”时,拉图尔指出,从行动者网络理论(ANT)的角度来看“并不存在社会,也不存在社会领域(social realm)和社会纽带,但是存在着中介者(mediators)之间的转译(translation),这种转译产生可追踪的联系”[9]108。相比那些对有着不同的兴趣或者意图、彼此之间相互分离的行动者(比如阶层)的专门研究来说,拉图尔认为对行动是如何通过人和非人行动者之间的联系而勾连(articulate)起来的追溯性分析,可能会更加有生产性。拉图尔强调,行动者纠缠在这些联系之中,其本身的组织不是稳定的,而是不断在聚合(assemble)和重新聚合。拉图尔从以下几个方面来展开他主张的关于“联系”的社会理论。

首先,拉图尔认为并不存在固定的社会群体,存在的只有群体组合(social formations),因为这些群体一直在不停地形成和再造。拉图尔强调说,在描述一个群体时,“你必须找到为这个群体之存在做‘代言’的代言人”[9]31。他还指出,“群体并不是沉默的东西,相反它们是被千万种互相矛盾的声音所导致的、持续喧嚣的一种临时产物,这些声音互相争吵着说这个群体究竟是什么群体,以及谁属于谁”[9]31。从这个角度出发,李毅吧持续不断的主体话语构建与重建,就是这种从喧嚣中不断涌现“代言人”和代言话语的过程。

其次,拉图尔强调研究者千万要从那种传统的观念中挣脱出来,即认为行动是某种潜藏的社会动力所导致的结果,或者是某些特定行动者的深思熟虑的意图所导致的结果。相反,拉图尔主张行动是突然发生的,是“借用来的、分布式的、暗示的、被影响的、被宰制的、被背叛的、被转译的”[9]46。从这个视角看,“行动是什么”并不是确定的,而应该被感知为“一个节点,一个绳结,以及由许多令人惊讶的代理人组合所拼成的聚集物,把这些代理人聚集物分解开来必然是很缓慢的”[9]46。

再次,拉图尔认为,物体(objects)也能具有代理行动能力。但这并不是说它们决定或者引起行动,而是相反,它们应该被理解为行动的“参与者”,这种参与可能是“授权、允许、供给、鼓励、示意、影响、阻止、提供可能性、禁止等等”[9]72。拉图尔强调说ANT并不是那种“是物体‘而不是’人类行动者在做事情”的空洞说法,而是认为首先需要深入讨论“谁和什么事物在参与行动”这样基础的问题。在识别这些物质参与者时,拉图尔区分了两种参与者:一种是“中间人”(intermediaries),它们传递“但不转变意义或者力量”;另一种是“中介者”(mediators),它们“转变、转译、扭曲和更改它们应该要携带的意义或者元素”[9]39。本文认为贴吧平台的虚拟物理性框架正是这样一种“中介者”。例如,在百度贴吧中,百度贴吧平台本身的技术性规则框架,就是这样一种物体性的参与者,它提供了贴吧创建、吧主与贴吧用户权限、贴吧使用空间等虚拟物理性基础框架。所有贴吧活动都是在这个技术上发生,它的每一次变化也对贴吧活动和贴吧使用者的群体组合的形成与再造有巨大的影响。

最后,把物体当作是中介者来探究,意味着它们不应该被当作是“自在之物”(matter of fact),而应该被看作是“观念之物”(matter of concern)。“尽管它们高度不确定且被争吵怀疑,但这些真实的、客观的、非典型的以及首要的是有趣的代理人(agency)并不完全被当作是物体,而更多是被当作聚合物来看待的”[9]114。对于本研究来说,“李毅吧”即是这样一种观念之物。它并非简单是一种网络空间,而是聚集了技术物质框架、组织规则、吧友和吧友行动、贴吧话语实践、贴吧战争、贴吧与其他网络空间和社会空间的联系和互动等等的一种聚合体。

基于上述研究视角,本文采用拉图尔的行动者网络理论,结合“李毅吧”的发展历程、贴吧的发展历程(平台技术框架的改变对于贴吧文化的影响)以及互联网技术媒介与社会文化、社会政治的变化历程,来讨论“李毅吧”在不同的发展阶段的主体构建的话语特征、策略及其与广泛社会、政治权力关系之间的紧密关联。本文认为,在这个意义上,无论是李毅吧的哪一种聚合群体,他们既是某种联结性的公众(connective public)也是某种变动的集体性公众(collective public)。李毅吧在很大程度上既构成社会空间,也构成了社会聚合群体。这种聚合公众所塑造或者被塑造的主体,也因此具有了公共关涉和公共性。

二、从粉丝聚合到“反粉丝”聚合

百度贴吧平台于2003年12月3日正式上线,当时正处于BBS(bulletin board systems,即信息看板系统)以及基于BBS理念的网络社区和网络论坛在中文互联网中非常受欢迎的早期时段。从成立时间点来说,百度贴吧进入社区领域较晚,但是百度贴吧在技术框架上的一个简单革新,帮助它迅速获得了大量的用户,并在2006年成为流量最大、参与人数最多的中文平台。百度贴吧将网络社区时代那种基于趣缘的分群聚集机制发挥到了极致:网民可以通过在贴吧首页的搜索栏,输入某个关键词来进入以这个关键词为主题的贴吧;如果这个关键词还没有成立贴吧,那么只要该关键词不属于被网络监管机构禁止使用的主题,那么任何贴吧使用者都可以直接注册建立这个贴吧。这种灵活性与其他网络社区复杂的“建版”申请流程形成强烈对比,吸引了大量的用户。截止2015年,百度贴吧拥有数以千万计的贴吧,以及数以亿计的用户。在这个过程中,百度贴吧成为中文互联网的一个重要平台,涌现了一批具有复杂社会文化影响力的贴吧,比如“超级女生吧”、“魔兽世界吧”,以及“李毅吧”①百度贴吧由于存在高度商业化行为,也一直有很大争议。2015年“出售‘血友病吧’”以及2016年“魏则西事件”是其中两个典型案例。李毅吧在2012年以后也越来越多地涉及到商业行为,并且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李毅吧聚合群体的自我构建,但限于篇幅本文将不讨论这个侧面。。

李毅吧注册于2004年早期。这个阶段的李毅吧非常贴近早期百度贴吧以及同时期其他BBS论坛和网络社区的总体风格,是以球员李毅的粉丝群体为主形成的足球迷趣缘社区。这个阶段的成员相对较少,发帖量也不高。但是这种状况在2005年迅速发生了转变。2005年,资深教练迟尚斌去职深圳队主教练,并在采访中暗指队内李毅、李玮峰等球员为“球霸”。同时,李毅以“天亮了”这句话来回应媒体请他对迟尚斌去职进行评论的要求,从而被媒体和网络热炒。雪上加霜的是,李毅因为状态下滑,作为知名前锋却从2004年以后进球不多,也引发了众多球迷的不满。这些变化使得“李毅吧”从2005年底开始,迅速从一个由李毅“粉丝”组成的球迷趣缘聚合,变成为反李毅的“反粉丝”(anti-fans)聚合。

“反粉丝”作为一种特定“迷粉”(fandom,另有“饭圈”译法)现象,指的并不是对作品(包含文字、图像和影像等多种类别)或者偶像漠不关心的“非粉丝”,而是指一种特定的粉丝个体和群体,他们以挑刺、贬抑甚至攻击等方式来对待作品文本或偶像,并认为自身比一般粉丝更加优越。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反粉丝们往往会比一般粉丝更加关注、更加熟悉作品文本或者偶像本身[10-11]。然而,和常见的反粉丝网络聚合一般采用贬抑话语来解构或者抵制某个或者某类特定偶像或者流行文化作品的手法不同,“李毅吧”的反粉丝采用的是戏仿(parody)和“跪拜”的方式。反粉丝引用一些媒介报道的说法,声称李毅在比赛中曾经自称“我的护球像亨利(著名法国前锋蒂埃里·亨利)”,因为亨利在1990年代末期到2000年代中期被中国球迷们称为“球王”,加上李毅有被指称为“球霸”的报道,因此李毅被反粉丝“尊称”为比球王亨利还要出色的足球“大帝”而加以“跪拜”,而“李毅吧”则被反粉丝称为“帝吧”(这个别称至晚出现于2006年,但是在2009年后才慢慢通用,并延续至今)。

反粉丝将李毅吧口号设置为“天天李毅吧,日日笑哈哈”,意指帝吧是李毅的反粉丝聚合群体用以日常消遣、玩笑的空间。反粉丝将李毅吧的会员称为“毅丝不挂”,简称为“毅丝”或“帝丝”。同时,毅丝将帝吧比喻为“百度贴吧的罗浮宫”,称之为百度贴吧里面最有“内涵”、最具创造力的贴吧。

“内涵”是毅丝们最重要的贴吧日常话语实践方式,也是最重要的创作手段。对于毅丝来说,“内涵”是指通过当时极为流行的隐喻、戏仿、“无厘头”等修辞手法[12-13],以一种非直接指称的勾连方式(articulation)[14]来贬抑李毅。有没有构思精巧的“内涵”形式与内容,成为毅丝衡量一个帖子的最重要标准;而有没有经常性的“内涵”帖子创作,成为衡量一个毅丝是否在贴吧内具有号召力的重要标准。在李毅吧中,典型的内涵勾连方式之一,是围绕李毅的“大帝”身份来展开,比如为李毅“配上”皇后和妃子:皇后通常是当时被作为“网络审丑现象”的“芙蓉姐姐”,妃子则是其他一些当时具有争议的网络女性和男性红人,包括具有中性性别色彩的2005年湖南卫视“超级女生”总冠军李宇春。另外一些典型的内涵勾连则围绕着与李毅密切相关的几个关键词来展开,比如与李毅作为足球前锋密切相关的“射”,前面提到过的“护”,以及“天亮了”等等。图1和图2展现了李毅吧在2005—2007年这一阶段 “内涵”勾连的主要内容,以及主要的表达手法和次文体(subgenre)。

反粉丝群体通过一系列仪式化的媒介实践方式来构建“毅丝不挂”的聚合以及聚合认同。首先,百度贴吧平台的贴吧会员入吧的算法规定是这个系列仪式的重要技术框架基础。创立早期,贴吧是自由创立、自由加入,任意百度注册用户都可以在某个贴吧浏览、发帖和回帖,但吧主可以对违反吧规者进行一定时间的禁言处理,或删除不符合本吧主题以及违反贴吧平台或者政府监管要求的帖子。随后,贴吧开启了贴吧专属会员的功能,虽然普通用户还是可以发帖和回帖,但是贴吧会员资格由吧主控制,由吧主规定回贴或者发帖数量,用户须在一定期限内达到规定数量后方可申请加入贴吧,但大小吧主仍然有批准或者拒绝的权力。同时,吧主还具有解除会员资格的权力。但这种技术框架限定又渐渐发生改变,慢慢开始试行用户在该贴吧发若干贴(多数为15或者20贴,具体由吧务小组决定)之后自动获得会员身份。2011年9月20日,贴吧改为由用户点击“加入贴吧”链接(后改为点击“成为会员”链接以及其他形式)自动成为贴吧会员的方式,又回到了贴吧创立早期任意用户可以加入任意贴吧的状况。这种技术框架的改变使得贴吧技术框架本身(与前述的贴吧创立方式等等技术框架要素)成为拉图尔所说的具有“授权、允许、供给、鼓励、示意、影响、阻止、提供可能性、禁止等等”的物质性“中介者”和行动者。李毅吧在2005—2008年的早期阶段,正是处于吧主被赋予高度控制性权力的时期,吧主可以通过是否吸纳会员或解除会员资格来控制会员人数,并以此来控制贴吧的反粉丝性“毅丝不挂”聚合的贴吧话语文化。在这种背景下,普通用户通过一段时间的回贴互动和发帖互动以加入贴吧成为正式会员的过程,就成为一种重要的仪式过程。通过了这个仪式过程的用户,已经或者至少潜在地认同“毅丝”的身份以及基于“内涵”的贴吧话语体系。

图1 李毅吧2005—2007年间“内涵”主要内容的词云分析

图2 李毅吧2005—2007年间主要“内涵”表达手法的词云分析

其次,由于人数总体受到控制,总人数较少的早期毅丝通过密集的日常网络互动维持了一种紧密的网络联系,并且形成了某种仪式化的日常实践。例如,李毅吧的口号“天天李毅吧,日日笑哈哈”,即潜在地鼓励会员每日参与李毅吧活动。很多会员会每日“报到”“打卡”(单独发帖报到或者回贴报到),以及对各种贴子尤其是内涵贴子进行进行回复和讨论。多数报到和回复都会采用李毅吧标志性语言进行交流,强化包括“大帝、内涵、射、护、天亮了”等关键词的使用。对于以“内涵”主题的贴子进行赞赏型回复,毅丝往往也会采用“内涵”创作时经常采用的各种类文体表现方式(比如图片PS、改编歌词等)进行呼应。同时,贴吧里面也常有“内涵”知识普及贴、问答贴、测试贴,会员往往也会在这些贴子下面进行大量接龙回复,保持贴子长期出现在首页。这些仪式性的日常实践强化了毅丝独特的聚合联系,从而形成了一种短期内相对稳定的聚合群体认同,而这种认同同时反过来强化了毅丝聚合的行动和话语的模式性特征。正是这种以身份认同为基础的模式性行动和话语特征,使得李毅吧在2007—2014年间虽然快速扩张,但是基本保持了贴吧聚合性特征上的连续性。

三、“屌丝”话语的出现与流行

如果说第一阶段(2004—2005年李毅球迷时期)的李毅吧,是中国网络空间在2000年代初期和中期以部落化、趣缘化、分散性的网络多元主体构建模式的某种具现,那么其第二阶段(2005—2008年反粉丝时期)则体现了反粉丝对一些社会现象的戏仿性抵制,比如李毅等人的“球霸”行为和“自比亨利”的“自大”言论,被认为是“审丑现象”代表的“芙蓉姐姐”,中性风超级女生李宇春(常被抹黑为男性同性恋偶像),以及其他被“毅丝”认为难以接受的人物或者社会文化现象。虽然李毅是否是球霸、芙蓉姐姐是否是“审丑现象”的代表等需要讨论,同时从道德和法律角度考虑,李毅、芙蓉姐姐、李宇春以及其他人物也并不应该被“毅丝”以极富人身攻击和性别歧视意味的方式进行“内涵”式戏仿和恶搞;但是,“李毅吧”这个阶段的这种反粉丝性的戏仿和恶搞,在很大程度上具化了自21世纪初以来中国网络群体聚合的两个相互分化但时时交叉的方向:一方面,跨地域、跨群体、跨阶层(一定程度上)的群体聚合的形成与重组变得更加便捷,各种聚合变得更加多元,每种聚合的主体性构建也伴随着各类偶然事件,在狂欢和喧嚣的多元行动中凸显出某种“代言人”,并且这些代言人在不断地随着聚合的重构而更替,从而呈现出聚合主体性的不断构建与重构。另一方面,网络表达的便捷与丰富性,虽然使得文化和社会意义上的群体聚合更加多元化,并为社会或者文化的保守性抵制或者激进反抗都提供了广阔的空间,但是这种多元抵抗和主体性构建也在多元、离散的喧嚣主体构建中呈现出若干种趋同的社会文化性主题,比如对公共利益和公共事务的强烈关注和参与,以及对阶段性的弥散社会情绪的响应和深化等等(一些学者将这些主题归纳为互联网“赋权”主题[15-16])。这种公共性的具化和社会情绪的呼应,既表现在毅丝们的反粉丝网络话语实践中(虽然以相对保守、带有歧视性的方式),更表现在“李毅吧”后期对社会文化事件的“内涵”批评、“大狸子”内涵狂欢以及“屌丝话语”实践中。

第二个方面的话语实践不断强化的过程,与李毅吧的群体聚合的重组和“代言人”在话语喧嚣中不断更迭密切相关。在2007年2月以后,李毅由于总体状态下滑而转会至陕西浐灞队,并且在球队中迅速被边缘化(2007—2009年共出场57次攻入4球)。2009年李毅与李毅吧达成和解,从此之后李毅一直把“李毅吧”当作自己的贴吧来看待,并且在2013年公开力主驱逐“商业化吧主‘彩色哥’”以及在2016年“帝吧出征”事件引起的哗然舆论中公开支持李毅吧。在这种状况下,从2007年开始,李毅吧的多数“反粉丝”毅丝就逐渐有一种失去目标的失焦感,导致贴吧里“内涵”李毅以及其他人物、社会事件的帖子迅速下降,而“水贴”(即与贴吧主题内容无关或者内文空洞的帖子)逐渐增加。同时,由于李毅吧在2007年之后发起的与其他贴吧的几次“爆吧”(通过大量发帖来使得某个贴吧运作暂时瘫痪)争斗,使得李毅吧名气大振,会员数量急剧增长,还吸引了大量前来浏览和发帖、回帖的用户,吧内风格也由“内涵”李毅转为对更加广泛的社会文化现象的“内涵”式批评,比如对2007年周正龙的“假华南虎”照片事件、2009年杭州“富二代”车主“70码”撞人事件的较长时期的内涵批评。

这些爆吧行为,在使李毅吧声名大振的同时,也使得贴吧内部成员进一步分化,内部争吵不断,导致2005—2007年的部分主要成员在2011年左右出走创立了其他的贴吧,比较知名的有“雷霆三巨头吧”和“李毅大帝吧”。这种内部喧嚣的状况催生了李毅吧主要内容生产的一个重要转折:即“内涵”的对象由李毅、李宇春、芙蓉等较为知名的人士以及“华南虎照片”等重要社会事件,转变为对吧内知名ID的相互嘲讽、贬抑,其标志性事件是对2010—2011年的吧主“大狸子”的集体内涵式群嘲。当时,大狸子并没有吧里其他资深会员的人望,但是正因为他没有资深的背景,他也和当时正在争夺吧主职位的各个派别都没有关系,从而使他赢得了“李毅吧”第一次的吧主投票选举。但是,大狸子就任吧主后的很多做法改变了以往的“贴吧传统”,比如大力删除水贴、将贴吧会员称号改为“毅丝不苟”,激起了众多毅丝的反对。他们集体以内涵李毅的方式来内涵大狸子,但大狸子对此并不干预(作为吧主,他有能力进行干预),这种宽松氛围使得李毅吧在将近一年的时间里出现了“每日内涵大狸子”现象,“热心”毅丝甚至组织了若干次“内涵大狸子”比赛。因而,大狸子当选吧主这个偶然事件在很大程度上改变了李毅吧在内涵“对象”选择上的传统。

同时,另外一个互联网主题也在“李毅吧”中得到越来越清晰的呼应。2000年代中期以后,部分由于社会福利体系、经济结构的调整,消费品价格、房地产价格飞涨,社会分化速度加快等原因,一种强烈的失落感和相对剥夺感在跨地域、跨群体的广泛社会聚合中弥散扩张。一些网络热词,比如形容城市低收入群体“群租”现象的“蚁族”,在中等收入者论坛中常见“卢瑟”(loser,失败者,常用于自嘲)和“屁民”(shit-izen),以及在各类媒体上高频率出现的“房奴”“卡奴”等,即是这种广泛失落感的表征。同时,对于官商、房地产商等暴富群体的不平感和相对被剥夺感在也广泛社会聚合中弥散。流行文化产品比如《疯狂的石头》《蜗居》等影视剧的热播,杭州“70码”撞人事件、“我爸是李刚”事件所引起的对于“房地产商”“富二代”“官二代”的强烈反感,既是这种弥散性社会情绪的表征,也是这种情绪扩散的推动性力量。

这种弥散的社会失落感和相对被剥夺情绪自2007年开始即在李毅吧中有明显体现,李毅吧在当时就参与了诸多与这种情绪相关的公共事务讨论,例如对前述的杭州“70码”撞人事件、“我爸是李刚事件”等事件的讨论和关注。这种相对零散的讨论在2009—2012年间逐渐在贴吧的话语喧嚣中凸显成为李毅吧的代言性声音。这种代言性话语由一系列的毅丝作者慢慢勾连而成,其中的标志性的事件都发生2010—2011年间。其中,毅丝“卡西莫多”所写的“我曾经是个网管,给你们讲讲我见过的一个毅丝吧”,“给我含毅个”发表的“长岛的雪”,以及“NC儿童乐趣多”所写的“备胎”系列(含“素琴”系列),是这种代言性声音的代表作。在前两篇广泛流传的文章中,两位作者所勾划的“毅丝”是一群在底层服务行业挣扎谋生、带着希望却又不断在生活中碰壁的年轻人,他们在网络空间和线下生活中都以浮夸的言辞矫饰着窘迫的生活。

“NC儿童乐趣多”则向前更加推进了一步,他的“备胎”系列以及其他主题和风格都比较类似的文章,都以一种极端自卑的、高中和大学男生的视角来描述他所理解的爱情、社会阶层状况以及社会权力关系。他的叙事勾连了一种三元结构:拙于社交、不善言辞的“穷丑矮”在网络中虚张声势矫饰自身,但是在现实生活中像“蛆虫”一样自卑地仰慕喜爱的女孩,视其为“女神”;“女神”一边享受“穷丑矮”的刻意讨好,一边投入到“高富帅”怀中;“高富帅”在玩弄了“女神”之后则将之抛弃。后续的李毅吧创作者再为这个三元结构补充了最后一环——当“女神”将来年纪大了需要找人结婚的时候,她们不可能嫁给高富帅,而只能来找“穷丑矮”的“我”来“接盘”,从而完成“穷丑矮”对“女神”的“逆袭”。同时,后续还有多个类似的三元结构叙事的分支结构出现,其中有的分支强化“女神”的多元性,另外一些强化“逆袭”的多元性(在2013年以后的李毅吧,还有一些分支强化“穷丑矮”“我”的多元性)。这种三元叙事结构,虽然充满对女性的歧视性表达,但是对于这些以高中、大学在校生和职场新人为主的“毅丝”聚合来说,这里的“女神”更多是一种想象性的隐喻,代表着整个社会中的各种优质资源(资本、资产、发展机会以及“优质”女性本身),然而这些优质资源都被“高富帅”(隐喻一般理解上的特权阶层)所攫取,只留给“穷丑矮”们艰辛、充满无奈的“逆袭”之路。正因如此,这种话语被Marcella Szablewicz称为是用传统的方式(对财富、女性的传统观念)来反对传统的权力,它在“挑战传统规范的同时强化这些传统规范”[1]269。

正因为这种带有强烈自我贬抑色彩的三元结构叙事,使得退出李毅吧自创“雷霆三巨头吧”、并持续与毅丝骂战的“皮囊”(雷霆三巨头吧的会员自称),将李毅吧的“毅丝”“帝丝”(即“帝吧”或者“李毅大帝”的粉丝)极其轻蔑地侮称为“屌丝”,亦即是只能“看着别人爽”的阴毛。当时有一些毅丝极为反感这个侮称,但是李毅吧的内涵文化经历了从“内涵大狸子”到内涵所有毅丝的“屌丝”三元结构叙事的变迁过程之后,已经在很大程度上改变了。带有自我“内涵”色彩的“屌丝话语”在李毅吧中已经成为代言人话语,使得非常多的“毅丝”在很大程度上以一种戏仿的心态接受了这种侮称。这种接受并不完全如很多批评话语所指称的那样是一种真正的“自我矮化”,它掺杂了内涵“李毅大帝”时的那种戏仿心态。而“内涵”李毅大帝、吧主大狸子等李毅吧的特色经历,又为这种表面的自我矮化提供了一种具有高度“自我优越感”的反粉丝文化底色。正是这种反粉丝的优越感底色,使毅丝刻意创作的“屌丝逆袭话语”密集出现并且在2013—2015年间成为李毅吧的代言性声音。

“屌丝话语”的二元属性——那种极度无望的失落感与被剥夺感,带有奇异自我优越感的戏仿心态以及等待或者主动争取逆袭的“赋权”主题的底色——在2011—2012年成型以后,迅速在中文互联网中扩散,一度成为最有影响力的网络话语之一。它虽然招致了一些尖锐的批评①比如知名导演冯小刚、上海市政协委员张怀琼等社会知名人士公开指责“屌丝”一词粗俗,不应当使用。,但是在数量众多的线上和线下聚合群体中都得到密集传播和重复使用。在这种爆炸式的传播中,屌丝话语不断被翻译、修改和挪用,形成了大规模但是复杂多元的“屌丝”自我认同(以及基于这种多元性而形成的多元聚合),从而在广泛社会层面产生了詹姆斯·斯科特意义上的“弱者的武器”或者德塞图所言的日常生活抵抗实践“战术”(tactics)的意义,成为网络日常抵抗话语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

四、从屌丝到“小粉红”

“屌丝话语”的爆炸性传播之后,李毅吧的会员数量迅速膨胀。在2014—2015年,李毅吧显得臃肿、喧嚣但沉寂。在2014年,李毅吧的会员超过了1 000万,最高峰时每天产生超过十万帖子(含回复)。贴吧成员的进一步低龄化(从之前以在校大学生、职场新人为主转变为以低年级在校大学生、高中生与初生中为主)、数量巨大的水贴、刻意创作的“逆袭”故事(即Szablewicz所批评的对上层社会以及中产阶级生活方式的“想象与扮演”[1]260、各种边缘色情意味的“内涵‘福利贴’”、商业化的各种操作以及官方机构的悄悄介入在很大程度上使得李毅吧成为一个难以跟进的泥潭。很多旁观者,以及之前李毅吧的活跃成员(包括三名在2014—2015年被访谈的报道人),都认为这个贴吧渐渐失去了内生性的聚合代言行动和话语创造能力。然而,2016年1月的“帝吧出征Facebook”事件,再一次凸显了李毅吧的聚合群体重组能力以及李毅吧的聚合行动的时代性特征。

2016年的“帝吧出征”再次源于一个偶然的事件。在台湾地区“大选”前夕,一位名为周子瑜的台湾年轻女歌手由于在2015年11月的一次综艺采访中挥舞“青天白日旗”,而被大陆一些网络使用者指责为“台独分子”。周子瑜通过视频道歉表示支持“一个中国”立场时,又被台湾绿营媒体和网络用户指责为“台奸”。随后,周子瑜、绿营媒体、台独分子的Facebook主页和网站成为双方进行言论交战的“战场”。在台湾地区“大选”结束之后,绿营领导人蔡英文当选。本着“教训”或者“警告”台独分子并“团结”蓝营人士的目的,2016年1月20日,李毅吧以“帝吧出征,寸草不生”为口号,发动了“圣战”,以在Facebook等社交平台的绿营媒体、个人主页张贴表情包为主要方式,来实现对绿营媒体和个人网络空间的暴力占领。

“帝吧出征”在一般媒体以及学术界都引起了广泛的关注。被关注的层面多种多样,但是除了关注李毅吧的这批新会员“众生皆帝”在“出征”中所表现出的严密人员组织和行动组织能力之外,相当一部分研究都在关注“出征”与民族主义的关联,比如有些关注表情包内容与形式的米姆式(meme)话语控制与共意动员[4]、“图像竞争的民族主义”[5]以及整个“出征”行动的集体互动仪式表演[8],有些关注这群以95后为主力的“众生皆帝”们的民族主义意识形态实践背后的商业逻辑[6],或者关注这种民族主义的历史性渊源和当下特征[7]。然而,这些论述虽然讨论“帝吧出征”与网络民族主义的诸多方面,但是民族主义意识形态是如何与“爆吧”行动具体地勾连在一起,在这些论述中尚不完全清楚。

作为百度贴吧“爆吧”行为的最早实践者之一,李毅吧的爆吧传统在李毅吧的发展过程中具有关键节点的作用:无论是对“李宇春吧”(2007年6月21日,最早的爆吧记录)、“东方神起吧”(2008年11月28日),还是对魔兽世界吧(2010—2013年多次发生)的爆吧,都是导致李毅吧知名度扩大、来访和会员人数增加、吧内风格变化的关键事件。同时,李毅吧的爆吧行动从早期就具有“爱国‘圣战’传统”:例如,2007年6月21日对台湾艺人“杨丞琳吧”的爆吧,源于台湾艺人杨丞琳在综艺节目中的表现被认为是对日本侵华历史非常不了解并对日本侵华造成的苦难缺乏同情心;2008年11月28日对韩国艺人团体“东方神起吧”的爆吧,源于韩国男子艺人团体“东方神起”成员之一的沈昌珉殴打中国孕妇事件(正是在这次爆吧中,主要爆吧组织者之一“魔兽世界吧”第一次将这种网络攻击行为称之为“圣战”)。后续还有对韩国演艺团体“EXO吧”(2014年7月20日)、韩国艺人“权志龙吧”(2013年7月28日)以及对亲日的“和风类”贴吧(2013年7月1日)的多次爆吧,其中甚至包含攻陷相关艺人在国外的网络主页的网络行动。

在这些“爆吧”行动中,针对国外艺人或者他们在中国粉丝的“不当”言论或者行为的爆吧行动,被李毅吧的聚合群体以及其他贴吧聚合(以及数量众多的、非百度贴吧用户的年轻网民)提升到民族与国家“圣战”的高度。进一步说,这种聚合狂欢色彩浓厚的简单化、暴力性的网络空间占领行为,由于针对的是对概念化意义上的“中国人”有不友好甚至恶意行为的境外对象,那么这种暴力占领行为天然就带有道德合法性。这种把针对境外“不友好”对象的爆吧和网络攻击行为符码化(codify)为基于民族主义的“圣战”的话语实践,表现出一种奇异的双重性。一方面,李毅吧的“毅丝”“屌丝”和后来的“众生皆帝”(以及其他百度贴吧平台上的活跃贴吧用户聚合),可以为任何微小理由与其他贴吧或者网络主页发动爆吧行动,并由于经常“实战”从而形成了强大的网络空间攻击和占领的组织、操作能力。另一方面,这种爆吧虽然经常由各种微小事件发动,却几乎不会针对各类国内社会弊端或者社会问题而发起(这方面的日常战术往往只有类似“屌丝话语”这样属于微观抵抗战术的话语反抗)。这种特征使得无论是一般媒介文章还是学术讨论在2016年都对这个现象颇为意外:为何这群对于社会公共事务缺乏直接参与热情的年轻聚合群体,会以这样一种易怒、激烈的方式进行“民族主义”抗议?

然而,这并不是学术界第一次对此感到诧异。例如,刘凤淑和聂保真等都曾经描述过国际学术界和媒体对2008年北京奥运会前后中国新一代青少年高涨的“爱国主义热情”的意外[17-18]。刘凤淑把青少年这种对公共事务和国家政治事务漠不关心但对民族—国家荣誉、国家统一特别敏感的状况称之为“对政治漠不关心的民族主义”[17]53。李毅吧的各类聚合群体,或者更加一般意义上的百度贴吧平台的使用者,在很大程度上延续了这种特定的民族主义。他们更多将网络当作是一种娱乐空间,其中对于公共事务的关注,在很大程度上都通过“内涵”、戏仿、嘲讽等文化抵抗技术的方式对社会弊端、不公平的公共事务决策和状况进行微观抵抗。虽然刘凤淑所描述的“爱国主义”近年总体上在各个网络平台都有越来越强的扩张性趋势,但是,相对于李毅吧和整体意义上的百度贴吧的这种偏向于娱乐化的微观抵抗,在2000—2010年间以“天涯社区”为代表的网络社区上,以及在2010—2014年间以新浪微博为代表的社交媒体平台上,对公共事务的关注都更加强烈、直接,更加以行动和社会改变为导向。

冯应谦、高伟云在2014出版的《中国青年文化系》(Youth Cultures in China)也对此进行了分析。他们认为国家、家庭、学校以及媒体所共同构建的限制性机制的作用形成了一种新的“青少年景观”(youthscape),在这种景观下,“治理术(governmentality)、生命政治(biopolitics)和自我技术共同形成限制性”[19]195,使得这些青少年群体文化虽然也带来了一些“小的(社会)干预,零碎的抵抗,和具有地方特性的另类主体性”[19]21,但是总体上缺乏对社会变革的推动性力量。相反,他们对于社会主流价值观的接受和配合在很大程度上是在强化现有的社会状态,从而进入一种强调对民族国家的义务和责任而不是权利的状态。刘凤淑据此认为他们更加类同于某种被塑造的“主体”,而不是自我构建的某种主体性身份[17]62。部分正是由于这群“爱国主义者”的这种独特的状态,媒体上一般将他们称之为“小粉红”,以区别于20世纪60—70年代的“红卫兵”。

五、结论

本文基于行动者网络理论和网络聚合公众的视角,来探讨百度贴吧“李毅吧”的群体聚合变化,以及这种变化带来的聚合主体性的变迁。和之前的论述一般将李毅吧看作是相对稳定和均质化群体的研究路径不同,本文认为李毅吧群体聚合的变化跟一系列的偶然性事件有关,比如百度贴吧技术框架的变化、足球球星李毅本人的媒介形象变化、“爆吧”行动及其带来的群体多元化扩张、贴吧的派别斗争与商业化、民族主义事件等等偶然事件带来群体聚合的一系列转折。而在这种基础上的主体性构建则呈现出双重性。一方面,这种构建是网络技术“赋权”主题的一种呈现。它使个体与群体跨地域、跨群体的趣缘聚合(包括粉丝与反粉丝聚合)主体性构建变得可能和便捷,同时也提供必要的空间作为日常生活抵抗战术的话语空间实践。这种赋权主题,使得以天涯社区为代表的、以深度社会问题分析并带有较强社会行动导向的网络社区,以及以“围观改变中国”为口号、力图深度介入社会改变的新浪微博,迸发出较强的推动社会变革的赋权性能力。部分出于这种媒介技术赋权的主题性,李毅吧早期的反偶像的反粉丝文化,能够渐渐结合广泛弥散的失落感和相对剥夺感,从而发展成为对社会阶层结构固化、资源垄断、权力干预社会公正等社会现象进行“内涵”、戏仿式微观抵抗的“屌丝”话语体系。尽管有批评性观点认为这种抵抗的方式在一定程度上是以传统的方式来反对传统,可能在抵抗的同时强化了社会现状,但是这种主体构建,在被传统社会权力塑造同时,也在努力创造自我塑造的空间。

另一方面,互联网技术赋权意义上的网络空间在迅速缩减,这使得网络主体性构建的另外一个层面更加凸显出来。著名网络行动研究专家杨国斌在讨论“帝吧出征”时评论道:“近几年,‘负能量’的抗争性网络事件明显减少,‘正能量’的网络事件相应增加。表达愤怒和怨恨的事件有所减少,表达快乐情感的事件增加。对‘帝吧出征’事件的分析,如果放到这个大背景下来看,能说明什么问题?或者说,如果‘帝吧出征’的旗号不是爱国主义和民族主义,而是把矛头指向某种社会弊端,它是否还能够搞得那么轰轰烈烈?”[3]29这种状况,说明自互联网早期以来的赋权性主题话语,历经21世纪第一个10年的网络集体行动以及微博时代的“围观改变中国”的历程之后,已经进入了一个相对停滞的阶段。“帝吧出征”所展示的“小粉红”的聚合群体构建,他们对于社会主流价值观的接受和配合以及对民族国家的义务和责任(而不是权利)的强调,是否如刘凤淑等学者所指出的,实际上更加类同于某种被塑造的“主体”身份,而不是他们自身倾向于认为的、自我构建的某种独立的自我身份(“众生皆帝”)?这个问题值得进一步关注和讨论。

总体上来看,李毅吧这种多元的主体性构建,充分利用了互联网技术为以下多个层面所提供的巨大空间:聚合群体的组织与重组、公共关注与公共表达、聚合群体亚文化与个性化呈现、集体行动与话语实践抵抗。但与此同时,这种主体性构建也受到了平台技术框架、政府治理术、商业化运作、更大聚合群体的变迁与重组、传统价值观念与知识权力体系、偶然事件与偶然因素的影响,这些外部因素、物质行动者与人类行动者一起参与了李毅吧的群体聚合的组成与重组。这种相互影响的关系形成了一系列不同时段内的李毅吧聚合群体“代言人”话语,它们即是聚合群体行动的主体性构建的结果,也是这种主体性构建的主要塑造方式。李毅吧从粉丝、反粉丝、“屌丝”到“小粉红”的聚合群组变迁,展现了从赋权主题为主的网络主体性自我构建向治理术主导的“主体”塑造的转变过程,同时展示了中国网络用户聚合群体主体性建构的一种典型路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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