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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华文文学批评到华人文化诗学

2019-08-20刘小新

台港文学选刊 2019年3期
关键词:马华文学批评华文

在《华人文化诗学:批评的期待》一文中,我们认为:“建构以‘华人性为研究核心,以‘形式诗学与‘意识形态批评统合为基本研究方法的‘华人文化诗学,在更加开放的社会科学视域中审视与诠释华人文学书写的族裔属性建构意义及其美学呈现形式,应是我们拓展华文文学批评空间的一个有效途径。”①我们提出“华人文化诗学”概念,隐含着的意图之一在于终结华文文学研究的纯文学批评/纯审美研究的传统,终结文学性与非文学性的二元对立的思维成规。华文文学的诸种问题不应视为单纯的文学问题,而应看作华人问题的表述与象征。它涉及到政治、经济、文化、教育诸领域,涉及族群、性别、阶级与国家的多元文化的冲突与融合等等问题,对文本的纯文学评价据此肯定还有一段很长的路要走。因而华文文学研究超出了纯文学批评的范围,需要多学科学者的参与,“华人文化诗学”是跨学科的研究,唯有科际整合的研究才能有效阐释华人性的复杂面向。换句话说,华人文化诗学以华人表现文化与表征政治为研究对象,必须建立与当代开放的社会科学相适应的开放的理论和灵活多样的方法。

从传统的华文文学批评到“华人文化诗学”的转换,首先意味着学科研究对象的拓展。长期以来,我们的华文文学研究局限于华人知识分子的文学作品,没有完成从传统的“作品”概念到“文本”和“话语”的观念转换。在这个意义上,华文文学批评显然落后于文学理论的历史发展。从作品到文本意味着两次巨大的理论跨越。第一次跨越是结构主义于新批评完成的,二十世纪的文学理论用“文本”取代了“作品”,因为“作品”总是提示着作者的存在——这是一种浪漫主义的文学观念。结构主义与新批评的“文本批评”确立了文本的独立自足性,把文学批评的重心从作者的心理学与社会学研究转移到文本内部的结构即诸种话语单位之间的相互关系的分析。“二十世纪文学理论的种种波澜都可以追溯至文本概念的提出。‘文本概念的使用是文学理论与批评的一场革命。”①后结构主义完成了第二次理论跨越,它打开了结构主义那种封闭自足的文本概念,消解了文学与非文学文本之间的学科区隔,重新建构文本的形式分析与社会、历史的意识形态研究之间的隐蔽关系。对于根基并不深厚的新兴学科——世界华文文学——来说,从“作品”到“文本”的概念转换与理论跨越是十分必要的。它要补结构主义与新批评的文本形式诗学研究的课程,也需完成后结构主义打开文本空间的跨越。“华人文化诗学”把自己的研究对象定位为“华人文本”,它包括华人的文学文本和华人其他表现文化活的或所物化而成的一切社会文本。在我看来,华文文学批评在研究对象上的划地自限应该休矣,建立开放的文本观念,开放华文文学研究的边界,或许是开创华文文学批评空间的一个路径。

“华人文化诗学”所谓的“开放的文本观念”有三个层次的涵义:

其一,“华人文本”包括文学文本,也包括华语电影、华人美术、华人音乐、华人戏剧、华人口头传播的歌谣等等艺术文本,“华人文化诗学”注重跨艺术的文本研究。许多时候,跨艺术文本之间的影响研究,并比研究,有可能更完整地认识华人问题、华人文化属性的复杂面向。《中外文学》杂志的“离散美学与现代性”专辑是一个很好的例子,以对蔡明亮的电影文本与李永平的小说文本的彼此参读来阐释马来西亚华人的离散经验,的确能够给予我们更多的启发。刘登翰对《过番歌》文本的考证与诠释是另一个好例子,对民间口头形态的华人文本《过番歌》的研究以及与知识分子关于“过番”书写的参读来诠释华人移民经验的民间记忆,开启了一个有意味的批评空间。在我看来,这项研究与单德兴等学者的“天使岛诗歌”研究有着某种相近的学术意义。单德兴所言:“天使岛及《埃仑诗集》一方面印证了‘当时典型的华裔美国经验,另一方面也成为‘记忆场域。”②《埃仑诗集》的整理出版和進入文学史,则成为这段华裔美国经验被历史记载的标志。的确,民间形态的华文文学文本是值得人们关注的。

其二、“华人文本”是一个更加宽泛广义的“社会文本”概念,诸如华人的各种文化论述、旅行、华文教育运动、仪式庆典、宗教祭祀等等都是广义的“华人文本”。人们可能会质疑文本概念的这种扩张将带来华文文学研究的学科独立性的更大危机;“华人文化诗学”对边界的消解会不会导致华文文学研究被“华人学”所收编?在文化研究大面积入侵的文学研究的语境里,这种对学科独立性的紧张和焦虑是普遍存在的情绪。但我们要问的是西方近代以来越来越细的人文学科划分体系就一定具有不能质疑的合法性权力吗?我们曾经强调华文文学研究要从华人学研究成果中获取知识资源,同样的,从华文文学批评到“华人文化诗学”的转换也可能构成“华人学”研究的一种理论与方法学资源。引入“华人社会文本”概念将对传统的华文文学研究产生巨大的影响,至少对改进华文文学批评的品质有所助益。以马华文学研究为例,对马来西亚的华教运动以及马华知识分子的文化论述一无所知的马华文学批评事实上是很难深入把握马华文学的处境、存在形态与历史运动,也不可能有效阐释马华文学文本。这也是黄锦树在讨论马华文学的限度时高度重视林开忠的马来西亚华教运动研究成果的一个重要原因。

其三,所谓开放的文本观念还意指文本与社会历史、政治意识形态之间的开放关系的建立,即文本的脉络化与“世界性”/“在世性”(萨义德《世界、文本、批评家》中的概念)解读。在“华人文化诗学”视域中,没有所谓的纯文学或纯美学问题,有的只是处于某种历史场景之中的复杂的华人问题;没有孤立的自足的文本,唯有存活于文化场域间的华人文本。政治、经济与美学,族群、性别与阶级形成的复杂交错的网络以及国际政治关系的风云变幻构成了华人文本的历史场景(不是旧历史主义意义的“背景”),所以回到文本生产与传播的历史场景是真正有效理解与阐释华人文本的唯一路径。

如此,“开放的文本观念”延伸出来的问题是华文文学批评将向华人文化/符号批评的转向。的确,如同保罗?鲍威所言:今天我们生活的时代是在以符号为基础的结构中并通过符号实施统治与支配的。关于华人文学的理论与批评要真正有效地介入当代华人的历史与现实,真正有效地阐释当今华人文化问题的复杂性,就必须开放其边界。这里所谓的华人文化批评或符号批评显然隐含着文化政治的批评维度。“华人文化诗学”把华人文本以及其他符号的生产与传播视为某种文化政治行为,所谓“文化政治”,乔丹(Glenn Jordan)和魏登(Ghris Weedon)曾有过如此诠释:“哪种人的文化是正统的?哪种人的文化则是臣属的?什么样的文化被认为值得展示?哪些则需要隐藏?谁的历史要被记载?谁的又要被遗忘?什么样的社会生活形象要予以规划?而哪些则需被边缘化?什么声音能被听到?而哪些则需保持缄默?谁可以代表人?其代表又基于何种基础?凡此种种均为文化政治领域。”①此段论述或许有助于我们理解海外华人文学书写何为这一关键性问题。“华人文化诗学”从华人华裔的表征政治的层面理解与认识华人文化符号/论述/文本生产的文化政治功能,华人文本的生产与传播的意义在于反抗被主流历史遗忘的命运,反抗臣属化、边缘化的文化际遇,使少数族裔的声音在多元文化构成的国家文化场域中占据应有的位置。

在多元族群的国家和多元文化构成的国家文化中,每一个族群多对国家的建构有所贡献,每一种族裔文化都是国家文化建构的一种资源与构成部分。这是一种历史事实,也可能只是某种理想化的认识。历史的压抑与遗忘常常发生。每一个族群在历史中的位置得靠族裔文化符号/文本生产与传播来铭刻与再现,所以表征政治的核心是历史的阐释权问题。在研究华文文学过程中,我们曾经与两种相近的说法相遇:一种人认为海外华文文学没有读者,所以是可有可无的“盲肠文学”(朱大可语);另一种人说他们总是写乡愁,是一种“吃饱后的文学”。这表明我们对海外华人的文学书写的意义缺乏真确的理解与同情。而我们的华文文学批评界又往往战战兢兢地回避华人政治命题,常常用普泛化的审美模子取代对华人文本所隐含的政治无意识的阐释,取代一种文化政治的分析。这可能是二十多年来的华文文学批评缺乏深度与广度的一个深层次原因。从传统的华文文学批评到“华人文化诗学”的转换,其实质即是从对华文文学的纯审美认知转向对华人华裔表征政治的研究。这里我想引入斯图尔特?霍尔对“表征”问题的看法来支持我们的观点。在霍尔的研究中,表征实践是文化生产的主要实践活动之一。人们理解事物、生产与交流意义进而拥有某种“共享的意义”,是通过表征以及由诸种文化表征实践构成的“表征系统”而实现的。①表征实践或话语生产深深地卷入了意义的争夺之中,如同南帆所说的“符号的角逐”。知识生产尤其是历史知识的生产总是如此深刻地陷入意识形态与权力的旋涡——在福柯的讨论之后——这已经是人所共知的。我们之所以提出“华人文化诗学”,是期望华文文学研究把学术重心与热情从一种纯而又纯的作品欣赏以及对华人作家那种缺乏标准的赞美修辞转移到对华人表现文化、表征实践和表征政治的研究。

但以华人表征文化实践和表征政治为研究中心的“华人文化诗学”不走旧历史主义的批评路径。旧历史主义往往从早已预设好了的政治经济社会的宏大背景出发阐释文本的政治意义,旧历史主义批评中有一种偏颇,常常把文本分析处理成宏大政治叙事的某种注解。“华人文化诗学”以新历史主义、新马克思主义为重要理论资源,取从文本到政治的路径。这即是詹姆逊等学者的文化研究与文学批评所坚持的阐释范式:从文本的句法分析开始,从审美与形式分析开始,“然后在这些分析的终点与政治相遇。”①许多时候,我们谈论华文文学小心翼翼地悬搁“政治”,我们只谈文学,谈意境、语感等等美学形式以及某种大而无当的“传统与现代”的融合或者普遍抽象的“乡愁”,而不去碰触华人文本背后的政治无意识,有时这甚至也成为华文文学批评的一种集体无意识。当然,这种现象在华人文本的生产中同样大量存在。这就是我们常常感到许多华文文本和华文文学批评同样无力甚至无用的一个根本原因。但我们也能够读到大量的有历史勇气与人文政治关怀的文本。以历史悠久的马华文学为例,如方北方的小说、吴岸的诗歌、方修的文學史、小黑的南洋反思小说,以及那些隐晦的现代主义者或者“解构与遁逃”的后现代主义者,都以某种形式传达出丰富信息。他们所提供的都是文化政治意味深长的华人文本。我不能认同黄锦树对方北方的评论,黄锦树否定了方北方的现实主义实践,他认为方北方的现实主义在意识形态上是历史环境决定论乃至国家意识决定论,因此现实主义的三大典律思想性、社会性、艺术性都陷入困境无法真正实现。也不能认同黄锦树对马华现代主义(不是“中国性现代主义”)的过度信任。其实马华现实主义遭遇的限制性因素,同样存在于马华现代主义身上。在文本的措词、修辞和结构中,这些限制性因素(社会权力结构与权力资源的配置方式)都可能留下了某些或隐或显的踪迹。正如马华旅台学者林建国所言,一切都卡在资源的关口上。记得詹姆逊说过:“注重某种再现方式在特定语境中的困难甚至不可能性,注重形式的残缺、疏漏、局限和障碍。在我看来,形式的失败……可以成为导向某种社会意义和社会真实的线索。”②这种“症候式”文本阅读法或许也可以成为我们理解马华现实主义的不彻底性与马华现代主义隐蔽困境的一种方式。

本文的讨论是对《华人文化诗学:华文文学研究的范式转型》一文的某种补充。以上不成熟的谈论涉及“华人文化诗学”中的文本概念的开放性和表征政治的阐释两个问题。我们认为“华人文化诗学”议题关心的重心在于华人文本与社会历史、族群政治及意识形态的隐蔽结构关系,我们想象的“华人文化诗学”是关于作为文化论述的华人文本的生产、传播、影响及其内外限制的知识社会学。它企图引起人们对构建关于华人文本的一种“社会形式诗学”批评的兴趣和热情。这一研究理念的形成与深入讨论或许对推动华文文学批评范式转型进程有所助益。

① 刘登翰、刘小新:《华人文化诗学:华文文学研究的范式转型》,《东南学术》2004年第5期。

①南帆主编:《文学理论新读本》,浙江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49页。

②何文敬、单德兴主编:《再现政治与华裔美国文学》,“中央研究院”欧美研究所1996年版,第6页。

①孟樊:《后现代的认同政治》,台北扬智文化事业股份有限公司2001年版,第32页。

①[英]斯图尔特?霍尔:《表征?导言》,商务印书馆2003年版,第1-2页。

①[美]詹姆逊:《晚期资本主义的文化逻辑》,北京三联书店1997年版,第7页。

② [美]詹姆逊:《晚期资本主义的文化逻辑》,北京三联书店1997年版,第1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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