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的心灵
2019-08-20何怀硕
任伯年:苍头异军
时代背景
“艺术反映时代”这句话,在某些条件之下,可以说有其颠扑不破的道理。艺术是人的“现象”。就人与人、人与他自己以及人与宇宙万汇的关系,其中某些普遍的、不变的因素而言,艺术虽亦有可能不一定要反映它的时代;但就某些特殊的、变动不息的因素而言,则必定直接、间接地反映了艺术产生那个时代的特质。而艺术家原来是具体的人,必存在于时空坐标的某一点上。完全孤立绝缘于现实时空之外的“人”并不存在。艺术正是普遍性与特殊性因素的统合。所以,任何艺术无不直接或间接、彰明或隐晦地反映了它的时代。换句话说,艺术的存在、演变或发展,都必受到它的时代中某些社会、历史、文化的条件所激发或限制。当然,艺术不是时代的记录,不是社会生活的图解。它是自然而然地,曲折委婉地蕴涵了它的时代精神。
以任伯年为《大师的心灵》的第一位画家,是因为他的生年恰巧是第一次鸦片战争(一八四〇年)的开端,一般也正是史家认为近代史的起点。要了解任伯年的时代,我们得先对鸦片战争前后中国社会与文化的局势有一些基本的了解。
十九世纪以前,中国与西方还没有邦交。虽然清在嘉庆、道光以来,政治腐败,国势逐渐衰微,不过,基本上还维持“天朝”的虚骄。但是这个时候,经过了工业革命的英国,挟其头等的生产力与坚船利炮,开始向外寻求殖民地!中国历史上虽也有过许多外患,但对于这个与前迥异的新敌人,完全没有认识,根本不知道,这次不是以上国的文明对付狄夷胡羯,而是以中古文化对付近代文化,以落伍的人力畜力的农业文化对付先进的工业科技文化。鸦片战争惨败的结果,中国自“天朝”变为列强欺凌的准殖民地,开始了前史所不曾有的屈辱与悲惨的命运。中国的文化与社会开始动摇、解体,与时代有密切关联的思想、文学、艺术,当然也相应地有一番波动与变迁。
一八四二年,因《南京条约》而海禁大开。上海首先脱离古老的中国社会,快速地以与原来中国社会和经济模式极不平衡的畸形发展,成为繁华奢靡的“十里洋场”,即所谓“冒险家的乐园”。
我们且不论这“十里洋场”的奸诈掠夺、穷奢极欲,与乎底层市民在华洋官商买办以及各种权势盘剥压迫之下的悲苦。就近代艺术发展而言,地理的位置与工商业繁荣,往往是人文荟萃的先决条件,也往往是促使艺术兴盛、风格别开生面的根本原因。由上层士大夫、皇室、官僚、贵族所产生、支持与欣赏的绘画“正统”,达到了发展的极限,渐渐没落之后,中下层的艺术家,正因为近代商业的兴起,有了生存发展的社会条件,才能起来与那个“正统”相颉颃,乃至取而代之,成为画坛的新秀。距离任伯年及前后一班画家(被称为“海上画派”)不到一百年之前,“扬州画派”的盛极一时,已显示了地理及经济发展的因素对艺术发展决定性的影响力。
扬州当大运河和长江的汇合处,是南北交通运输的枢纽。康熙到乾隆是清朝盛世,扬州的商业在拥有船队的盐商带动之下,繁华富庶,羡称天下。富商官僚,筑建华屋大宅,园林亭榭,极一时之胜。遂吸引各地画家与文人来集,在绘画方面人才济济,尤其以“扬州八怪”成为反“正统”(当时的“正统”代表人物是董其昌及“四王”)突起的异军。
“海上画派”崛起,与“扬州画派”的社会背景有某些相似处,所以两派画艺在反正统、商业化等方面略可相持并论。但也有不同:上海这个新兴的工商业大都会,是以来自西方的文化压倒中国固有的文化,上海画派不免受到西方文化的某些影响。就商业化而言,扬州画派虽然也多半以卖画为生,郑板桥并订有“润格”,但由于扬州的画家出身文人,多半还做过小官,他们的士大夫文人气质很浓厚。而上海画派画家出身更低,任熊、任薰、任伯年、吴昌硕、蒲华出身都极穷苦,绝大部分都是布衣,完全靠鬻画自给,艺术与商品的距离不免更近。
新兴的工商社会,对艺术有更广泛、更大量的需求。收藏者与欣赏者不再局限于皇室贵族,更多的是商人与中产市民阶层。而正统士大夫画家不能适应商人与市民的需要,不能投合他们的口味,正好由出身清苦的天才出来扮演画坛上的苍头异军。这些以卖画为生计,也即为过去士大夫不屑的专业画家,揭开画史的新页。他们没有正统派的枯淡雅逸与古奥的书卷气,却多的是一股生猛的朝气、雄浑的生命力,以及与社会、生活、民众息息相通的时代精神。
以任伯年为翘楚的“海上画派”(也称“海派”)就在这样的情势之下崛起春申。
生平回顾
任伯年初名润,后更名颐,伯年是他的字,又字次远,号小楼,又作晓楼。原籍浙江山阴(今绍兴县)航坞山人,后迁居萧山(在绍兴县西北)。故常署“山阴任颐”。
关于任伯年的生平,缺少记载。流传的故事,亦多不可信。徐悲鸿根据有限的“口述历史”,曾为任伯年写过评传①,虽然难能可贵,但其中年代错误,而关于任伯年伪造任渭长画扇街头求售的故事,也缺乏根据。这个故事差不多任何谈任伯年画或文章的人都津津乐道,几乎成为“史实”;以讹传讹,只是小说家言。根据任伯年的儿子任堇叔跋任伯年为父亲任淞云画像,我们知道任淞云大概死于一八六一年冬天,则“伯年十五六岁时,其父卒,即转徙上海”(徐悲鸿《任伯年评传》)便与事实不符。我们可从任伯年一八六八年画《东津话别图》知道他画完此图即北上。同年冬天,他画《沙馥三十九岁小像》题有“同治戊辰(一八六八)冬孟任颐伯年写于苏台寓斋”,证明这一年他是在苏州。但任渭长一八五七年已经逝世,他当然不可能在上海见到任渭长,更不可能因伪造任渭长书画而得到任渭长赏识。据陈半丁所说,任伯年在苏州从任阜长(任薰,是任熊渭长之弟)学习不到半年,便去上海。可知这一年是一八六八年,這时任伯年已二十八岁(据云《东津话别图》题签,任伯年写有“二十九岁作”。照中国旧时算法,往往是虚岁加一)。这里我为任伯年生平岁月略作一番考证。但本文不为史传,有关画家的年谱,留待重写任伯年传的学者去研究。近代这样重要的画家,他的生平我们知道得这样少,错谬却这样多,可见我们对历史、对艺术、对民族天才,是如何荒忽。
任伯年生于一八四〇年(道光二十年),卒于一八九五年(光绪二十一年),只活了五十六岁。其中后三十年一直在上海鬻画。他的一生经历了两次鸦片战争、太平天国、自强运动、甲午中日战争,至《马关条约》缔结的那一年为止。近代中国这一段最悲辛的岁月,就是任伯年生命活动的时空背景。
任伯年出身贫寒,读书学画,除接受了民间肖像画工父亲的家学,后来又短期跟从任阜长,得到两任画风的薪传之外,全凭他过人的天秉以及从民间艺术与时流名家那里领悟吸收,勤勉自学而成为海派中之佼佼者。他没有著述,在画面上除写姓名、时、地之外,甚少诗文题记,所以要研究任伯年,必须直接从他的画迹上着手。
别出心裁的肖像画
任伯年画艺的成就,以人物画最高;其中尤以肖像画为明末曾鲸(一五六八~一六五〇)以来一人而过之。
肖像画在古代称“传神”或“写真”。相传商代武丁时已有“画像求贤”的故事。东晋顾恺之有“传神写照,正在阿堵中”的记述。唐代有阎立本《历代帝王像》。五代有顾闳中画《韩熙载夜宴图》。两宋李公麟、苏汉臣、陈居中都是写真能手。元代王绎不但工肖像,且撰写《写像秘诀》。他的《画杨竹西小像卷》(倪瓒补景)是中国肖像画史上扛鼎之作。明朝以曾鲸为最重要肖像画家。在他以前,肖像面部主要是单线勾勒,渲染较少。清姜绍书说曾鲸“每图一像,烘染数十层,必匠心而后止。”①他已吸收了西洋画法,但仍以“墨骨”为重,反复烘染,然后着色,所谓“曾波臣法”,对后世影响极大。陈衡恪说“传神一派,至波臣乃出一新机轴”。至“扬州八怪”,也有肖像画名作,而且别具一格,以神韵意趣胜,如罗聘的《蕉林午睡像》与《冬心先生像》。
任伯年承继这个肖像画的传统,而自出机杼。他的肖像画兼有传统的工整严饬与神韵意趣,又融会西洋画的体积与结构的特色,化为生动传神、潇洒不羁的线条和笔墨色彩,痛快淋漓而精确洗练,不但是明清肖像画最突出的巨匠,就在中国画史上,也所罕见。
传统肖像画,严整者必细笔勾描,往往失之板滞;意趣横生者,必逸笔写意,不拘形似。例如梁楷之《李白像》及扬州八怪之稚拙天真,神韵凛凛,却只能针对特定对象,偶一为之,不足以成为传神写像的常法,也即不能建立系统的肖像画的技法规律。逸笔草草,妙趣横生,往往有漫画趣味,很难表现更强烈、更深厚的绘画性。任伯年最高超的本领,就是能将两者合一。他能以近乎写意的逸笔,勾勒取神,表现出细笔勾描才可能有的严整、庄正与准确。如果不能体会到这一层,就无法领会任伯年肖像画的造诣,也必不能认识他在画史上的地位。
除了天赋,任伯年的人物肖像画有其渊源。他的父亲任淞云(鹤声)就是一位肖像画家。他要任伯年能背写来访客人形貌。任伯年“承庭训”,学会了“背摹默写”的功夫。顾闳的《韩熙载夜宴图》就是“夜至其第窃窥之,目识心记”①得来的。中国肖像画传统的精华就在于观察,捕捉所画人物自然流露的神情,然后默记默写,使形神兼备。不像西方以正襟危坐如泥塑人写生而得。这在宋人陈造、元人王绎等人的有关著述都彰明中国肖像画“传神写照”的伟大传统。
任伯年不仅深得写真术三昧,而且得到民间艺人的引发,制作过紫砂器皿。并且曾捏塑过他父亲的塑像。“高三四尺,须眉衣褶,备极工细”②。画史上能画又能雕塑的画家寥寥无几。我们可以明白,多方面的才艺、多方面的体验和修养,以及与民间艺术密切的血缘关系,使任伯年与一班因袭模仿的名家,自然不可同日而语。此外,任伯年因为生活在上海,他曾向當时上海天主教会所办的图画馆主任刘德齐学过西画。据沈之瑜《关于任伯年的新史料》,说刘有很深厚的西洋素描基础,对任伯年很有影响。任伯年每外出必备一手折,作铅笔速写。接受了西洋画的影响,是晚清上海画坛的时代特色。但任伯年接受西方画法的启发,创造性地发展了中国笔墨,做到水乳交融,绝无生硬拼接的痕迹。
我们可从他为吴昌硕(他的挚友,也一半是他的“学生”)所作两张肖像画来窥探任伯年肖像画的造诣。
《蕉荫纳凉图轴》《酸寒尉像》是任伯年为吴昌硕所画起码五六幅肖像中最佳的两幅(其他还有《芜青亭长像》《饥看天图》《棕阴纳凉图》等)。《蕉荫》这一幅没有年款,画左上角有吴昌硕篆书五言诗,里面说“行年方耳顺,便得耳袭趣”。其实吴昌硕题画时,是六十一岁(光绪甲辰,一九〇四年),任伯年已不在人间,足见吴题是以后补上去的。
任伯年肖像画过人的成就,在于他运用传统笔墨线条,而有栩栩的生活气息,与在他之前的人物画那种“古意盎然”大不相同。
所谓“古意盎然”是因为中国画在传统中积累了一套勾描敷彩的方法,面相眉眼,身手衣纹,都已有成法。凡按照此成法,只要工夫下得多,总有可观。但也必定陷入典范化的模式之中。各种不同身份的人物,差不多成为定型化的“脸谱”与“身段”,甚至一幅中几个文人高士,宛若孪生兄弟。典范化的结果,面目古奥,是因为这些“脸谱”或“身段”,是历代画家不断增革捐益、共同塑造的“典型”。只要学会了勾描敷彩的成法,似乎就算是人物画“家”。我们看中国画许多高士美人有如出自同一模子所铸造。“模子”即大半为传统所提供,要不“古意盎然”其难哉。
所谓“生活气息”,就是画家虽然精通传统技法,但画肖像的时候画家是由个人观察与感受出发,对象的外貌与神情,了然在胸,然后斟酌传统笔墨,结合其他修养,表现为个人创造性的形象。这里面有被画的对象的生命,也有画家个人独特的、亲切的、鲜活的感受,此之谓“生活气息”。所谓“其他修养”,在任伯年而言,是他对雕塑的体验以及西洋画的启发。他的肖像画能高出前人,良有以也。
《蕉荫》图中吴昌硕的造型,不但传神,而且比例、体积、结构,都超越传统的成就,有突破性的创造。我们看到袒着大肚子、赤膊坐在竹炕上的吴昌硕,那身体是一个潦倒文人的形象:皮肉松弛,面带忧戚,而手执破葵扇,闲坐蕉荫,一副落拓不羁、萧条困顿的神态。不画焚香,也不画品茗,没有文人雅士肖像的“俗套”。任伯年不是一般画家,他的画是从有血有肉的现实生活感受中来的。
《酸寒尉像》作于一八八八年,任伯年四十九岁,吴昌硕四十五岁。吴曾做过县丞,是微不足道的小吏。画中吴一副“冠服、端立、拱手、厥状可哂”的尴尬相,带有讽刺的意味。这幅画面部用勾勒与皴染,袍服则写意,色墨淋漓,形神俱足。
另一幅《饥看天图》,像主吴昌硕背手而立,一脸忧愤。吴昌硕在旁有长诗题跋,中云:“……频年涉江海,面目风尘枯。深抱图穷节,豁达忘嗟吁。生计仗笔砚,久久贫向隅。典裘风雪候,割爱时卖书;卖书犹卖田,践阙皆膏腴。我母咬菜根,弄孙堂上娱;我妻炊扊扅,瓮中无斗糈。……”
看了任伯年笔下的吴昌硕,对于苦难时代中贫困的文人颠沛流离的遭遇,令人无限同情。任伯年的肖像画很多,大都是他熟悉的友人。从生命中的相感相应中得到灵感,以流畅、有情的笔墨“写”出来。这个“写”字正是任伯年得意自许的绝技。①
人物画独步晚清
除了肖像,任伯年的人物画也独步晚清画坛。一方面由于他过人的领悟力与想象力,对民间传说与文学掌故的博闻强记,加上他不受传统束缚、力求推陈出新的创造性与游刃有余的技巧,而展现了他别开生面的人物画世界。没有念多少书的任伯年,常常被妒骂“俗气”,但他笔下所表现的文学故事、诗词意蕴、历史典故、神话传说、历史人物、民俗人物,其丰美精妙,令人惊叹,岂是一般文人画家所能比匹!
他的人物画杰作,如《苏东坡承天夜游》《东坡游赤壁》《小红低唱我吹箫》《许由洗耳》《苏武牧羊》《八仙》《群仙祝寿》《女娲炼石》《紫气东来》《叱石成羊》《赤壁》《钟馗》《风尘三侠》《桃源图》……以及许多虚拟的人物画,如《关河一望萧索》《树荫观刀图》《故土难忘》《送炭图》……与一般中国画的“人物”大不相同。有的是寄托了他对伟人或英雄的仰慕,对他们的理解与想象;有的是借古讽今,别有意涵;有的是表现了对正义、对人间之美、对吉祥幸福的憧憬;有的是暗含了国家破碎、民族苦难的感慨与悲怆。
任伯年憎恨外国侵略者的欺凌,他曾因逃难而卷入太平军中,在军中掌过军旗,其时大约二十二岁。可惜没有详细资料,只凭其子在任伯年四十九岁照片题识中所述,且语焉不详。①但我们可知他对太平天国与其响应者如“小刀会”或许有些关联与同情。他的《树荫观刀图》题“光绪戊子首夏,山阴任颐为沪上点春堂之宝日阁下补壁”。“点春堂”在上海豫园内,小刀会领袖陈阿林曾在此设立公署,指挥作战。太平天国失败后二十多年,他为点春堂画此图,亦不无怀念之意。我们不必苛责任伯年是“同情乱匪”,或者美化他是“革命英雄”。但可知任伯年是有血性、有感情的艺术家。对于他的苦难的时代,他不是麻木不仁,是有满腔的激越。他的人物画总有一种悲凉低回的况味内敛,这也正是他的画的时代精神之所在。
他在一幅《苏武牧羊》中有“身住十里洋场,无异置身异域”的题句。我们从这无限感慨的题句中,可以领略他的《关河一望萧索》《故土难忘》等画,暗含家国破碎的隐痛,均别有深意在焉。他画“女娲炼石”,把女娲下半身画成石形,表示女娲是要将自己炼成石去补苍天,使天下太平。这样创造性的想象,在画史上足以睥睨古人。任伯年不愧是中国画史上伟大的人物画家。
任伯年人物画的杰作甚多,无法一一分析评述。他的人物画有另一个重要的成就,那就是人物群像有一种有机的整体关系,形成了内在的张力。我品味任伯年作品,深感他是画中小说家或戏剧家。他的群像人物大作品,好似史诗。他的《华祝三多图》《群仙祝寿图》就是这样的巨构。“华封三祝”典出《庄子?外篇?天地》,是华封人向古帝尧三祝颂的故事。画面古木参天,人物十人以上,结构严密,色彩典丽,宛若舞台上瑰壮的场景。更常见而脍炙人口的是任伯年所画十二幅《群仙祝寿图》通景屏风,有人认为此画应为十六幅,即后四幅已亡佚①。这幅巨制反映的是西王母寿辰,各路神仙前来祝贺,人物多达四十六人(其中仕女三十一人)。评家都认为任伯年笔下神仙,都有市井百姓的朴茂淳真,真实亲切。即使画古典题材,任伯年的画还是显示出鲜明的近代精神。
人物画难,人物群像更难。人物群像而能表现出有如小说或戏剧之整体关系,形成一个有机的场景,有鲜活的生活气息,不致成为孤立的人像拼凑,这是更难达到的艺术成就。
要达到这样的成就,绝非仅赖“功力”而可获致,而要有对人间的热爱,对社会人生的关注,加上锐敏的观察力、卓越的领悟力以及长期的修炼(默记、背写、素描、速写等反复锤炼)。中国人物画的传统,重在神采。这是傳统的精华,殆无疑义。但若只重神采,因而过分忽视形体,将“神”与“形”分离,便不免有蹈空凌虚的毛病。因为没有“形”,“神”将焉附?任伯年的画所以能形神兼备,就因为他的人物神采正是透过形体容貌来表现的。表情、动作、体态、正反背侧,以及人物之间的呼应、人与景之间的关系(显露于景物之外或隐藏于景物之间、人与景物的对应等等)乃至群像所连成的动线的变化,人物的疏密起伏与姿势表情,构成了戏剧性的张力,才能引动观赏者的情绪进入画境。任伯年在这方面的才华与造诣,差不多可以说是前无古人。
《群仙祝寿图》是任伯年三十多岁时的作品②,此时他的技巧尚未达到后来的高度,许多地方还保留着“二任”的痕迹。尽管如此,此图仍是任伯年代表作之一。
除人物之外,任伯年更多的作品是花鸟。但依我的拙见,他的花鸟画比起人物画来,不论就其艺术所达到的高度,就其开创性与对画史的贡献,都大不如他的人物画。从任伯年在世到现在,有不少人认为他的画流滑、俗气。说实在,他的花鸟画不无这些毛病。但我们若想到任伯年在上海那个新兴的商业都会以卖画为活计,为了应付主顾的需求,多数应付“订制”的作品难免秾丽甜美。我们应该对他有一份同情的了解。尽管如此,他的花鸟画还是有他的创造性。我认为他最好的花鸟画,可用惊、藏、活三个字来概括其特色。鸟每似受到惊吓,或张口啼叫,或振翮飞去;每将禽鸟藏匿花木之下或背后,状如避难;或孤独无言,都别有寓意。伯年写花鸟,用笔奔逸爽利,花草如迎风吸露,禽鸟如见跃动,一片生机活泼。即使在那些取悦顾客,极其艳丽通俗的花鸟画中,还是显露了他的才情与别具一格的构思。
山水画本是文人画“至上”的题材,在任伯年为数极少,其成绩也大不如他的人物花鸟。大概他的长处是传神生动,飞逸流畅,于山水的拙厚沉缓,在笔法上不大相宜的缘故。
师承与评价
任伯年的学生颜元曾经勾摹过他老师的人物花鸟稿本千余幅。任伯年创作生涯不过三十年,平均每年光是课徒画稿就有数十幅。仅仅从数量上,已可知他惊人的勤奋与才思敏捷。他画《群仙祝寿图》,据说画了几十件小图稿。他喜欢的题材,如“小红低唱我吹箫”(姜白石词)就有不同构图十多幅;其他如《风尘三侠》《关河一望萧索》,等等,同一题材,也反复有迥然不同的构思。天才,加上用功,是一个大画家不可或缺的条件。当然,假如没有丰富的传统,没有扶持、奖励、启发他,而且也供他学习、借鉴、反省的同代师友,也不可能有任伯年。
任伯年师承“二任”,上窥陈老莲,甚至上溯宋人双钩法;更从八大山人处,领会含蓄收敛,“悬腕中锋”;又从华新罗那里体悟到“如公孙氏舞剑器浑脱,浏漓顿挫”①之道。许多先辈名家,除二任之外,还有禹之鼎、费晓楼、胡公寿、王礼、朱偁、张熊等,对他都有提携或启发之功。“海上画派”不始自任伯年,而却由他集其大成而登峰造极。其实,他是那许多“营养”喂育成长的,他后来成为海派的代表人物,实在是他的天才、勤奋加上善于博采众长的结果。他取法乎“中”,却能自我超升,创造了近代中国绘画史第一个高峰。吴昌硕称他“画圣”,徐悲鸿尊他为“大师”,“为一代明星,而非学究;是抒情诗人,而未为史诗,此则为生活职业所限,方之古天才近于太白而不近杜甫。”②我以为都各有道理。就以李白与杜甫而论之,任伯年或兼有二人之长。或由他对平民百姓的感情热爱与共鸣上,从通俗上言,他更近于白乐天。
对于海派的“低俗”,我们应有另一番评判。周树人曾说,在京者近官,没海者近商。中国自文人画的品位独专上品以后,对于与文人画不同的美感价值不免一概诋斥。如果从艺术的多元价值来立论,董其昌与“四王”不能说全无价值,则任伯年与钱慧安等近于“民俗派”画家也不能抹杀。何况以水墨写意的,陈陈相因的南宗山水与四君子,使中国近代绘画渐趋僵死。鲜活的、富于生活气息的民俗派正有振衰起弊之功。何况任伯年是综合了陈老莲、曾鲸、八大、华喦、扬州八怪以及民间艺术的大家,也不能单纯以民俗画家视之。
此外,任伯年的画中有忧愤悲苦的一面。不可否认,任伯年的画多数是明朗艳丽、优美愉快的。上面已经说过,他是以卖画为生的画家,在那样的环境条件之下,许多画是主顾“订货”,我们不能苛求他“不为五斗米折腰”。不过,如果他只有那种作品,则充其量也不过是胡公寿、钱慧安、朱梦庐那样的小名家而已。任伯年画吴昌硕像,画《树荫观刀图》,画《干莫炼剑图》,画《女娲炼石》,以及许多别有深意、富于个人感受、构思独特的人物花鸟;或从他偶尔有的题识中,都可窥见此人胸中,有一股郁勃之气,对于社会人世,别有伤心怀抱。尤其是他一再以唐人警句“关河一望萧索”为题所画的几幅,以及《故土难忘》《关山在望》等画,寄托了他“国破山河在”的悲愤,与对故土的怀念。这些画,都有一股旷远悲凉的意绪,寓意深切的内涵。瑟瑟秋风,慷慨悲歌,都付予无声的笔墨、酸楚无言的人物形象与萧飒凄清的视境。
画真实人物;表达个人情怀;假借古人古事古诗来抒发对社会人生的感慨,表现现实生活中的见闻(如《玩鸟图》《织妇图》《鱼鹰图》《一篙新绿》等);从现实、自然的观察与写生中,重新检讨古人笔墨,创立自己风格;从民间艺术中吸取营养,对士大夫文人画有扬有弃;对传统、对西方的影响有批判,有继承与吸收。任伯年由贫贱的出身,凭他的天赋与努力,终于管领了海上画派的风骚,并反哺近百年来中国画坛,其影响力始终不衰。他是近代画坛的苍头异军,扭转了清末画坛奄奄无生气的僵局,开拓了往后这一百多年来近代中国画的新局面。他的创造性成就已经成为中国绘画传统最重要的一部分。
清末绘画,接宋元之后,继承明清遗绪,文人画已发展到精熟的境界,不免过分遵循传统规范。艺术思想与审美趣味,局限于文人雅士所沉湎的狭窄范围中,而陈陈相因;艺术一旦远离自然与人生的现实,便渐失活泼的生气。任伯年最可贵的,不仅在于他上接人物画前人的精髓,更在于他感应到外来文化的启迪,汲取中土所未有的新气息,领先追求鲜明的现实感,创造有个性特质的人物现象。最独特的贡献,是他一系列的肖像人物画,超越了明朝肖像画的高峰,清末以来,一人独秀,而旁若无人。他虽然受知于任氏兄弟(任熊、任薰),但青出于蓝,更不是同时代人物畫家所能比肩。许多《清代美术史》写任伯年,没有肯定他最重要的杰作,不在历史典故人物,不在花鸟,而在不为稻粱谋的许多肖像画(多画他的朋友、长辈与市井小民)。如果没有吴昌硕与徐悲鸿先后两位大师的揄扬,任伯年在画史上只是小名家的地位。他的肖像人物,如《何以诚像》《佚名肖像》《酸寒尉像》《蕉荫纳凉图》《吴淦像》 《 仲英五十六岁小像》 《横云山民行乞图》等杰作,是汲取西方写实主义的滋养来丰富、增进中国水墨人物造像的技法,所展现的成就,是千古第一人。最难能可贵的是他能以传统的精神为主宰来驾驭、借助外来的新知。现当代以来,画家多以“融贯中西”为标榜,多为皮毛的袭取,或竟以西体中用,以毛笔作西洋素描。任伯年的成就,至今仍未得应有之评价。我认为在水墨人物上,即使如二十世纪的徐悲鸿、蒋兆和等大师以及而后数代极优秀的水墨人物画家,都难以超越任伯年。因为二十世纪以后,过分强调素描是造型艺术的基础。(而此素描偏于西方学院写实主义。中国绘画也必定有“素描”,可称为“中式素描”。我们百年来没有探索中式素描的自觉,遂依人作嫁,是所有“引西润中”的先驱们所忽略的一面。)遂使西洋造型技法与中国笔墨建构之手段之间,宾主之势易位。即以中国的笔墨附丽于西洋造型之观念,至今尤甚。重新审视任伯年人物画的遗产,更应肯定其伟大的、天才横溢的先驱的地位。历来以“正统”的偏见,对任伯年的低贬与忽视,与现代以来,过分西化习以为常,忽略任伯年真正先驱的地位,应该大大修正。未来历史必确认他在近代中国画史上,是占有崇高地位的最初一人。
①见陈宗瑞编《任伯年画集》中徐悲鸿《任伯年评传》,新加坡出版社,一九五三年。
①姜绍书:《无声诗史》。
①《宣和画谱》。
②郑逸梅:《小阳秋》。
①《海上墨林》卷三:“年未及壮,已名重大江南北。后得八大山人画册,更悟用笔之法,虽极细之画,必悬腕中锋,自言作画如颐,差足当一写字。”
①见一九二八年出版的《美术界》第三期任堇叔题“任伯年四十九岁照片”。文长且年代有误,不录。
①丁羲元:《论任伯年<群仙祝寿图>》,《朵云》第六集。
② 画家张石园在《群仙祝寿图》题签中所记:“约三十八岁作。”
①任伯年乙酉夏《人物册》页有题:“新罗山人用笔,如公孙氏舞剑器浑脱,浏漓顿挫,一时莫与争锋。今人才一拈笔,辄仿新罗,益可笑焉。”
②见陈宗瑞编《任伯年画集》中徐悲鸿《任伯年评传》,新加坡出版社,一九五三年。
吴昌硕:熔数千年碑碣 金石铸成苦铁
时代背景
有清一代,可以说是古老中国传统文学与艺术的回光返照。这个最后的高潮,显示了三千年来旧文艺光荣的结束。在夕阳西下满天彩霞中,好古、崇古、研古、汲古之风特别炽盛。在艺术方面,金石书法在这古典的黄昏中做了一次大总结、大整顿、大熔铸,也因之绽开中国水墨画金石画派的奇葩。
造成清代在文艺史上这个局面,有多方面的原因。清朝以满人入主中夏,对于汉族读书人,采取高压与怀柔兼施的政策。高压方面是大兴文字狱,焚毁书籍。怀柔方面,一面以八股科举与博学鸿词科吸引读书人;一面纂修古籍,将读书人送入旧纸堆中去消磨岁月,同时接受思想统制。“在这一种文网严密、思想统制的时代,学者的才力只能避免与实际政治发生接触,于是学术的园地趋向于古典的研求。”这就是清朝朴学大盛的原因。①“小学”与“金石”是朴学中的两类。文字学与历代钟鼎彝器碑碣瓦砖形器及文字之考索,直接带动对于古代书学的研究、鉴赏、临摹与融会创作。这是清朝书法繁茂发达、别开生面的主要原因。
另一原因是,嘉、道以后,汉魏碑志大量出土,呼应着乾、嘉以来汉学复古之风气,遂有“碑学乘帖学之微,入缵大统”之势②。而大力提倡“北碑”者,是书法家阮元、包世臣与康有为。卑帖尊碑,是非功过此且不细论,此一革新,一洗墨守二王遗法之陈规,“以复古为解放”③,促成清代书法由晋唐直上汉魏先秦,呈现了一个千门万户的新局面;无论如何,对书史的发展,有不可磨灭的贡献。
根据吴昌硕的儿子吴东迈所说:“(吴昌硕)学楷书,起初从颜鲁公入手,后又学钟繇,打下坚实的基础,然后进而习隶。在隶书方面,他早期以临摹‘汉祀三公碑为主,后来广泛地观摩了大量的汉碑拓本,又从中选出‘嵩山石刻‘张公方碑‘石门颂等数种,经常临摹;同时也或多或少受到杨(藐翁)、邓(顽伯)、吴(让之)诸家笔法的影响。中年以后,他在博览大批金石文物原件和拓本的基础上,择定‘石鼓文作为临摹的主要对象。其后数十年间,他就在这一方面锲而不舍,持续不断地深入钻研。”①我们可知,吴昌硕的书法之路,就是清朝书学革新主流的方向——事实上,他也就是清朝书法大家中不可或缺的一员大将。
生平回顾
吴昌硕原名俊、俊卿,初字香补,中年以后更字昌硕,亦作仓硕、苍石,别号缶庐、老缶、老苍、破荷、大聋、五湖印匂、苦铁等。一八四四年(清道光二十四年甲辰八月初一)生于浙江省安吉县鄣吴村,一九二七年十一月六日在沪寓逝世。
吴昌硕的祖、伯、父皆为举人,父兼究金石篆刻。所以他幼承庭训,十多岁读书刻印已入了门径。十七岁时饥荒加上兵戎,遇到了大灾劫。是时太平军进兵安吉与清军混战,吴家仓皇逃难。荒山野谷,弟妹饿死,后又与家人失散,经过了五年孤苦流浪的生活,打过短工、杂差,吃过树皮草根,或将观音土拌和杂粮煮食充饥。他在《庚辛纪事诗》中云“纵饭也充泥”。二十一岁经历了千辛万苦回到家乡,只剩父子两人。《别芜园诗》记录了这场浩劫:“亡者四千人,生存二十五。”这一段颠沛困顿的人生体验,锻造了一个大艺术家艰苦卓绝的人格,也确立了他的艺术基调。自此废寝忘餐,焚膏继晷,刻苦向学,钻研经史及训诂之学;学诗及各家书法;学篆刻同时精研金石学。
二十九岁离家到杭州、苏州、上海寻师访友。起初曾从清末经学大师、文学家兼书法家、杭州诂经精舍山长俞曲园学习辞章和文字训诂之学,在苏州、上海结识了当时文艺界名流,诗文、书画、金石、篆刻各方面的师友都是一时精英,孳乳了他的艺术生命。这些饱学之士,常常也是大收藏家、鉴赏家(如潘伯寅、吴平斋、吴愙斋)。所以,吴昌硕得以親睹三代彝器、秦汉印钅术 、名人书画迹以及其他珍贵文物。其间对他影响最大的有三个人,即吴愙斋、杨藐翁与任伯年。
吴昌硕到中年仍然非常清苦,笔墨收入不足以赡生计,有友人为他纳粟捐了个“佐贰”小官,有了挂名差使的微薄收入。②“佐贰”即“佐杂”,吴昌硕自称“酸寒尉”者(任伯年曾为吴昌硕作《酸寒尉像》。见本书《任伯年》文),即是县丞。在此之前,他二十二岁时,县学官迫促应试,中了秀才。但他不喜欢八股文,此后已绝意场屋。五十岁时,正值甲午之役。当时吴愙斋(名大澂,字清卿)是湖南巡抚,请缨赴甲午中日之战。吴愙斋便邀他参佐戎幕,前往山海关。可惜愙斋战败罢官,吴昌硕遂失靠山。五十三岁时,他还希望仕途有发展,借钱凑了二千两银捐了知县,由同乡丁兰荪保举任江苏安东县(现为涟水县)知县。但吴昌硕毕竟不是做官的材料,做了一个月就辞去。所以他的自刻印中有“一月安东令”“弃官先彭泽令五十日”等印。过去中国文人唯一出路是仕进,也许因为他结识了吴愙斋,更牵动了仕途之念;也许是一再失望,他才放弃仕途之念,矢志艺术的追求。③
杨见山,名岘,号庸斋,晚号藐翁,浙江归安人。工书法,精经学,擅诗文。曾宦游苏州,因不善奉迎,为上所不容而罢官。人谓不该藐视上司,遂号“藐翁”以示傲世之志。书法中以汉隶最负盛名。吴昌硕敬佩其治学为人,曾诚意备函请列门下。藐翁复信婉谢,愿以弟兄相称。信中有“师生尊而不亲,弟兄则尤亲矣。一言为定,白首如新”等语。吴昌硕诗中有“藐翁吾先师”之句,并自称“寓庸斋内老门生”。这种师生情谊,世所罕见。藐翁的风格与人格,对吴昌硕影响至深。
鼓励并引导吴昌硕由书家走向画家的师友,则为任伯年。一般谈论吴昌硕,都说他五十以后始学画,其实不然。“三十学诗,五十学画”虽是吴昌硕自己说的话,其实只是表示五十岁以前的画他自己不满意。现存吴昌硕《墨梅册》款署“己卯三六岁”,可知他学画在三十六岁之前、二十九岁到苏沪之后。据龚产兴记述吴昌硕的儿子吴东迈所说:吴昌硕三十多岁时,喜爱画画,但苦无师承,后经友人高邕介绍,认识了任伯年。任要他画一张画看看,他说:“我还没学过,怎么能画呢?”伯年说:“你爱怎么画就怎么画,随便画上几笔就是了。”于是吴昌硕就拿起笔来随便画了几笔。伯年看他落笔浑厚挺拔,不同凡响,不禁拍案叫绝说:“你将来在绘画上一定会成名!”吴昌硕听了,觉得十分奇怪,以为这是和他开玩笑,然而任伯年却严肃地说:“即使从你现在笔墨功夫看,已经胜过我了。”由于吴昌硕的好学,任伯年的谦虚好客,此后他们两人既是师生,又是画友,往来密切,成为至交,始终保持着诚挚的友谊——这一段话既出自吴昌硕儿子吴东迈之口述(吴东迈也是书画家,曾任职上海文史馆),必为可信。”①吴昌硕从任伯年处接受许多教导,任曾对吴说:“子工书,不妨以篆写花,草书作干,变化贯通,不难其奥诀也。”②吴昌硕日后独树一帜,任氏之奖掖与启示,功不可没。
吴昌硕也和任伯年一样,能博采众长,多方吸收营养,取精去粕,造就了个人独特的风格。当时上海诸名家,还有蒲作英、胡公寿、张子祥、吴秋农、陆廉夫、王—亭等。尔后吴昌硕逐渐上溯,究心于赵之谦、李复堂、金冬心、高且园诸家笔墨,特别对陈道复、徐渭、八大、石涛等精心研究,加上自己金石篆刻的修养入画,终于出乎其类,拔乎其萃。
书、画、篆刻,固然是吴氏三绝,文学修养和他的诗也甚得评者推崇。诗人陈石遗曾说:“缶庐造句力求奇崛,如其书画篆刻,实如其人,如其貌,殆欲语羞雷同,学其乡冬心、萚石两先生,而益以槎枒者。统观全诗,生而不钩棘,古而不灰土,奇而不怪魅,苦而不寒乞,直欲举东洲、巢经、伏敔而各得其所长,异哉!书画家诗向少深造者,缶庐出,前无古人矣。”我们在吴昌硕题画文字上,都能见其诗文之妙。
吳昌硕晚年学生王个簃曾记述乃师之性情风貌,是了解吴氏难得的文字:“先生性喜诙谐,饶有风趣。爱好听戏,自己也能唱昆曲,有时兴发,就书案前拍起板眼来,唱着‘天淡云闲的句调。八十岁后,他还时常一手提起了袍角,一手执着木矛,教小孩子舞蹈。逝世的那一年,曾自编唱曲,叫我去觅取檀板,击节歌唱。这年夏天,随先生到塘栖游览,一天晚饭后,闲步祗园寺前,一同走下了河滩,先生拾起瓦片,作削水之戏,并要我和他比赛,我很不擅长,他还教我手势。就以上几点琐碎事迹,可以看到先生晚年时期依然很好地保持一股朝气,一直到临终前三四天,还作画如常,神明不衰。”③吴昌硕八十四岁因突患中风在沪寓谢世,葬于浙江杭县塘栖超山西麓,墓门石柱刻有沈淇泉所撰联语:
其人为金石名家,沉酣到三代鼎彝,两京碑碣;
此地傍玉潜故宅,环抱有几重山色,十里梅花。
书画同源
赵孟兆页自题《枯木竹石图》云:“石如飞白木如籀,写竹还于八法通。若也有人能会此,方知书画本来同。”中国绘画的“书画同源论”,从中国文字滥觞期已见端倪。宋元以降,文人画大兴,这个“书画同源”的艺术见解,更得到极透彻的实践。传统画师授徒,常先课以书法;不通书法,便不得进入绘画堂奥。从苏轼、赵孟兆页、徐渭、八大、石涛、扬州八怪到赵之谦,七八百年来,“书画同源”的传统已发挥得淋漓尽致。吴昌硕继承了这个传统,并把赵之谦掺以篆刻的金石味向前推进了一大步,成为金石画派达到巅峰的画家。吴昌硕的非凡成就,在于他将三千年来的金石书法与绘画熔于一炉,铸造了金声玉振的独特风格。就这一角度来说,他是传统文人画笔墨的集大成者,在他之前,历史上从未有任何人曾经达到他这一高度。
“书画同源论”有没有道理?它对中国绘画发展功过如何?我们应如何评价?在中国绘画今后的发展中我们应持什么态度?这种种问题,应该一一研究,各有判断,不能只见一面,不及其余。中国绘画最突出的特色在线的运用,决定了它的绘画语言就必然是符号式的表现,故其特质与书法相通。西方绘画的符号论,到底从东方绘画得到多少借鉴,吸收了多少营养,虽然不易论断,但是西方的符号式绘画语言,要到印象派以后才发展出来,殆无疑义。印象派诸大师受到东方的影响,是透过了“第二手”的资料——日本的浮世绘。十九世纪下半叶,日本与欧洲通商,日本手工艺品和浮世绘木刻版画受到印象主义画家的瞩目;单线平涂的东方表现方式打开了法国画家们另一双观察万物的眼睛。其实,日本的古典文化几乎都移植自中国,这种线型的表现风格,还是中国绘画传统的精华。① 视觉最精炼的符号必然是线型的形式,所以中国绘画形式带有概念的性格。西方的绘画在感觉的完整性上比较强烈,较缺少概念的性格,所以西方没有“书画同源”的传统。象征主义、表现主义、抽象主义所凸显出来符号式的视觉语言,在西方是创新,在中国却是老传统。
“书画同源”促进了中国绘画在线条运用上多元趣味的探求;书法抽象的形式美感丰富了绘画线条的功能——线条在绘画中,一方面负担了物象描绘的功能,一方面也展现了它独立的形式美感;“书画同源”也造成了万物的情态与艺术技巧,在画家心象中得到自由的沟通。比如中国书法中“悬针垂露,奔雷坠石”“鸿飞兽骇,鸾舞蛇惊”“重若崩云,轻如蝉翼”②“怒猊抉石,渴骥奔泉”③等名论,显示了中国艺术家意识到万物的情状、艺术家的感受以及艺术创造的技巧,都可彼此相感应或互相沟通。正如韩愈在《送高闲上人序》中所说“天地万物之变,可喜可愕,一寓于书”之意。由生机活泼的自然中获得了感受,领悟了用笔的技巧,取得了书法线条的美学根源;这些线条,在绘画中又用来表现某些具有共同精神特质的事物。这种自由的沟通与连绵的联想,使中国书法与绘画互相孳乳,相辅相成。这个伟大的传统是西方艺术所不能想象的。中国线条的丰富和奥窔,在世界上是唯我独尊。
如果说“书画同源”的传统也有某些负面的影响,我看只有下列几方面:第一,抹杀了与“书画同源”无关的其他绘画形式与技巧(比如重彩画、匠工画等非文人画);第二,使精干于笔墨的文人画几乎独霸画坛,压抑了其他绘画的发展与创生;第三,使传统中国绘画技法过分受制于书法技巧,反而成为圭臬与缰锁。不过,造成第一、第二两个弊端的原因,主要是历史上的因素,在昔日只有传统文人才有管领风骚的资格,当然限制了艺术多元化的发展;至于第三点,却应怪罪传统画家辗转因袭。“书画同源”虽然不应成为绘画发展唯一的理论依据,后世也不必非崇奉、谨守这个法则不可,但是“书画同源”本身并不负这些弊端的责任。相反地,它在中国绘画史上光辉灿烂的表现,永远是民族艺术足以自豪的传统精华,也是后来者再创造的源泉。
在这个长流的末端,总结前人,集其大成,睥睨千古者,就是吴昌硕。如果不能认识这个传统,也就不能了解吴昌硕绘画艺术的根源,必也不能体认他在画艺上的贡献与价值。
金石画派巅峰画家
清代以前,没有“金石味”“金石气”的概念。“金石味”也应该是中国绘画美学独特的一章,大概从赵之谦、吴昌硕以后,才有后人所谓“金石画派”的说法。什么是“金石味”呢?
王国维曰:“书契之用,自刻画始。”刻画之材料,有竹木、甲骨、金石二者。竹木易朽,甲骨只用于占卜,唯金石最重要、最耐久,故研究古代之文字、历史、文学、器物、美术乃至生活、风俗等,金石为极可靠之证物。研究此学,是为“金石学”。①
《拾遗记》以黄帝时为“铭金”之始;《管子》有“刻石记历”,《墨子》有“镂于金石”;秦《琅邪台刻石》有“刻于金石,以为表经”等语。金石学滥觞于汉,历代皆有承绩,宋朝最盛,元明两朝器物发现者少,难以为继。清代金石器物出土极多,遁于朴学之士,乃群起研究,著述之富,为前古所未有。
而“金石味”虽来自“金石”,却非理性的“学”,而是感性的“味”,属于康德所谓“趣味判断”(judgment of taste)。
“金石味”是中国视觉美术独特的美感发现。许多人知道以篆隶笔法写真、行、草书(如邓石如、伊秉绶),以六朝碑志入书入画(如赵之谦),以篆隶、碑碣、石刻入书(如吴让之),以及“以石鼓文与篆刻的笔法入画,并参以汉武梁祠石刻、南北朝造像等,因此笔法无往不留,无垂不缩,呈现着浓厚的金石气味”。②但未見对金石味的特质有深入的探讨。一九七八年我写《拙美浅释》③,其中有这样一段:
“拙”是对人生宇宙极幽邃的透辟力与艺术技巧极深沉的修养的结晶。“拙”或许就是历史的富厚所孕育的。中国艺术没有像西方那样多时期多种主义派别的竞斗兴替的变动,所以能在久远的静定中使艺术有从容修炼的机会,而有极丰沛的蕴蓄。中国的书法、绘画,历史的悠久,自成为心智灵思千百代的汇集;钟鼎彝器、碑碣瓦甓等古文物的斑驳陆离,实在是历史之美、时间之美的大发现;启迪了中国艺术心灵对朴茂、残阙、遒劲、浑厚、古拙、沉雄、苍老等美的趣味之勃兴与嗜癖,使“拙”的美在中国艺术美中占据了一个独特的地位。中国书画中所谓“金石味”,讲的就是古拙之趣。清末篆刻名家黄牧甫的学生说赵之谦与黄牧甫的不同是“悲庵之学在贞石,黟山之学在吉金④;悲庵之功在秦汉以下,黟山之功在三代以上”。其实所谓“金石的趣味”,就是“老”与“拙”。明清美术在元赵子昂的复古趋势之外,美学上的一大收获应该说是对“拙”美的发展与再创造。三代秦汉之美经过三四千年历史时间的淘洗琢磨所发现的古拙趣味,成为中国近代美术品鉴、追模的风尚;若无中国历史悠久而稳定持续的特性,恐怕是不可思议。
最近发现吾师王壮为先生在一九五九年于《大华晚报》曾有《金石气说》一文,言简意赅,道出了“金石气”的发生及其精神特质。他说:“今日所可见最古之墨迹,为甲骨上朱墨原书未刻者,为长沙出土之帛书,为长沙出土之战国楚简,为西北发现之两汉竹木简。凡此诸迹,论时代且古于若干金石刻辞;论笔意笔势,虽皆古而不今,然与习见秦汉六朝金石拓本中之气息,又复大异其趣。其中较多圆浑,较少方峻;较多自然,较少造作。因念古贤自已古矣,当其援笔为书时,自然有古气流露,然未必蓄意以为金石气,有类悬鹄而拟之者也。是则所谓金石气者,实出自吉金乐石,出自钟鼎盘盂,出自碑碣摩崖,出自纸墨槌榻。易言之:非直接出于书者之手,实间接出于器物者也。……今日之趣,实千年磨蚀致之也。人始为之,天复泐之,人又从而学之,天人之际,出入其实难分矣。”
“人始为之,天复泐之”正道出“金石气”之来源,“天人之际,其实难分”正道出“金石气”之精神特质,乃是人为与天工难解难分。此与我所谓“实在是历史之美、时间之美的大发现”未尝不有相通相应之处。但是他又认为“因此知金石气者,亦即失真主谓也。曩与罗志希先生论书,为述此意,公笑曰:可谓强为之辞矣。罗公盖未深解之耳”。我不知罗公是不同意“金石气”乃“失真”之结果所产生?或不同意因来自“失真”故以“金石气”不如墨迹值得学习?但我因此而悟出壮为先生之书法因何帖韵多碑味少,追求的是“剥去其刀镌槌榻之外痕,而得其遗墨运毫之真致。”①壮为先生似乎暗示“金石气”只是“失真”,毕竟不是书法正道。他的书法光圆雅净,与“金石味”失之交臂。而金石美感,在刀镌、天泐与乎槌榻之下发现金石趣味,再加以融会创发,而有书画金石派之新路,乃可谓清代诸大书画家石破天惊之新创发也。
近代扬碑抑帖,许多大书家在赵孟兆页、董其昌那条羊肠古道之外,另外“托古改制”,从“吉金乐石”中寻求灵感,“发现”金石趣味,而别开近代书道的生面。这里面有郑簠、金冬心、邓石如、伊秉绶、赵之谦、何绍基、陈曼生、吴让之、康有为、吴昌硕等大家,不但足可媲美古人,而且有强烈的个人风格(中国书法历史悠久,“正统”观念不免积累过久过深,许多书法史书常将上述郑、陈、康排除在外,实是成见与偏见)。吴昌硕在金石书法之外,他与任颐同执海上画派牛耳;而吴昌硕更为绘画金石派登峰造极、开宗立派的大师,金石美学的开拓者。
师承与评价
吴昌硕也是有清一代最有资格的最后一位文人画家。历史上大名鼎鼎的文人画家如苏轼、倪瓒、徐渭、八大、石涛等人,未有能得诗、书、画、篆刻四绝艺集于一身,而且皆达到炉火纯青、睥睨前人如吴昌硕者。如果说民国建立之后,结束了数千年封建王朝,历史应展现一新纪元,则吴昌硕便是中国文人画史最后一人(吴昌硕之后的文人画家,不无摭拾旧时残羹冷饭,因袭附会之弊,不免丧失时代精神。其中溥心畲为前清王孙,固可当文人画最后一人,但论艺术创造与造诣,于画史上虽有中上地位,与吴昌硕更不能相提并论也)。就篆刻而言,吴昌硕吸收历史的精华,由浙派、皖派直追秦汉钅术 印封泥瓦甓,加上他旷古的石鼓文成就,他的篆刻是秦汉以来,中国篆刻史上最高成就唯一的一人。
潘天寿评吴昌硕画,说他以篆入画,用“苍茫古厚,不可一世”八个字,确为知言。吴昌硕能成为左右一代的大宗师,不止在于笔墨磨炼数十年如一日,而且在艺术原理、绘画思想上也有深刻的研究与体悟。从他的诗文可见他精深卓绝的见解。题画梅有“画之所贵贵存我,若風过箫鱼脱筌”,题葡萄说“画当出己意,摹仿堕尘垢。即使能似之,已落古人后”,表示他戛戛独造的主张。他曾送篆书集联给潘天寿,联曰“天惊地怪见落笔,巷语街谈总入诗”,表现他不平凡的抱负与艺术来自人间生活的主张。“画法篆法可合并,深思力索一意唯孤行”与“蝌蚪老苔隶枝干”“谓是篆籀非丹青”都是他独辟蹊径的警句。他又说“苦铁画气不画形”“梦痕诗人养浩气”;在“得苔纸醉后画梅”中说“三年学画梅,颇具吃墨量。醉来气益壮,吐向苔纸上。浪贻观者笑,酒与花同酿。法与草圣传,气夺天池放。”主张画应是画家生命力与真性情的表露。酣畅饱满,元气淋漓,真宰上诉,气势磅礴,正是吴昌硕画的特色。
辛酸悲苦的身世,高深的学养,不平凡的抱负与毅力,天赋的创造性与超绝的品味力,加上勤奋与长寿,吴昌硕可谓熔数千年碑碣金石铸成“苦铁”,纳古集今,由历史文化精华所陶炼而成的大艺术家。中国文人画在他手里完成了最后的总结,而又开启了近代中国画金石画派的新路,没有吴昌硕,就不会有齐白石、潘天寿、陈师曾、王个簃、朱屺瞻、刘海粟等画家的种种成就,其影响力之巨,近代也无与匹者。
晚清有任伯年与吴昌硕这两大画家,加上他们之前的“四僧”,“扬州八怪”以及赵之谦,合起来看,清朝画坛的成就,乃至于书法金石方面的成就,在中国美术史上来说,是各领风骚,不让前古。非常遗憾,我所景仰的梁启超在《清代学术概论》中说:“前清一代学风,与欧洲文艺复兴时代相类甚多。其最相异之处,则美术文学不发达也。清之美术(画),虽不能谓甚劣于前代,然绝未尝向新方面有所发展。……清代学术,在中国学术史上,价值极大;清代文艺美术,在中国文艺史美术史上,价值极微,此吾所敢昌言也。”①博学深思如任公,也不免对美术缺乏见识,而且忘了文学上有一以当百的《红楼梦》,武断若此之甚。中国学者对艺术之隔膜,品味力常有偏失。任公如此,余人更无论矣。
吴昌硕四十五岁(一八八九年),日本人河井荃庐(时年二十八)来信求教篆刻,得到吴昌硕热情洋溢的回信。一九〇〇年冬,河井与文求堂主人田中庆太郎远涉重洋到上海求见吴昌硕(两年后文求堂出版《昌硕印存》,是流行日本第一本吴集)。以后又有日本人相继与吴昌硕成了师友知交。②中国的吴昌硕,至今仍为日本人所推崇景慕,在本国要到近年吴画世界市价大涨,方为至宝,思之令人扼腕。中国美术史书,对吴昌硕大都未能给他应有的崇高地位,更无传记、年谱与作品编年史的著作,研究批评既不深入,也极单薄,且多人云亦云。对于吴昌硕的研究,还有待学者努力。
吴昌硕是中国“书画同源”的典范。他熔古今书画精华于一炉,从旧传统中开出新花,所谓“与古为新”。吴昌硕的花鸟,与黄宾虹的山水画,在旧传统的夕照中,这两位大师是金石派的双峰,展现了最后的光芒,可说是空前绝后。
(选自台湾立绪文化公司《大师的心灵》)
①刘大杰:《中国文学发展史》。
②沙孟海:《近三百年的书学》,原载《东方杂志》第二十七卷第二号,收入《中国书画论集》。
③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
①吴东迈:《吴昌硕的书法》,《艺林丛录》第八编。
②王个簃:《吴昌硕先生传略》,《艺林丛录》第一编。
③吴昌硕捐知县事,见王乙之《吴昌硕与酸寒尉》,《艺林丛录》第二编,页三三三引述吴昌硕致吴彦复借钱捐官之信札,吴昌硕原先寄望仕途,不容置疑。
①龚产兴编著:《任伯年研究》。
③王个簃:《吴昌硕先生传略》,《艺林丛录》第一编。
②郑逸梅:《小阳秋》。
①有关浮世绘对印象派画家的影响,可参见拙文《从纽约的日本艺展说起》,收入拙著《城外邮稿》,台北大地出版社,一九七七年。
②孙过庭:《书谱》。
③唐书家徐浩,书法至精,后人有“怒猊抉石,渴骥奔泉”状之。见《新唐书》列传第八十五《徐浩传》。
①参看朱剑心:《金石学》第一编。
②王个簃:《吴昌硕先生传略》,《艺林丛录》第一编。
③何怀硕:《拙美浅释》,《艺术·文学·人生》。
④朱剑心在《金石学》中解释“吉金乐石”曰:“周代彝器之铭,多曰‘吉金;吉,坚结之意也。……秦《峄山刻石》曰:‘刻此乐石。乐,言其质之美也。故汉碑也称‘嘉石,六朝墓志或曰‘贞石,其义一也。”
①以上所引王壮为先生之文字,均见《金石气说》一文,收入王氏《书法丛谈》。
①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
②张振维:《吴昌硕的画品与人品》,《吴昌硕作品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