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尔各答:故人经不起重逢
2019-08-20撰文王阿牛摄影沈小娴署名除外
撰文_王阿牛 摄影_沈小娴(署名除外)
海上丝绸之路
Tips
加尔各答是印度东部最大城市,濒临印度洋的孟加拉湾,是印度西孟加拉邦的首府。这个城市因印度诗圣泰戈尔和电影《流浪者》而为中国人民所熟知。恒河的重要支流胡格利河穿过城市中心,因为海上丝绸之路的原因,附近的特里萨市场入口不远处小巷内有一座中国寺庙“天后宫”,这座寺庙已有百年历史。当地华人介绍,目前加尔各答有华人两万人左右,他们大多从事制鞋、餐饮和牙医等行业。这些华人几代在这里定居,已融入当地社会,成为加尔各答的重要社团。
没来之前我就听说了加尔各答。那有泰戈尔,有特蕾莎的仁爱之家,那曾是“亚洲的罗马”,是仅次于伦敦的帝国第二大城市。那还是海上丝绸之路的重要节点,成千上万的中国人从数百年前就开始在当地生活。
初见
吉卜林说加尔各答是“可怕的黑夜之城……拥挤和瘟疫之城”,君特格拉斯则说这是“一个受诅咒的城市,为人类所有的痛苦提供了寄托处”。当然,作为一个不服气的旅行者,我的习惯是“不管别人怎么说,得我亲自见了才能作数”。
清早的公交进城。一下车就撞上了节日,人们占据大街,敲锣打鼓,边走边跳,手扶拖拉机载着冰箱那么大的音响在疯狂地晃动。加尔各答的物价低得让人害怕。花五毛钱,就可以喝两杯奶茶,吃三块饼干,打发一个美好的早晨,午饭还有三块钱的自助等着你,而公交只要七毛钱,奶昔只要一块钱。对于一个穷背包客,这就像是一个庇护所。你不必拥有很多,就能无忧无虑地闲晃,不必花很多钱,就能见识到它最好的一面。“加尔各答真是好啊”,我真诚地赞叹,人车牛羊乱哄哄挤在街头,吃饭洗澡睡觉如厕过节,满街都散发着自由的空气。
旅馆房间空荡荡的好处是,大家都喜欢在庭院或天台待着,分享见闻或人生,我就喜欢听故事。一个美国的老头四十年前第一次来,之后反反复复地重返,次数早已数不清了。“感觉也没多大变化”,他说,“几十年过去,还是那些辉煌破落的建筑,还是那些一言难尽的气味。”
另外一日本哥们,一住就是七年,“你们一定要去这家餐馆试试”,他手舞足蹈,眼神发亮。他在前面领路,走出熙攘的萨德街,先经过一个满是家禽牲畜的街区,接着走过一排用老式打字机代写书信的老头,再穿过五彩斑斓的衣服摊和蔬果档,鱼腥味、茶味、熏香味就一块涌来,循着气味走进一个写着某旅馆的牌子,迎面是个气味浓郁的公厕,侧面是狭窄昏暗的楼梯。一出楼梯,里面人头汹涌,米饭和咖喱飘香。 饭饱买单,3 块多人民币,性价比高得让人羞愧。
有个中国姑娘住了好久,她的爱好或职业是满世界吃中餐,因为加尔各答是印度唯一有唐人街的城市,所以就住了下来。“仅仅是萨德街周边(背包客云集之地)就有好几家”,她介绍道,“店主有中文很溜,只来了几年的,有些是传了几代人的,还有些呢,压根就看不出来是中国人,但店主坚称自己的祖先是几百年前从中国来的。”
还有一韩国哥们,故地重游,感慨万千。他最念念不忘的,是十年前喝过的一家奶昔店。
那“是我喝过的最好的奶昔,所有之中最好的!”他手舞足蹈表情兴奋,仿佛想起初恋。
如果你有时间但经济却不宽裕,那么街头散步是体会一个城市最好的方式。街头是座活生生的博物馆,尤其是加尔各答。你可以在这里的街头看到所有的生活场景,洗澡,洗衣,如厕,工作,遛羊,杀鸡,喝茶,社交,庆祝,睡觉等等。
那里会有邀请你一块嚼烟草的铁匠,有说你头发太长非得给你理哪怕不要钱的理发师,有抱着你落下的相机飞奔地追你的茶摊小女孩,有衣服破旧但笑容灿烂的小贩,还有先是挥手奔跑躲避镜头,却在拍合照时又偷偷溜回来的孩子,还有永远关心你缺点什么,然后领着你穿街过巷誓要会帮你找到所求的掮客。
再见
离开的那天,给当地的朋友送去打印的照片,又是一轮轮地喝茶抽烟吹牛,转眼黑夜降临,我的火车似乎又要舍我而去。最后时刻公交像被激怒的公牛,在拥堵的街道上狂吼喇叭左奔右突,奇迹般地把我送上了将要开动的火车。
我当时写下的文字是:“跳上火车,坐下来喘会儿气,惊魂稍定后,发现忘了一瓶大水在路边,忘了告诉M 那布袋子有多好用,忘了跟她好好道别,忘了告诉加尔各答我有多爱它。可是,伏笔已经埋下了,总有一天,我会归来,不知会是什么时候,但总有一天,总有一天。”
离开后,我常常会想起加尔各答。每逢有人问起我世界上最喜欢的城市,我总会提起加尔各答,总会提起那些年轻而自由的快乐时光。重返的那一天总算到了。还是午夜抵达,还是那些老旧的扶手椅,还是清晨进城的公交。但我在烈日下的萨德街走了八遍,怎么都找不到当年住过的旅馆,也找不到当年的小饭馆和奶昔店,更别提那些已经长大的小孩和不知道是否尚在人间的老头。也可能是天气太热了,猛烈的阳光晒得我脑袋发昏,金属的反光照得睁不开眼,还有那熔化了的道路粘得我迈不开脚步,再加上路边公厕的气味,还有触目惊心的贫困和痛苦。出门需要勇气,散步成了煎熬,所以早在寻回当年的小店之前,我就已放弃了。
寻找的途中,我不时想起故人重逢的温馨,但想到更多的,是年轻的丘吉尔给妈妈写信:他看见加尔各答很开心,因为那样就用不着再来了。那些乐于助人的掮客也让我觉得烦躁,“哥们,你在找什么?”“告诉我吧,我能帮你。”“你一定需要点什么的?”他们就像嗡嗡叫的苍蝇一样挥之不去。 “我只需要你离我远点”,当你狠狠回绝后,看到他们受伤委屈的表情,你又会羞愧于自己的坏脾气,然后就更烦躁了。躲回风扇轰鸣的旅馆,我试着安慰泄气的自己,“找不到也不见得是件坏事,歌都有得唱了,就算让你‘寻得到尘封小店,也回不到相恋的那天了。’” 这一次,离开得很从容,提前一个小时我就到了火车站,但没人需要我好好告别,也没地方让我遗憾没有把爱说出口。
鲁迅写过童年的吃食:“我有一时,曾经屡次忆起儿时在故乡所吃的蔬果:菱角、罗汉豆、茭白、香瓜。凡这些,都是极其鲜美可口的;都曾是使我思乡的蛊惑。后来,我在久别之后尝到了,也不过如此;惟独在记忆上,还有旧来的意味存留。”
与此类似的,有多少地方经得起故地重游,又有多少的人经得起故人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