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軾《浣溪沙》詞五首箋注之「墨蹟」説辨誤
2019-08-20凌天明
凌天明
内容提要 蘇軾在黄州因太守徐君猷造訪而作的《浣溪沙》詞五首,一直存録在蘇詞各種版本中。清末汪康年忽稱曾於張之洞幕府見到蘇軾手書此五詞的墨蹟,並據所見墨蹟校出幾處蘇詞異文。於是朱祖謀、龍榆生等在箋注蘇詞時便引用汪氏的「墨蹟」説。一九八三年曹樹銘校編本《蘇東坡詞》的圖版頁發表了蘇軾墨蹟石刻的拓片,並説「見楊守敬序刻《景蘇園帖》第五」。其後箋注蘇詞者,多從曹説。據筆者考證,曹圖實乃吴傳榮於一九〇三年將原藏於張之洞處的蘇詞墨蹟鉤摹上石後的拓本,墨蹟原件現歸北京蕭言警所藏。但蕭藏墨蹟非蘇軾真蹟,而是臨仿明代吴寬《書東坡詞卷》的僞作。近百年來的蘇詞箋注者皆未能對「墨蹟」説進行辨誤,以訛傳訛,亟須糾正。
關鍵詞 蘇軾《浣溪沙》 「墨蹟」説 辨誤
蘇軾被貶黄州後,與太守徐君猷交往密切,頻有詩酒唱酬。元豐四年(一〇八一)〔一〕十二月二日,徐君猷攜酒過臨皋,與蘇敘飲。蘇作《浣溪沙》三首,次日酒醒見大雪,步前韻又作兩首。這五首詞歷代蘇詞版本均録之,除個别字詞略有不同外,内容並無顯著差異。
清末民初,朱祖謀校編《東坡樂府》三卷(簡稱朱本),跋語首次提及汪康年《汪穰卿筆記》有一則關於蘇軾手書《浣溪沙》五首的材料;龍榆生在其《東坡樂府箋》(簡稱龍箋)中復引汪説,稱蘇軾手書爲「墨蹟」。但朱、龍均未考證該「墨蹟」之真僞。
其後,曹樹銘〔二〕認定「墨蹟」是蘇軾真蹟,並在他一九八三年修訂出版的《蘇東坡詞》(簡稱曹本)圖版頁附有蘇軾墨蹟石刻的拓片共八頁,稱「見楊守敬〔三〕序刻《景蘇園帖》第五」〔四〕。曹説影響甚大,後之治蘇詞者皆沿用之。
但據筆者考證,曹圖實乃吴傳榮於一九〇三年將原藏於張之洞處的蘇詞墨蹟鉤摹上石後的拓本,並不見於《景蘇園帖》。蘇詞墨蹟原件現歸北京蕭言警所藏,在二〇一八年第三期的《藝術中國》正式發表。蕭藏墨蹟並非蘇軾真蹟,而是臨仿明代吴寬《書東坡詞卷》(現藏於香港藝術館虚白齋)的僞作,汪康年、楊守敬、吴傳榮、史樹青等名家皆誤以爲真,百年來的蘇詞箋注者亦皆未能對「墨蹟」説進行辨誤,以訛傳訛,亟須糾正。
以下具體辨析。
一 「墨蹟」説的提出
蘇詞版本衆多,據劉尚榮統計,自宋以來,蘇軾詞集可稽查者大概有二十餘種。其中編年者有三,分别是朱祖謀校編《東坡樂府》三卷本、龍榆生《東坡樂府箋》、曹樹銘校編《蘇東坡詞》。〔五〕本文討論的「墨蹟」問題便存於這三種蘇詞著作中。
朱本最常見的刻本爲《彊村叢書》三校本,該叢書於一九二二年付梓,第六册收《東坡樂府》三卷,一九二五年朱祖謀在卷後補刻跋記,首提汪康年《汪穰卿筆記》有關蘇軾手書《浣溪沙》五首之事:
《汪穰卿筆記》言在張文襄幕見蘇文忠手書《浣溪沙五首》⋮⋮事實佚聞,胥足爲考訂坡詞之一助,姑類記之以俟他日補編焉。乙丑殘歲孝臧記。〔六〕
隨後龍榆生在朱本的基礎上完成《東坡樂府箋》,他依從朱氏提供的綫索,將汪説正式引入箋注。爲論説方便,兹將五首龍箋《浣溪沙》詞全文迻録於下:
十二月二日雨後微雪,太守徐公君猷攜酒見過,坐上作《浣溪沙》三首。明日酒醒,雪大作,又作兩首。
覆塊青青麥未蘇,江南雲葉暗隨車。臨皋煙景世間無。 雨腳半收檐斷綫,雪牀初下瓦跳珠。歸來冰顆亂黏鬚。
醉夢昏昏曉未蘇,門前轣轆使君車。扶頭一琖怎生無? 廢圃寒蔬挑翠羽,小槽春酒滴真珠。清香細細嚼梅鬚。
雪裏餐氈例姓蘇,使君載酒爲回車。天寒酒色轉頭無。 薦士已聞飛鶚表,報恩應不用蛇珠。醉中還許攬桓鬚。
半夜銀山上積蘇,朝來九陌帶隨車。濤江煙渚一時無。 空腹有詩衣有結,溼薪如桂米如珠。凍吟誰伴撚髭鬚。
萬頃風濤不記蘇,雪晴江上麥千車。但令人飽我愁無。 翠袖倚風縈柳絮,絳唇得酒爛櫻珠。尊
前訶手鑷霜鬚。〔七〕
詞一龍箋「雪牀」:「《汪穰卿筆記》言在張文襄幕,見蘇文忠手書《浣溪沙》五首,『雪林初下瓦跳珠』句,『林』作『牀』,注:『京師俚語,霰爲雪牀。』」〔八〕
詞二龍校:「墨蹟『挑』作『排』。」〔九〕
詞三龍校:「墨蹟『聞』作『曾』,注:『公近薦僕於朝。』」〔一〇〕
詞五龍箋「不記蘇」:「墨蹟先生自注:『公田在蘇州,今年風潮蕩盡。』傅注:舊注云:『公有薄田在蘇,今歲爲風濤蕩盡。』」〔一一〕
龍箋所反復提及的「墨蹟」即《汪穰卿筆記》所説見於張之洞幕府的蘇軾書法。但從龍榆生所引文字看,他只是轉引朱祖謀跋記所述《汪穰卿筆記》,對原文中的「壬辰、癸巳間,余在張文襄幕見蘇文忠手書《浣溪沙》五首,後有揭文安公跋,今録其與刻本異者於下」,「『徐君猷』作『徐公君猷』,『又作二首』作『復作兩首』」,「『鬚』作『須』,『醺醺』作『昏昏』,『轆轆』作『轣轆』」,「『凍冷』作『凍吟』」,「『呵手』作『訶手』」〔一二〕諸條或有删削,或直接不引。這可能是因爲「墨蹟」中的「徐公君猷」、「復作兩首」等文詞雖與汪康年校異文時所據「刻本」齟齬,卻與以四印齋復刻之元祐本爲底本,並用毛氏汲古閣本互參校正的朱本一致,故朱跋擇其異者而記之。龍箋則完全依據朱本,對於朱本捨棄的汪康年語亦略而不記。朱、龍二人雖引用「墨蹟」内容,但並未見過汪氏所稱「墨蹟」,更未考證其真僞。
汪康年(一八六〇—一九一一),字穰卿,晚年别號恢伯,浙江錢塘人,德宗光緒年間進士,中國近代資産階級改良派報刊出版家、政論家,曾入張之洞幕府。他獲睹「蘇文忠公手書《浣溪沙五首》」墨蹟在「壬辰、癸巳間」,關於這段時間的經歷,林紓《汪穰卿先生墓誌銘》有記:
庚寅應南皮張文襄公聘,教授其二孫;壬辰年捷南宫;甲午補應廷試,列三甲〔一三〕。
汪康年自庚寅(一八九〇)入張之洞幕府,並爲他的兩個孫子授課,汪、張關係可見一斑。因而壬辰(一八九二)、癸巳(一八九三)間,汪康年獲觀《浣溪沙》五首墨蹟是存在可能性的,但汪氏所見是否存世?又是否真爲蘇軾真蹟呢?且待下文考證。
二 曹樹銘之説辨誤
(一)曹樹銘之説的疑點
一九六八年八月香港萬有圖書公司出版了曹樹銘校編的《蘇東坡詞》。該書每詞之後首列「朱注」(採自朱本校注),次列「原校」(録自龍本校記),最後列「曹校」,即曹樹銘自己的校語。其中五首《浣溪沙》之第一首下將龍榆生「從墨蹟」之説載入,並在附注中解釋見於朱本跋記。一九八三年十二月臺灣商務印書社出版了《蘇東坡詞》的修訂本,在新版書中,曹確信「蘇文忠公手書《浣溪沙》五首」存在,並提供墨蹟石刻拓片圖影(簡稱曹圖,見圖一),稱「見楊守敬序刻《景蘇園帖》第五」。該書第四四至五一頁附圖,標題爲「元豐四年辛酉,東坡行書《浣溪沙》五首石刻」,並加注文特别説明與蘇詞文本「有異文」、「讀者可參玩」。五詞之下皆有「曹校注」。詞一「曹校注」:
按:楊守敬序刻《景蘇園帖》第五,此五首《浣溪沙》墨蹟石刻,末字「鬚」俱作「須」。此首詞引「徐」字下多「公」字,「又」作「復」,「二」作「兩」,「檐」作「檐」,「牀」作「床」。雪牀句下,東坡自注:「京師俚語霰爲雪床」。〔一四〕詞二「曹校注」:
⋮⋮次句下東坡自注:「公見訪時,方醉睡未起」。「琖」作「盞」,「挑」作「排」,「滴」作「凍」。細玩下片起句内,挑字必系排字之形訛,今從墨蹟石刻改正⋮⋮〔一五〕詞三「曹校注」:
全宋詞本題作前韻。按原校墨蹟東坡自注,見《景蘇園帖》第五石刻此詞下片首句之下。〔一六〕詞五「曹校注」:
全宋詞本題作前韻。按《景蘇園帖》第五石刻此首起句下,東坡自注『公有田在蘇州,今蕩盡』,呵作訶。〔一七〕在此之前,蘇軾五詞書法僅載於野史筆記,而曹氏首次用圖片證實了自汪康年以來的「墨蹟」説。
曹説被其後多數蘇詞研究者引用,比如薛瑞生《東坡詞編年箋證》在詞一校記中逕稱「楊守敬《景蘇園帖》收此首及後四首《浣溪沙》石刻墨蹟」〔一八〕;鄒同慶、王宗堂《蘇軾詞編年校注》(中華書局,二〇一六年)、劉尚榮《東坡詞傅幹注校證》(上海古籍出版社,二〇一六年)等著作亦引曹説;日本當代學者保苅佳昭所著《蘇詞研究》(綫裝書局,二〇〇一年)圖版頁中亦轉引了曹樹銘書中發表的墨蹟石刻圖片,認爲是蘇軾真蹟。
然而楊守敬《景蘇園帖》根本未收「蘇文忠公手書《浣溪沙》五首」。
楊守敬(一八三九—一九一五),湖北省宜都人,晚年自號「鄰蘇老人」。博學多才,精通輿地、金石、書法、泉幣、藏書以及碑版目録之學。光緒十年(一八八四),楊守敬自東洋回國,旋任黄岡縣教諭;光緒十六年(一八九〇),蜀人楊壽昌(字葆初)出任黄岡知縣,於縣署西側辟景蘇園,乃約楊守敬選蘇書精品,經劉寶臣手摹上石,付與良匠鐫刻。越二年,刻成四卷,名《景蘇園帖》。後再補刻兩卷,至今猶嵌於湖北黄岡東坡赤壁之碑閣。其拓本爲每卷一册,共六册,第四卷末刻有楊壽昌跋文,敘述事情原委。楊守敬當時爲選校蘇帖,曾將二十多種蘇書刻帖送請楊壽昌審定,並附十七頁手書意見〔一九〕,内有楊守敬選刻《景蘇園帖》所採用的原帖目録,查之,並無《浣溪沙》五首。
《景蘇園帖》極爲書界珍重,現通行版本主要有三種:一是一九八六年三月湖北美術出版社據清代楊壽昌《景蘇園帖》石刻拓片的影印本,共上下兩册,該版本於一九九一年、一九九七年進行了修訂重版;二是湖北美術出版社二〇一四年十月出版的《景蘇園帖》綫裝本三卷,該版爲清光緒末年烏金初拓的影印本,採用傳統手工宣紙精印;二〇一六年廣東人民出版社出版《景蘇園帖》一函六册,宣紙綫裝,該版原爲容庚藏帖。查檢諸種《景蘇園帖》,皆無《浣溪沙》五首。
那現存的刻石是否有蘇詞呢?今黄岡市東坡赤壁風景區管理處副研究館員王琳祥先生説:「筆者反復查閲《景蘇園帖》的初拓本並逐一比對現存的全套刻石,其中並没有曹先生所説的《浣溪沙》五首墨蹟。」〔二〇〕這就説明,曹樹銘之説及其著作中所發表的蘇詞書法圖版是存在問題的。
(二)曹圖與吴拓本、蕭藏墨蹟
其實,曹圖即爲吴傳榮所摹拓的蘇軾《浣溪沙》五首拓本(簡稱吴拓本,見圖二)。
吴傳榮,字筱珊,漢陽人,光緒戊子舉人,曾任武昌府興國州訓導,後遷江西知縣。吴傳榮亦擅書法,喜金石。光緒癸卯(一九〇三),他將原藏於張之洞處的蘇軾《浣溪沙》五首墨蹟進行鉤摹上石,製成若干拓本,其中一部贈予了收藏家張仁芬,張氏再傳與現任湖北省作家協會理事的俞汝捷。俞先生在二〇一〇年第三期的《收藏·拍賣》雜誌上發表文章,詳細講述了事情原委:
汪康年曾於一八九〇年至一八九五年入張之洞幕⋮⋮他獲睹《浣溪沙》五首墨蹟⋮⋮後來曾歸漢陽吴傳榮(字筱珊)收藏⋮⋮一九〇三年(光緒癸卯),吴氏將蘇軾手跡連同元代揭傒斯(一二七四—
一三四四)的跋文鉤摹上石,以若干拓本分贈同好。其中一本配上樟木夾板,於一九二七年贈給我岳
父的祖父、收藏家張仁芬(字桂蓀),目前由我保存。〔二一〕
俞藏吴拓本卷首有吴傳榮題簽曰:「蘇文忠公《浣溪沙》詞墨搨,桂蓀寶玩,傳榮贈。」卷末則附有吴氏小跋:
蘇文忠公《浣溪沙》詞五首,用硬黄箋所書,現藏敝廬。宜都楊惺吾先生題跋,稱爲「詩書均妙」。
光緒癸卯鉤摹上石,俾廣流傳。坊本蘇集無小注,「雪床」作「雪林」。以此證之,足征坊本之誤與詞句
之妙。其他出入處亦多,用特標出,以俟鑒賞家之審定焉。民國十六年漢陽吴傳榮志。
綜合俞説與吴跋,大致可以確定汪康年在張之洞幕府所見的蘇文忠公手書墨蹟後爲吴傳榮所有。幸運的是,該墨蹟至今存世。
二〇一八年第三期的《藝術中國》刊載了一篇題爲《新春綻放第一枝——蘇東坡黄州〈浣溪沙五首〉手卷重現人間》的文章,正式發表了由北京蕭言警先生所提供的蘇軾《浣溪沙》五首墨蹟圖影(圖三、圖四)。該文稱,一九六二年蕭先生在四川眉山用二十斤糧票從一農民處换得此寶,原係農民父親在抗戰期間於重慶所購之物。蕭藏墨蹟正文三十一行,計二百八十九字,後有揭傒斯、楊守敬的跋文;全卷鈐印十數枚,能辨者有「蘇氏」(有殘缺)、「内府書畫」、「金粟道人」、「内府寶玩」、「南州武功伯家藏之寶」、「黄小園曾觀」、「吴氏傳榮」、「筱珊永寶」等印,《藝術中國》的刊文對這些印主皆有介紹,不再贅述。揭跋爲頌美之詞,對墨蹟的流傳、遞藏等情况均無介紹,本文認爲是僞跋,後面有專門論析;楊跋則曰:
此東坡在黄州作,詩書皆妙。辛亥嘉平月觀於滬上,因題。鄰蘇老人,時年七十有三。
「辛亥嘉平月」即爲一九一一年農曆十二月,是時距楊守敬督刻《景蘇園帖》近二十年之久,之前並未見過該卷,因而也不可能將之選入《景蘇園帖》。曹樹銘所處時代圖書查考不便,很可能是他誤記出處,導致訛傳。
三 蕭藏墨蹟辨僞
汪康年逕稱「蘇文忠手書《浣溪沙》五首」,朱祖謀、龍榆生遞引其説,曹樹銘則以吴傳榮所拓《浣溪沙》五首用於蘇詞箋注,但誤稱收於《景蘇園帖》,後之學者紛從其説。過眼、收藏、鑒定過墨蹟原件的如吴傳榮、楊守敬、史樹青等名家皆認爲是蘇軾真蹟,今人王琳祥、曹雋平等亦撰文稱是蘇軾真蹟,但本文認爲,以上所有人的判斷都是錯的,蕭藏墨蹟其實是一件僞作。
著名的古書畫鑒定家張珩提出,鑒定書畫分主要依據和輔助依據兩個方面,主要依據包括書畫的時代風格和書畫家的個人風格,輔助依據則涉及印章、紙絹、題跋、收藏印、著録、裝潢等。〔二二〕我們面對鑒定對象,首先分析其主要依據,因爲「書畫鑒定的核心證據是作品本身,作品本身的水準和風格是唯一本質的、不可復製的」〔二三〕。兹舉一例:傳統繪畫中,作者款書是作品主體的一部分,往往被視爲鑒定的主要依據,徐邦達便從蘇軾款書斷定《瀟湘竹石圖》爲僞作,他説:「其中最下劣決非蘇筆的,則爲款書一行,無論結字用筆,全異東坡面目。又所見坡書真蹟,其名款行楷書『軾』字,凡偏旁『車』字第一横劃,必短於『曰』字及下一横劃,屢試不爽。此款此字則大反其習性,是亦爲可疑之點。」〔二四〕通常而言,若憑主要依據就能確定作品的真僞,其他輔助依據則不再重要,但仍不可完全忽視。因而,爲確定蕭藏墨蹟的真僞,我們擬從它的用筆、結體等主要依據及蘇軾名章、揭傒斯題跋等輔助依據進行辨析。
(一)用筆
㊀蕭藏墨蹟入紙藏鋒,圓筆居多,所形成的點畫混沌含糊;而真蹟往往入紙出鋒,斬釘截鐵,點畫精致入微,剛健有力,比如三點水的寫法:
據圖表字例,從蕭藏墨蹟所擇取的四個字,其偏旁三點水的寫法完全一致,第一點皆爲橢圓狀,第二、第三點連筆作豎提處理;而蘇軾傳世真蹟的第一點無一例外皆作三角形狀,「洗」、「酒」二字左邊的後兩點也作豎提處理,但筆鋒尖鋭,神採奕奕,與蕭藏墨蹟的笨拙、含混形成鮮明對比,水準高下立判。之所以會有這種差别,根本原因是二者用筆習慣的不同。
圖表一 字例對比
㊁蕭藏墨蹟用筆粗劣,提按變化、中側鋒的轉换很少,故無生氣;而細觀蘇軾真蹟,則有「一畫之間,變起伏於鋒杪;一點之内,殊衄挫於毫芒」(孫過庭《書譜》)之妙。兹以「火」字旁爲例:
如圖表二箭頭所示,蘇軾真蹟中「爛」字的左邊,第一個點露鋒入紙,形成尖角,然後重按疾提;至豎撇時,先正其筆鋒,復以側鋒掃出,順勢寫點。而蕭藏墨蹟的「火」字,則用筆「滅跡隱端」,左點笨重,豎撇肉多骨少,恰似古人所謂「墨豬」者。不惟「火」字如此,蕭藏墨蹟的大部分字的用筆都不靈活,篇幅原因,不再列舉。
圖表二 字例對比
(二)結體
蘇軾《次子由論書》有「端莊雜流麗,剛健含婀娜」之語,「端莊」與「婀娜」很好地概括了蘇字體勢特點。但蕭藏墨蹟大部分字的結體並無「端莊」之感。我們以圖表三的「蘇」字爲例,蘇軾傳世真蹟的縱向虚綫是垂直或往右傾斜的,而蕭藏墨蹟則相反。前者穩健端正,而後者踉蹌欲倒,二者的縱向體勢完全不同。我們再看圖表四,左圖爲蘇軾《黄州寒食詩帖》的第二、第三行,右圖爲蕭藏墨蹟的倒數第三、第四行,虚綫所示爲該字横向體勢傾斜情况。據此,我們可以直觀地看到,左圖除左列的「惜」字外,其它例字體勢基本是平直的,而右圖除「我」、「風」等字外,其它例字統一作右聳狀,字勢傾斜嚴重。《黄州寒食詩帖》寫於一〇八二年,若此墨蹟本《浣溪沙》五首爲真蹟,那麽它的創作時間也當在一〇八二年前後,其書風是接近的。但遺憾的是,蕭藏墨蹟的書寫習慣顯然並非蘇軾所有。
圖表三 縱向體勢對比
圖表四 横向體勢對比
(三)蘇軾名章
文人書畫印的出現始於北宋,但數量極少,蘇軾存世作品能見名章者僅《禱雨帖》、《南軒夢語帖》、《二疏圖贊》等數帖。蕭藏墨蹟的兩枚蘇軾名章其實就來自於《禱雨帖》。仔細看蕭藏墨蹟「蘇氏」印,其實是殘缺的,其右邊不知何故被截去,但參考《禱雨帖》,仍可推知爲「趙郡」二字。「蘇氏」二字爲仿刻,變形嚴重。箭頭所示,《禱雨帖》「氏」字綫條圓轉精細,蕭藏墨蹟「氏」字直筆爲主,二者並非同一印章。而「東坡居士」印的區别則更大,其「士」字的篆法都不同,左圖「士」字兩横一豎,右圖「士」字則增加了裝飾性的半弧綫。另外,北宋文人私印雖然有脱離實用性而逐漸成爲獨立藝術的趨向,但蕭藏墨蹟「趙郡蘇氏」鈐於卷首,其形式與明清以來的引首章幾無差異。作僞者不知宋人鈐印之法,將之置於右上角,犯了常識性的錯誤。
圖表五 蘇軾名章對比
(四)揭傒斯題跋
蕭藏墨蹟卷後有揭傒斯題跋(見圖四),其實也是後人作僞。揭傒斯(一二七四—一三四四),字曼碩,號貞文,龍興富州人。元朝著名文學家、史學家、書法家。揭傒斯的書法以楷行爲多,兼取晉唐,時人稱其實能感受到其書胎息晉人及蒼「古有力的」美感。按理説同,樣爲名人書法題跋字,跡應該恭敬而精美然,正「行書師晉人蒼,古有力」陶(宗儀書《史會要》)從,他的傳世墨蹟如跋《陸柬之文〈賦〉》見(圖五來)看確,而,蕭藏墨蹟的「揭跋」卻劣弱無神,無論是用筆還是結體,都與存世的揭傒斯書法相去甚遠。另外,該跋的内容皆是客套的讚頌之詞,甚至連題寫時間都未提及。其曰:「古人不可見,所可見者,紙上之遺文耳。故誦其詩者,如聞其言;觀其書法者,如對其人。蘇長公爲百世文章,翰墨千古一人。此卷爲太守徐公雪天見訪作《浣溪沙》五首,詩既高古,書復神妙,與平日酬應者不同,想見其揮毫時眼空四海,神遊八極。翰林學士揭傒斯。」經核查,發現該段文字與陳復跋東坡《村醪帖》非常類似:「古人不可見,所可見者,紙上之遺文耳。故頌其詩律者,如聞其言;觀其書法者,如對其人。公所以爲百世士者,詎非此耶?惟具眼者知之。陳復。」〔二五〕除「誦」與「頌」、「詩」與「詩律」不同外,揭跋的前部分與陳跋如出一轍。由此可見,揭跋之僞,是有所本的。
綜上,蕭藏墨蹟並非蘇軾真蹟。
四 吴寬《書東坡詞卷》與蕭藏墨蹟的關係
坡詞録一過匏翁」前,押延陵朱文長印後,押太史氏朱文印玉、延亭主白文印。二〔六〕微雪太,守徐公君猷攜酒見過坐,上作浣溪沙三首。明日酒醒雪,大作復,作兩首」詞,後款題偶「閲東白紙本行書蘇文忠公浣《溪沙五首》共,三十一行書,法亦學蘇文忠前,書蘇題十「二月二日雨後清初著名書畫收藏家鑒、賞家安歧的墨《緣匯觀録有》一則吴「寬書《東坡詞卷》」其,曰:
這應該是目前關於書寫蘇軾《浣溪沙》詞五首最早的文獻記載了。循此信息,筆者找到了現藏於香港藝術館虚白齋的吴寬書東坡詞卷(虚白齋命名爲「吴寬《行書蘇軾雪詞卷》」,見圖五)。該卷内容與蕭藏墨蹟毫無二致,唯獨吴書落款爲「偶閲東坡詞,録一過。匏翁」,而蕭藏墨蹟落款爲「東坡居士軾」。吴書之後有向迪琮和饒宗頤二人的題跋。向跋詳細説明了書家身份、作品遞藏流傳情况等,兹録其要者:
匏翁姓吴名寬,字原博,以文行,有聲諸生間。成化中,會試、廷試皆第一,進禮部尚書,卒諡文定⋮⋮翁書法橅東坡,其秀勁處殆與相埒。此卷録東坡詞爲翁晚年極精意之筆,初爲安儀周藏物。安氏籍没,此卷遂入清宫。安氏《墨緣匯觀》、乾隆《石渠寶笈》並有著録。廢帝宣統竊號滿洲,曾攜以出關。滿亡後,俄縶廢帝北去,庋藏名跡,散落人間,得之者畏禍,多埋匿隙地,不敢出以示人。厥後故都廠肆人紛集長春,争相購置,政府不知禁,於是流轉京滬者日衆⋮⋮兹於古肆忽遘斯卷,愛不忍釋⋮⋮民國第一戊子冬十月廿又五日,柳溪老人呵凍識。
由是可知,吴寬善學蘇字,《書東坡詞卷》即爲其晚年精品。該卷先由安歧收藏,後入清宫,一直到一九三二年溥儀出關攜之北去,最後落到向迪琮手中的時候,已是「民國第一戊子」(一九四八)了。據溥儀《我的前半生》的回憶,一九二二年爲籌得出洋經費,他將紫禁城中最值錢的古籍和字畫,以賞賜給其弟溥傑的名義偷運出宫,存至天津租借。王文鋒《溥儀賞溥傑宫中古籍及書畫目録》的「十二月十八日」一條,便有「吴寬書蘇軾雪詞」的記録。〔二七〕正與向迪琮所説溥儀「曾攜以出關」的事實符合。
那麽吴寬《書東坡詞卷》與蕭藏墨蹟之間的關係是什麽呢?
筆者經過認真觀察和比對,認爲託名蘇軾的蕭藏墨蹟是對吴寬《書東坡詞卷》的臨仿之作。蕭藏墨蹟以《書東坡詞卷》爲藍本,在内容上全抄吴書,在書風上亦與吴書逼肖,最後更改其落款,補以僞章、僞跋,以求射利。因《浣溪沙》五首字數多,不宜全文比較、分析,下面擇其有代表性的字例討論,以收一臠全鼎之效:
圖表六 吴寬《行書東坡詞詞卷》與蕭藏墨蹟字例對比
圖表中左起奇數列皆從吴寬《書東坡詞卷》中所截取,偶數列則從蕭藏墨蹟截取。我們可以看到,蕭藏墨蹟與吴書幾乎如出一轍:用筆都不精細,甚至粗率而不計工拙;字勢普遍左傾,似未站穩;字與字之間、筆劃與筆劃之間的大小、錯落、長短、揖讓等皆有雷同之感。有一些字,如「前」、「帶」、「濤」、「無」等相似程度極高,似同一人爲之。
但蕭藏墨蹟不是吴寬所作,因其卷尾直寫蘇軾之名、蓋蘇軾之章,作僞之意昭然。那麽,只能是蕭藏墨蹟臨仿吴書,并託名蘇軾。前面向迪琮題跋已提及吴寬「書法橅東坡,其秀勁處殆與相埒」,事實上,吴寬一生推尊蘇軾書法,對其心慕手追,這也是蕭藏墨蹟作僞者能以吴寬爲臨仿對象的重要原因。與吴寬同時代的金石學家都穆評價其書曰:「書翰之妙,識者以爲不減大蘇。」〔二八〕可見吴寬學蘇之像。但吴寬的用墨、用筆以及藝術天賦等,畢竟與蘇軾有差距,他在《所摹東坡〈楚頌帖〉》中感慨到:「惜予不善用墨,遂使坡翁風韻衰颯,乃復摹一過而歸之,庶終得其形似耳。」〔二九〕雖有自謙之意,但可以想見蘇軾之字的確難學。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以吴寬《書東坡詞卷》爲臨仿藍本的蕭藏墨蹟,居然騙過了汪康年、楊守敬、吴傳榮、史樹青等人,同時,也導致了朱祖謀、龍榆生、曹樹銘及薛瑞生、劉尚榮等蘇詞箋注者的誤會。
本文最後需要指出的是,根據吴寬《書東坡詞卷》的款書「偶閲東坡詞,録一過。匏翁」所提供的信息,我們知道吴寬是在偶然翻閲東坡詞的機緣下而抄録全文的,非憑記誦而書,其内容與其他蘇詞版本有異,説明了在吴寬所處的時代可能存在一種汪康年、朱祖謀、龍榆生等人均未見過的蘇詞版本,但該版本的具體情况已無從知曉,故而吴寬《書東坡詞卷》對於蘇詞箋注的參考價值是不言而喻的。因蕭藏墨蹟是僞
作非,蘇軾所書在,今後的蘇詞研究中亟,須去僞存真謹,慎引用汪康年曹、樹銘的論説。
〔一〕傅幹《注坡詞》在題後説「時元豐五年也」。本文從傅藻《東坡紀年録》元豐四年辛酉説。
〔二〕曹樹銘,江蘇鹽城人,民前八年(一九〇四)生。上海聖約翰大學文科肄業,吴淞中國公學大學部法科畢業,英國倫敦大學政經學院國際關係研究員。曾任外交部王部長寵惠私人秘書,國防最高委員會外交專門委員會委員、專任委員兼秘書,美京喬治城大學講師,重慶中央日報駐美京特派員,南洋大學中文系講師,中國文化學院中文系教授。
〔三〕楊守敬(一八三九—一九一五),字惺吾,號鄰蘇,湖北宜都(今枝城)人。同治間舉人。清末民初著名歷史地理學家、金石學家、目録版本學家、書法家和近代大藏書家。
〔四〕〔一四〕〔一五〕〔一六〕〔一七〕曹樹銘校編《蘇東坡詞》(修訂本),臺灣商務印書館,一九八三年,第四二、二一七、二一八、二一九、二二〇頁。
〔五〕劉尚榮《蘇軾詞集版本綜述》,《蘇軾著作版本論叢》,巴蜀書社,一九八八年,第一七九—一八五頁。〔六〕朱孝臧輯校《彊村叢書》第一册,廣陵書社,二〇〇五年,第二六二頁。
〔七〕〔八〕〔九〕〔一〇〕〔一一〕龍榆生《東坡樂府箋》,上海古籍出版社,二〇一八年,第一四二—一四七、一四三、一四四、一四五、一四七頁。
〔一二〕汪康年《汪穰卿筆記》,上海書店出版社,一九七七年,第一八六頁。因原文與朱跋所引大體相同,故不再録出。
〔一三〕閔爾昌《碑傳集補》卷五十二,周駿富輯《清代傳記叢刊·綜録類》第一二三册,影印民國十二年刊本,臺北明文書局,一九八五年,第三二〇頁。
〔一八〕薛瑞生《東坡詞編年箋證》,三秦出版社,一九九八年,第二九四頁。
〔一九〕參見陳上岷《楊守敬選刻〈景蘇園帖〉採用的原帖目録及述評》,《文物》一九八三年第一期。
〔二〇〕王琳祥《但令人飽我愁無——喜見蘇東坡黄州〈浣溪沙〉五首墨蹟》,《黄州職業技術學院學報》二〇一六年第五期。
〔二一〕俞汝捷《蘇跡曹碑繫我心》,《收藏·拍賣》二〇一〇年第三期,廣東教育出版社。
〔二二〕張珩《怎樣鑒定書畫》,文物出版社,一九六六年,第二、三頁。
〔二三〕趙華《書畫鑒定中各種證據的地位和排序——以〈功甫帖〉論辯爲例》,《中國美術》二〇一四年第三期。
〔二四〕徐邦達《蘇軾〈竹石圖〉卷》,《故宫博物院院刊》一九九二年第四期。
〔二五〕趙琦美《趙氏鐵網珊瑚》卷四,金沛霖主編《四庫全書·子部精要》,天津古籍出版社,一九九六年,第三六二頁。
〔二六〕安歧《墨緣匯觀録》卷二「吴寬書東坡詞卷」條,鄭炳純校、範景中審讀,嶺南美術出版社,一九九四年,第一三九頁。
〔二七〕王文鋒《末代皇帝溥儀與國寶》,羣衆出版社,二〇一五年,第三五〇頁。
〔二八〕馬宗霍輯《書林藻鑒》,文物出版社,一九八四年,第三〇七頁。
〔二九〕吴寬《家藏集》卷五十,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九一年,第四六二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