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腾的展板：“黄金位置”需预约

文/本刊记者 康琴

本以为镇政府办公室隔间里藏的是高档酒，县纪委干部黎平推开门，没曾想发现一堆展板。负责监督检查的他数了一下，十三块。

“别看这点，都是觉得可以再用的，其他丢掉的更多。”黎平告诉记者，当地贵的展板两千一块，一般的也要近一千一块。“这堆展板不比高档酒便宜。”

这次年初的检查，让黎平所在的县纪委监委在整治形式主义、官僚主义时，将展板纳入其中，规定“不得专门设置展板、不得使用高档材质”。

“工作赞不赞，先得看展板”

一块展板的使用寿命往往很短，算是“一次性”用品。经过近一个月的检查，那十三块是黎平查出收藏最多的，其他“基本上领导看完没两天就撤掉”。此外，还有使用的五十多块展板需要摘下来。

去年，当地展板行业有过一个疯狂期。广告公司接单接到手软，一些重要的大型展板甚至还专门到省城找广告公司制作。“最夸张的时候制作展板的广告公司一天就给拉了好几趟来。”一些老板都笑了，“生意太好了”。

当地体制内人员还编了顺口溜，“工作赞不赞，先要看展板。”

用上述干部的话说，工作力度越大、任务越多的时候，展板就会越多。黎平查出来的展板，有脱贫攻坚的、有党建的、有创卫的……

“不是在做展板，就是在做展板的路上。”在另一个县，一名村干部吐槽，为了应对上级检查，“好不容易加班加点把扫黑除恶的展板弄完，领导来看了几分钟，第二天就撤掉了，紧接着环保、‘一卡通’的展板任务又来了。”

这些都是当前重点工作，“一方面有宣传的需求，另一方面重压之下，地方‘锦标赛’必然导致一些‘变形’甚至走向形式主义。”某县委宣传部干部告诉记者，相较固定展板，活动展板用得越来越多，甚至用到偏僻的山头上。

一次当地为迎接农业产业化的调研，在满是泥巴的山头铺了一块30多米的红地毯，地毯尽头是一个专门观看当地农业产业化的亭子，而地毯两边全是展板。

基本上，每个地方都有几个展板的“黄金位置”，它们共同的特点是领导比较容易看到。

某市湿地公园的廊桥就是这样一个地方。“领导来调研视察，基本上都要到那里去看看，那里的六块展板就非常俏。”当地一名干部告诉记者，为在这些地方放置展板，需要提前预约排队，“为各方都照顾到，那里基本一个月就要换一次展板。”

有时候也会按照紧急程度来排队，一拨检查完了撤掉又换上另外一拨。一名318国道边上乡镇的干部就透露，当地进乡镇路边的几块展板，基本上是谁来检查调研就上谁的。前不久，当地的县长来检查工作，展板就充分突出县长的相关工作和要求；最近，副市长来了，展板又成了副市长分管工作的“形象之窗”。

不久后，当地发现展板的呈现效果不仅表现在内容上，也体现在说上。为此，他们县里相关部门还专门从社区工作人员当中选拔了一名相貌不错、表达能力较强、声音条件好的工作人员，专门负责给来视察的领导讲解。“不仅要会介绍工作上的‘干货’，还要会讲故事。”

虽然这些讲解员都是临时的，但要求一点不低，有些要求在领导来之前半小时就位等候。“讲解的时候站位也很重要，要引领但不能越位。”某县一名干部告诉记者，有次一名讲解员不熟悉情况，讲解的时候没有注意，走到领导前方，“虽然事不大，但是当时拍的照片基本都不能用，事后讲解员还被扣了工资。”

“领导来的时间，决定定稿时间”

展板无处不在、过多过滥、相互攀比的问题让一些基层干部苦不堪言。

制作展板要花费大量时间和精力。某县委宣传部干部告诉记者，当地大型展板从内容起草到展板制作都是他们科室在负责，本来科室就三个人，人手紧张、加班加点的时间特别多，一遇到要做展板了，加班熬夜更成了常事。

“一块展板最少都要改三次。”朱伟所在广告公司做过很多党政机关展板，他告诉记者，最初工作人员会扔一堆素材让“看着办”，“这次基本都是‘树靶子’，在分管领导那里改一次，改完送一把手，再改。”

朱伟参与的一次展板曾经前后做了5个月，每次改完打出的彩样放在一起，有近一米高。反复修改最多的是展板中工作排列的顺序。“这顺序绝不单纯是看做的工作多少，有时候还要考虑来调研的领导看了会有什么感受。”

朱伟最怕遇到数据和图片比较多的展板，“这种展板一般都会反复折腾”。

他曾参与过一个县里此类展板制作。展板是为迎接一名市级领导调研用的，有大量数据。最初该领导定在4月份去调研，因为其他安排没去。朱伟以为此事就此作罢，没想到一个多月后，该领导又说要去，“里面数据肯定要重新换。负责对接的机关人员电话从早打到晚，和近十个部门核实数据。”

等朱伟把数据更换好后，该领导又有其他安排，没有去。直到又是两个月后，该领导才去，朱伟等人又忙了三天确认、更换数据和图片。

“展板什么时候能定？”朱伟笑称，“领导来的时间，决定定稿时间。”

一名村干部就这样“头大”过一次。“有一回上面要来检查的前一天，领导突然觉得展板上有些内容不妥，没办法，只好连夜改了之后守到广告公司整，早上人家7点运过来安装起，领导9点半来。”回想起这段经历，该村干部觉得“像是生死时速，惊心动魄”。

制作展板对基层而言带来的更大压力是资金压力。“现在会减了、文少了、检查也整合了，这些都能切实为基层减负，但是还有一个容易被忽视的方面，就是现在很多工作都要求印制海报、展板、宣传册等，这是一大笔经费，不仅造成了工作压力，而且增加了资金负担。”一名体制内的人士称。

该人士称，他曾了解到当地有乡镇挪用扶贫资金来做展板而被问责，不过没有公开曝光。而2017年，国务院扶贫开发领导小组办公室主任刘永富对扶贫领域的展板乱象就敲过警钟，称“有的制作展板表册只为应付检查”。

形式主义“上墙”了？

过多过滥的展板既占用了大量时间，又耗费了大量精力财力，但有时不得不做。黎平曾做过宣传工作，对此深有感受，“2017年之前，展板不得不做，宣传部门对此有专门的任务考核。尤其是重要节点，比如创优等时候，甚至会下文要求每个单位制作多少展板。”

有时候一些单位也会对此进行要求。一名社区干部称，他所在地方从街道到区里相关部门，只要一布置开展某项活动，就要求下面社区居委会必须要制作展板，少则一块、多则数块，而且要求统一规格。党建工作、计划生育、民政低保、综合治理、劳动保障等，上面每个对口部门都有这样的硬性规定和要求。

“虽然这个在考核中占比不大，但对基层同样重要，每次做完展板，都要拍照传给相关考核部门。”不过黎平称，2018年之后就再未收到相关文件了。

但展板泛滥的情况并未因此而得到根本改变，“拉个条幅表示重视，做个展板表示落实”仍然常见。

某县委巡察办主任告诉记者，在前不久的一次脱贫攻坚工作专项巡查中，发现当地很多乡镇都存在形式主义的问题。某镇的脱贫攻坚工作在展板上体现得很漂亮，但是一问镇党委书记下乡时间，却支支吾吾说不出来。“说要抓主责主业，我们的精力都花费在这些事情上了，就只能用周末和业余时间来做其他事情了……”

形式主义往往催生形式主义。比如前文谈到的，为应对“调研展板的情况”，一些地方制作内容大同小异推拉式展板，哪个部门来检查，就推出对应的展板。

不过也有干部对此持不同意见。“展板内容简单形象，领导来了一目了然。而且放在外面，大家都能看见，是‘看得见的成绩’。”一名干部告诉记者，利用展板、宣传册汇报工作、交流经验，形象直观，只要掌握好度，还是不能一棍子打死。

“过度才是形式主义”，有干部还告诉记者，现在基层减负后，减少对纸制档案材料的检查，在这种情况下必要的展板能让人快速了解全貌。“必要的展板就像企业的PPT，现在基层党政机关用PPT少，将来PPT还是有可能取代展板的。”

从目前各地出台的政策来看，在对展板规范时基本上都加了一些限定词，比如“高档大型”或者“为迎接调研制作”。早在2017年，国务院扶贫办就发文，要求“严禁为迎接视察检查制作高档大型展板、作战图、画册等”。

今年是中央确定的基层减负年，各地党委政府也瞄准形式主义、官僚主义的突出问题出台政策。不少地方选择与黎平所在县一样，将展板过多过滥作为一个重点。比如安徽要求“不得制作高档大型扶贫展板”，陕西“坚决杜绝为迎接调研制作展板、装饰布置等现象”……

展板说到底只是一个工具，能否改变过多过滥的现状，或者被PPT取代，“关键还是取决于领导是否喜欢。”一名体制内人士称，展板在一些地方已经被取代了，不过不是被PPT而是视频，“迎接调研检查都会拍一段视频，又形成了新的‘竞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