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疆的泉水清又纯
2019-08-18李文山
李文山
“边疆的泉水清又纯,边疆的歌儿暖人心,暖人心。清清泉水流不尽,声声赞歌唱亲人……”
三十六年了,每当我听到这熟悉而优美的歌声,就不由得想起中越边陲那清澈晶莹的泉水和如同泉水般纯洁可爱的壮族小阿妹。
十八岁那年,我从战场上挂彩下来,被安排在号称世外桃源的寨子里养伤。那是一个与广西交界的山寨,车到八达以后就不能再往前行驶了,步行三十分钟后,一座突兀的大山横卧眼前,在山腹中间有一山洞,洞中有暗河流经,暗河上安排有当地村民摆渡。在漆黑的山腹中行船,如同正在穿越时光隧道一般。船到洞的尽头,眼前豁然开朗,一片壮乡风情的田园风光展现眼前,这就是坝美寨子。
坝美的六百多口人家都是壮族,据说是当年为躲避战乱,从广西迁徙而来,民风非常古朴,从新中国成立以来,从来没有发生过一起刑事案件。清澈的小河绕村而过,水车在河边静静地转动了百年,山峰奇异,阡陌纵横,河谷幽美,山溪蜿蜒奔流,常年流水不断,溶洞层叠散布在山峰内,地下蕴藏着丰富的水源,泉水四季不绝地涌腾,俨然是一首安静的田园诗。
坝美村远在宋代就已存在,至今宋代壮族英雄侬智高的传说依然在村中流传。村中保留着较完好的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社会形态,生动体现了壮族农耕社会男耕女织、鸡犬相闻、邻里和睦的田园牧歌情趣。寨子里的一所初中学校将我视为英雄,聘请我做了他们的课外辅导员。
一天晚上,我正蜷在床上看书,有人敲门,打开一看,见是初三的女生侬玉秀。她是这所初中学校里年龄最大又成绩不好的学生,据班主任说她多次留过级,主要是喜欢跟男孩子谈恋爱。他打趣道,自古美人爱英雄,你是新时期最可爱的人,人又长得这么英俊,当心她给你写情书向你求爱哟!我听了口头上没有说什么,心想自己手头上有一大叠女大学生寄来的玉照哩,我还稀罕这个山寨的小姑娘?
说老实话,侬玉秀确实是坝美的一个小美人,一条藏蓝色的裤子配桃红隐格戴大襟上衣,显得协调得体。两条黝黑的长辫扎着红绒绳,垂摆在腰胯间。鬓柳柔绒、刘海舒卷;细黑的柳叶眉下,一双眸子犹如清泉波光粼粼,纯静得看不见一点儿杂质;唇形方厚轮廓鲜明,细白的面颊泛着红晕。她提着一个小布包,见我堵着门,不说话也不让开,就睁着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盯着我看,整齐的银牙将下嘴唇都咬白了。我意识到这样很不礼貌,就闪开身子,问她天都黑了,你来我这里有什么事情。她进屋后从我的碗橱里拿出两个大碗,然后一声不吭地打开小布袋,往外捡东西。
原来是两个大头子成品三七。差点忘了介绍啦,我居住的坝美属于文山州,文山州这片土地是名副其实的三七王国,全国九成以上的三七种植面积和产量都产在这里,全国质量最上乘的三七也聚集于此。三七是起源于二千五百万年前第三世热带的残余植物,为五加科人参属植物,适宜于冬暖夏冷的气候,不耐严寒与酷热,喜于阴性的生态环境。文山自然条件得天独厚,因而出产三七,人工栽培三七的历史已有四百多年。
用碗装好后,侬玉秀只是看了我一眼,然后从我旁边擦身而过,径直往门外走。我叫住她,问她这是什么意思,她说,这是我妈叫我拿来的。你为我们流血负了伤,身子骨还不是太好,在这里休养又不会照顾自己,就要我拿这些三七来给你补补身子。
三七的根、茎、叶、花、籽都是宝。三七的种植周期是三年。一年七用种籽(因其种子是红的,所以当地老百姓叫红籽)点播栽种,点播长出的幼苗叫籽条。移栽成活的当年叫二年七。第三年秋末到冬春采挖,就是三年七。大头子成品三七是比较罕见的,我回身去捡三七,叫她拿回去,她慌忙躲闪道,你千万不要这样,否则我妈妈会伤心的。
人类对三七已有上千年的使用历史。三七是一种品质十分稳定的常用药食同源植物,自古以来就享有金不换、南国神草、参中之王等美誉,因具有活血化瘀、消肿止痛、进补强体的神奇功效而广泛用于民间。明代药物学家李时珍的《本草纲目》、中国四大奇书之一的《金瓶梅》等书里对此均有赞辞。但在那个改革开放刚刚萌芽的阶段,坝美山寨长期受战争影响,经济社会发展缓慢,卫生基础条件较差,初谙医学药理知识的人简直是凤毛麟角,侬玉秀的母亲就是一个掌握祖传医技的乡医。按照她母亲的嘱咐,侬玉秀给我交待完服用三七事宜。
妈叫我向你学习,不怕困难,不怕牺牲,让你把我管严一点。侬玉秀说完这番话跑了出去,夜色很快把她淹没了。
我仔细一想,觉得她们母女俩的用心委实良苦,自己不应该戴着有色眼镜去看一个素昧平生的女孩子,从此对她好了起来。慢慢地,我发现她变得活泼开朗起来了,班主任也说她的学习成绩有了明显的进步。
每个周末的晚上,侬玉秀都会来看我,不是拿来药材补品,就是提来腊肉鸡蛋,弄得我很有些过意不去。我觉得这样很不好,不想收。她急了,说我妈也知道部队有纪律,不拿群众一针一线,可我妈太能干了,喂了五头猪三十几只鸡,吃都吃不完,妈说就算请你帮帮忙吧!你对我帮助不小,难道还不如这点土特产?
凭心而论,侬玉秀的文化科目的学习成绩不甚理想,要考上中专中师恐怕是不可能的,可她也有她的特长:她身材窈窕,嗓音清纯,唱起歌来音神兼备,考上音乐师范很有可能。她听了我的建议,扑闪扑闪清澈如泉的大眼睛,问我你说的是不是真的,待我肯定地点点头,她就微微一笑,无限憧憬道,老师,要是我考上了,我毕业后就要求回到壩美来当老师。到时候,我们就是同行了,你说是不是呀?我鼓励她说,好啊,你努力吧!只要努力了,你就一定能够实现自己的理想。
坝美山寨四山环绕,中间有一坝,坝中弯弯曲曲有条河,而河的进口和出口都有约一公里长的溶洞,无论从汤那村或从落水洞村进入坝美,均须穿过幽长的水洞方可。乘船穿过狭长幽深的水洞,突现地势豁然开朗,形成别有洞天的幽美环境。在这么一个古榕翠竹间坐落的壮乡山寨里,我给侬玉秀讲述歌仙李谷一的故事,托战友们从山外给她买来一些相关的书籍,将音乐磁带放给她听。她也就更加频繁地来到我的住处,让我教她弹吉他、拉二胡、识简谱、唱歌曲《边疆的泉水清又纯》:
“边疆的泉水清又纯,边疆的歌儿暖人心,暖人心。清清泉水流不尽,声声赞歌唱亲人,唱亲人边防军,军民鱼水情意深,情意深……”
极目远眺,云轻日丽、峰崖叠嶂、翠影依稀、松雾朦胧;收眼近处,榕树成林、木棉葱郁,灌木杂生,绿藤蔓生,野花遮阳、海芋蔽荫,泉水从鸡飞兔走的峡谷汩汩而下,落处形成一泓石洼,水质清澈。回眸四围,草鲜花香,蝶戏蜂忙,螳螂吞偶,蜻蜓交尾,林风徐徐,青枝婆娑。侬玉秀嘹亮的歌声和沿河设置的水车、田间篱笆构成一幅美妙的亚热带乡村小景。
学校的音乐老师这样评价她说,侬玉秀有独特的天赋,在音乐方面还真是个可造之才,特别是她演唱《边疆的泉水清又纯》与原唱者李谷一有得一比。如果说李谷一有如热恋的深情,侬玉秀就有如初恋的清纯。李谷一亮丽,侬玉秀则明丽;李谷一多情,侬玉秀则纯情;李谷一绚烂,侬玉秀则清澈;李谷一奔放,侬玉秀则甜蜜;李谷一回肠荡气,侬玉秀则清爽舒畅。俩人在音质方面不同,难以比较。当然,侬玉秀的演绎特色,李谷一兼具。李谷一的演唱风格类型更加多样化,不然歌迷们怎么会说,即使再平淡的歌曲到了李谷一的嘴里,就有了别致的韵律。侬玉秀跟李谷一就相差那么一点点,如果能够赶上去,我们坝美的小歌仙也就同样神了,绝了。
那是一个李谷一的歌声风靡华夏的年代,华人社会皆称南有邓丽君,北有李谷一,侬玉秀能得到这样高的评价,真是她的造化。我暗暗地替她高兴。
在与她交往中,我发现她的家庭条件并非她说的那么殷实。衣服穿得比较旧,但洗得很干净。每天东方刚刚吐出鱼肚白,习惯于早晨出操的我总能看见她端着一盆衣服,上面压着棒槌和梳子向泉边走去,见到我她就轻捋鬓柳低眉含笑,羞涩地转过身去,散开那长长的黑发垂入泉中轻轻地梳洗。此时晨曦映来,透出和煦的乌金光色,又像一悬微瀑缓缓落入泉中。好美啊!让我十八少年的心朦胧地萌动。泉水是清的,姑娘是美的,侬玉秀给边疆的山山水水带来了活力和色彩。
也许是女为悦己者容吧。在我的面前,侬玉秀总是尽力扮出一种美来。木棉花开遍山野的时候,她就摘了一朵插在鬓角特意给我看。大朵的木棉花花色橙红,极为美丽,树冠总是高出附近周围的树群,以争取阳光雨露,木棉这种奋发向上的精神及鲜艳似火的大红花,被人誉之为英雄树、英雄花。我告诉她说,最早称木棉为英雄的是清人陈恭尹,他在《木棉花歌》中形容木棉花是“浓须大面好英雄,壮气高冠何落落”。她眨眨泉水般清澈的大眼睛说,你就是我心中的木棉,也只有你才配得上这些木棉花。
当时姑娘烫发是十分摩登的,她想赶这个时髦就来征求我的意见,我说我还是喜欢你的披肩发,以你的鸭蛋脸形来看不适宜烫发,侬玉秀马上就放弃了这个念头,以后多次披着头发来我的住处,问我好不好看,我点点头说,当然。她便整天乐滋滋的哼着歌儿,或者变戏法似的从挎包里掏出一条红纱巾,伸长脖子要我帮她系上,我问系怎样的样式,她说你系什么样的样式我都喜欢。我给她系了一个简单的蝴蝶结,她满面春风地旋了一个圈,说我没什么报答你的,我就给你跳个舞吧。我点点头,她就伴随着《边疆的泉水清又纯》的曲子边唱边舞起来。
她的歌声真美,舞也跳得棒极了。我想,她一定会考上音乐师范的。
离升学考试还有两个月的时候,学校要放一天假。放学时才三点钟,我跟侬玉秀说明天要带她到州里找一个音乐老师专门辅导一下,她不相信会有这样的好事降临到她的头上,睁大明亮的眸子问我,是真的吗?我说,当然是真的。她朝我灿烂地笑了,欣喜万分地跑开了。她那白点黑点的碎花裙子飘荡着,像一只迎风飞舞的花蝴蝶,令人怜爱。
那天的傍晚很美,山间的野风在凉爽地吹拂,猴爬岩时时可见飞狐滑翔,暮霭的河谷中但闻百鸟啼鸣。我正在住处收拾行李,一个学生慌慌张张地跑来,向我报告说侬玉秀出事了。我抬头去望西山,只见夕阳恐慌地躲了下去,收敛了最后一线光芒。
我见到了侬玉秀,她瘦弱颀长的身体像一片狭小的树叶躺在高大的木棉树下。她长眠的身边就是那汪不深的山泉,泉水清澈得能看见河底大小零乱着的多年水流冲击得圆滑的石头。虽不是汹涌澎湃的湍流,然河水冲击河中石头哗哗的响,好像在唱着欢快的歌曲:
“边疆的泉水清又纯,边疆的歌儿暖人心暖人心。清清泉水流不尽,声声赞歌唱亲人……”
歌声回荡在密林群山之间,继而又随着这清澈的河水流向远方。
乡亲们都在哭泣,我们坝美的小歌仙真的死了。那天,从我那儿回家,她为了凑足第二天去州里的路费,马上就到山上去采药,当她拉着一根树枝去采峭壁边的一棵药材时,那棵大青树却断裂了……
走遍房前屋后,我没有看到她所说的五头猪和三十几只鸡。她妈妈泣不成声地说,侬玉秀每周提给我的土特产,都是她星期天采药材卖了买的。侬玉秀对她的妈妈说,老师是为保卫祖国流血负伤的,现在身子骨还比较差,我要把他调养好,让他长得又白又胖。
我想起了侬玉秀临走前的灿烂笑容和她临风飘飞的碎花裙子,想到那么热爱生活的壮族小阿妹现在已经去了遥远的天國,手捂住脸无声地哭了起来……
南国大朵大朵的木棉花又开了,花冠五瓣,花色橙红,花萼黑褐,可坝美小歌仙侬玉秀离开我们已经三十六年了。随着时间的流逝,在世的人大都已经将她遗忘了,惟有我还记得那支插在她鬓角的木棉花花语:珍惜身边的人,珍惜身边的幸福。
边疆泉水流进我的心田,反复萦绕并缓缓地滋润开来,是那么清澈,那么纯洁,那么柔和。
“边疆的泉水清又纯,边疆的歌儿暖人心,暖人心。清清泉水流不尽,声声赞歌唱亲人……”
坝美的小歌仙,天堂里可有你婀娜动人的舞姿和深情甜美的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