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学沉思录
——论立体派画家(节选)
2019-08-17阿波利奈尔
(法)阿波利奈尔
李玉民 译
论绘画
一
造型艺术的品性,即纯粹、统一和实真,始终将被打倒的自然踏在脚下。
人们徒然地拉紧彩虹,四季却抖瑟不已,世人成群结队地冲向死亡,科学拆毁并重建存在之物,世界永远同我们的观念拉大距离,我们变幻不定的影像一再重复,或者使它们的无意识死灰复燃,而人们引来的色彩、气味、声响则令我们诧异,继而又从自然中消失。
美,这个怪物并不是永恒的。
我们知道,我们的灵感没有起始,也绝不会停止,然而我们首先构思了创世和末世。
不过,毕竟还有太多的画家艺术家激赏植物、石头、水波或世人。
人们很快就习惯于神秘性的奴役。须知这种奴役最终总能制造惬意的消遣。
就放手让工人主宰世界,园丁还不如艺术家尊重自然。
该是做主的时候了。善良的愿望丝毫也保证不了胜利。
在永恒的圈内,欢舞着爱的各种必然消亡的形态,而自然的名称就概括了它们的劫数。
火焰是绘画的象征,造型艺术的三种品性燃烧着放射着光芒。
火焰所具有的纯粹,不能容忍任何外来之物,并将它所触碰的都残忍地变成它自身。
火焰具有这种神奇的统一性,即使被分开,分出的火苗也无不像独一无二的火焰。
最后,它的光焰所具有的崇高实真,是绝对否定不了的。
西方这个时期有道行的画家艺术家,都看重他们的纯粹性而无视自然力量。
这种纯粹性是修习之后的遗忘。如要一位纯粹的艺术家死去,那么过去多少世纪的所有艺术家,都必定不曾存在。
在西方,绘画纯而又纯,所遵循的这种理想的逻辑,正是前贤传给新人的,就好像赋予他们生命一样。
仅此而已。
某一位生活在欢乐中,另一位生活在痛苦里。一些人吃他们的遗产,另一些人变富了,还有一些人只有生活。
仅此而已。
人总不能走到哪儿,就把自己父亲的尸体运到哪儿,必然将其丢下,去陪伴别的死者。只能怀念,叹惋,以敬佩的口气谈论。等到我们也做了父亲,我们也不应该期望孩子肯分身,照顾我们的尸体生活。
然而我们的双脚,却怎么也离不开埋葬死者的土地。
看重纯粹,就是给本能起名,就是把艺术人性化并把个性神圣化。
百合的根、茎和花表明纯粹的进程,直至象征性的花开。
亨利·方丹·拉图尔 《阿方斯·勒格罗斯的肖像》布面油画 1858年
在光的面前,所有物体都平等,它们的变化取决于光的这种随意构建的能力。
我们不认识所有的色彩,每个人都能发明出新的色彩来。
但是,画家自己的神性,必须先行给自己展示一番,而他要拿出让人欣赏的画幅,就必须授予人这种光荣:人也能暂时亲历自身的神性。
为此就必须一望便将过去、现在和未来尽收眼底。
画品应当表现这种根本的统一性,唯此才能引人出神地激赏。
因此,即使是偶然,也不能受任何暂短因素的引诱。我们绝不会突然倒退。作为自由的观赏者,我们绝不会只顾好奇心而丢掉生活。绝不能让投机的私盐贩子,将我们盐制的雕像偷运过理性关。
我们绝不去陌生的未来中游荡,须知脱离永恒的未来,只不过是用来诱人的一个词。
我们也不会殚精竭虑,硬抓住过于短暂的现时,而对艺术家来说,现时只能是死亡的面具:时尚。
绘画作品不可避免地要存在下去。视像将是完整的、完全的,它的无限性,仅仅突显一部新作品同一位新作者的关系,并不标示一种不完美。舍此,就根本谈不上统一性,而画幅的不同点在将来与各类天资、各种物品、各种光发生的关系,仅仅表明一种不协调的杂乱的多样性。
保罗·塞尚 《牛奶罐和苹果》 布面油画 50.2cm×61cm 1879—1880年
因为,假如能有无数的作品,各自证明创造者的存在,却没有能涵盖所有共存作品的篇幅,不可能将它们同时构思出来,而它们一旦并列,一旦相混杂,一旦相爱,那就意味着死亡。
每种神性都以自己的形象去创造,画家也如此。唯独摄像师复制自然。
如无实真性,纯粹性和统一性也就无足轻重了。不能拿实真与现实相比较,因为它是同一的,脱离了各种各样的自然形态,而恰恰是这种自然形态极力把我们拖在命定的秩序中,从而表明我们只是动物。
艺术家首先是要变成非人的一些人。
他们艰难地寻觅非人性的踪迹,在大自然任何一处都遇不到的踪迹。
这些踪迹就是实真,除此之外,我们不认识任何现实。
然而,人们永远也不能一劳永逸地发现现实。实真始终是新的。
换言之,比起自然来,实真不过是一种更为低下的自然体系。
既然如此,可怜的实真,更为遥远,更不清晰,更不真实,它日益逼使绘画进入造型画法的状态,仅仅旨在便利同种族的人之间的关系。
如今,人们在不理解的情况下,也能很快发明出复制这类符号的机器。
二
许多新画家只绘没有真正对象的画。在画展目录中所看到的无题,正是起了标明人而不标明特点的名称作用。
有人名叫勒格罗1却非常瘦,名叫勒布隆2而头发完全是褐色的;同样,我看到一些画题为“孤独”,画上却有好几个人物。
说到这类情况,也有人时常迁就一些,用语义笼统的词来标示,诸如肖像、风景、静物,然而,许多年轻的画家艺术家干脆只用一般的词:绘画。
这些画家,他们即使还观察自然,却已不再模仿了,并且特意避免表现观察到的、以写生重组的自然场面。
逼真再也没有一点重要性了,因为,艺术家把一切都舍弃了,只为实真,只为他虽未发现却推定存在的一种更高自然的需要。对象不算什么了,或者可有可无了。
一般来说,现代艺术排斥历代大艺术家所采用的大部分取悦观赏者的手法。
如果说绘画的目的还一如既往——悦目,从今往后却要求观赏者学会发现另一种乐趣,即不同于自然景观所能引发的乐趣。
人们就是这样走向一种全新的艺术,正如迄今为止所观察到的,将来这种艺术对于绘画,也就像音乐对于文学那样。
那将是纯绘画,正如音乐是纯文学一样。
音乐爱好者听一场音乐会所感到的愉悦,不同于听到天籁,如潺潺的溪水声、哗哗的湍流声、林中的风啸声,或者听到基于理性而不是美学的人类和谐的言语时,所感到的那种愉悦。
同样,新型画家将仅仅凭借不对称光的和谐,让欣赏者产生艺术感受。
大家知道普林尼作品中,阿佩利斯和普罗托格尼斯的典故。
这个典故完全能让人明白,仅仅源于我所讲的这种不对称构建的美感。
有一天,阿佩利斯登上罗得岛,要看看普罗托格尼斯在那里创作的作品。他来到画室,不巧主人外出了。一位老妪在那里看守快要完成的一大幅画。阿佩利斯没有留下名字,而是在画上添了一笔,这一线条十分精巧,再合适不过了。
普罗托格尼斯回来,瞧见添绘的那笔,认出是出自阿佩利斯之手,便在那线条上用另一种颜色又画了一条线,更为精美,让人看着就感觉仿佛有三条线。
第二天阿佩利斯又来造访,还是没有见到他要找的人,这天他画出的线条太精妙了,令普罗托格尼斯自叹弗如。这幅画长时间受到行家的赞赏,他们看画的那种狂喜之态,就仿佛画上不是一些几乎看不见的线条,而是一些男神和女神。
极端画派的年轻画家艺术家秘而不宣的目的,就是创作纯绘画。这是一种全新的造型艺术。它才刚刚起步,还没有像所希望的那样抽象。大部分新画家都相当精通数字,却没有意识到,或者不知道如何应用,他们还没有遗弃自然,还在耐心地叩问自然,以求明示生活之路。
有一个叫毕加索的人研究一件物品,就像一位外科医生解剖尸体一样。
这种纯绘画艺术,一旦完全脱离旧绘画,也不会造成旧绘画必然消亡的后果;同样,音乐的发展并没有导致各文学种类的消失;烟草的辛辣味也没有取代各种食品的美味。
三
有人强烈指责新画家艺术家过分热心几何学。然而,几何图形正是图画的立体。几何学是一门研究空间及其度量与关系的科学,历来就是绘画的根本规则。
迄今为止,欧几里得几何学的三维,足以消解无限感在大艺术家心灵中播下的不安。
新画家同他们的前辈一样,谁也不打算当几何学家。不过可以说,几何学之于造型艺术,正如语法之于写作艺术。而且,时至今日,那些学者也不再坚持欧几里得几何学的三维了。画家自然而然受其导引,也可以说是受直觉的导引,注意力转到空间可能有的新度量上。在现代画室的语汇中,人们将新度量一概简称为“第四维”。
从造型的角度看,正如第四维呈现在头脑中的那样,它还应由已知的三种度量所构成。它在确定的时刻,表现为空间向各个方向永久延伸的无限性。它就是空间本身:正是它赋予物体以可塑性。它在作品中给予物体应有的比例,然而,一种类似机械的节奏不断破坏这些比例,例如在希腊艺术中就有这样的情况。
希腊艺术在美的方面,有一种纯粹人性的观念,这种艺术把人当作完美的尺度。新画家的艺术,则把无限的宇宙当作理想,而有此理想,才有一种衡量完美的新尺度。画家艺术家也就可以凭借这种尺度,给予物体比例,以合乎自己所期望引导到的可塑度。
尼采早已推测出这样一种艺术的可能性:
“狄俄尼索斯神啊,你为什么揪我的耳朵呢?”在纳克索斯岛的一次著名谈话中,阿里阿德涅3这样问她那深谙哲理的情人。“我觉得揪你的耳朵挺有趣,挺逗的。阿里阿德涅,这两只耳朵为什么不能再长些呢?”4
尼采引述这个典故时,是在通过狄俄尼索斯之口批评希腊艺术。
还应当补充一点:第四维,无非是表现一大批年轻艺术家看到埃及、黑人和大洋洲雕塑品,思考科学的作品,并期待一种崇高艺术时的追求和思虑,而到了今天,他们对这种需要注解诠释的乌托邦式的表达方式,仅仅存有一种近乎关注历史的兴趣。
四
年轻画家要达到理想的比例,便不局限于人类,他们向我们提供的作品,主要产生于大脑而不是感觉。他们越来越远离旧艺术,这种艺术是以幻视和局部比例来表现精神形态的伟大的。因此,现在的艺术,即使不是直接从特定的宗教信仰中生发出来的,也表现出伟大艺术,也就是宗教艺术的好几种特点。
五
伟大诗人和伟大艺术家的社会功能,就是不断更新自然在世人眼中的表象。
如果没有诗人,没有艺术家,那么世人很快就会厌腻大自然的单调。他们对于宇宙的崇高理念,就要以惊人的速度垮下来。在自然中表现出的秩序,仅仅是艺术的一种效果,很快就会化为乌有。一切又要重归混沌状态。再也不分季节了,再也没有文明,没有思想,没有人类,甚至没有生命了,宇宙就要永远由无所作为的黑暗统治了。
乔治·布拉克 《埃斯塔克的房子》 布面油画 73cm×59.5cm 1908年
诗人和艺术家齐心协力,确定他们时代的形象,而且未来也驯顺地附和他们的见解。
埃及木乃伊的通常构型,都符合埃及艺术家所描绘的形象,可是古埃及人彼此的形貌却千差万别。他们都按照当时的艺术规范了。
创造这种幻象:典型,正是艺术的特性,也正是它的社会角色。天晓得,有人还曾经讥笑过马奈、雷诺阿!好啊!只要看一看当时的相片就能发现,那些人与景物同这些大画家所绘的画幅多么吻合。
在我看来,这种幻象极其自然,只因从造型艺术角度来说,艺术作品是一个时代所创造的最有力的产物。这种力量强加给人,而且成为人在一个时期的造型尺度。因此,嘲笑新画家的人,就是嘲笑自己的形象,并且将来的人类要根据最活跃的,即最新的艺术的艺术家所留下的代表作品,来判断今世的人类。不要对我说今天还有别的画家,其绘画能让人认出是按照他们自己的形象来绘制的。一个时期的所有艺术作品,最终都要类似那些表现得最有力、最生动而又最典型的艺术作品。玩具娃娃起源于一种民间艺术,但似乎总是从同时代伟大艺术的作品中汲取灵感。这是一种容易掌握的实真。然而谁敢断言,1880年商场出售的玩具娃娃,在生产时也具有雷诺阿绘制肖像画时相同的感觉呢?当时谁也没有看出他的那种感觉。不过这也表明,雷诺阿的艺术相当有力,相当生动,能够强加给我们的感官,然而在他初入道时期的民众看来,他的构思简直荒唐透顶。
六
人们往往设想有可能是集体蒙骗或谬误,尤其针对最新出现的画家艺术家。
然而,在整个艺术史中,就没有过一次这样的集体蒙骗,也没有过一次艺术上的集体谬误。这种蒙骗和谬误的情况,倒是存在孤立的事例,至于集体性质的这类情况,就不可能出现了,构成艺术作品的主体,相沿成俗的因素向我们保证了这一点。
假如新画派将这样一种情况呈现给我们,那就是一个异乎寻常的事件,简直可以称为奇迹了。设想这样一种情况,就等于设想突然间一个国家的新生儿都没有头,或者缺胳膊少腿,简直是荒唐的设想。在艺术上,不存在集体的谬误,也不存在集体的蒙骗,只有艺术的不同时期和不同流派。如果说每个流派所追求的目的不是同样高尚,同样纯洁,那么所有流派都同样值得敬重,而且依照人们对于美的认识,每个艺术流派都会陆续受到赞赏、鄙视,再重新受到赞赏。
七
新画派名为立体主义,这是1908年亨利·马蒂斯给它起的戏称:当时他看到一幅画,画上的房屋的立方体外形令他惊叹不已。
这种新的审美观,首先是在安德烈·德兰的头脑中形成的,但随即创作出最重要、最大胆的作品的人,还是一位大艺术家,巴勃罗·毕加索。人们也把他视为一个创始人,他所研究的让·迈辛格酝酿的创新方法,由乔治·布拉克的高见所证实。布拉克早在1908年,就有一幅立体主义绘画作品,在独立画家美术展览会上展出;而迈辛格在1910年,也在独立画家美术展览会上展出第一幅立体主义肖像画(《我的肖像》),同年又征得秋季美术展览会评委会的同意,使他们接受了立体主义作品。还是在1910年,独立画家美术展览会展出了罗贝尔·德洛奈、玛利亚·洛朗辛、勒福科尼埃等同一画派的作品。
立体主义的信徒越来越多,他们于1911年在独立画家美术展览会共同举办了首展。展览会的41个展位,全部由立体主义画家订下,这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人们在美展上看到了让·迈辛格的智慧和吸引人的作品:阿尔贝·格莱兹的《裸体男人》和《戴福禄考花的女人》、玛利亚·洛朗辛小姐的《费尔南德·X夫人肖像》和《少女们》、罗贝尔·德洛奈的《塔》5、勒福科尼埃的《富饶》、菲尔南·莱热的《景物中的裸体男人》。
立体主义画家在国外的首次展览,是同年在布鲁塞尔举办的。我在这次展览会的前言中,以参展者的名义,采用了“立体主义”和“立体主义画家”的名称。
在1911年年末,秋季美术展览会的立体主义画展引起了巨大反响,自然引来不少嘲笑,连格莱兹(《打猎》《雅克·奈拉尔肖像画》)、迈辛格(《拿汤匙的女人》)、菲尔南·莱热都未能幸免。一位新画家——马塞尔·杜尚,一位雕刻家兼建筑设计师——杜尚-维庸6,也加入了这些画家的队伍。
这种集体画展还举办过几次,如1911年11月,在巴黎特龙舍街现代艺术馆举办的展览会;1912年独立画家美术展览会举办,这次还有朱安·格里7参加;5月份在西班牙,巴塞罗那热烈欢迎年轻的法国画家;最后,6月份在鲁昂,诺曼底艺术家协会组织了展览会,这次美展值得注意的一点,就是弗朗西斯·皮卡比亚8加入了新画派。
1912年9月
立体主义同旧绘画的差异,就在于它不是一门模仿的艺术,而是一门能一直升华到创造的构思的艺术。为表现构思的现实或创造的现实,画家可以绘制三维的形态,在一定程度上可以“立体化”。单纯地表现所见的现实,是办不到这一点的,除非运用缩短法或透视法造成逼真的效果,这势必要损害构思或创造出来的形态的质量。
正如我所划分的,立体主义现在显示出四种趋向,其中两种并行而且纯粹。
“科学立体主义”是一种纯粹的趋向。这种艺术绘制新的组合所用的素材,不是挪借于视觉的现实,而是取自于知识的现实。
每个人都能意识到心中的这种现实。一个人不必有学识也能将其构思出来,例如构思出一个圆形。
几何图形让那些看到首批科学立体主义作品的人目瞪口呆,须知这种图形极纯地再现了根本的现实,删去了视觉次要的映象。
属于这种艺术的画家有毕加索,他的光亮艺术也属于立体主义的另一种纯趋向,还有乔治·布拉克、迈辛格、阿尔贝·格莱兹、洛朗辛小姐和朱安·格里。
“物理立体主义”,这种艺术绘制新的组合绘画作品,则大部分借用视觉现实的素材。然而,这种艺术以其构建规则而属于立体主义。作为历史的绘画,它有广阔的发展前景。它的社会功用很明显,但不是一种纯艺术。在这种艺术中,人们混淆了主题和形象。
创造这种趋向的画家物理学家,就是勒福科尼埃。
“俄耳甫斯立体主义”是现代绘画的另一重大趋向。这种艺术绘制新的组合所用的素材,不是借自所见的现实,而是完全由艺术家创造出来的,并由艺术家赋予极强的现实感。俄耳甫斯式的艺术家的作品,必须同时体现出一种纯审美的愉悦、一种明明白白的结构,以及一种崇高的意义,即一个主题。这是纯艺术。毕加索作品上的光包含这种艺术,这是由罗贝尔·德洛奈发明的,而且是菲尔南·莱热、弗朗西斯·皮卡比亚和马塞尔·杜尚所致力的艺术。
巴勃罗·毕加索 《镜前的女人》 布面油画 162.3cm×130.2cm 1932年
“本能的立体主义”,这种艺术绘制的新组合,不是挪借于所见的现实,而是由本能和直觉提示给艺术家的,它早就有俄耳甫斯主义9的倾向。靠本能创作的艺术家,就缺乏消醒和一种艺术的信仰,但是本能的立体主义拥有一大批艺术家。这场运动发源于法国的印象主义,现在已经扩展到全欧洲了。
塞尚晚期的油画及其水彩画属于立体主义,然而库尔贝却是新画家之父,安德烈·德兰则是他那些爱子的老大,因为德兰开创的野兽派运动,正是立体主义的一种序曲,他也参与了开创这场伟大的主观艺术运动;不过今天要写好这个人就太难了,他主动脱离了一切和所有人。关于德兰,有朝一日我还会谈到。
绘画的现代流派,在我看来,大无畏的精神是前所未有的。它提出了美本身的问题。
它想要像美一样摆脱人给人制造的乐趣,而历史上从古至今,欧洲还没有一位艺术家敢于这样尝试。新艺术家需要一种理想的美,这种美不只单纯表现人的骄傲,而且还表现宇宙,当然表现在光明中人性化了的宇宙。
今天的艺术家给他们自己的作品披上宏伟的外衣,硕大无朋,在这方面超过我们时代的艺术家所构思出来的一切。它高尚,有魄力,热情地寻求美,它给我们带来的现实真是无比清楚。
我喜爱今天的艺术,因为我首先喜爱光明,而所有人都首先喜爱光明,他们发明了火。
新画家毕加索
假如我们知道,所有神就会醒来。受崇拜的自然神同人类相像,诞生于人类对自身的深刻认识,他们都已昏睡了。然而,尽管千年睡梦不醒,还是有些眼睛映现出的人类,却也类似快乐之神的幽灵。
这些眼睛在凝泣着,宛若总要瞻仰太阳的花朵。丰美的快乐啊,有人就是用这样的眼睛观看。
早在那个时期,毕加索就已经看到,人的一些形象飘浮在我们记忆的蓝天里,具有了神性以便将形而上学者打入地狱。那些充满起飞骚动的天空、那些犹如岩洞的光一般沉重而低矮的光线,都显得多么虔诚啊!
有没有学教理的流浪儿。他们停下来,雨也住了,“瞧啊!住在这些房屋里的人,他们穿的衣服真可怜”。这些没人拥抱的孩子,懂得多少事情啊!妈妈,疼爱我吧!他们善于跳跃,而他们完成的旋转就是运思。
再也没有人爱的这些女人还在回想。今天她们过分回想那些揪心的念头。她们不祈祷,她们笃信回忆。她们蜷缩在暮色中,宛如一座古教堂。这些女人心灰意冷了,手指如果动弹,也只是为了编织一顶草帽。到了白天,她们就消失了,在寂寞中寻求自我安慰。她们曾经跨过许多门槛:做母亲的保护着摇篮,以免新生儿缺少天分;她们俯下身去,小孩就微笑,知道她们的心肠非常好。
她们经常表示感谢,而她们伸出手臂的动作,就像她们的眼皮在抖动。
一些老人身披寒冷的雾气,什么也不想地在等待着,因为,唯独孩子爱冥想。这些老人受遥远的地方、动物的争斗、坚硬的长发所鼓舞,可以毫不难为情地去乞讨了。
另一些乞丐已经饱经风霜。他们是些残疾人、拄拐杖的人。他们惊讶自己到达了目的地:这目的地依然是蓝色,但不再是天际了。他们上了年纪,变得像那些拥有太多驮着小塔的象群的国王一样疯狂。有些旅人就混淆了花朵和星星。
年轻人就像活25年就死掉的黄牛那样,老气横秋,他们率领吃月光奶的弟子们。
在碧空如洗的一天,女人沉默无语,她们的肉体是天使之身,她们的目光在闪动。
谈到危险,她们的微笑是发自内心的。她们等待恐惧,以便忏悔她们无心的罪孽。
一年时间,毕加索就经历这种眼泪汪汪而又可怜的、犹如潮湿的深渊底部一样蓝的绘画。
怜悯使毕加索更加激烈。广场托着的一个绞死的人,伸展并倾斜身体靠近行人头顶的房舍。这些受刑的人在期待一位救星。绳索垂悬,那么神奇;在顶楼,玻璃燃烧着,开放了窗户之花。
在房间里,穷苦的艺术家画家借着灯光,在画须发浓密的裸体模特儿。随意丢在床前的女鞋,表明一种多情的匆急。10
这阵忙乱之后,又平静下来。
卖艺人家穿着彩服进入画中生活,而绘画加暖或调淡其颜色,为表现力量和激情的持久,同时线条受紧身衣的束缚,呈现弧形、切断或者飞扬的姿态。
在方形屋里,父爱改变了卖艺人,这时他的妻子洗着冷水澡,自我欣赏着同滑稽的丈夫一样的细细高挑的身材。一家邻居温暖了流浪艺人的篷车。美妙的歌曲相互交汇,而从别处经过的士兵则诅咒这一天。
爱,再有些装点就很好了,在家中生活惯了,父爱就会倍增。孩子拉近了父亲和毕加索想要赞美的无瑕的女人。
生过一胎的母亲,就不再期待孩子了,也许是由于一些饶舌的乌鸦和不祥的征兆。
圣诞!她们生下未来的杂耍艺人,加入那些家养的猴子、白马和赛似熊的狗的队列。
姐妹们长大了,能踩着耍把戏的大球掌握平衡,她们指挥这些球做出星体的运行。这些未到青春期的少女,已经有了纯洁无瑕的不安,动物教她们懂得宗教的神秘。卖艺人陪伴着女人的光荣,他们同她们相像,分不出是男性,还是女性。
颜色具有壁画的灰暗色调,线条坚定。然而,动物是人,却被置于生命的极限,性别也就模糊不清了。
杂种的动物有埃及半神的意识。沉默无语的卖艺人的面颊和额头,都受到病态敏感的毁伤。
人们不能把这些卖艺人同丑角混为一谈。他们的观众必须是诚心诚意的,因为,他们要以高超的技巧来举行默默的礼拜仪式。正是这一点使这位画家的作品有别于他的绘画接近的希腊陶器。在绘制的土陶上,长胡须而饶舌的祭司在祭献听凭宰割的、有命无运的牲畜。而在这里,没有胡须的男性,其特征则表现在瘦胳膊暴起的青筋上和扁平的脸上,而动物则有神秘色彩。
毕加索偏爱飞逝、变化和深入的线条,这种审美趣味创造出几乎独一无二的实例:铜版雕刻的线条,毫不损害世界的通常面貌。11
这个马拉加人仿佛化作一阵寒气袭击我们。他的沉思在静默中剥露。他来自远方,来自17世纪西班牙人构图和扎眼装饰的繁丰。早先就认识他的人会想起,那种粗犷与快速已经不算是尝试了。他那么执着地追求美,在艺术领域把一切都改变了。
当时,他就曾经严厉地叩问过宇宙。他习惯于运用幽邃的巨光。他在真正物品的光亮中,往往不屑于放进一支小曲、一张实在的邮票、一块压出椅子凹槽的漆布。画家的艺术不要给这些物品的真实,增添任何绘画的要素。
惊诧在光的纯净中发出狂笑,而数字、印刷体字母,作为绘画的要素合法地出现了,这些成分在艺术中固然是新的,但早已打上人类的烙印。
不可能推测出所有可能性,也不可能推测出一种如此精深、如此细腻的艺术的各种倾向。
真实的或者错觉的物品,无疑被应召来扮演一种越来越重要的角色。它是画作的内在框架,既标志其深层的界限,也标志其外在的界限。
毕加索模仿构图来表现立体,采用构成物体的各种要素,而且极为全面、极为尖锐地将它们罗列出来,又多亏观众有力地参与,他们不仅同时看到物体的各个方面,还给予安排,结果这些要素根本形成不了物体的形貌。
这种艺术与其说提高,不如说更深刻。它绝没有放弃观察自然,并且同自然一样密切地作用于我们。
有些诗人是由一位缪斯口授他们创作作品的,也有些艺术家,手由一个陌生者指挥,他们就像一件工具似的受其利用。他们根本不知疲倦,因为他们根本不工作,但却能制造出许多作品,每时每刻,每天,在任何地方,在任何季节都能制造,他们根本不是人,而是诗歌或者艺术的工具。他们的理性对他们无能为力,他们也丝毫不斗争,其作品毫无斗争的痕迹。他们根本不神圣,而且能摆脱自身。他们形同大自然的延续,而他们的作品创作根本没有通过智力。作品也可能感人,是引起的和谐并没有人性化。另一些诗人、艺术家则相反,他们在努力,他们走向自然,但是同自然毫不直接毗邻。他们必须从他们自身提取一切,没有任何魔怪、任何缪斯启迪他们。他们孤家寡人,所表达的也无非是他们吭哧出来的,他们总那么吭吭哧哧,用劲儿再用劲儿,尝试再尝试,有时还真表达出他们想要表达的东西。依照上帝的形象创造出来的人,有朝一日会歇息了,以便欣赏他们的作品。不过,多费劲儿啊,多不完美啊,又多么粗糙啊!
毕加索,是一位前一类那样的艺术家。假如他突然变成后一类的艺术家,那就是前所未见的怪事了。
对毕加索而言,死亡的意图,是看他最好的朋友12惶惶不安地弯眉时形成的。他的另一位朋友,有一天带他进入了一个神秘的地方,那里的居民极朴实,又极粗鲁,不容易描绘出来。
而且,例如解剖,在艺术中也的确不存在了,必须重新发明出来,运用著名外科医生的知识和方法来实施对自身的谋杀。
他几乎独自一人完成的艺术的伟大革命,即世界是他新的描绘。
熊熊的火焰。
新人,世界是他新的描绘。他计数了各个要素、各个细节,态度孟浪而又不乏风雅。他是个新生儿,在宇宙间安排出秩序为他个人所用,也为了方便同别人联系。这种列举具有史诗的宏大,悲剧则随同秩序一起爆发。人们可以质疑一种体系、一种思想、一个日期、一种逼真,但是我看不出怎么能质疑罗列者的单纯行为。从造型艺术的角度看,人们可以认为我们本来就用不着那么多实真,然而这种实真出现了,变得必不可少。再说,他们还去过许多地方。一个岩洞,在人们蹦蹦跳跳散步的森林中;一段骑驴走的路径,在悬崖的边上;到达一个村庄,到处弥漫着热油和变质红酒的气味。还有散步的路径通向一片墓地,买一顶彩釉花冠(不朽者之冠),而《沉痛哀悼》的按语是无法模仿的。也有人对我谈了黏土烧的枝形烛台,应当纳入画中,以便突显出来。水晶坠子和那次轰动的勒阿弗尔之行13归来。
至于我,我没有艺术恐惧症,对于画家使用的材料也毫无成见。
制作镶嵌画者,用大理石或者有颜色的木头作画。有人举出过一位意大利画家的例子,他用粪便作画;在法国革命时期,有一个人用鲜血绘画。谁爱用什么材料绘画都可以,用烟斗、邮票、明信片或者纸牌、枝形烛台、漆布片、假衣领、彩色糊墙纸、报纸。
我只看做出来的活儿就够了,必须看做出来的活儿,因为要根据艺术家提供的工作量,来衡量一件艺术品的价值。
微妙的对比、平行线、一种手艺,时而是物品本身,有时是一种指示,有时是一种个性化的排列,少些甜蜜,多些粗犷。在现代艺术中,人不能选择,就如同不加区别地接受时尚一样。
绘画——一种令人惊讶的艺术,光的运用是没有止境的艺术。
乔治·布拉克
在造型艺术推广中,外表十分沉静,这就是在一个温和的地区,乔治·布拉克艺术所酷似的。
在新画家队伍中,乔治·布拉克在完成美术的蜕变之后,是第一位接触公众的画家。
这个十分重大的事件,发生在1908年独立画家美术展览会上。
独立画家美术展览会的历史作用,至今已经开始确认。
19世纪艺术——还显示法兰西特性的完整性的艺术——不过是对学院派的陈规长期的反抗:反叛者以真正的传统对抗学院派的陈规,要摆脱由波拿巴街大本营保卫的这种过时艺术的大师们。
独立画家美术展览会自创建之日起,就在现代艺术的演进进程中起到了举足轻重的作用,陆续向我们推荐了不同的倾向与个性;而且25年来,这些倾向与个性融进了法国绘画历史;须知唯独法国绘画,今天还有其重要地位,在全世界的层面上继续伟大传统的逻辑,并始终表现一种极其强烈的生活感。
还应当补充一点,在独立画家美术展览会上展示的粗俗之作,在比例上并不高于官方美术展览会,那是以一种所谓合法艺术的面目出现的粗俗作品。
此外,艺术文化发展到如今,不再遵从社会的安排了。然而在1908年,体现在乔治·布拉克的一幅作品中的艺术,能同它在其中演变的社会协调一致,这不是可以小看的长处。
这一事例,自从荷兰绘画的美好时期之后,就再也没有产生了,简言之,它构成乔治·布拉克作为发言人的这场革命的社会要素。
假如毕加索展出作品,这场革命就会提前两三年,但是这种沉默,对他来说是必不可少的,天晓得一个乔治·布拉克当时所遭受的嘲笑,会不会迫使一个毕加索离开他首先独自踏上的艰难之路呢。
不过到了1909年,更新艺术的革命已经发生,公众和批评家的讥笑再也阻止不住了。
尤其是对于布拉克绘画中所显示出的创新,人们也许要奇怪,年轻画家中居然有人不顺应名家的矫饰,重又尊重秩序和工艺,而舍此就根本谈不上艺术。
这就是乔治·布拉克,他的角色是英勇的,他沉静的艺术令人赞叹。他认真地努力着,他在表现一种充满温情的美,他的绘画作品的珠色使我们的理解呈现虹色。这位画家赛似天使。
他教会世人和其他画家使用的绘画形式极其陌生,唯有几位诗人曾经臆测出来。这些光的征象在我们周围闪闪发亮,但是也只有几位画家表现出其造型的意义。他的工作,尤其他那些最粗糙的作品,包含许多造型材料,材料虽新奇,但总是切合能让人整肃混乱的崇高情感:不可鄙视新的东西,或者肮脏却为我们所用的东西,如画家在建筑上所用的假木料或者假大理石。即使表面看来粗俗下流,如果行动召唤一个人,他就应该从这种粗俗下流的东西起步。
我瞧不起那些脱离时代的艺术家,就像马莱伯14采用民众语言那样,对于艺术家来说,建筑工匠、画匠的工艺,应当是绘画最有表现力的物质形式。
有人会说:乔治·布拉克是检验者。他检验了现代艺术的所有新材料,今后还会检验。
[注释]
1.法文Legros (勒格罗),原意为“肥粗”。——译者
2.法文Leblond(勒布隆),原意为“金发”。——译者
3.阿里阿德涅是希腊神话中的人物,克里特王的女儿,她先是帮助希腊英雄忒修斯逃出迷宫,并同他去了纳克索斯岛(希腊最大的岛屿)。她遭到忒修斯遗弃之后,嫁给了酒神狄俄尼索斯。——译者
4.这个典故引自尼采的著作《偶像的黄昏》第19节。——编者
5.《塔》指德洛奈在1911年所作的《战神广场、红塔》,红塔即埃菲尔铁塔。——译者
6.杜尚-维庸(Dacahamp-Allan ,1876—1918) :法国雕塑家,他是马塞尔·杜尚的兄长,他的作品《马》(1914)兼有立体主义和未来主义的特点。——译者
7.朱安·格里(Juan Gris, 1887—1927 ):西班牙画家,1906年移居巴黎,从1911年起加入立体主义画派。——译者
8.弗朗西斯·皮卡比亚(Francis Picabia, 1879—1953 ),法国画家,画风先为印象派,后受立体主义吸引,继而到纽约,成为抽象艺术的先驱之一,并且在纽约和巴黎成为达达运动的主要策动者。——译者
9.俄耳甫斯主义(Orphism ):古希腊崇拜俄耳甫斯的一种潮流,信奉咒语的祖师爷俄耳甫斯。从公元前6世纪起,这一宗教思潮促生大量文学创作,即俄耳甫斯式诗歌。20世纪初期,阿波利奈尔用这个词界定以德兰为代表的立体主义的一个派别。不过,由阿波利奈尔大力推介的这个词,并没有像立体主义等词那样被广泛接受。——译者
10.“早在那个时期……表明一种多情的匆急”,是谈毕加索创作的“蓝色时期”(1900—1904 ),主要作品有《卡萨杰马的埋葬》(1901)、《生命》(1903 )、《熨衣的女人》(1904),表现穷人的形象,具有悲剧性,蓝色加强了孤独和失望、灾难与不幸的感觉。——译者
11.“这阵忙乱之后……毫不损害世界的通常面貌”,主要描述毕加索创作的“粉红色时期”(1904—1906),作品题材以描绘马戏团为主,如《卖艺人家》(1905)、《站在球上的少女》(1905)、《拿扇子的女人》(1905)等。——译者
12.“最好的朋友”,当指卡萨马斯,于1901年2月17日自杀,他的死给毕加索以极大震动。毕加索多次为他画像,还为他画他入棺的画像。——编者
13.1912年秋,毕加索同布拉克在勒阿弗尔小住,布拉克是这个城一个画商的儿子。当时他就把贝壳用在他的画上。——编者
14.马莱伯(Mallberbe,1955—1628):法国诗人,新诗派领袖,法国古典主义诗歌倡导者。——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