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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哀歌》:一个北越老兵泪水浸泡的回忆

2019-08-16毛晨钰

看天下 2019年20期
关键词:越战士兵越南

毛晨钰

六十七岁的保宁曾无数次回到同一个战场。

他是一个北越士兵。

1969年,17岁的保宁就入伍参加了越南战争。直到1975年战争结束,他才回到自己从小生活的河内,试着开始像正常人一样过日子。

他是一个作家。

1987年,保宁又再次回到那个晴雨不定、蒸腾着水汽的战场,写下了自己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战争哀歌》。小说主人公是北越士兵阿坚,他出身书香门第,17岁时参军入伍。因为战争,他不得不与女友阿芳分开,在战场目睹战友牺牲,在战后艰难谋生,最后成为一个作家,写下被战争困住的每个普通人。

那时每天晚上,保宁就坐在墙壁发霉的老房里工作。客厅的墙上摆满了越南语的书和英文书。不过,他根本不懂英文。

这里是启程回到战场的始发站,推着他前行的动力不是机油马达,是一根接一根的香烟,也许是骆驼牌的,还有一杯又一杯的酒。上世纪80年代末的越南,经常断电,他有时不得不像主人公阿坚一样,靠烛火照明,埋头疾书。

缭绕的烟雾和酒精带来的眩晕感,让战场的样子更清 晰。

“只有将军喜欢谈论成败。普通士兵不喜欢讨论这些。我并不会对战争的胜利感到自豪, 我只是失去了我的青春。”

2018年,《湄公河评论》记者去拜访他时,保宁就住在越南西湖南面的小巷里。沿着街道走,就能抵达西湖景区。在阿坚参军前一晚,他跟女友阿芳就在这个湖里游泳。年轻男女最后并肩躺在岸边草坪上互相触碰。这是他们仅有的一个夜晚——充斥着荷尔蒙,潮湿又暧昧。

保宁喜欢整天呆在家里。他很少出去见人,人们大多登门拜访。门铃一按,响起《致爱丽丝》的曲调,唱完一段,保宁来开门,门后面是张没多少笑容的脸,银色鬈发在头顶随意翻腾,像总有些脾气的海浪。嘴角向下垂着,沉默,眉头时刻紧锁,悲伤。这是朋友们对他的印象。

1990年,保宁的《战争哀歌》在越南出版,出版后就获得了当时越南文学的最高奖项“越南作协奖”。随后,《战争哀歌》被翻译成英文等15种语言,引起很大反响。英国《独立报》将其与《西线无战事》媲美,“甚至要超越《西线无战事》,因为与《西线无战事》不同,这是一部超越战争的小说,是一部关于创作,关于逝去的青春,也是关于美和伤痛的爱情小说”。

不过,这也让当时的越南政府感到害怕,《战争哀歌》在本国遭禁,直到2006年才完全解禁。

2017年,越南图书经销商协会把英文版《战争哀歌》视为整个越南出版史上最畅销的作品。

今年,《战争哀歌》中文版问世,作家阎连科评价说:“《追风筝的人》与《朗读者》这两部小说,无论是作家个人的写作技巧,还是对战争灾难与命运的生命体验,都不及《战争哀歌》来得更为丰富和直切。”

活下来的人的任务

吉尔牌苏式军用卡车在丛林入口停下。越南仍泡在雨季里,溪流高涨,树叶浓绿,空气中有腐烂的气味,是朽木,还有别的。

阿坚就睡在车厢里的吊床上,跟他同处一室的是50多具骸骨。这次行程中,他将会找到更多。这是阿坚在退伍前的一项重大任务:加入收尸队,带回战友尸骨。

《戰争哀歌》就从埋藏着无数尸体的“招魂林”开始。1969年,阿坚所在的27独立营在招魂林被围困,500个士兵,只有10个活了下来,阿坚就是其中之一。他对这里很熟悉,由他来寻找阵亡战友,再合适不过。

在常人想象中,这不亚于某种酷刑。当保宁提笔创作时,首先想起的就是自己在战后寻回战友尸骨,把他们送到国家烈士公园的经历。

保宁觉得,这是别人无法代劳的工作,“只有曾并肩作战的人才知道死去的战友都埋在哪”。那些面目模糊的战友好像又再一次活过来了。一路收尸,保宁总会回忆起很多,想得太多,心里还是会有一丝恐惧,但这是“活下来的人应该要完成的任务”。

相同的出身和经历,让很多读者猜测,也许保宁就是阿坚的原型。每次被问到这个问题,保宁总是否认。在接受澎湃新闻采访时他回答:“阿坚是虚构的人物,完全不是我,他的生活和战斗与我都非常不同,但是他又恰恰是我。”

保宁很少谈起自己打仗的那段过往。这几乎是每个战争幸存者的本能。

从小目睹亲人上战场、送命、退伍的阮荷安记得,所有人都对战争讳莫如深。旷日持久的战争顶多不过是被轻描淡写成了几句不痛不痒的话,“我们打败美国”“大帝国都被打败了”。

阮荷安后来在胡志明市师范大学越南语文学系当教师。她认为,“文学在越南被作为一种强力的文化宣传工具”,当战争结束时,文学被用来歌颂战胜方。保宁让她对文学有了新的认识。念高中时,她读了《战争哀歌》,“我浑身发抖,觉得怎么跟我之前读到有关越战的小说、短篇小说、诗歌,都不一样”。她到现在还记得保宁在小说中写的那句“正义已经胜利了,善已经打败了恶,但是同时死、暴力和残杀也是胜利的”。

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东南亚系副教授夏露第一次听说《战争哀歌》这本小说是在2007年。当时她负责给到中国来访问的越南文学院学者当翻译。有教授向越南专家问道:“如果只读两个越南作家的作品,应该读谁的?”越南文学评论家范春原推荐作家阮辉涉和保宁的作品。前者夏露有过接触,那时她学习和研究越南文学已近15年,对越南文坛如数家珍,保宁的名字却是头一次听说。

记下书名的夏露赶紧去网上找来书看,“写法比较新鲜”。越战在越南文坛并非一个新鲜话题,“60岁以上的越南作家基本都参加过越战,他们也都写过越战”,夏露向本刊记者解释,“但没人像保宁一样从普通士兵的角度回忆战争,而不是一味讴歌英雄”。

保宁表示,最初的创作动机正是因为对越南文学作品“深感郁闷,甚至愤怒”。在接受《湄公河评论》采访时他说:“我在为北越士兵写越南战争。”

他认为在1986年之前,越南小说大多都是公式化、说教式和虚假的。保宁记得战事将了时,交通运输情况也有了改善。政府在给士兵运送食物和枪支的同时,也会送来很多书。

参军前上过学的保宁当时就相当于队伍中的图书管理员,他能察觉士兵对那些书根本不感兴趣,“尽管那些都是关于他们的书,但大家根本不想看,甚至会把它们扔掉”。与其说那些是小说,不如说更像“虚假的宣传手册”,“看那些还不如去看政治决议书”。那时最受欢迎的是跟战争完全无关的外国小说译作,比如屠格涅夫的短篇小说集《运动员的素描》。

写作对保宁而言是“艰难”的。他出生在知识分子家庭。曾祖父和祖父都是儒士,曾参加过汉文科举考试并中举。保宁的父亲也精通汉语,曾在北京大学讲授越南语。保宁上学时却并非是个好学生,“很不喜欢文学课”。要写下那场战争也意味着再次经历恐惧和伤痛。他在一次会议上发言:“我不善于用言语表达内心深处的痛苦,花了10年才鼓起勇气把战争的悲伤写在纸上。”

当被问到是写作更难,还是回忆更难时,保宁沉默了很久。最后,他没能给出答案:“写作应该要勇敢冲上去。某种程度上说,这也是活下来的人要做的任务。”

《三国演义》救了他

在為数不多的几个采访中,差不多所有接触过保宁的记者都觉得,这并非一个很好的谈话对象。他不苟言笑,早上11点就喝到微醺,话也并不很多。去年,与《大篷车》杂志记者刚碰面,保宁就做了一番声明:“感谢你对我的兴趣,但没有太多可说的。”

“无话可说”的保宁写的《战争哀歌》,恰恰是很敢讲的小说。与保宁私交甚笃的夏露说,“他(保宁)敢说真话,他还是有硬骨头的”。

早在1990年之前,保宁的《战争哀歌》就以影印本的形式在河内文学圈子里流传。第一次在越南出版时,《战争哀歌》的名字被定为《爱情的不幸》。当时战争已经远去,爱情题材更受欢迎。

1970年,南越第七步兵师士兵带着受伤的同志离开前线

《战争哀歌》得以出版,保宁的父亲还专门为他用汉语吟诵了一首《凉州词》作为庆祝。小说一经出版就很快流行起来,获得越南作协奖,也引起了国外读者的关注。1993年,被偷偷带出越南的《战争哀歌》流转到了伦敦一位出版社编辑的办公桌上。编辑请了解越南的外国人将它翻译成英文,随后《战争哀歌》就在欧洲和北美造成轰动,以至于后来台湾地区引进时将其标注为“美国文学”。1994年,英国《独立报》把这本小说评选为“最佳外国小说”,颁奖词中这样写道:“通常历史是由战胜者讲述的,但在这本书中,保宁提醒我们,在战争面前,人人皆输家。”

小说带来的轰动出乎所有人预料,为了避免带来风险,当局禁了这本书,甚至取消了先前颁给保宁的文学奖。与此同时,因为还在写有关越战的短篇小说,保宁受到了监视。他的朋友后来对《大篷车》杂志回忆道,当时大家很喜欢在咖啡厅聚会,“一旦发现被跟踪就立即转移阵地”。渐渐地,保宁深居简出,关于他的一切都变得静悄悄。直到2006年,对《战争哀歌》的禁令才完全解除。

“他可能因为尝了很多苦,所以会尤其谨慎”,夏露猜测。她也是中文版《战争哀歌》的译者。翻译时,她发现在译成英文时,译者将一些内容过度阐释,这也给保宁带去了麻烦。不懂任何外语的保宁对译作非常关心,每次有国外读者去拜访,就会问他们对译本的看法,“尽管接受了他们的表扬,但我依然无法安心”。所以当夏露2014年底给保宁发邮件请教翻译中遇到的问题时,一向跟外界沟通不多的保宁要求见面聊。

见面次数多了,夏露见到了一个与传说中不同的保宁。

保宁对中国有着极大好感,7岁时他第一次出国就是到中国。火车从广西凭祥到北京火车站,足足跑了三天三夜。窗户里掠过的每一处风景,保宁都能讲出名堂,这里是毛主席的故乡,那里是长江。那时在北大教书的父亲享有优待,每逢周末,就有专车送他们去参观颐和园、长城等景点。

在越南上学不用功的保宁课后很爱读父亲的藏书。他痴迷于《红楼梦》,能讲出里面的所有女性人物,把自己想成贾宝玉。至于《三国演义》,更是“救了他(保宁)的命”,夏露告诉本刊记者。保宁曾在聊天时自诩,自己是《三国演义》说书人。

保宁

越南高温多雨,在漫长雨季,士兵们更多时候是在等待。无事可做,那就一人讲个故事打发时间。很多士兵来自农村,读书不多,几天就把知道的故事讲完了,唯独保宁有掏不完的故事。他讲的就是《三国演义》里的事。为了能总有好故事听,每次爆发冲突,营长总把他留在营房,别上前线。保宁觉得,正是因为《三国演义》,自己才侥幸存活。中国现当代的文学作品对保宁那一代人的创作也深有启发。他读贾平凹、莫言、张贤亮、阎连科的书,获得一种想法:“现实就是现实,不一定现实就是社会主义现实。”

夏露记得保宁对她说,自己这些年凭借《战争哀歌》去过不少地方,但最想去的是中国。

这次二度来中国,聊起行程安排,表情难得松快的保宁露出了第一个笑容。再次走进故宫,好像还能捡起一点7岁那年的快活。他打算今年秋天还要带着妻子来中国旅行。

中文版《战争哀歌》出版后,保宁接到了很多朋友的祝贺电话,但“朋友们可能不会读我的书”。他在接受采访时表示,自己的朋友大部分是越南战争的老兵,“他们几乎都是工人、农民,他们不太关心文学”。

他似乎又回到了那个朋友们口中“沉默而悲伤”的保宁。与保宁同在越南作协的作家表示:“没人敢去问他为何沉默,大家都尊重并欣赏保宁的沉默。”与他亲近些的诗人说:“他脑中仍有巨大的悲伤,只有越南人才能理解的那种悲伤。”

“只有将军喜欢谈论成败”

在战场上活下来的士兵,却向日常缴械投降。

回到河内的阿坚连续几年睡不着觉或在噩梦中醒来,行走在热闹街头总会突然迷失,闻到街上的臭味则会想起那些腐烂的尸体,他记得那个叫“炒人肉”的山坡上曾堆满断肢残体……

1969年,越南戰争期间,一杆枪指着越南平民女性的头部

《战争哀歌》的非线性叙事也加强了这种混乱感。时空、人称,似乎都没那么清晰了,看起来就像是一位创伤压力症候群患者的康复日记。这种看似语无伦次、凌乱破碎的描述恰恰是来自保宁最真实的体验,“回忆不是按时空来的”,任何一样东西都可能成为某段回忆的开关。有时候出门碰上个小交通事故,保宁都会想上3天,想到牺牲的战友。他也长期为梦魇困扰,在梦中惊叫着醒来。保宁向记者讲起自己第一次去美国时,在飞机上睡着了。等到过安检时,他才彻底清醒,看一眼周围全是美国人,身体突然发紧,有瞬间的恐惧。

那些活下来的人有些疯了,有些自杀死了,还有的在试着忘记战争。种田、种花、写作,尽管有些难,但总要做些什么才行。

保宁还记得参军时,营地里有激昂的歌曲,战争结束时,有为英雄奏响的凯歌。可英雄们却大多悲伤。

保宁对战争的思考总是显得与时局不协调。读完小说,夏露印象最深的就是保宁继父对他的劝告:“上天赋予我们生命,是要我们活,而不是去死;是要我们体验生命的过程,而不是轻易放弃生命……我希望你能在世上好好地活下去,你一定要活着回家。你的生命还很长,还有很多的幸福和乐趣等着你。这些你自己不去体验,又有谁能代替你呢?”夏露认为这段话中带些先锋的反战思想,“保宁的小说里没有任何意识形态,他只是反对战争本身”。

2017年,美国PBS电视台播出了10集纪录片《越南战争(The Vietnam War)》。这部纪录片用10年时间采访了越战亲历者,不只是高级将领,更多的是冲在前线的北越、南越和美国士兵,为人们理解越战提供了新的视角。保宁也接受了采访,他在节目中说:“战争没有胜利者,只有破灭、残害和破碎。”

在这之前,很大一部分越战相关的文学、影视作品都还是以美国视角来讲述的。“在英文语境中,严格来讲直到2016年,美国还认为越战就是美国人的越战,越南只是一个影子”,阮荷安在一次对谈中提到。比如电影《现代启示录》中,几十架美国直升机在瓦格纳交响乐的伴奏下轰炸越共据点,而影片里的越南人甚至都只是找了菲律宾人来扮演。保宁几乎不看有关越战的美国文化作品,“我可以跟美国人握手,但我不太喜欢他们对当时战争的描述”。

第一次见面,夏露准备了二十多个问题请教保宁,有一个问题她记得很牢:“你觉得是什么原因让越南战胜了美国?”

作家保宁反问:“你觉得我们战胜了吗?”

士兵保宁对美国《发言人评论》说:“只有将军喜欢谈论成败。普通士兵不喜欢讨论这些。我并不会对战争的胜利感到自豪,我只是失去了我的青春。”

从17岁走到67岁,保宁努力远离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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