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紫水晶(大结局)
2019-08-16孟悟
孟悟
模特儿雯雯回来了
在刘菲世界里消失了的模特儿雯雯,突然又在刘菲的微信里冒出来了,希望加她成好友。雯雯告诉刘菲,她认识烟丽,在烟丽那里要了刘菲的微信号。刘菲说:“我们认识的那些年,微信还不流行,这一晃又是好些年过去了。”雯雯说:“是啊,时间过得好快,还记得那年夏天,我们在一起排练过吸血鬼的舞剧。”刘菲说:“你现在是名模了,不用演吸血鬼,我时不时还要装吸血鬼吓人。”
雯雯说:“好想回到那段时光,吸血鬼并不可怕,身边的人才恐怖。”那一刻,刘菲明白了,雯雯需要朋友。雯雯走在超模的路上,以为阳光照在她的身上,鲜花为她开放,没在乎身边那些仇视的竞争。在一次走秀前,不知谁在她的高跟鞋里放了几根缝衣针,虽然没有出血,但痛得龇牙咧嘴的形象被抓拍进了摄影师的镜头,在网络上疯传,成了笑话。笑话还没笑完,她在另一场走秀中,裙子的结子不知出了什么差错,突然哗啦掉地,目瞪口呆中,她脚下的高跟鞋没立稳,扑通一下摔在台上,观众席中一片哗然。接连出了两次丑,职业生涯似乎画上了休止符。合同到期后,公司不再跟她续签,她的身后有的是新人,源源不断的超模,来自世界各地,比她年轻,比她娇嫩。
雯雯对刘菲说:“我们这个行业就是这么残忍,若是过了一段时间还没有上台阶,后面的人像狼群一样扑过来,把你踩成一张皮。”刘菲说:“哪个行业的竞争不残忍?我满城飞来飞去当老师,这么多年还没一个稳定的萝卜坑。”雯雯说:“你不是在紫水晶上班吗?好几次在华文报刊上见了你的曼妙舞姿。”刘菲说:“小姐,紫水晶是义工,好不好?”雯雯问:“那紫莹也是义工吗?” 刘菲说:“所有的人都是义工!”
思琳悄声对刘菲说:“雯雯这个人真够势利的,自己行大运的时候不理你,现在走下坡了,又想到你。”刘菲说:“白姐早些年也不喜欢她,还嘱咐我别跟她交往太多,只是今非昔比,她现在虽然是飞得低的凤凰,但毕竟是凤凰,她想加盟紫水晶,白姐当然会张开双臂欢迎。”
都说雯雯是个城府深、心机重、有目标的女人。紫水晶的女人们聚在一起时叽叽喳喳:比她漂亮、身材棒的模特儿在中国多如夏天的星星,为什么她能跑到纽约走秀,还混到了维秘(维多利亚秘密)的舞台?不用问,肯定是一路睡过来的,网上都是这么传的。雯雯很委屈,她本来想找刘菲倾诉衷肠,但刘菲对着她的眼神装不出友善温和,她最后找到了紫莹。
雯雯对紫莹说:“我那时刚到纽约,人生地不熟,刘菲和白姐曾经帮助过我。但是你知道的,我们这一行竞争很激烈,刘菲约过我几次,我都没有时间去见她,后来慢慢就淡了,现在想回到从前的友情,我知道不可能了。”紫莹对她说:“顺其自然,随缘而聚,随缘而散,友情也好,爱情也好,都不要强求,但是有一点,只要你付出真心,最后总能收获真心。”雯雯说:“还有一件苦恼的事,网上网下许多人不服气,我当过维秘的超模,于是编出一些混账故事。老天知道,我是干干净净走过来的。”
维秘的舞台,是欧美时尚圈最重量级别的舞台,舞台上超模如云。紫莹对雯雯说:“我记得,三年前,你是维秘舞台唯一的亚洲面孔。”雯雯说:“三年前是我职业生涯的最高峰,人生不可能再有那样的高度了。”
那年雯雯被幸运女神眷顾,是时尚界和广告圈的宠儿,她在美国拍一个香水广告,不过两天的时间,一颦一笑,一个转身,对,就那几个简单动作,轻松搞定五六万美元。或许有人说,一流的超模比她挣得多,但是在金发碧眼全面占领的欧美模特界,雯雯一个东方面孔能挤进去,踩一塊自己的小地皮,对她而言已是传奇。
雯雯在中国人的眼睛里确实算不上美人。小时候,当妈的常感叹:你要是长得像我一半就好了,我的大眼睛、长睫毛、雪白的皮肤,你不吸收,怎么全是你爸爸的特征? 是啊,雯雯眼睛虽然大,但是单眼皮,皮肤虽然光滑细腻,但是颜色偏深,像咖啡,脸是上镜头的瓜子脸,不过颧骨显得有些高。
雯雯十五岁那年,妈妈看着她的脸说:“你身材那么好,天生就是模特儿的料,脸要是好看就完美了,你看你表姐灿灿去了一趟韩国,把眼睛开成双眼皮,把鼻子也做高了,整个人轰隆一下就变了,洋气得像个混血儿。等明年春节我也带你去整。”
“整什么整,要整你自己去整,整成个妖怪我也不管,但是雯雯的脸绝对不能动。” 对于整容,爸爸持旗帜鲜明的反对意见:“我就觉得雯雯美,因为真实,这世界最美的就是自然。”在高中教语文的父亲背诵了孔子的名言:“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立身行道,扬名后世,以显父母,孝之终也。”
母亲哼道:“什么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腋毛也算是身体发肤的一部分,那拍广告的模特儿,本来光灿灿的一张脸,若是把黑乎乎的腋毛面对镜头,是不是恶心得像看见了猩猩?”
父亲说:“毛发剃了,还能再长,跟修剪头发一个道理,面容整了,还能变回去吗?每个人若是珍惜上天的赐予,上天自然会给每个人福报。整容,那是对祖先和父母的不恭。气场一旦改变,运气也会跑掉。”母亲说:“运气才不会跑掉呢,你看有的明星整了容,漂亮了,大气了,星运也跟着亨通起来。”
父母各抒己见,但雯雯还是选择站在父亲一边,雯雯有自己的见解:“演员跟模特儿不同,演员要大眼睛、高鼻子、尖下巴,因为符合中国人的审美观,但是模特儿要走向世界,就应该有自己的本土特色。她还在网上找到一个叫夏曼的名模给父母看:“你看她的丹凤眼那么细长,鼻子也不高,嘴唇又宽又厚,可是在一群美女模特儿中,一下就能把她抓出来。”
目标已定,雯雯就有了前行的方向,两年后,她在新丝路模特大赛拿了名次,北京一家模特公司跟她签了约。去了北京后才发现,各种类型的模特儿应有尽有,有的洋气精致,有的古典秀气, 像她这种东方特色浓厚的模特儿也不少。模特公司安排集体宿舍,雯雯和其他两个新模特儿共居一套三居室,新模特儿一个叫月白,另一个叫颜玉。
刚开始的日子就是不顺。月白和颜玉频繁受邀,参加各种发布会和商业走秀。主办方告诉公司经理:“雯雯身材还行,但是面容不够漂亮,我们的客户都想看美女。”雯雯知道,她的脸在中国人的欣赏值里排得很低,但是又怎能撞到看好她的大师呢,国内走秀的机会那么可怜,连中国时装设计师都见不到,更何况西方的大师?
模特儿的实力是靠走秀说话。月白对雯雯说:“你这样耗着就是浪费青春,怎么不想想办法?”雯雯说:“你们两个常在外面跑,认识的人多,给我介绍介绍?”颜玉阴阳怪气地说:“我们可以给你介绍,但是你自己的脸也得争气啊!”雯雯仰头笑了笑:“我觉得我的脸还对得起这个世界。”
雯雯因为走秀少,公司时不时给她安排一些行政打杂工作。月白说:“在办公室打杂还不如回老家。”雯雯说:“办公室打杂也是一份工作,你看北京这么多‘北漂,干着跟我差不多的活儿,还要为房租和生活发愁,我没有大学文凭,何德何能有这么好的运气?”
办公室主管王姐是个美国海归,能说一口流利的英文,服装设计软件也玩得熟络。雯雯记着父亲的教诲:顺应天命,心怀感恩。她总是虚心向王姐请教,王姐吩咐下来的活儿,无论大小,她都干得一丝不苟,什么打印名单、安排宴会、购买礼物、参观游览、机场送行……
雯雯因为心态好,勤奋卖力,王姐很喜欢她,空闲时也乐意教她怎样使用服装软件,王姐想起其他模特儿就是被贬也不会待在办公室听差,没两天就出去当野模,一心只想挣钱挣名。
时间长了,雯雯冒出一些朦胧的想法:如果没命走在超模的舞台,那就争取當个服装设计师。那个晚上雯雯还在加班,全心修改电脑里的文案。门外一阵笑语喧哗,王姐和一群人,众星捧月般簇拥着一个老外进了门,那老外又高又瘦,一头金发披在肩头。那老外就是纽约著名的设计师Mr. K,他们本来计划查看某款设计,结果Mr. K眼睛落在雯雯的脸上就不想移开,他大赞她真实可爱,跟自己设计出来的系列夏装特别合拍,立刻让她去工作室拍一组照片。
经过造型师完工后的雯雯,风情万千,可塑性极强,可古可今,可洋可中,是让设计师眼前一亮的模特儿。接下去便是Mr. K的品牌走秀,要知道那次首场北京走秀,除了雯雯,大都是中国最拔尖儿的模特儿。
月白和颜玉嫉妒得眼睛发绿,嘴唇发紫,但又不能发作。虽然雯雯还是跟她们一个房间,但是档次已经明显拉开,公司给雯雯请了一对一的英文老师,她出门走秀有专车接送,这是超模的待遇。月白问雯雯:“你是怎么认识Mr. K的?”雯雯笑道:“在办公室打杂时候相遇的。” 颜玉说:“难怪你喜欢混办公室,原来里面可以钓大金鱼。” 雯雯没有恼,依然微笑如花:“办公室好像还缺人,要不我帮你问问王姐?” 半个月没有动静,颜玉实在坐不住了,她跑去问王姐,你们部门需要人吗?王姐白了她一眼,冷言冷语地问她:“我们办公室需要一个美术设计师,你干得下来吗?”
时光闪一闪就不见了,雯雯去了伦敦,去了巴黎,又签约了纽约,一天比一天星光灿烂,她的名字越来越亮,成了时尚圈的宠儿。但是宠儿也有失宠的时候,星光黯淡的夜空,乌云说来就来,然后就是刮风下雨。雯雯对紫莹说:“风雨过后,但愿能见到彩虹。”紫莹说:“我喜欢你的乐观。”
雯雯说:“我的命运很奇怪,总是起起伏伏,不是在浪尖上,就是在深谷底下。”紫莹说:“命运总是眷顾那些有智慧和耐心的人。虽然你的事业起伏跌宕,但你依然是个明星,一个人不可能长时间站在聚光灯下,否则眼花缭乱,什么都看不见,现在暗下来也好,正好可以休息休息,调整一下,思考一下,想想下一步的计划。”
海归出事了
雯雯现在成了紫水晶的积极分子,只要得空,就会去参加义工活动,什么活儿都可以接手,可以努力地去干,缝窗帘,裁衣服,包饺子,做点心,给养老院送饭……刘菲慢慢喜欢她了,主动问她:“中秋节要举行大型旗袍游行,你也来吧,只不过你是超模,我们这个游行太没有档次了吧?”雯雯立刻说:“能跟大家一起参加活动,就很荣幸了。”她忘不了那年夏天,跟刘菲参加过一台演出,刘菲扮仲夏夜的吸血鬼,她是站在吸血鬼旁边的模特儿,演出结束后,就有个时装设计师找到了她。刘菲应该是她的福星。
旗袍游行的那天,紫水晶的女人们袅袅娜娜地走上了街头,她们笑靥如花,曼妙灵动,雯雯着一身青花瓷旗袍,淡雅、不喧闹,但在队伍中最吸眼球,最拉镜头,毕竟是超模的举手投足,似乎所有的人都成了她的陪衬,游行结束没两天,雯雯便收到了好几个经纪人的短信。雯雯后来对紫莹说:“紫水晶是我的福地,没想到我又回到了维秘的大舞台。”
刘菲对思琳说:“现在的雯雯跟过去大不同,过去就是一个断线的氢气球,不知飞到哪儿去了,现在再忙也会问候大家。人可爱了,运气也跟着好了。”思琳正要说话,看见文莉走过来说:“韩安回来了,回纽约了!”刘菲说:“她是喜欢热闹的人,在那偏僻的乡下待着,不生病也要变老。”思琳说:“我看她那个小城好漂亮,春天的湖边开满了花。”刘菲说:“再漂亮又如何,能跟中央公园相提并论吗?” 文莉说:“我也听她说过,若是想去华人超市买菜,还得开一个小时的车,哪像在纽约,应有尽有,蔬菜的品种跟国内一样丰富。”
只有紫莹知道,韩安重回纽约的路坎坷曲折,这里面还隐藏着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韩安在玛丽湖边的日子像开水,生活嘛,平淡如水才真切踏实。婚姻之外,她跟一个华裔工程师有过一段暧昧的交往,都是有家的人,不会有过界的行动,心有灵犀中,说些暖心知情的话,绕缠着几分惊喜和期待就够了。至于她的美国先生是否在外面挥舞彩旗,她没有管,也懒得管。直到有一天,他说他想离婚,他找到了真爱。他去了高中同学会,与班上的甜心旧情复燃。
韩安对紫莹说:“我最初以为这样的事只会发生在中国:同学会,同学会,拆开一对算一对,原来全世界都一样。”她心头压抑着委屈,但没有心如刀绞的痛苦,脑子清醒得很,拿到自己该拿的最大利益,挥手说一声拜拜。
不是一直都想再回纽约吗?恰好老天给了她机会。就在她准备向纽约出发的时候,国内的表姐在微信告诉她,90岁的祖母得了肺炎,估计熬不过这个冬天,如果能回国就回国一趟吧,见上一面今后也没有遗憾。
韩安赶回老家时,祖母正好回光返照,一脸的兴奋,有说有笑,她能回忆起很久远的事,她说她年轻的时候,也有机会去美国留学,但是未婚先孕,只好奉子成婚,那个孩子就是韩安的大伯,一屋子的人听得又笑又叹:人老了,什么话都敢说。韩安心想,这世上哪有藏得住的秘密。
祖母安详睡去,没有看见第二天的太陽。料理完祖母的后事,韩安准备跟高中同学阿星去香格里拉旅行。阿星是个作家,接了晚报的约稿,一直都想去香格里拉体验生活。韩安表姐说,她有个同事,退休那年自驾游去西藏和云南,半途中高山反应严重,心脏病发作,没有及时抢救回来,大家都吓怕了,从此单位没人再敢去高海拔风景区,不管是年少的还是年老的。她劝韩安也别去,韩安正在纠结的时候,阿星也改变主意了,她说:“我最近感冒,不敢冒险出门,秦项羽你还记得吗?这家伙发了,下个月有同学会,去梨花山两天两夜,他承诺一个人掏钱包。你必须去!你在美国这么多年,好多同学都想见你!”
阿星平日里爱宅在家里写作,但是一有同学召集,她是绝对响应。她对韩安说:“每次聚会秦项羽都问起你,他是对你很有意思啊!” 韩安说:“什么意思啊,我也忘不了秦项羽,我和他是同桌,他抄过我的作业,考试的时候我也给他抄。”韩安后来考上大学离开故乡,项羽就在故乡发展,如今拥有上千人的企业,在同学中混得最为扬眉吐气。多年未见,曾经那个邋遢调皮的男生,摇身一晃,变了,谈吐有致,言语清朗,散发出男性的威望和气魄。
同学会锣鼓喧天地闹腾了一阵,曲终人散后,项羽私下问韩安:“你还记得学校后门的小路吗?”韩安怎么不记得,沿着小路可以走到河边,那时候城市还没有大规模改建,河边一片连一片的农田。春天的时候,粉红的桃花和蚕豆花、金灿灿的油菜花,把苍天大地都照醒了。她问他:“现在城里到处是高楼大厦,那些田地恐怕早就没了吧?”他说:“沿河建了公路和公寓,还通了轻轨,政府修了江滨公园,公园有石梯通向河边,这几年国家加强环境治理,推动绿色发展,河水比十多年前还清亮。对了,河边还保留了小块小块的菜地,春天能看见油菜花开。” 她两眼发光,即刻问道:“真的吗?我想去看看。”他说:“那好,我陪你去看。”她说:“现在是冬天。”他说:“冬天也不会让你失望。”
老家C城的冬天没有萧瑟,也没有枯寒寂寞。银杏树本来还是一片单调的绿,说变就变,金灿灿的耀眼辉煌,点亮了十二月的天灰云暗。江滨公园的腊梅树开花了,枝横影斜,玲珑悄绽,幽香拥抱每一个访客。她对他说:“美国没有腊梅,每次回家都匆匆忙忙,没有好好品味故乡的美好。”他说:“你啊你,来无影,去无踪,神龙见首不见尾。”
他们沿着滨江公园的小路走,江水在冬天呈现出翡翠一样的鲜绿碧亮,带着赏心悦目的细细欢喜。她兴奋地发现江水里还有游泳的人,她问他:“这么冷的天,不怕冻吗?”他说:“江水里常有游泳的人,从盛夏坚持到寒冬,旧历大寒那天也有人在水里扑腾。”
她看见江上很热闹,到处是高架的桥,桥下开过豪华的游轮和笨重的货轮,偶尔也能看到江上人家,他们打鱼为生,一叶扁舟在水上飘摇。她对他说:“当打鱼人站在渔船之上,看见两岸的摩天高楼,他们会心动吗?会不会觉得自己跟现代社会格格不入?”他说:“他们是真正自由的人,比生活在钢筋水泥中的人幸福。”她感叹:“繁华的都市能容下渔家的生存空间,不得不叹是个奇迹,现在的社会越来越包容开放。”
两人继续朝前走,脚下的路,本来是碎瓷拼花的黑白地面,慢慢变成了青石板路,韩安惊喜道:“跟过去一模一样啊,谢谢伟大的设计师们,在建设城市的同时,为我们保留了少年的记忆。”项羽对她说:“你看看前面的山洞,那些雕像都在。”她看见了,黄葛树掩映的山岩洞里,供着菩萨和罗汉,香雾腾腾。她叫了起来:“还是二十多年前的菩萨和罗汉,保佑着这座城和她的子民。”
朝回走的路上,他带她穿过一个玲珑别致的小花园,花园附近是高级公寓楼,她看见月白色的阳台,雕花的铁栏杆边,倚着一个年轻女子。女子身段动人,轮廓朦胧而神秘,乌黑的长发在风中飘舞,诱动了无限的想象力。她对他说:“她是个小三吧?正在等她的男人回家。但是男人要陪妻子和孩子,她只好忧愁地看江上的风景。”他说:“你的想象好丰富,你在中学时作文就写得好,比阿星要好,现在阿星是作家,你为什么不当作家?”她说:“热血沸腾的青春期,以为自己什么都行,只想考热门专业。”他说:“我知道你理想宏大,迟早要远走高飞,那时就在心里默默喜欢你,也不敢表白。”
她的脸微微发红,暧昧在空气里弥散, 她能预感他们的友谊会变质,她曾经是玩过暧昧的人,应该对诱惑有抵抗力,但不知是哪一天,他牵着她的手进了一栋靠江的公寓楼,她没有说不,可谓是心甘情愿。
一刹那,电闪雷轰,韩安怀疑自己被人灌了迷魂汤,但又不得不面对迷惑的内心:自己确实爱上了项羽,如果这也称得上“爱”的话。紫莹曾经说过,当男女有了肉体关系,脑子里会分泌出一种激素,让彼此缠绵悱恻,难分难舍,但这并不是爱。她在和他上床前就知道他是个有家庭的人,有贤惠沉静的妻,有可爱聪明的子。而她对自己的认识是内心小资,渴望被爱,但也能识大体,情欲可以享受,但决不能破坏人家家庭。
转眼就是春暖花开,转眼就是浓荫盖地的夏天。韩安闷在老家,过了大半年甜蜜而郁闷的日子,这老鼠一样的日子,见不得太阳的日子啊!她还没有回美国,国内的亲友对她的行为感到奇怪,表姐和阿星都问过她,你莫非在国内有了什么新情况?她只好编故事:美国公司计划在中国开展业务,让我帮忙处理一下,需要一些时间。
她不想破坏项羽的家庭,但这般耗着,生命又经得起多少扑腾?这辈子莫非折腾得还不够?韩安歪在沙发上,拿起手机,拨了那个熟得能冒烟的号码。对方的声音温和而低沉,但压不住内心的烦躁:“你知道我在开会,会后肯定会挂给你。”灭了手机,韩安喝了一杯葡萄酒。她知道他的会很重要,他的公司马上就要上市,马上就能圈到更多的钱。
好不容易挨到华灯初上,项羽进门了,翻云覆雨的缠绵之后,韩安问他:“你真的爱我吗?”“你要我回答好多遍吗?”他似乎有些烦了,整个人没精也没神,一脸疲惫,纵然壮得像头马,也是头生了病的马。“你对我就这个态度?”她开始摆出撒娇的姿态,其实更是无理取闹的姿态。他唉了一声气说:“最初你多好。”“我当然好。” 她冷笑一声,鼻子里哼出不屑的鄙视,“不吵不闹,洗得干干净净等你来临幸,还不找你要一个铜板。”
他的眉宇已经蹿出了火苗子,但被遏制住了,他耐心地、一如既往地重復同样的句子:“我说过的,我愿意给你买车买房子,可是你那么清高,我从欧洲带回来的钻石项链,你打都不打开就还给了我。”
“你知道我想要什么。”她眼睛里有一股子劲,心头还有一股子气,既然前老公跟高中甜心劈腿结了正果,她凭什么只能吃酸果子?
他很恼,但也很无奈,吐出来的声音软得没有骨头,像地上的爬虫:“你知道我不能给你那样东西,你最早就知道。”他觉得女人这个动物好奇怪,变幻莫测的怪,本来说好的游戏规则,半途又要修改,不玩就不玩吧,大不了赔款,他是个提得起刀,放得下挑的人,否则事业也不会兴旺发达。
微微一笑,她的眼睛里跳出恶作剧的兴奋。她平声静气地说:“放心好了,我不会逼你离婚,当初你与夫人共打江山,也算是同甘共苦,我才不想背‘小三上位的恶名。”他激动得要去亲她的脸,他说:“这才是懂事的孩子嘛!”
她扭转了大半个脸,声音比水还温柔:“懂事的孩子,只要你的一颗心。”
“我的一颗心,早就留在你这儿,早就完整地给你了。”他说得信誓旦旦,无比的坚贞,像一个革命战士。
“有一件事,我一直想告诉你,却开不了口,但是我应该……应该坦白交代。”
他怔了一下,什么事情?严重吗?他看着她,她的神色有几分诡异,她的背后绵延出一片朦胧的黑山,似乎有凶恶的野兽会跳出来。但他不能怕,他说:“没问题,我都扛得住。”
“我的艾滋病检测呈阳性。” 她转过去了身子,他看不见她的表情,只看见一个阴冷的背影。她能感觉他的脸已经白了,因为他的声音明显发抖:“你说,你说什么?我不喜欢这样的玩笑。”
“我没有开玩笑。”她依然郑重。她依然背对他,她担心自己演技不好,被他一眼识破。
“那你说,你怎么得了这种病?”他的声音不高,却很恐怖,像来自冰寒黑暗的地狱。
“上个月,你去香港开商会,我很寂寞,就去酒吧喝酒,有个非洲留学生主动跟我聊天,后来,就有了一夜……”
她发挥不佳,想象力有限,说着说着就编不下去了,正准备缴枪投降,但是一个雷鸣般的巴掌落在脸上,她还没来得及解释,另一个拳头落在胸口处,她的眼前全是金花花在跳舞,拉长了,变圆了,又闪出好几百个,满天的星星和月亮,她不知道自己落在什么世界,死了吗?是死人的世界。
但她还是挣扎着站起来,看着眼前魔鬼一样的他,她固执地问他:“你忘了你刚才说的话吗?你的一颗心早就完整地给了我?”
他咆哮着又赏了她一拳:“你这个毒蝎子,你这个害人精,你毁了我的家,你毁了我的妻子孩子,你为什么不死,不死!”
他想让她死!她清晰地听见他愤怒的呐喊,喊出他的家和亲人。他最看重的还是他的家,她在他心头算是什么呢,不过就是一玩偶,呸,连玩偶都不如!有这么血腥对待玩偶的吗?她要让他的行为付出代价。她冷笑了一声,扬起手,揩了揩流血的鼻子,手指从下到上,还画了个半圈,于是他看见她一脸都是血。
她一脸是血地出现在了派出所,她报案,遭遇了男友的暴力,对了,还有强奸。两个实习的女警,流下了泪,用毛巾给她擦了脸上的血,然后陪她去医院检查。所有的证据陆续显示,犯罪嫌疑人跑不了!
看守所里,项羽悔得肠胃都绿了,他那么沉得住气的一个人,崩了,溃了。她随口的一个玩笑,他都扛不住!未来的日子属于铁窗后面,他快上市的公司还能撑多久?他的家是完蛋了,他出尘不染的妻子肯定会离他而去,身败名裂后,可爱的儿子还会扑在他怀里听他讲故事?请爸爸帮忙搭电动火车?呜呜呜,火车开动了,一屋子的喜悦,妻子唱起了歌,儿子对他一脸的崇拜……那样的好时光,是再也没有了。
韩安一时冲动报了案,自己又能吃什么好果子?她和项羽的私情像原子弹一样在亲友们的上空爆炸。众人在惊愕之后,一脸的嘲讽说:“怪说呢?原来她迟迟不回美国……”高中同学的微信群里,简直成了欢乐的海洋,许多人这辈子都没观赏过如此精彩的马戏。只有阿星不离不弃,一直站在她的身边。阿星说:“这叫两败俱伤,你怎么那么蠢啊,你过去还教育我,杀敌一千,自伤八百。不行,得好好想个法子,听说项羽的夫人是个很贤惠的女人。”
结局是花好月圆,项羽遇难成祥,是谁化解了一场灭顶的灾难?是项羽智慧温良的妻子,她得知噩耗后,第一时间是想找韩安面谈,正好阿星主动联系了她。当韩安从猫眼里看见秦妻,骨头都吓软了,她第一个反应是上门报复的泼妇,包包里一定藏了一瓶硫酸。
秦妻的包包里没有硫酸,有一把闪亮的钥匙,新房子的钥匙,她温婉诚恳,低声对韩安说:“我求你,就算求你帮个忙,去派出所把案撤了,孩子不能没有爸爸,他下个月就满6岁了,生日宴会都订好了,几十个小朋友要来……”她哀求着,哽咽着,抬起头来,一脸都是花花的泪,让韩安不忍直视,她的声音还没有断:“你帮了我这个忙,我一辈子都感激你,这是一套新房的钥匙,算是我的心意,跟项羽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收好你的钥匙,我马上就去撤案。”韩安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家。等韩安回家的时候,秦妻已经走了,新房钥匙放在咖啡桌上,桌上还有一张感谢条:“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房产证会在三个月内办好。”
韩安找到阿星,想让阿星把房钥匙转交给秦妻。她说:“我实在不敢面对那个女人。”阿星把钥匙朝空中一扔,然后又抓回了手中,她不屑地说:“你不敢去面对,我也不想面对。那个厉害女人,出一招苦泪计就把你降服了,把他老公救了,他老公的公司只要还能上市,一套房子算什么?把房子卖了吧,也分我一半。”“呸,分你一半,凭什么?” 韩安张牙舞爪地站起身,去抢阿星手里的钥匙。那房子承载了她的精神损失。
韩安后来告诉紫莹:“很简单,卖了房子我就回纽约了。只是通过这些事,彻底感受了人性之恶,比魔鬼还可怕。”紫莹说:“这世上还有天使。”韩安说:“对,有天使,阿星就是天使,自始至终她都在帮我,我在美国这些年,几乎跟她没什么联系,但是一回国她对我依然热情。秦魔鬼的妻子也是个天使,可惜嫁了个王八蛋。”
韩安的故事没有完,她这辈子情路颠簸曲折,跟各路男人纠缠不清。她跟文莉说过:“男人是一种很麻烦的动物,这辈子还是一个人过好,清清静静,没有噪声,反正我们职业女性靠自己的脊背立得起来。”这话说了没两天,她接到前夫的电话,就是那个跟高中甜心旧情复燃的前夫,他居然想跟韩安求复合,他说离开韩安是个巨大的错误,那高中甜心就是一白痴,没受过高等教育,稍微谈深一点的话题她都不懂。前夫厌烦小城的安静和保守,骨子里依然向往纽约,他想去纽约跟韩安重新开始。
韩安对文莉说:“我这辈子总是遭遇千姿百态的奇葩,他要来就来吧,就当多个朋友,我自己都混成了破烂,多收一件破烂又如何?”
“我也是一件破烂。” 坐在旁边的一个年轻女孩说。她叫白莲,眉目轮廓清丽,身着一条粉色的长裙。韩安对她笑道:“你还是个小姑娘,前程美好着呢,跟破烂拉扯不上关系。” 文莉批评韩安:“你们谁都不是破烂,干吗要用这么恶心的词!”
哈姆雷特城堡
白莲最初只认识刘菲,刘菲推荐她参加旗袍游行,没多久便加盟了“紫水晶”。白莲看紫莹的第一眼,便想跟她成为朋友,那些藏在心头的黑暗秘密,也只能向紫莹倾诉。
白莲慢慢讲她的故事……两年前,她独自一人在丹麦旅游。人在丹麦,首要任务是跟小人鱼来张合影。谁说北欧地广人少?哥本哈根码头人欢狗叫 ,接踵摩肩,把小人鱼围得风雨不透,白莲机智灵敏,见缝就插,总算见了小人鱼,还没来得及多按两下快门,已被后面的游人推出现场。
“挤得跟傻×似的,比大年初一的雍和宫还过分。”白莲只是在自言自语,没想到有人接她的话:“嫌人多吗?那里的小人鱼没有人来人往。”她抬头一看,是个华人,三十几岁的样子,浓黑稍长的头发,五官棱角清晰鲜明。白莲见他眉目和善,便接着他的话问:“哪里的小人鱼没有人来人往?”
他对她说:“去赫尔辛格吧,那是一座古镇,离哥本哈根只有四十五分钟的火车。安徒生赞它是丹麦最华丽的一角,那里有座宏大壮丽的城堡,克伦堡宫 (Kronborg Castle)。莎士比亚对它一见钟情,回到英国后,以城堡为背景创作了世界名剧《哈姆雷特》,所以,人们也叫它哈姆雷特城堡。”她兴奋地说:“我喜欢《哈姆雷特》,我一定要去哈姆雷特城堡看王子怎样复仇。只是如此动人的地标,怎么没听说过?”他笑道:“论人气,小人鱼秒杀哈姆雷特。”
萍水相逢,有一种缘分叫信任。开往赫尔辛格的火车窗外,如画的风景慢慢铺开,草绿色的原野上,一栋接一栋的斑斓房子,春天的蒲公英灿耀如金。下了火车,只觉得天阔水遥,海风浩荡,她远远就看见了小人鱼雕塑,跟哥本哈根一样的造型,面朝大海,若有所思。她叹道:“小人鱼好孤独。”他说:“哥本哈根的小人鱼很热闹。”
她说:“谢谢你把我带到哈姆雷特城堡。我喜欢这里的小人鱼,你看河里还有天鹅。”他说:“这是城堡的护城河,哈姆雷特城堡有五百多年的历史了,最早用来抵御海盗的入侵。每年的盛夏,城堡会上演《哈姆雷特》,好莱坞不少影星都来客串过,城堡展览室里还有费雯丽的照片。她演过奥菲利娅。”她的眼睛突然涌出悲哀,在空气中弥散:“奥菲利娅疯了,最爱的人杀了她最亲的人,我至今忘不了她浮在河面上唱歌的画面。”她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她的脸,那份神秘难解的孤独忧伤,让他想起北欧森林的月光。
两人从城堡出来的时候,夕光把小人鱼和天鹅都染成了金色,暧昧朦胧的情绪,在黄昏的空气中氤氲,这样的场景很适合一场浪漫的邂逅。言谈之间,他们了解了彼此的现状。白莲家境富裕,是哥伦比亚大学的传媒硕士生。林山读完初中就随父母定居丹麦,父亲在当地有产业,大学毕业后他加盟父亲的公司,一年前在新泽西开了家电子设备厂。白莲说:“新泽西离纽约很近,我们还会见面。”他说:“我一定要去纽約见你!”
二人再次相见的时候,纽约的枫叶红了,他们手挽手走过中央公园的雕塑,喷泉闪射出喜悦的光芒。当感情迅速升温,进入谈婚论嫁的节奏时,两个人都陷入了不可名状的焦虑。到底是男人敢担当,他鼓起勇气先开口:“我荒唐过,前后有过三任女友,最后一个女友非要把孩子生下来,我不认也得认,把母子二人安顿在温哥华,我很少去看他们,只是每个月给生活费,你说,我是一个不靠谱的坏人吗?”
林山不敢看她,他害怕会吓跑她。她是父母娇养的女儿,钢琴、油画、芭蕾、莎士比亚的原著,陪伴她一路长大,干干净净地长大。听完他的坦白,她的表情是如释重负的轻松,她的背后藏着一个惊心动魄的秘密。
白莲的父亲是S市的高官,她高中就去了洛杉矶的贵族学校。她从来就没缺过钱,潇洒自在地享受留学人生,豪车、名牌包包和时装,在海边的别墅开音乐派对,跟男友坐豪华邮轮去夏威夷写生……她什么都不想错过。从来没想过生命中也有旦夕祸福,说来就来,父亲被“双规”了,受审了,她的经济来源被横刀切断。母亲居然跟情人跑了,而那个情人居然是父亲的老友。她联系不上母亲,过去对她热脸相迎的亲友都在躲避她。她坚信父亲是个正直而仗义的好人,“贪污腐化”的罪名绝对是不白之冤,她想卖了名车和名包帮父亲抵债,但无疑是杯水车薪。
她的世界灰暗凄凉,风雨飘摇,因为情绪不稳,狂躁难安,男友吓跑了。一点儿小温暖都会让她误以为有了靠山,一个胖乎乎的大姐帮她付了房租,她在迷茫困顿中尾随她上路。白莲在自己的公寓接客,客户大都是有钱的华裔和国内来的土豪。后来,她被邻居举报了,洛杉矶是不能再待了,她跟着大姐又辗转去了休斯敦。干她们这行的,必须零敲碎打,流离迁徙。在这个行道陷得越深,人越懒,懒成了一摊泥,每天接完了客,她躺在床上看窗外,有时候唱唱自己编的歌。没人听得懂她唱的什么,她像奥菲利娅一样在疯癫中哼唱,时而喜悦,时而悲伤,这样也好,不用面对现实。直到有一天,她面对的一个客人是父亲从前的下属,父亲对他有大恩,下属千辛万苦找到了她,让她必须跟他出去。
有了钱,什么都可以回来,尊严、富贵、健康、自由,白莲再次回归校园,女学生的活泼和清纯定格在林山对她最初的印象里。女学生原来是妓女!莫非是在梦里?白莲,白莲,洁白无瑕,污泥不染的神圣高贵,他突然想起《哈姆雷特》中王子沉痛的独白:“高贵的花儿枯死了,杂草在那里疯长。”林山先是麻木,仿佛短暂的死亡一般,整个人都空了,飘了,然后是天旋地转,山崩海啸。他可以接受她有过男友,有过婚姻,甚至有几个小孩都没关系,但是那些肮脏混乱的画面,在想象的狂风中张牙舞爪,会撕咬两个人的神经,未来的幸福也会千疮百孔。
彷徨在接受和舍弃之间,林山终于下定决心。他对她说:“工厂在美国不顺,我准备回丹麦。”她苍白的笑容挣扎出坚强:“我尊重你的选择,没关系的,我们还是朋友。”她忧郁悲伤的眼神又让他想起了奥菲利娅,他心如刀刺,但他知道,自己没有那么宽广的胸怀去承担世界。他们流着泪,彼此最后的道别都是:“对不起!”
别后再没有相逢,一转身已是万水千山,怎么可以当朋友?北海凛冽的风吹乱了林山的头发。站在小人鱼的铜像旁,他看见黄昏中的哈姆雷特城堡,像碧水环绕的海市蜃楼,带着梦幻缥缈的神秘。等夕阳熔金,染红了城堡的宫墙,也染红了小人鱼,她宛若披上金纱的女神,静默地面朝北海。他的耳边又响起了她的声音:“谢谢你把我带到哈姆雷特城堡。我喜欢这里的小人鱼。”
漫天绮丽的晚霞,夕阳残照的哈姆雷特城堡。林山看见光影在宫墙上斑斓摇曳,似乎在回想久远的故事,王子复仇的路上,奥菲利娅成了牺牲品。慢慢流动的时光里,怦然心动的初次相见隐约还在,护城河的天鹅,孤独的小人鱼都在,但她又在何方?在那一瞬间,记忆中的某个场景如雷电般袭击了他,再过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他还会再来吗?每次重见哈姆雷特城堡,恍惚也能重见她,她的欢喜和悲伤,他的奥菲利娅,她的命运跟哈姆雷特和奥菲利娅交织着神秘的相似。他拿着手机的手在抖,是否应该告诉她,今生不该错过她?
紫莹的工作室温暖明媚,让人情绪放松。白莲坦白地告诉紫莹,他联系上了她,他们又恢复了恋人的亲密。白莲心头纠结,本来好不容易平静的心,又被他搅得汹涌激荡。林山向白莲表示过,他愿意与她白头偕老,但是他并没有向她求婚。白莲对紫莹笑道:“韩安说过,这年头特别喜欢怀旧,韩安的前夫来找她,我的前男友也回来了。”
紫莹给她的建议,不管身处的环境如何,关键是自己的内心要强大。如果一个人或一件事让自己犹豫不决,烦恼不止,还不如把一切放下,静心想想,自己到底需要什么,走什么样的路才有明天?
莎士比亚公园
那日白莲问韩安:“回头草好不好吃?” 韩安回答说:“饥寒交迫的时候,吃几口回头草又如何?浪漫一点呢,就当是旧时光中的味道。” 白莲笑道:“韩姐真够浪漫的,怎么不去当作家?” 韩安颇有几分得意地说:“我差点就当作家了。”
说作家就想作家了。韩安在微信里问阿星:“最近都在忙什么?好久没有你的声音。” 阿星说:“我埋头在赶一个中篇,是一家刊物的约稿。” 韩安说:“是不是把我的奇葩故事写进去了。” 阿星说:“有你的一点影子,但写出来肯定不是你。” 韩安说:“想不想来纽约看看?” 阿星说:“纽约我去过。” 韩安问:“纽约的莎士比亚公园你来过吗?”
世人都知道纽约的中央公园,中央公园里太多的园中园,有谁能一字不落地道来? 其中的莎士比亚公园,还是白莲亲口告诉韩安的:“那日我在中央公园闲逛,偶然发现了莎士比亚公园,内心一阵狂喜,想立即打开手机跟林山分享,但是我忍住了,后来又照了一堆照片,但是一张也没发出去。”
莎士比亚公园位于中央公园的西北部,那里一年四季都有花开。花浪一拨一拨朝人涌来,哪怕寒风呼啸,大雪纷飞,也有一抹明艳让人惊喜。那是一群热爱文学的园林艺术家,为纪念莎士比亚而特意设计的,凡是莎士比亚在作品里提及的花草树木,都能在公园找到,比如玫瑰、迷迭香、茴香、雏菊、三色堇、漏斗花、蕁麻、黑莓、草莓、柳树……
韩安对阿星说:“莎士比亚公园的春天最美,有你最爱的紫罗兰。”阿星说:“我的写作还没完成,再等等吧。” 韩安说:“春天的紫罗兰能等吗?你不是喜欢《哈姆雷特》吗?那段关于紫罗兰的诗你肯定忘不了:开在早春,谢得匆忙,一刹那的明艳芳香,回头就没了踪影。”阿星问:“你怎么知道得那么多?”韩安说:“我身边有个莎士比亚的粉丝,她告诉了我好多关于哈姆雷特与花的典故。”阿星说:“奥菲利娅在河边编花环,有表达回忆的迷迭香,有代表爱和忠贞的紫罗兰,还有象征沉思的三色堇,她把三色堇放在了哈姆雷特的座椅上,把茴香和漏斗花给了皇后,慈悲草给了国王,雏菊给了哥哥,紫罗兰献给了死去的父亲。”韩安说:“公园里的紫罗兰长得最好,空气里荡漾着迷人的幽香,美国人还把紫罗兰花瓣采集起来制成香水。”
阿星听得入了神,开始向往纽约的莎士比亚公园。她单身一人,过得潇洒自在,但是不能说走就走。母亲团结周围的亲友,时刻给她压力,他们的意思很清楚:人年轻的时候忙着追求事业,培养五彩缤纷的爱好,对生养孩子抱着无所谓的态度,人老了,对外面的世界逐渐淡漠,越发依恋家庭的温暖和踏实,有孩子和没孩子的区别大着呢。阿星认为,既然命运让她在情感的颠簸之后,依然单身一人,那就接受孤独,同时也享受自由。
阿星是省文联签约作家,体制内的保障让她没有后顾之忧。她把文章当成自己的孩子,一本本书出版了,挂在网上销售,或走向大江南北的书店,而后还被全国的图书馆收藏。她常宅在室内写字,对珠宝、华服、名牌包包没有一点儿兴趣,人生一大喜悦就是手捧自己的新书。
她对韩安说过,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快乐,闲暇时,她喜欢在知名的图书馆网站上搜索自己的名字,国家图书馆、北大图书馆、复旦大学图书馆、清华大学图书馆……都有她的著作在列。她把书视为她的孩子——精神孩子。她对韩安说:“这辈子没有本领考上清华、北大,但是清华、北大的某个角落,有她的精神在闪烁,纵然那光暗淡微弱,但是亮过,便知足了。” 韩安调侃过阿星:“知道你的鸿鹄之志,就是梦想流芳百世。”阿星淡然说道:“不求流芳百世,只求留下痕迹。”
阿星的母亲总是苦口婆心,你看小敏也是作家,人家三口之家,其乐融融。阿星摇头说,家务耗费了小敏大量精力,孩子生病,丈夫请客,还有婆家错综复杂的亲戚关系,我要是她,非疯了不可,当作家最怕闹腾,她每年的创作量远不如我。母亲说,既然是作家,你应该知道,孔子说过“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没有后代是最大的不孝。阿星从容笑道,首先我要纠正您,这句话不是孔子说的,是孟子说的,至于无后为大,这个“后”你要怎么看,并不是指生理上的孩子,而是指思想的传承,精神的弘扬。著书立说,传播见识,显然要比生孩子更有意义,母亲说,那也可以两者兼得,人生不是更完美吗?阿星说,完美的人生很少,命运总会让你磕磕碰碰,不是这里疼,就是那里一言难尽。
到底是作家,母亲联合一堆亲友也说不服阿星。阿星表面赢了,但内心还是烦恼丛生。她只能在微信里跟韩安直抒胸臆。韩安说,你的故事让我想起财务学中的机会成本(opportunity cost),公司也好,个人也好,在决策过程中,当你选择了某一种方案,就必须放弃另一种方案,放弃就意味着某方面的牺牲,牺牲也是代价,会失去潜在的利益。这就是机会成本,很简单,得到一样,必须丢掉另一样——鱼和熊掌很难兼得,就算你兼得了,质量也很难上乘。
阿星事业顺,但是感情之路颠簸跌宕。前些年,本来都准备大婚了,未婚夫在婚礼的前三周神秘消失。阿星后来又谈过一次恋爱,完全没有情绪,不想勉强自己。韩安对阿星说过,人到了一定年龄,更不能为难自己,既然找不到好男人,不如自己一人过。韩安说:“我坚决支持你。”一次常规体检后,妇科医生告诉韩安,你的卵巢已有老化的趋势。韩安对阿星哀叹道:“一觉醒来不敢相信自己已是奔四的女人!我似乎听见卵巢在向我作最后的呼唤。”女人的生物钟嘀嗒嘀嗒地响着,忽然一天不再嘀嗒,累了,停了,死了,再也不会响了,曾经的噪声也成了奢侈的回忆。
阿星受了韩安的感染,怅然若失,在一篇散文中流露出:“以后的日子谁算得了呢?或许某一天,我老了,思想变了,歪在轮椅上,不能写,也不能动,开始后悔这辈子没有孩子?”
韩安对阿星说:“时间不等人,《黄帝内经》说得很清楚:五七,阳明脉衰,面始焦,发始堕。六七,三阳脉衰于上,面皆焦,发始白。七七,任脉虚,太冲脉衰少,天癸竭,地道不通,故形坏而无子也。 我们如今38岁,在五七和六七之间,依然有生育能力,等到了七七四十九岁,天竭地堵,黑透了,彻底没有光了。”
韩安的前夫来纽约后,只待了三周又回老家了,说是母亲生病了,韩安对他没有太多留恋,这次相聚彼此都感觉对方变化太多,她只是催他快走。韩安觉得一个人的世界更好,她把希望寄托给现代医学,想把下一代先冷藏起来。 冷冻卵子手术费每年都在涨价,从前是七千美元,慢慢就滚成了一万。一万只是冷冻的费用。卵子冻好后存储在特殊的冰箱里,那“房租”一年是五百美元。如果哪天你想要孩子了,冷冻的卵子需要解冻,解冻费多少钱?五千美元。看看吧,一旦被套上了,到处都得使银子。
韩安心动就行动,马上去医院咨询,反正是单身贵族,干脆选了个最贵的计划。在那个计划里,可以选男选女、选双胞胎,医院保证宝宝绝对健康聪明。手术一共分成十个周期进行,为了保障卵子的质量,一共要取十个,试验之后择优录取。做手术的时候,韩安处于半麻醉状态,一根很细的电子管长驱直入,深入她的体内提取卵子。
麻醉消失后,韩安体内的刺痛感持续了两天,她对阿星诉苦:“真是受罪,但为了在五六十岁还能当妈,似乎也值得。目前有项纪录,用冷冻卵子生育,年龄最大的女人是67岁。”阿星笑道:“那你不妨等到70岁,直接上世界大报的头条。 ”
冷冻手术做了没两个月,韩安似乎后悔了,她告诉阿星,夜里总做些噩梦,梦见医生把她的卵子同动物的精子搅在一起,满世界半人半兽的怪物在跑。阿星劝慰她:“你就别瞎幽默了,存放了卵子也存放了后悔药。” 韩安说:“那你也来美国买后悔药吧。” 阿星会血热心动,会在口头上感慨万千,会在文章里抒情浩叹,但是就是不付诸行动。
流年一瞬,转眼又是两年,韩安的卵子还存在医院里。阿星总算去了纽约,当然不是去买后悔药。走过莎士比亚公园的喷泉,五月的微风带来玫瑰的幽香,紫罗兰开始凋谢。面对残败枯萎的花朵,阿星沉默不语。韩安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是不是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眼看着紫罗兰凋谢的容颜,我的黑發也染上了雪霜……有谁能挡得住时光的毒手?” 这些诗都是白莲告诉的韩安,韩安一听就记住了。白莲赞她内心有文学的种子。
阿星对韩安笑道:“时光让紫罗兰辉煌,也让紫罗兰枯萎,紫罗兰虽然败了,但是玫瑰和芸香依然在开,芸香在莎士比亚的作品中也叫慈悲草,心怀慈悲,安详喜悦,人生有失有得,何必去苦苦计较?”
韩安说:“行,我们不计较,日子照常美好。”
紫丁香蛋糕
白莲问韩安:“阿星这么快就走了?” 韩安说:“她急着回家赶稿子。”白莲说:“莎士比亚公园的紫丁香开了,她不应该错过紫丁香,走到哪里都是紫丁香的幽幽芳香,让人沉醉在里面不想出来。” 韩安说:“说起紫丁香就想起戴望舒的《雨巷》,细雨朦胧的天,悠长而寂寥的雨巷,一把油纸伞下,丁香一样的姑娘。” 白莲说:“中国的紫丁香被戴望舒弄忧郁了, 我还是喜欢美国的紫丁香,就lilac 这个单词,听上去就明亮快乐,幸福的芳香在空气里流动。”
这个紫丁花开的夏天, 黄小雅研究生毕业了,她将带着她的帅哥同学海归。白墨决定给她一个欢送派对,白墨在群里说,希望来参加Party的小伙伴们都做出一点儿贡献,冷餐、热盘、水果、点心,你们自由发挥好了。余锦书在群里说,她刚参加了一个美食班的培训,会做鲜花蛋糕,现在可以就地取材,做一个紫丁香蛋糕。
思琳对刘菲说:“本来周六有事怕参加不了聚会,看在紫丁香蛋糕的分儿上,一定不要错过。” 刘菲说:“上次派对,锦书姐做的水果蛋糕就引起了轰动,这次用紫丁香作原料,确实别出心裁,风味应该很独特。” 思琳说:“因为黄小雅喜欢奶酪蛋糕,所以,锦书姐要做紫丁香奶酪蛋糕。” 刘菲说:“听说黄小雅要把她的帅哥带来,那口气是很得意的。” 思琳说:“黄小雅曾经说过,如果没找到帅哥,她绝不海归。想想真是怪,好像中国没帅哥似的。” 刘菲说:“她的背景很神秘,比较错综复杂,据说,她的留学费用是她姐出的,但是留学这些年,她从不回国看亲人,宁可去欧洲旅游。” 思琳说:“我也听人说了,她的姐不是她的亲姐,她帮那女人代孕,女人感谢她,资助她赴美留学。” 刘菲说:“她的情况跟烟丽差不多,都是跟已婚男人生过儿子。” 思琳说:“烟丽虽然生了儿子,但是被大奶不容,把母子二人赶到纽约,黄小雅是帮人家生儿子,结果跟原配打得火热,成了姐妹淘,也是一个奇葩。”
夕阳西下,树影摇曳在百叶窗帘上,也摇曳在满桌的美味佳肴上。紫丁香蛋糕果然成了焦点,蛋糕造型精巧玲珑,色彩柔媚淡雅,奶白和云紫交融相错,入口奶香浓郁,唇齿留香。除了紫丁香蛋糕,锦书还做了水果蛋糕。黄小雅说:“每次聚会都要品尝锦书姐的水果蛋糕,水果蛋糕有我们的留学记忆,是一生也忘不了的味道。” 白墨一边分蛋糕一边说:“等你想水果蛋糕的时候,就回来看我们。”白莲说:“再过些日子我也要回国,希望回国能买到紫丁香蛋糕和水果蛋糕。” 韩安说:“虽然现在国内什么都有,买的再高级也比不上锦书姐亲手做的,你看这些食材多新鲜,都是锦书家后院的花和果子。”
黄小雅记得去年这个时候,一群人在新泽西的锦书家里,几个小留学生准备海归了,锦书给他们饯行。锦书领着他们去后院采果子,红的桃子,黄的李子,紫的葡萄和无花果,先洗干净再切块,放进搅拌器里打碎,过滤之后, 芳香透明的液体,像融化了的琉璃。旁边是鸡蛋、牛奶、葡萄酒,还有农场买来的蛋糕粉,统统搅混成一体。等水果蛋糕出了炉,一屋子的清甜芬芳,但那只是半成品,还必须添上核桃、杏仁和松子。
锦书每次看小留学生青春洋溢的样子,便想起二十多年前的自己。锦书对小雅说:“你知道我最羡慕你们什么,可以选自己热爱的专业,可以海归,也可以留在美国继续深造,比我们当年幸福十倍。”小雅说:“二十多年前的中国刚刚挣脱贫穷落后,还没有彻底起飞,当年出国的人一门心思都想留在美国。现在中国厉害了,机会也很多。” 白墨说:“每个时代都有它的好处和坏处,有本领的人在哪里都能发光。” 刘菲在一旁拍马屁:“白姐在哪儿都能发光。”
白莲在一旁做薄荷冰茶,她说:“我倒是想穿越到二十多年前的美国,听说那时读研的外国学生,跟美国学生一样,只要能在学校找份工作就可以免掉昂贵的学费。”锦书说:“现在学费虽然贵,但你们何曾担心过学费?父母在国内卖掉一套房子,就可以供你们四年的学费和生活费。当年我们留学,就算免了学费,课余还要去餐馆打工,谁能靠父母?有时还要寄钱回国补贴家人。”韩安说:“白姐说得对,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艰难,你们那个时代的美国,政府对海外学生热情友好,毕业后在美国找到工作,先办H1工卡,后办绿卡,只要埋头苦干,最后都能扎根开花,现在外国人要找工作,难度系数跟火箭发射到月球上差不多。”
小雅说:“既然美国人脸色不好看,没必要赖在这里不走,国内前景好着呢!”锦书也同意,她说:“虽然那时移民政策宽松,毕业都能找到工作,但是幸福指数哪有你们高,我们当学生时,能像你们这样到处旅行吗?一会儿古巴,一会儿迈阿密,还坐了波罗的海的航线邮轮,把北欧几个国家都看了。”
小雅私下告诉锦书,她坐邮轮回来后一直很郁闷。毕业典礼结束后的第三天,小雅和几个同学飞了丹麦。他们选择北欧邮轮航线,就是想顺途去看俄罗斯,邮轮会在圣彼得堡停留两天。船上的乘客有个优势,就算没办俄罗斯签证,也可以下船溜达,条件是必须跟团旅游,不管是邮轮上安排的旅游团,还是预定好的当地旅游团,反正不能独自一人随便乱窜。
锦书告诉过小雅,若是提前在网上预订当地旅游团,会比在邮轮购买便宜一半。小雅说,是毕业前后事情太多,谁也不想做周全详细的计划,随便找了个代理,机票和船票都不便宜。船停俄罗斯的圣彼得堡, 花了500美元买了邮轮的观光套餐,两天的行程安排丰富多彩,但也紧张繁忙。早晨六点出发,晚上六点回船。邮轮上的客服小姐告诉他们,晚上八点有马林斯基剧院的芭蕾舞《天鹅湖》,若是想去,需要再交150美元。
若说古典芭蕾,马林斯基剧院芭蕾舞无疑是站在世界的顶端,灿烂耀眼的艺术瑰宝让人心摇神驰。但是小雅说,她不想去看,同学们都在劝她,出门就别节约了,既然来了圣彼得堡,看一场马林斯基剧院的芭蕾舞,也就不枉此行。她说去纽约看芭蕾,也看百老汇演出,记忆中的票价都没超过80美元,美国比俄罗斯生活高,这儿票价怎么这么贵。其实,她当时忽略了一个事实,她在美国得到的演出票是学校拿的团体票,而且还是学生团体票。
因为嫌150美元的芭蕾舞票太贵,小雅错过了俄罗斯顶级的艺术盛宴,后来看朋友圈的照片,辉煌的剧院,精美的舞台,芭蕾舞者优雅到了极致,心中还是涌起几分憾恨。小雅说:“他们家庭条件比我好,出门在外想怎么花就怎么花。我姐不挣钱,都是靠姐夫,我怎么敢乱花?”锦书说:“你真是个好孩子,你姐肯定很爱你。” 小雅说:“她对我真的很好,一直盼着早点毕业,早点回家看她。” 锦书说:“你全世界旅游,怎么不回国看你姐呢?”小雅说:“我想带着男朋友回家看姐。” 锦书问:“没有男朋友就不能回家看姐?”
小雅的脸上一阵白一阵红,谁又能看见她内心的千山万水?锦书早就听过那些代孕的谣言,知道小雅有说不出口的秘密,谁没有隐私呢?于是主动把话拉回到俄罗斯的芭蕾舞,她对小雅说:“ 150美元的票确实贵了,没看现场,看视频也行啊!” 小雅说:“看现场到底不一樣,可以自拍发朋友圈。” 锦书说:“没什么特别意义,这世上凡是能用钱买下的,炫耀显摆的价值并不高。”
锦书提及,她有个朋友女儿的芭蕾舞老师,在当地开了20年的舞蹈学校。小时候家里穷,虽然爱舞蹈,但是家里拿不出钱让她去纽约的芭蕾夏令营。小伙伴们去纽约林肯中心(lincoln center)看了经典舞剧,面对学校五彩缤纷的照片,她心生无限羡慕。但她继续努力,终于有一天登上了林肯中心的舞台,成了万人瞩目的焦点,她站在舞台的那个位置,再多的钱也买不下来。如今老师常用这个故事,鼓励那些来自贫穷家庭,但心有梦想的芭蕾女孩。
锦书对小雅说:“朋友女儿有年想参加波士顿的芭蕾夏令营,两个月九千美元的费用,但她觉得女儿的技术和身体条件并不适合走专业之路。于是跟女儿商量,我可以送你去波士顿,但你还有个选择,去中国参加义务支教活动,我给你五千美元,随便你怎么支配。” 结果如何?女儿考虑了一周,去中国当了支教老师,在青海的一所学校教授英文和舞蹈,得到学生的崇拜、老师和家长的高度赞扬,收获了莫大的尊重和自信,有一种幸福用金钱无法购买。
小雅拥抱锦书说:“你是我的知心姐姐,说到我的心尖上了。”小雅提及一个中国同学,参加了华尔街的一个金融培训团,那家培训团的主要成员是美洲银行(Bank of America)总部的管理人员。他们在纽约的学习之地,全都是赫赫有名的大银行:花旗、高盛、美林、摩根史坦利,在美国 SEC(美国证券交易委员会)喝过咖啡,还在纽约证券交易所的人事部跟总裁谈笑风生,一张张相片发出来,无限风光,似乎在叱咤风云的华尔街有过一席之地。
小雅对锦书说:“他的华尔街经验是自费的,是花钱买的,并不是因学业优秀而得到学校的推荐。”锦书说:“现在这个时代什么都能买,连经验都能买。虽然让人羡慕,但并不让人佩服。” 小雅说:“他就是靠这个经验,在香港的一家银行拿到offer,不管怎么说,毕竟在华尔街开了眼界,学了知识,纵然花销不菲也价有所值。”
小雅后来才知道,搞华尔街培训的是刘菲的前男友钱峰。白莲也想去混个类似的经验,犹豫了一阵,还是没有去,最后去的居然是思琳,她说虽然自己是个跳舞的,从没沾过金融经济类学科,就当去华尔街开一下眼界。
刘菲好几年都没见钱峰,据说,他找了个国内的富婆,常常在中美两地奔来颠去。每个人都在折腾,这就是我们的人生。思琳对刘菲说:“人生大部分时间都在凄凉的冷风中吃灰尘,偶尔在阳光下吃到一块紫丁香蛋糕,就好好享受享受。”
不管你爱不爱蒲公英
兰菲给锦书打电话:“ 听说你做的紫丁香蛋糕在朋友圈火爆,好多人宁可开几个小时的车也要去饱口福。” 锦书说:“紫丁香马上就要谢了,要想吃就飞纽约吧。”兰菲说:“ 晨海在群里发微信了,邀请我们几个同学国庆节去乔治亚,你去不去?” 锦书说:“都争取去吧,紫莹应该也行的。” 兰菲说:“班上的杜辉你还记得吗?没想到他也在美国,跟晨海的家只有一个小时的车程,现在人家当艺术家了。”
聚会那天,杜辉坦诚地告诉老同学们,他在美国已经远离从前的专业,很早就开始涉足“假名画”倒卖。达·芬奇的《蒙娜丽莎》,梵·高的《向日葵》,在中国批量生产,然后出口到美国,杜辉是公司的中间贩子。他起步早,运气好,确实发了一笔财。有了钱,艺术的梦想就发芽开花了,他还请假跑到圣彼得堡去学油画和雕塑。他说他永远都忘不了六月的俄罗斯,圣彼得堡郊外的原野上,漫天都是飞舞的蒲公英,在阳光下如精灵一般闪耀舞动。千万朵蒲公英,灿亮璀璨地聚集在一起,爆发出泼辣强壮的生命力,撼住了他的眼睛和灵魂。他后来创作了一幅油画:《圣彼得堡郊外的蒲公英》,用蒲公英的激情渲染春天的华丽。作品获得了教授的赞叹,还推荐进了美术学院的展览馆。
只是好景不长,金融危机中,股票狂跌,杜辉所在的公司在风雨中摇摇欲坠。收入少了,艺术生涯也就断了,只好咬牙切齿地寻找生存空间,一番拼打之后,总算见了彩虹。如今事业兴旺,家庭美满,年轻漂亮的妻子,活泼可爱的孩子,照片一亮出来,谁不羡慕他啊?锦书说:“你看你的人生过得好精彩,我们都是按部就班地工作和生活。” 杜辉摇头说:“多的是阴风苦雨,少的是风和日丽,这美国已经不是我心目中的美国,我打算明年就回国。” 晨海问:“回国还回来吗?”杜辉坚定地说:“不回来了,美国让我失望,我还是喜欢俄罗斯和欧洲,那里的艺术氛围更浓厚些。”
众人在室内说着话,晨海的夫人April(四月)进门给客人端了一盘水果和甜点。然后说,你们先聊,我得去打理后院,草地里的蒲公英又冒头了。紫莹赞道:“晨海,你好福气啊,美国女人中像四月这般贤惠的妻子太少了。” 锦书说:“美国女人也好,中国女人也好,都有贤惠和懒散的,跟国籍和种族没有关系。” 兰菲说:“虽然道理说得通,但是美国女子更自我,中国女子更有牺牲精神。”
杜辉一直望着窗外,碧绿的草坪上,四月正在消灭蒲公英。杜辉感叹道:“金黄色的蒲公英开在绿油油的草坪上就是一幅画,可惜美国人不会欣赏,硬是把蒲公英打成坏分子,一定要把它赶尽杀绝,到底是什么心态?”
晨海说:“入乡随俗吧,杀蒲公英是美国文化,正如美国人不吃竹笋,而中国人当竹笋是美味。” 锦书说:“美国人不会欣赏蒲公英,但是发明了杀它的各种农药。”兰菲说:“那农药很聪明,洒在草坪上,草不会死,但能让蒲公英驾崩。”杜辉说:“为什么不尊重自然呢?蒲公英不仅好看,还能当食材和药材,那些杀蒲公英的农药毒性强,对人和宠物都有害处。我看过电视报道,一个孕妇生下的孩子有血癌,后来医生发现源头就是她在怀孕期间使用了蒲公英的除草剂。” 晨海说:“道理谁不懂?但是公众认定了蒲公英是杂草,长满蒲公英的草坪会让你的房子贬值。”杜辉说:“贬值就贬值,我的房子我做主。” 紫莹摇头笑道:“你没有这个自由,你若让蒲公英肆意发展,变成白色的降落伞随风四散,邻居会对你咬牙切齿。”
杜辉无限感叹,蒲公英在美国遭人嫌弃,但在俄罗斯却是另一种待遇。房前院后,城市公园的花坛,蒲公英很骄傲地和其他花草一起爭艳,就说叶卡捷琳娜宫吧, 皇后的避暑宫殿,富丽堂皇到了极致,草坪上开满了蒲公英。那叶卡捷琳娜一世,如此尊贵的皇后,她也允许蒲公英自由开放,杜辉还在阿根廷的公园见过蒲公英。兰菲说:“白宫的草坪会用来种菜,但是不会有蒲公英,若是哪天开满了蒲公英,美国肯定不是美国了。”
杜辉感叹道:“人有人的命运,花有花的命运。我感觉美国不是我的福地。” 晨海纠正他说:“我曾经也有这样的感慨,只要心安静了,哪儿都是福地。”杜辉说:“我和你不同,我真不喜欢美国,也不喜欢川普,川普上台,外国人留在美国的难度加大。被全世界谴责的川普为什么能当选?说明美国人排外情绪加重,人家不好客,我也没有必要强留在这里。”
晨海说:“我才不想这么多,自己怎么舒服就怎么过,川普虽然有缺点,但是也做了不少实事,我没事就喜欢看他的推特。” 兰菲说:“说起他的推特,我真佩服他的勇气,从来就不怕人笑话,记得有个小学老师,把川普给金正恩的信拿来点评,火辣辣的红线画了一大片,语法问题严重,最后给了个分数,是D。美国中学生的水平都不如,建议再回学校好好学习语法。”
晨海说:“那老师一点评,似乎川普的英文低到了小学一年级。反正就是这个现象,全世界都可以丑化他,谩骂他,嘲讽他,那是一种开心、轻松而又安全的行动。但是别忘了,川普是在Wharton商学院拿的学位,那可是美国排名第一的商学院。”锦书说:“他是常春藤的毕业生,打造过庞大的商业帝国,他的英文会糟吗?脑子会差吗?”
杜辉说:“我知道不少人爱看川普的推特,因为言简意赅,表达清楚明白,小学水平的人都能读懂。” 晨海说:“又不是诗人,没必要炫耀五光十色的词汇,川普很聪明,简明扼要的语言才能吸引更多人,让更多人关注自己的见识和思想。我有个朋友说,那些骂川普疯癫愚蠢的人,其智商可能没有川普的二分之一。很多人都是当局者迷,被川普牵着鼻子走,还自我感觉好得很。”
紫莹说:“我佩服他的心态,不管这世上的人怎样恨他,贬低他,他依然我行我素,活出了特立独行的境界。” 兰菲说:“他在英国访问,滑稽搞笑的‘川普宝宝在天空上飞,伴随着一大群游行者此起彼伏的抗议声。” 锦书说:“旧金山也爱恶搞他,巨型充气的‘川普鸡比伦敦的‘川普宝宝还大,穿着监狱囚服的‘川普鸡坐上开往‘恶魔岛监狱的运输船,在旧金山海湾被万众观望和指点。”
晨海说:“那又怎么样?他依然在总统的宝座上神采飞扬,指点江山。”杜辉笑道:“反正你喜欢他,我就不喜欢他。” 晨海正要说话,四月突然推开了门,一只手提了一桶的绿叶子。杜辉问:“是你后院种的菜吗?” 晨海说:“这哪是菜,全是蒲公英,想不到吧,美国人也喜欢用蒲公英做菜。”
四月在后院清理草坪,不愿让农药污染环境,她用weed zinger(一种手动锄草工具,可以连根拔掉杂草) 挖了一桶蒲公英 。新鲜水灵的蒲公英,正好用来做菜。四月的祖母会用蒲公英做沙拉鸡,还用蒲公英拌过烤肉。紫莹说:“ 既然今天锦书大厨在,让她给我们做几道菜。我吃过她做的蒲公英虾仁蛋炒面。” 紫莹忘不了,蒲公英的清香,融入了虾仁和鸡蛋的浓香,鲜美可口、滋润醇厚。紫莹还说:“不管你爱不爱蒲公英,肯定都会爱上这道菜。”杜辉点头笑道:“必须爱上。”
杜辉看见窗外的草坪一片单纯的翠绿,早没了蒲公英的多情点缀。
蒙娜丽莎
杜辉得知紫莹当前的职业是个心理咨询师,便私下主动跟她联系,寻求精神的帮助。他正遭遇一系列危机,心理防线不堪一击,一句话就可以让他崩溃。同学们只知道他表面还算光鲜,内中的黑暗和伤心,谁也看不见。
故事要从十年前说起。那时杜辉对自己还算满意,他就职酒店集团公司,酒店位于美国南方罗城 (Lawrenceville)的市中心。那是一栋欧式建筑,传承了复古风尚,彰显独树一帜的典雅大气。杜辉在担任销售经理的时候,通过一家香港贸易公司,从深圳购买了大量名画复制品,可谓是七彩斑斓,应有尽有:从梵·高的《向日葵》到达·芬奇的《蒙娜丽莎》,還有莫奈的《睡莲》和《花园》。这些闻名遐迩的杰作挂在酒店的大厅和客房,引来客人的赞叹和流连。因为业绩突出,杜辉很快被酒店提拔成副总裁,位置高了,权力大了,自由度也随之扩展。杜辉很快抛开了香港贸易公司这个中间环节,直接到深圳的大芬村去讨价还价。
夕阳的光懒洋洋地洒进画室内,斑驳的碎影在墙上游走,也游走在《蒙娜丽莎》的脸上。杜辉抬头望了望,房梁的架子上挂满了新鲜出炉的《蒙娜丽莎》,她的微笑那么真,虽然她是赝品。这是深圳大芬村,杜辉的任务是订购一百件《蒙娜丽莎》。
提起大芬谁不知道啊,最初是深圳的画家村,这块仅有0.4平方公里的土地,历经风雨飘摇,岁月变迁,成了全球最大的油画出口基地。世界各地竞购的名画仿制品,百分之八十来自大芬。10月的大芬,颜料的味道在空气里四处浮动,三角梅灿烂夺目地开放着,但还是比不过大芬的油彩耀眼。在一家画室里,杜辉一边喝着龙井,一边跟老板砍价。杜辉说,卫老板,《蒙娜丽莎》100美元,《向日葵》80美元,这是我的底价,你如果接受不了,我只好找别家了。
卫老板技术超绝,是临摹《蒙娜丽莎》和《向日葵》的高手,怎么个高呢?他手拿画笔,一边在画布上描着蒙娜丽莎的眼睛和鼻子,一边同杜辉讨价还价。卫老板淡然从容地说,田先生,我相信你是识货的专家,肯定也去别处看过,你自己比一比,哪家比我画得更真?杜辉少时学过油画,也曾去过巴黎的卢浮宫瞻仰过《蒙娜丽莎》的真身,他知道卫老板作品的仿真度在大芬村出类拔萃。
卫老板曾是中央美术学院的学生,因为家庭贫困,无法继续学业,于是南下深圳,到大芬闯世界。他先是给人当学徒,每日临摹梵·高的《星空》和《向日葵》,熟能生巧嘛,到了后来,二十分钟就可以搞定一张《向日葵》。学徒生涯结束后,他自己创业,他的画坊有严格的分工,刚进门的学徒只能负责颜料和打底,一部分人专画梵·高的《星空》,另一部分人承担《向日葵》和《鸢尾花》,还有人只管《蒙娜丽莎》,这叫术业有专攻。
空气中奔腾的颜料气味让杜辉气闷胸堵,喉咙痒痒得想咳嗽,他只能多喝几口绿茶,希望能缓解症状。他突然站起身来说,卫老板,我知道你的《蒙娜丽莎》好,但我还是想去别处逛逛。卫老板口头说着,好的好的,没问题,但眼睛里的不舍和憾恨藏都藏不住。
帘子哗啦一响,一个纤细窈窕的白衣女孩走了进来,双手端着一盘抹茶点心,她娇音柔美,如黄莺出谷,说想请这位客户大哥尝尝。点心精致玲珑、香酥美味,她娉婷袅娜地站在他的面前,他的眼睛再也没有离开她。她叫卫西西,是卫老板的堂妹,大学毕业后工作不稳定,干脆到堂哥的画室打工。杜辉认识西西的时候她正跟男朋友闹别扭,冷战打了两个月。杜辉趁机对她展开猛烈追求,这期间,西西的男友想反攻,但杜辉挫败对手,把西西哄进了怀里,半年后娶她为妻并把她带到美国。
自那以后,杜辉跟卫老板的合作可谓是一路繁花似锦,集团公司本土的酒店和海外度假村,都是杜辉统管名画进口。杜辉还以公司的名义跟当地博物馆合作,在暑假开辟了一间世界名画的美术室,让小朋友们免费参观学习,得到学校师生和家长的高度赞扬,特别是来自贫苦地区的公立学校,这些学校的学生家长,没有固定工作,收入只能维持基本开销;有的还在吃国家救济金甚至吸毒贩毒,自己都保不全,怎么可能带孩子到欧洲度假,近身欣赏《蒙娜丽莎》和《向日葵》?现在好了,不出远门,不花美元,便可以置身艺术殿堂,细细品味世界顶级的绘画巨作。因为众人的交口赞誉,电视台和报纸都作了报道,杜辉一下就成了当地的小名人。
杜辉的事业蒸蒸日上,家庭生活也春光明媚,他和西西琴瑟和谐,恩爱好合。西西在婚后第二年,便给他生了个女儿,杜辉想着自己因为《蒙娜丽莎》走向事业的巅峰,女儿的英文名字便取成了Mona Lisa。杜辉的好友木刚对杜辉说,蒙娜丽莎活泼可爱,一直是你眼里的苹果。在美国,如果提及某人的最爱,那便是the apple of his eye。
蒙娜丽莎转眼就满四岁了,木刚答应过她,要给她建一栋Playhouse,也就是小孩子在后院玩耍的房子,木刚计划打造一个个粉红色的城堡造型,满足小女孩的公主梦。
木刚最初是建筑公司的工程师,结果公司经营不善,垮掉了。他聪慧勤劳,干脆自己创业,把一些危房和遗弃房以低价买下,然后动手装修,捯饬一番后,或卖或租,几年下来,干得风风火火,聘了四五个手下,也算是事业有成的小老板。杜辉对木刚说,当老板的滋味比较爽吧?木刚说,当老板比当员工自由,但是员工下了班便可以回家,老板的责任和压力无处不在,节假日也过不安心。
木刚租了一套房子出去,签合同的时候,租客告诉木刚,她是个单身母亲,木刚出于同情还给她减了100美元的月租,结果搬家时才发现,這个黑妈妈好威风,带来了十个黑孩子,个个生龙活虎,能飞能跳,一会儿卫生间堵了,一会儿窗户坏了,不到两个月,似乎来了一场地震,二楼的储藏室直接塌陷到了一楼。杜辉对木刚说,这群人就是垃圾,宁可损失一个月的租金,干脆把他们赶出去得了。木刚说,这还不算垃圾,有人养了十条狗,八只猫,还有两条鳄鱼,他们搬走后,房子就是灾难现场。半年前,有个白人租客,据说是在银行工作,后来失业了没有收入,便赖房租,也不付水电,挨了两个月,我请警察把他赶出门,结果警察一进去就跑出来了,满脸的厌恶地说,里面到处是屎尿,还有动物尸体,臭得能把人熏倒。杜辉说,是啊,断了水电的房子,想象不出来有多恶心,就算把瘟神请走了,那房子也被毁了。木刚说,听了警察的描述,我根本不敢进去,最后还是请专业公司去清洗。杜辉说,哪用得着找专业公司,请一般的保洁员就可以。木刚说,普通的保洁员哪能搞定?必须请专业团队,比如警察办案后的谋杀或自杀现场,就是这类专业公司去清洗,所以,价格比较咬人。
杜辉叹道,由此可见,这世上的银子都不是轻易掉在你面前,让你弯弯腰就可以捡起来的。木刚说,还是你运气好,倒卖倒卖《蒙娜丽莎》赝品就可以发横财。杜辉笑道,我一个打工的,能发什么财?木刚说,既然你对这条路已经驾轻就熟,干吗不自己干呢?杜辉说,我也在考虑这个问题,等个两三年再说。木刚说,既然要干还等什么,时间匆忙,江湖风云,变幻多端。杜辉说,要不我们一起干?
木刚眼睛发亮了,他说,我一直想跟你联手,记得你曾经送我的《蒙娜丽莎》吗?我把它挂在高档的出租房内,有个租客嫌房子的位置和采光都不好,却舍不得墙上的《蒙娜丽莎》,一直在感叹太真了,跟卢浮宫的没什么区别。他犹豫了两天,还是跟我签了合同。我需要的就是这样的租客——有稳定的收入和良好的素养。
就在两人意气风发地计划着,准备联手打造一个宏大的王国时,一个天崩地裂的消息把杜辉震傻了:蒙娜丽莎不是他的亲骨肉!杜辉并没有去查DNA,因为她从来没有怀疑过妻子的忠诚。蒙娜丽莎的关节有点小毛病,医生建议做手术,手术前要验血,杜辉发现女儿的血型是O型,他知道自己的血型是A,当时也没有在意,回家时坐立不安,神经发紧,眼皮乱跳,胸口处像有一群野蜂子飞来撞去。他于是上网找寻答案,得知A型的父母不可能生出O型宝宝,完全就是一晴天霹雳的打击!杜辉质问西西,西西先是竭力否认,后来在铁证面前只得招了,她回国的时候跟前男友有过一夜春风。她祈求他,跟他说对不起,但他无法宽恕她。
木刚问杜辉打算怎么办,杜辉咬牙切齿,坚决要离婚。离婚是可以,但是根据美国S州法律,杜辉必须承担女儿和妻子的赡养费,哪怕妻子有错,哪怕女儿不是你的亲骨肉。木刚唉声叹气说,没办法,美国的法律无条件地保护妇女儿童,你身为男人就该负责到底,顶着绿油油的帽子还得拿白花花的银子,因为孩子是无辜的,孩子不能被遗弃。杜辉愤怒地说,我马上就辞职,我没有钱,我付不出赡养费,我穷光蛋一个。木刚说,任性没有用,政府派来的律师会调查,然后每个月向你催债。杜辉说,为什么别人犯错,而让我受惩罚?好荒谬的法律,没有公平公正!
这时候才知道中国的好处,同样的案例,男方是受害方,女方必须赔偿男方的精神损失。杜辉说,天无绝人之路,要不我回国创业,你负责在美国的业务,我们依然可以合作。木刚说,我们合作没有问题,但你不能一走了之,不能把美国法律当玩具,想清楚了再行动,若是想躲避赡养,你这一走就有黑记录,只怕以后再也来不了美国。
杜辉悲愤难言,他想起自己曾经嘲笑过那个黑妈妈,带着十个黑孩子,像母猪一样喂养猪崽,有什么资格嘲笑人家?人家活得光明磊落,潇洒自由,自己才是个笑话!谁让他成了笑话?但愿这辈子再也不要见西西母女。杜辉在外面住了一周,回家收拾行李,毫不知情的蒙娜丽莎扑过来,抱住爸爸说,Daddy, I miss you so much。他坚硬如铁的心马上融化,眼泪一下就流了满脸。他发现这一生无法离开她!纵然她没有他的血缘,但他的心里魂里全是她。他不能走,为了蒙娜丽莎,他愿意忍受任何屈辱。
夕阳照进来,流光碎影,游在墙上的《蒙娜丽莎》,《蒙娜丽莎》若有所思地笑着,杜辉困惑地摇了摇头。杜辉用微信电话向紫莹坦诚了他的故事,他说:“虽然一家人又生活在了一起,外人看着依然是光鲜的一家人,但是我的心头已经有了长长的伤口,我不知道这辈子是否可以愈合。” 紫莹说:“我们来到这个世界上就是历经酸甜苦辣,悲欢祸福,无论你愿意不愿意,快乐和伤痛总是交织在一起。同样一件事,偏执和嫉妒会让人痛苦,而成熟和理智会让人平静,平静之后才有幸福。”
欢迎来紫薇城
杜辉在微信群里对众人说:“时间又跑了一年了,去年在晨海家过的节,欢迎老同学今年来我家,我们这里要举办盛大的紫薇节。”
杜辉居住的地方在乔治亚州的罗城( Lawrencevi-lle),是个风光明媚的南方小镇,春天百花争奇斗艳,像灿耀的霞锦拥抱城市。但是从5月开始,花飞花落,万红凋谢,留下满城的苍翠,安静中有几分单调。于是想象一张庞大厚实的绿色幕布 —— 一天,两天,三四天,慢慢拉开里面的精彩明艳。这时候的紫薇花,说行动就行动,闪耀登场了,千树万树的繁花,打造出万紫千红的云。迎着微风,穿过花树,一场童话世界的花瓣雨,沙沙拉拉地落在身上,响在耳畔。
兰菲在群里说:“紫薇花有什么好看的,到处都看得到。”杜辉对众人说: “ 你们来了就知道,我们这里的紫薇与众不同,关键是还能吃。” 兰菲说:“还能吃吗?那我一定要去,我如今年龄大了,其他兴趣没有,唯有美食。”
杜辉告诉大家,罗城的紫薇花品种多,花期又长,可以从立夏开到中秋,人们也把罗城称为“紫薇城 ” (Crepe Myrtle City),为了保护紫薇城的名誉,市政府规定,三英尺高的紫薇花树不能随便砍伐,哪怕树在你家后院也不行,否则就犯了horticultural crime (园艺罪),要罚重款的。不愧是紫薇城,定下各种规矩保护紫薇花。
东说西说,让一群老同学齐聚紫薇城,还是有些难度,最后还是紫莹有凝聚力,让大部分人都买了机票,只有晨海临时有事来不了。杜辉的好友木刚,开了一辆SUV到机场接这群人。木刚正好有几栋出租房,干脆把这群人安排在一栋独立别墅内。紫莹说:“这样最好,有厨房,可以自己做饭。” 晚上杜辉要请同学们上城里最好的牛排餐馆。兰菲说:“吃什么牛排,还是大家在一起包饺子好玩。”
第二天就是紫薇节。杜辉告诉众人,木刚妻子瑶瑶每年都在紫薇节练摊,他们的女儿从小爱艺术,去年用紫薇花的树干搞了一个雕塑作品。城市公园里,卡通气球飘在空中,紫薇树下人声鼎沸,紫莹等人看见一群紫薇仙子载歌载舞,旁边是个露天画展,作品都是跟紫薇花相关。杜辉对众人说:“看见那栋红房子没有,周围开满了紫薇花,红房子里面全是好吃的,有紫薇花做的蛋糕和冰激凌。”兰菲说:“我从来没吃过紫薇蛋糕和冰激凌。” 杜辉说:“那我们进去看看,瑶瑶的摊点肯定在里面。” 瑶瑶擅长美食,把晒干的紫薇花瓣跟韭菜和猪肉拌在一起当馅儿,做了紫薇煎饺。组委会有规定,必须用紫薇当原料,才有资格入驻紫薇节的美食摊点。
瑶瑶的摊点前排起了长队,美国人欢天喜地地品尝她的紫薇煎饺。瑶瑶见了杜辉说:“木刚本来说要帮忙,结果临时有客户要看房,你来得正好,我忙得头昏眼花。” 锦书说:“我们都可以帮你,这种体验不一样。”于是主动帮她收钱。兰菲眼疾手快,跟紫莹一起帮她打理碗筷和饮料。等人来人往的节奏慢下来时,杜辉对瑶瑶说:“你是入错了行,别在公司当那受气的小会计了,还是开家美食店吧,就在紫薇城做紫薇饺子,不愁没有销路,既宣传了中国的饮食文化,又把紫薇花发扬光大,说不定会成为政府旅游宣传的指定美食。” 瑶瑶笑着摇头说:“木刚游说了我二十年,我总是心动却无法行动,转眼就老了,雄心早丢了,也就每年在紫薇节来显摆显摆。”
锦书问瑶瑶:“你在紫薇城多少年了?” 瑶瑶说:“二十年了,儿子都大学毕业了,这时间快得不可思议,感觉去年的紫薇节不过是昨天,怎么又开始做紫薇饺子?”
杜辉点头长叹道:“时光如水,岁月如梭啊,这紫薇节是一串连一串地挂过来,明明刚过了没多久,怎么又来了?回想去年的这个时候,简直就是眨眼之间。” 锦书也说:“回想二十年前的某个夏天,恍若几周前发生的事,我那时还在校园读书,一身都是活力,怎么熬夜都不怕。”兰菲说:“二十年了,还没反应过来岁月就融化了。”
众人都在喟然长叹,为什么年龄越大,越觉得时间如白驹过隙,一去不返。小时候盼着过节,感觉时间爬得好慢。心理专家紫莹可以给大家解释这个现象:“如果你已经活了80岁,过去的一年是你的八十分之一,但对于一个八岁的小孩,过去的一年是他的八分之一,八分之一跟八十分之一来个对照,哪个更大更亮?哪个来的冲击感更加强烈?”
人为什么对童年的记忆永不消退,终生难忘,因为生命中初次的体验总是刻骨铭心,第一次去迪斯尼,第一次面朝大海,第一次坐飞机看见翻涌的云海激动不已。当我们渐渐长大后,再美的人文风景和自然风光也很难让我们欢呼雀跃,成长的过程伴随伤痛和挣扎,但也拥有了一份见怪不怪的淡定从容。
瑶瑶说:“听专家这么一解释,心头的云雾一下就散了,难怪童年的画面总是重叠在眼前,时不时地闯进梦里。” 锦书说:“除了童年、少年的往事,第一次的经历也记忆犹新。” 紫莹说:“就算白发苍苍,耳聋眼花,也记得初恋的朦胧,第一次搬进大学公寓楼的激动,第一次面试的紧张,第一次升职加薪的喜悦,与心心相印的人携手走进婚姻的殿堂,初为人母的喜极而泣……生命中的第一次,刻骨铭心,大都发生在童年到青年的时间段,也就是7岁到27岁的二十年,过了这个黄金二十年,生命按部就班,没有多少惊喜让你记忆犹新。”
蘭菲对紫莹说:“专业人士不一样,听你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瑶瑶突然感叹起来:“我们的芳华早过了,就算曾是朵娇艳的紫薇,也到了枯萎凋谢的时候。”紫莹说:“不要悲观,生命的每个阶段都有它的美丽,八九十岁的人会羡慕你现在的年龄,那些早夭的灵魂,也会羡慕八九十岁的长寿运气。”杜辉说:“紫薇花就长寿,百花中没谁比得过它的花期,我记得一句古诗:谁道花无百日红,紫薇长放半年花。” 锦书说:“人就应该像紫薇花那样,娇艳怒放,生命旺盛。” 兰菲一边吃紫薇饺子一边说:“我就喜欢紫薇的多功能,不仅长得好看,还能做成美食。”
杜辉的手机响了。瑶瑶问:“是不是你老婆西西的电话,让她快点过来拿饺子,否则卖完了就没她吃的了。”杜辉说:“西西和蒙娜丽莎在钢琴老师那里,暂时来不了,小雪也在那里。” 杜辉回头对紫莹等人说:“这个小雪不简单,比紫薇花的生命力更旺盛。”
小雪46岁的时候,遭遇公司的裁员,老公是咨询工程师,合同签一年算一年,没有保险和退休金。两个女儿都在学艺术,家里需要稳定的经济来源。小雪咬咬牙,立志回学校读博士,毕业后当大学教授,有稳定的年薪和福利,让一家人的生活不再飘摇。她当年硕士毕业的时候,因为成绩优秀,教授还希望她能继续深造。只是现在这把年龄,许多人嗤之以鼻,这算什么?就是一天方夜谭,都快奔退休了,还有多少力气啃得下博士?就算千辛万苦把博士帽子戴在头顶,你就保证当得了大学教授?多少年轻毕业生聪明睿智,精力充沛,你竞争得过他们?面对铺天盖地的问号,小雪咬牙前行,在五十岁的高龄当上了教授。
锦书说:“一些人在五十岁退休,一些人在五十岁走向职场巅峰。” 紫莹说:“花有花的花期,人有人的花期,有的人是早开的花,二十岁就博士毕业,二十岁就当了CEO;有的人是晚开的花,六十岁创业成功,还有大器晚成的艺术家,齐白石当画家前曾是木匠,五十岁后才成的名。” 瑶瑶笑道:“谁又比得过川普?七十岁当总统,人生的巅峰在七十岁。” 兰菲说:“是啊,只要活着就有希望,人生的巅峰永远在前面。”
天空明净清朗,空气中涌动着醉人的酒香和果香。夕阳西落,落向开满紫薇花的红房子,流光如金,漫过天地的辉煌和荣华。站在一棵紫薇树下,杜辉对紫莹说:“谢谢你把大家召集到紫薇城来,幸福的聚会,难忘的记忆。” 紫莹说:“我觉得你今年比去年好多了。” 杜辉说:“因为有你的帮助。”
亚洲鲤鱼
7月的太阳落在地上像在流火,众人或许怕热,紫水晶的周末聚会稀稀拉拉没几个人。刘菲对白墨说:“紫水晶若是有好玩的活动,大家还是有激情的。”白墨说:“我一直在计划一个活动,我有个朋友在肯塔基办加工厂,他告诉我亚洲鲤鱼在那里泛滥成灾,河里到处都是跳来跳去的鱼。我看他发过来的视频,那场面无比壮观,我想去看看有没有什么商机,河里都是原生态的亚洲鲤鱼,卖到中国去如何?做成罐头啊、鱼松啊,也应该有销路。如果你们也想去看看,我们可以开几部车,一路玩过去。”思琳说:“如果能定在国庆的长周末,我可以去。” 白莲说:“可惜我要回国,哪儿都去不了。”
白墨说:“我怕到时候没几个人响应。” 思琳说:“现在的人都爱吃,如果你说是美食旅游,肯定很多人报名,尝新鲜嫩滑的亚洲鲤鱼。”刘菲点头说:“这个倒是真的,现在的人最懂享受口福。要不马上试试,我知道法拉盛有家中餐馆,卖的糖醋鲤鱼和红烧鲤鱼,那叫一个肉嫩鲜香,价格还便宜,一大盆才十几美元。”
美食的诱惑果然非同凡响,第二次聚会来了满满一大桌人,连住在新泽西的锦书都坐火车过来了,她一来,紫莹也跟着现身。韩安边吃边赞:“好久没有吃这么美味的鱼了。”文莉说:“这鲤鱼在美国根本不值钱,我知道餐馆老板娘去附近公园遛狗,顺路就在池塘网来几条大鱼。”雯雯说:“我父母来美国看我,看见公园里的池塘到处是游来游去的大鲤鱼,我妈对我爸说,老美钓了鱼又把鱼放了,反正公园里的鱼不抓白不抓,要不我们也开个鱼餐馆吧?”文莉说:“世界上没有那么轻松的事,在美国钓鱼网鱼需要执照,他们英语又不好,就别给你添乱了。我也把父母办来了,他们很喜欢坐免费巴士去大西洋城。”
法拉盛每天都有几班“发财团”巴士。巴士开到大西洋城的赌城,除了车票免费,每人还可以领25美元的现金当赌资。文莉对众人说:“我听我父母讲的,有对老人在赌城输得内裤都没了,最后怎么办呢?早出晚归,一天坐两班发财巴士,虽然折腾,但是每天还能挣下50美元。”
文莉的父母曾在国内当过知青,过过苦日子,养成了勤俭节约的习惯,既然有免费的车送,免费的钱拿,何乐而不为呢?文莉的父亲曾在国内报社当过记者,喜欢在赌场观察形形色色的人,每天回家都要写笔记,打算今后在国内出版一本书。看父母在美国的日子过得快乐充实,文莉就放任他们去玩。但很快出了一件事情,让全家人惶恐不安。文莉父母所坐的发财巴士在半路上翻了,浓烟滚滚,救护车呼啸而来。所幸父母都受轻伤,在医院观察了两天就出院了。但是这一折腾,文莉是再也不让老人去赌城了。
刘菲说:“听见没有,这些都是教训,以后那些地方少去。”思琳说:“那去哪儿呢,不如跟白姐去密西西比河看鲤鱼吧。”锦书说:“这个蛮有意思,到了美国这么多年,连密西西比河也没有见过,有时间我肯定去。” 白墨说:“时间嘛,安心挤一挤,总是有的。我朋友在那边有厂,还有农场,接待十几个人没有问题。”韩安笑道:“你这话怎么不早说?我现在就报名。”锦书即刻说:“我也去。”她回头对紫莹说:“我去了你也得去,干脆把兰菲也带上。”刘菲用筷子敲着杯子说:“快报名,快报名,过了这村就没有这店,以后哪去找这么好的机会。”
站在林深树密的密西西比河边,一群人看得惊心动魄,千万条亚洲鲤鱼腾空跃起。水花飞溅中,有的激情高飞,有的潇洒转身,那绮丽壮观的场景让人想起鲤鱼跳龙门。思琳睁大了眼睛,看得很认真,她对众人说:“不全都是鲤鱼,这是长青鱼,那是大头鲢鱼。” 刘菲说:“我看着都是一样的鱼,条条都好吃的鱼,你怎么知道得那么细?”思琳说:“我小时候跟我爸去钓鱼,能认识好些鱼。”
文莉说:“快看,快看,那些人在干什么?”韓安说:“这群人一看就不是善人。”几个浑身刺青的壮汉,驾着机动小快艇在河面上扬扬得意,小快艇的前面装了一个篮球架,两个年轻人在快艇后面滑水,一手滑水,一手网鱼,网上来的鱼就朝篮球架上投。文莉说:“你看,他们把鱼当成了什么?鱼成了他们练习投篮的球。” 韩安说:“太过分了,钓鱼网鱼都可以,别把鱼当成篮球。” 锦书说:“这行为若是发生在中国,肯定要遭到大众的声讨。” 兰菲说:“好好的鱼,你抓回家去吃都没问题,没必要糟蹋生命啊,暴殄天物,必遭天谴。”紫莹在一旁点头说:“暴殄天物,必遭天谴!”
一条又一条的机动船从河面驶过。船上的人和群鱼展开了大战。那些人似乎跟鱼有不共戴天的仇恨,开弓拉箭射鱼,穿胸破体的鱼也不畏惧,血淋淋朝他们扑去,在船头船尾挣扎。密密麻麻的鱼前仆后继,众志成城,向船上的人袭来,有人挥舞起棒球棒,对准飞来的鲤鱼就是一棒,紧接着又是一棒。
莎莎说:“这屠杀现场太血腥,现在才发现,人是一种无比残忍的动物。” 飞鸽在一旁说:“世间万物,最坏的就是人,比魔鬼还坏。”紫莹说:“也不能一概而论,魔鬼在人心,天使也在人心。”刘菲突然发出一声尖叫:“白姐怎么了?” 众人都在看鱼,没注意到白墨脸色苍白,晕倒在地上。
白墨声音虚弱地说:“别大惊小怪的,我没事,昨晚肚子不舒服,早晨没有吃饭,给我几颗糖就好了。”刘菲忙把身上的巧克力递给她。喝了蜂蜜水,吃了巧克力,白墨的脸又恢复了正常的颜色。她说:“亚洲鲤鱼太多了,老美也太无聊,所以把鱼当成球来打,当成靶子来射。” 飞鸽说:“这行为就是虐杀动物,怎么没人谴责?没人抗议?” 紫莹说:“政府认定是灾害,鼓励民间赶尽杀绝,就像出现了蝗灾,以什么样的形式屠杀蝗虫都无可厚非。” 雯雯说:“想想也是这个道理,在老美的心目中,它们就是泛滥成灾的亚洲鲤鱼,鲤鱼成了河里的祸害,怎么杀都不过分。”锦书说:“还是撒网好,把鲤鱼网上来,送到鱼厂用电流迅速处死,算是比较人道的做法。”刘菲说:“这些人杀鱼,让我想起国内的人杀狗吃狗,鱼和狗都是动物,但是若有人在美国虐杀狗,绝对会面对愤怒的声讨。”思琳说:“美国人杀鱼的方式太血腥,惨不忍睹,任何虐待动物的行为都应该禁止。 ”
众人回到纽约后,白墨主动去找紫莹:“这几夜都没睡好,白天晕沉沉的,晚上全是噩梦,密密麻麻的穿肠破肚的鱼,布满了我的视线。”紫莹说:“去密西西比河看鲤鱼,对我也是一次极不舒服的体验。去听听音乐会,看看那些轻松搞笑的电视,情绪迟早会缓过来。”白墨说:“我弄不懂自己,我不该有心理反应的,当时我居然晕倒在地。笑话,我曾经当过医生,解剖过尸体,也做过人体标本,我什么没见过,杀鱼算什么呢?” 紫莹知道白墨心头有暗疾,只能慢慢诱导她说出来,她说:“我们小时候也常看大人杀鱼,场面并不觉得血腥,也不会引起不愉快的阴暗回忆。” 白墨自言自语地说:“对,阴暗回忆,有的时候,某个类似的场面,会把不同时间段的事情和人物串联起来,好像他们早就商量好要合作完成一部戏。”白墨纤细白皙的手指轻轻敲打在额头上,紫莹看见她的指甲精心打磨过,做了华丽丽的紫色星星,星星偶尔呼应窗外的光,折射出诡异神秘的一抹亮光。
白墨喝了一口薄荷茶,脸上浮现出幡然猛醒的表情,她说:“所有的事情都有因缘,不会无缘无故地发生或者灭亡,好了,我明白了,我该走了,紫水晶下周有活动,你来吧。”
这个夏天有个消息极具爆发力,让炎热的纽约变得更加烦躁不安。刘菲说:“电视里天天都在播,美国一个牙医,钱多了,不知怎么折腾,跑到非洲去玩杀狮子,自以为很英雄,还把自拍照放在网上狂晒。” 思琳说:“狂晒者一般都没有什么好下场,这下闹翻了,从网上闹到网下,到处都有人在声讨他,感觉他杀的不是狮子,而是一个无辜的少女。” 飞鸽说:“我看了电视,那控诉的阵势很吓人,他的诊所被愤怒的民众包围了,上面贴满了标语和大字报,什么‘杀人犯 啊,‘进地狱啊。” 莎莎说:“对了,还有那头‘亡狮的巨幅遗像。”文莉问:“牙医呢?” 韩安说:“牙医还敢出来晃荡吗?早就吓得屁滚尿流,不知去哪座庙躲灾了。”
刘菲站起身说:“干脆打开电视看一看。”电视镜头里,到处都是愤怒的民众。白墨一边看电视一边说:“这群人平日里就对生活不满,内心充满了愤怒,现在找到一个出气口,好了,正好发泄。”韩安说:“就是一群loser,你想想,事业成功的人,找钱找得欢的人,会有那个时间去闹腾吗?”
新叶说:“我把父母接来美国跟我住,他们说这美国真有意思,武松打虎成了英雄,美国人打狮子成了坏蛋。我爸还为牙医担心,怕他现在出来肯定会被五马分尸,时势造英雄也造狗熊。我妈说,不就是一头狮子吗?就算是比牛羊高级一点,也犯不着兴师动众搞批判大会吧。我妈说,美国人爱起动物来有时候让人匪夷所思。”刘菲鄙视地说:“我才不喜欢狮子呢,看《动物世界》里的狮群撕咬羚羊,就恨不得扛一把冲锋枪去拯救羚羊。”紫莹说:“中国的传统文化反对恃强凌弱,崇尚仗义护弱。”
白墨最近买了一个高级单反相机,说想去曼哈顿拍夜景,问大家有没有兴趣。刘菲说:“现在都不兴沉甸甸的相机,好手机都有单反的功能。”思琳说:“那就干脆今晚去PK一下,我们用手机,你一个人用单反,看谁拍出来的效果好。”
夏夜的天空蓝到了深处,干净而深远,星星眨着眼睛,各有各的小心思,反正人间有场闹剧,不看白不看。纽约帝国大厦的灯火亮了,一场辉煌的灯光秀用来纪念一头死去的狮子。幽蓝的夜空下,狮子雄姿飒爽、光芒四射,是这个城市最璀璨的主角。刘菲说:“你们看看,身边这么多人拿着手机和相机,这么多人在祭奠它,但是如果天灾来了,死了一群人,也得不到这头狮子的待遇。”思琳说:“人低贱了,在哪儿都一样,这世上有多少人的命好得过熊猫?”韩安说:“人有三六九等,动物也有高低贵贱,我突然想起那些被杀的亚洲鲤鱼,死得那么凄惨,猎杀者那么冷血,自始至终都没人出来说一句。”
“啪”的一声,白墨的单反相机掉在了地上。白墨低下身子去捡地上的相机,身子歪着,站了两次都没立起来。紫莹忙问:“你没事吧?”白墨颤着声音说:“没事的,没事的,手没拿稳,相机太沉,太沉,还是刘菲说得对,现在不兴大相机,应该用手机。”文莉说:“还是手机拍照方便,这帝国大厦让我想起曾经的双子塔,遥想‘9·11那年,如果手机跟现在一样普及,会留下多少难忘的瞬间。” 韩安说:“人家的灾难,哭都来不及,你倒是想起手机拍照。”飞鸽说:“自从有了手机自拍,这世界就诞生了一大堆白痴,最爱在灾难现场自拍。”新叶说:“我想都能想出来,如果‘9·11那年间有手机自拍,不知会有多少白痴在现场卖弄。没同情心的家伙,会受上天的惩罚,等他哭天喊地倒霉了,也有人把他当背景板用来自拍的。‘9·11过去了那么多年,现在想想还是一阵心酸,那么多人失去了親人。”
“世间天天都有人在失去亲人,当年,苏薇薇失去女儿谁给了她捐助?”文莉不冷不热地来了一句,“‘9·11的家属个个都是千万富翁,不用工作,没有烦恼,经常出门游山玩水,多少死者家属有他们的福利?这世界根本就没有平等,不管是人还是动物,狮子和亚洲鲤鱼平等吗?死在‘9·11的和死在叙利亚战火的平等吗?”
紫莹呼吸紧了,身子里滚过一团冰,又燃过一阵火,她脸色发青,幸好在夜色里没人看得见。她费力地抬起头,眼前有什么闪过?一刹那恍如隔世,似乎是一颗流星划过夜空,与璀璨明耀的灯火交融,交融之际有无数的阴影在狰狞。
她谎称要去卫生间,在一个僻静的角落,她拨打了手机,手机那头是安吉娜,帮她走过“9·11”的心理咨询师。她以为自己独立了,强大了,再也不会被击倒,再也不需要安吉娜,不,不,她依然虚弱,依然在黑暗中迷惑,她的紫水晶呢?她要找到它。
(全文完)
责任编辑:黄艳秋
美术插图:段 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