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头鹰和月亮的三十一个夜晚

于天翊

第一晚

这是一座山，人迹罕至，它保持着远古以来的呼吸，坚定隐忍，无惧风雨。一场大火后，树木不再像以前那样多了，鸟儿都离开了。他们从高枝上拆毁自己的家，去寻一片新的绿。从远处看，这座山确实不算美丽。

猫头鹰先生留在这座山里没有离开。

“马上我就可以见到她了。今天是第一天，马上就要天黑了，不知道月亮小姐今天是什么样子。”他飞到这座山上最高的树枝上，看着太阳公公的最后一点温热消失在地平线上，他盯着那点橘红的晚霞消失，星星慢慢出现了，今天是晴天，他想着月亮小姐今晚一定更加美丽。

月亮小姐出现了。她看起来很瘦很瘦，有点憔悴。月亮说：“我哪儿也不去。你不要看着我了，我今天一点也不好看。旁边的星星都比我漂亮。”

猫头鹰先生说：“我不介意你的样子。你不要和星星去比较，任何星星都是陪衬。”风有点大，把他们的声音吹得细细的，几近耳语。多亏了风，把月亮周围的云彩都吹走了，不然猫头鹰可能找不到月亮了。

今晚的山里依旧什么都没有。山风把猫头鹰和月亮的耳语留在了山谷里。天渐渐亮起来了。太阳把月亮细微的光芒一口口吃掉了，月亮趁着最后一分钟对猫头鹰说：“明天你也要等我！”猫头鹰挥舞着翅膀，向天空飞去，追逐着渐渐消失的月光，大声喊着：“我等着你！”

直到太阳完全升起。他们告别了。

第二晚

猫头鹰先生带着花环来了。在这座孤零零的山里，只有松针、杂草和即将枯萎的花朵，猫头鹰先生收集了很久才知道，这座山除了自己没剩多少伙伴了，他沉迷于这三十一个夜晚，忘了这个世界和他自己。

今天的风小了一些，猫头鹰决定早一点去等月亮小姐。他的脑袋左转一圈，右转一圈，在天上找啊找啊，生怕错过了她。那一线红色消失的时候，月亮小姐慢吞吞地出现了，她看起来比昨天好一些。她的身体还是弯着的，好像背负着什么东西。猫头鹰先生把做好的花环小心翼翼的，像怕碰伤了月亮小姐一样，戴在她的头发上。

“这是哪里来的香味啊，还带着新鲜的泥土气息？”猫头鹰先生说：“这山上，这世界上最好的一切，我都想拿来做成花环送给你。”月亮叹了口气，花环从头发上掉下来。她说：“世界很大，世界上有很多郁郁葱葱的山林，有很多新鲜的花，可我偏要留恋这座荒山。因为只有这座山上的你，夜夜翘首以盼，追逐微光，只期待看见我，而非华而不实地赞美我。可我也希望得到真正的花朵呀！”

貓头鹰先生开始犯愁了，他飞不到那片郁郁葱葱的树林。他的体力不够找到树林，他在白天看不清东西。他半闭着眼睛陷入了沉思。猫头鹰先生深情地说：“我明天也在这里等你。”其实他想问，你也会等我吗？

又要天亮了，月亮小姐把离她最近的一颗星星摘下来送给猫头鹰先生，那颗亮亮的星星有冰冷的触感，像冰冻许久的一滴眼泪。猫头鹰先生用翅膀里最柔软的羽毛裹住星星，他不敢飞起来送走月亮小姐，怕弄丢这颗“小石头”。

第三晚

猫头鹰先生依旧早早就到了树梢上，在等着月亮小姐的时候，他仔细地看着这块冰凉的“小石头”。真不敢相信，离开了月亮和太阳，星星只是石头罢了。离开了月亮小姐的猫头鹰先生会变成什么呢？这个可怕的想法让他不自觉地抖了抖脖子上的羽毛，算啦算啦，月亮小姐是不会离开的。

月亮升起来了。猫头鹰先生：“你给我的星星融化了，他离开了你，也被我的炽热的爱杀死了，你来救活他吧。”

月亮小姐把星星重新挂在天上，没想到，星星只在她身边待了一会，就变成拖着长长尾巴的彗星，嗖的一下，掉下去了。

猫头鹰先生焦急地向山谷追过去，生怕星星摔疼了。追到谷底的时候，星星已经消失不见了。

猫头鹰先生明白了。原来失去月亮和太阳的星星没死掉，是变成月亮小姐身边的云彩啦。那真是个好结果，如果失去月亮小姐的猫头鹰先生也能变成云彩就好了，这样他就可以永远在月亮小姐身边啦。

猫头鹰先生飞到树梢，给了月亮小姐一个吻：“你真厉害，你复活了一颗星星！”月亮小姐说：“不是我厉害呀，是星星有自己的选择。”

猫头鹰疑惑地睁大了本来就很大的眼睛，他希望这不是真相。

今天他们依旧需要道别，月亮小姐打了个呵欠，让猫头鹰先生在白天多休息。猫头鹰嘱咐她不要追逐日光，也不要去别的山林。因为他们除了对方，一无所有。

第四晚

月亮小姐的状态一天天好起来，今天的风静悄悄的，她把半张脸藏在云彩的后面，调皮地等着猫头鹰发现她。

她对太阳说：“嘿！你能看见我吗？”太阳公公不耐烦地说：“可以，你别说话打扰我工作。”月亮只好委屈地藏起来了，不过把自己藏起来也很容易，别发出声音，别撞到鸟儿，就可以了。

曾经星星成群结队，现在他们都变成云彩围绕在她的身边，连最肆虐的风都吹不走他们。猫头鹰先生看见月亮小姐眼里的笑意，他以为是那美丽的花环让月亮开心了。

猫头鹰先生说：“你为什么笑？”月亮小姐说：“我在那湖面上看见自己白天的影子啦。”

猫头鹰先生问：“是哪一片湖？是什么样的湖？是海一样的湖？是谁给你的那片湖？”月亮小姐说：“只是一片像海一样的湖，水面很安静，连跳起来的鱼都没有。没人给我这片湖，是我自己发现它的，它不属于任何人。”

其实月亮小姐想说的是，她也不属于任何人。猫头鹰先生暗暗记下了那片海一样的湖水。那是他誓死追寻的方向，那是生命的终极。只是现在为时过早，他需要确认月亮小姐还爱他。

第六晚

猫头鹰先生筋疲力尽，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也会变老呀，以前只要一使劲就能飞越的山峰，现在需要休息一下了。他不敢告诉月亮小姐，那以往无数个三十一天，她容颜未老，而他精力已大不如前。

马上就是冬天了。猫头鹰先生呼出的气息变成了像月光一样的白雾。他披上了厚厚的羽毛，感觉自己今年更怕冷了。

山谷里静悄悄的，什么都没有。小老鼠在枯枝败叶里发出响声，猫头鹰先生捉住它，叹了口气，又把它放生了。猫头鹰先生的任务很艰巨，他知道自己做多大的花环都赶不上月亮小姐的变化，她会变成一个完整的圆，一面巨大的圣洁的镜子。

他在变老，他需要抓紧时间。

第七晚

月亮小姐看过了美丽的湖面，她越来越想离开，她被拴在这个山谷里，很多很多年。她好像模模糊糊地知道，從这座山还是个年轻的山丘的时候，这里有鹿群，也有狼群；有溪水，也有瀑布；有一切颜色的花朵，也有柔软的苔藓；有参天大树，树上有跳来跳去的争夺果实的松鼠。断崖上有永远不会融化的残雪，断崖下面有老鹰和蝙蝠的巢穴。

第十一晚

今天是晴天。

月亮小姐把星星都赶走了，她说：“我的光会越来越耀眼，我需要让猫头鹰先生看见我最好的样子。”

而猫头鹰先生呢，他在寻找猎物，他很饿很饿，很累很累。他终于遇到一只同样年老的老鼠，猫头鹰先生决定吃掉它。微甜的血液冲进他干涸已久的喉咙，骨头是脆的，肉质有些僵硬。这是一顿不算很好吃，但是足够支持他飞向最高的枝头去等待月亮小姐的晚饭。他梳理一下嘴边沾血的羽毛，用树叶再仔细擦干净爪子，悄悄地飞离了这片小小的空地。

他不知道的是，月亮小姐在他的身后看到了他捕猎、撕咬、吞食的过程。她震惊地捂住嘴巴，忍住害怕的眼泪和即将冲口而出的尖叫，跑远了。

那天夜里，海一样的湖面起了波澜。

她在恐惧，而他浑然不知。

第十三晚

月亮小姐的花环做好了，是像晨露那样轻盈的，带着生命最后的萧索的美丽，用这个小世界里能寻找到的一切珍宝做成的。猫头鹰先生举着这件礼物左看右看，十分满意。最后，他拔下自己翅膀上最完整的一根羽毛，装饰在花环的中央，它看起来真像一个王冠。

可是月亮小姐依旧没出现。

他很难过，或许下一个新月，他就不在了。

第十六晚

月亮小姐也在纠结，该怎么装作一直完美呢，如果美丽只能短暂地被保留这几天，还不如不美丽呢。月亮回忆起猫头鹰捕食老鼠的过程，他的眼睛里是带着怜悯和无奈的。

“那么我的猫头鹰先生应该还是一只好猫头鹰。”月亮小姐这么想着，天色渐晚，冬日的晚霞总能把陈旧的山谷变得更动人。月亮小姐知道自己今天也很动人，所以她爬上比以往更矮一些的树梢，果然看到了正在慢慢往上飞的猫头鹰先生。他背着什么东西，有些气喘吁吁的。

“先生，我在这儿！”月亮小姐对他喊着。猫头鹰先生一抬头，眼里充满了欣喜和爱恋，这种深情的注视让周围的云彩不用月亮去驱赶，都自己悄悄地离开了。

猫头鹰先生把花环戴在爱人的头发上。月亮小姐看着这件珍贵的礼物，高兴地咯咯笑起来，她跳着细碎的舞步，哼着不知名的摇篮曲，把失眠人的祈盼都变成更加澄澈的月光。

猫头鹰先生看着他的爱人，她的美丽与周遭的一切格格不入，美得像一个幻觉。猫头鹰先生这样看着她，不自觉地掉下一颗眼泪。

第二十五晚

月亮小姐问：“你为什么不离开呢？”猫头鹰先生说：“这座山谷拴住了我的心，从此我去哪里都一样，只要我能在每一次日落之后看见你，知道你就在我的视线里，我就安心。亲爱的，我哪儿也不去。”

月亮小姐被这个回答难住了，因为她想离开了。而她不知道的是，猫头鹰先生早就猜到了她的想法。

第二十九晚

月亮小姐因为睡不好，又有些憔悴地出现了。

猫头鹰先生觉得月亮小姐最近不太正常，也许她想起来山谷里发生的残忍的屠杀吧。她的光芒越发细弱，就好像马上要消失了一样。

月亮小姐说：“我还会回来吗？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你还在等我，我确信我是爱你的，你也会永远爱我。可是，连月光都做不到永恒。你老了，我也该走了。其他的山谷，你没去看过的，我替你去看。你许下的愿望，我替你一一实现，那几百个花环，我都留着，那是我影子里最美丽的阴影。你为了花环摘下自己的羽毛，都要飞不动了。你为了这几百个礼物，都要把山林洗劫一空了。”

猫头鹰先生说：“我知道，我如此爱你，我将载着你的爱意和你轻飘飘的灵魂，飞到你的下一个山谷去。我可以为了你变成最温柔最残忍的杀手，我会一直等着你回来。”

不知不觉，真的该告别了。

第三十晚

东方破晓。月亮小姐强忍悲伤，她知道生命离去的感觉，这个山谷里的鹿群渐渐消失的时候，她感受到切肤的疼痛。猫头鹰先生占据了她心脏的全部，现在她好像要窒息了一样的难受。

是的，该告别了。

猫头鹰先生拼尽全力飞上枝头，把脖子左转了一圈，右转了一圈，其实月亮小姐就在他眼前，他只是看不见了而已。月亮小姐用指尖轻轻触碰了一下猫头鹰先生的脸庞说：“我在这里。”

太阳即将升起，他们即将告别。

月亮小姐的身影更加模糊了。她说：“先生，这不是告别，我相信你与我会再见，所以现在不必说再见，你还会在最高的枝头上等我，我还会带着所有的花环出现在你的面前。”

猫头鹰先生好恨自己即将结束的生命，他无法选择，他需要遵守世俗的约定。

月亮小姐即将消失了。猫头鹰先生看着她移动的身影，突然使出全身的力气追过去。他一口气飞越了最高的山峰，那片映着朝阳的海面波光粼粼，那么耀眼。他飞上水面，却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他大声呼唤着爱人的名字，星星和云彩却默不出声。

猫头鹰先生飞不动了。他看着那片水面越来越近，闻到了腥咸的气息，最后用完了力气，栽了下去。

他的羽毛因为冰凉的海水变得僵硬。猫头鹰先生的身体慢慢下沉，周围游动的海草都躲开了他的身体。他就这样一直沉下去，沉到了水底。

他们相识于一片陌生的山谷，诀别于一片陌生的海域。

第三十一晚

白天过去了，她拖着疲惫的身躯，去问每一缕吹过的山风，去问每一颗浮起的尘埃，去寻找每一片相同花色的羽毛。最后她知道了，猫头鹰先生已经永远住在了水底。

月亮小姐太伤心了，她从低低的抽泣变成了不可遏制的号啕大哭，她把太阳哭得心烦意乱，一整个白天太阳都没出现。她的愤怒让潮汐突然涨了起来，原本平静的水面掀起了滔天巨浪，伴着怒吼的狂风，席卷一切。

没人知道那座山谷为什么会突然被淹没，变成了海底的一部分。

月亮小姐把海底翻了个底朝天，都没能找到她的爱人。他就像海面上的一个光点，或者浪花的泡沫一样，彻底地消失了。

第一晚

猫头鹰先生从海底一样的山谷里醒来，他需要找一个高高的枝头等一个人，却不知道为什么等，也不知道要等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