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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在任何时候都需要回望自己的精神故土

2019-08-14吉狄马加兹德拉夫科伊蒂莫娃

草堂 2019年7期
关键词:拉夫保加利亚作家

吉狄马加&兹德拉夫科·伊蒂莫娃

翻译、整理/黄少政

[一个民族的诗人,他的写作离不开他成长的环境]

兹德拉夫科·伊蒂莫娃:

感谢你能接受我的采访,你不仅是中国当代具有代表性的诗人,同时也是已经进入了当代国际大诗人行列的诗人。我非常感谢你能就中国当代诗歌写作以及如何促进中国文学界和保加利亚文学界的交流问题接受我的采访。

吉狄马加:

我也非常高兴有这样一个机会能和你面对面地交谈,过去很长一段时间,保加利亚文学界和中国文学界一直都保持着良好的交往和合作,所以我能在北京接受保加利亚作家的采访,一起讨论两个国家的文学现状,对我个人而言也是一种荣幸。

兹德拉夫科·伊蒂莫娃:

在这里我首先要转达保加利亚的作协主席波亚兰加对你的问候,转达他对你由衷的敬意。你的诗集《身份》已经出版了保加利亚语版本,我本人作为译者觉得非常荣幸,完成这项工作,这本书已经成为我生命的一部分,一个永久美好的回忆。

在翻译你的诗集《身份》的过程中,我住在两个城市,一个是索菲亚,一个是我出生的故乡的城市,为了翻译好这本诗集,我花了大量的时间进行了认真地阅读,经常在两个城市的图书馆进行翻译,我力求吃准,理解透彻。我还陆续在保加利亚的一个电台上朗读过你的诗歌。

我还安排两个城市的一些中学生朗诵你的诗歌,学生们最喜欢的是你的抒情诗,其中有一首题目叫《时间》的诗歌,他们尤其喜欢,当然他们还喜欢你那些有关爱情的诗篇,以及你向其他国际上的诗人致敬的那些篇什。

我非常喜欢你的演讲集《敬畏群山》中的一些文章,特别是你在2015年“欧洲诗歌与艺术荷马奖”颁奖会上的致辞,以及你在波兰塔德乌什·米钦斯基表现主义“凤凰奖”颁奖仪式上的讲话,我都非常喜欢,我认为你获得这样一些奖项都是实至名归的。

吉狄马加:

感谢你将我的诗歌翻译成保加利亚文,这当然是我的一种光荣,在此之前,保加利亚曾经出版过我的一本诗集,是一位保加利亚年轻诗人翻译的,在我的印象中,他还担任过保加利亚作家协会的秘书长,他的名字叫赫里斯托夫,我还专门为这本诗集的首发式去过保加利亚,还在两个城市朗诵过诗集中的一些诗歌,其中就去过索菲亚,我记得当时出席我诗歌朗诵活动的有近百人。但是这次你翻译的这本《身份》内容要更丰富,我不同时期的诗歌都有选用,一个好的译本对于一个诗人在别的国度被传播很重要,我一直认为一个诗人的作品一旦进入了另一种语言,它就是经历了一次重生,获得了第二次生命,感谢你让我的诗歌在你的伟大母语中获得了生命。

我们中国作家和诗人对保加利亚始终都充满着一种尊敬,早在20世纪30年代,鲁迅先生和茅盾先生就开始关注保加利亚的作家和文学。我还在很年轻的时候,就已经阅读过许多保加利亚作家和诗人的作品,比如保加利亚作家伐佐夫的作品,诗人瓦普察洛夫的诗歌,我特别喜爱并十分钟情的是保加利亚小说家埃林·彼林,他的那些充满了保加利亚田园风光和乡土气息的短篇小说,就给我带来过难以忘怀的愉悦和艺术享受,高尔基就曾经在文章中高度评价过他的作品,直到今天我还保留着20世纪80年代中国出版的《埃林·彼林中短篇小说集》,所以说对保加利亚作家和诗人的作品,我一直有着天然的亲切感。说到埃林·彼林,我还想补充几句,那就是他不仅仅是保加利亚书写乡村生活的高手,也可以说把他放到整个19世纪末20世纪初来进行考量,他也是一位世界级的大作家。读他的小说,虽然我们和保加利亚远隔千山万水,但是我们同样能在这种阅读中,走进保加利亚民族的心灵,更真切地感受到保加利亚民族血液的温度。

兹德拉夫科·伊蒂莫娃:

你对埃林·彼林这种阅读和喜爱,令我感动,因为我本人也很喜欢埃林·彼林,他是我写作当中非常重要的一个资源。

和你交流对埃林·彼林的看法,感到十分愉快,我作为你诗集的译者,也有相同的感受,中国和保加利亚,虽然远离千山万水,但我们的心灵是没有距离的,通过把你介绍给保加利亚的读者,也是对中国当代文学一次最直接的呈现。

这次有机会参加了国际写作计划,特别是访问了你的故乡布拖的达基沙洛,亲眼看到了你和你的同胞在一起的情景,体验了那里的山地生活和民族文化,这些都给了我许多重要的启示,让我对你的作品中那些力量和美,又有了更加深刻的理解。

在去布拖达基沙洛的路上,沿途能看到彝族人在陡峭的山坡上劳作,耕种各种各样的作物,看得出你的族人依然吃苦耐劳,力图在改变自己的生存环境。我很想知道,出生在这样原始的山地,有这样的环境和这样的人民,它们在你的写作当中起到了什么样的作用?形成了你怎样的诗歌风貌?

吉狄马加:

一个诗人,特别是一个民族的诗人,他的写作肯定离不开他成长的环境,离不开养育他的民族,离不开滋养了他的民族文化,当然更离不开这个民族千百年来所形成的伟大精神传统。就像你刚才说的那样,我们彝族的确是一个典型的山地民族,虽然我们在历史上有很长的一段时间与外界隔绝,但我们拥有数千年的文明史,我们的先人创造了非常灿烂的古代文化,就像你们在西昌彝族文化博物馆里看到的那样,我们创造过古老的历法——十月太阳历,同时我们也创造了自己的文字,在彝族的现实生活中,我们还有着坚守至今的道德价值体系,也正因为我们拥有这一切,才让我们在这样的艰苦环境下,始终保持了达观向上的精神,我要告诉你的是,正因为有这样的环境和人民,我的诗歌才充满着深沉的爱和难以用语言来表述的悲悯之情,而我诗歌中最内在的特质,就是一种追求人道的、自由的、平等的以及抗拒一切暴力的精神。

兹德拉夫科·伊蒂莫娃:

你在2017年出席罗马尼亚那次诗歌节,做了《诗歌可以打破一切障碍和壁垒》的演讲,其中你提到了作为出身在诺苏家庭中的孩子,民族文化的养育,使你本能地把自己和众生视为平等,这种平等观念在你身上可以说是与生俱来,就是说在你意识里万物和众生是平等的,这样的观念在欧洲人看来是比较特别的,当读到你的那篇演讲的这一思想时,我本人也被深深地震撼了。

吉狄马加:

的确如此,在彝族的原始神话中,这种万物众生平等的思想比比皆是,彝族的史诗《勒俄特依》《梅葛》《阿细的先基》等等都有这样的内容记载,彝族人认为在这个地球上,无论动物还是植物都是一个大家庭的成员,所有的成员都是平等的,它们之间的关系,就是一种相互依存,共荣共生的关系,这是彝族一个很古老的哲学观念。当然这一思想和观念,毫无疑问已经成为我们潜意识中的一种记忆,另外,作为一个古老的山地民族,彝族人崇尚英雄和自由,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讲,就是在我们的意识深处,尊严和自由很多时候甚至比生命还要重要,特别是凉山彝族在20世纪50年代以前,还保留着许多古希腊英雄部族生活的遗风。

兹德拉夫科·伊蒂莫娃:

在你的演讲当中,你提到了对于一个少数民族或者原住民的诗人,族群非常重要,当然有些原住民诗人,离不离开自己的族群对外界而言并不重要。你是彝族代表性的诗人,同时你的诗歌成就又在国际上获得了广泛的承认,你既是本民族重要的诗人,也是世界重要的诗人,这两种身份并不是轻松获致的,你是怎样成功地从你的族群走出来为世界所接受?

吉狄马加:

我想任何一个诗人作为人来说,都不是一种抽象的存在,他都会生活在某一个族群中,置身于某一个社会里,也就是说,只要是人,他都会有他的社会属性,在这一点上,任何一个诗人也不能例外,就像我刚才说的那样,诗人不可能没有他成长和生活的环境,也不可能不接受文化和传统对他的影响,更重要的是,不同民族的语言和思维方式,对诗人诗歌风格的形成及影响力更是巨大的,所以,一个民族的诗人首先是属于他的民族的,属于那片养育了他的土地的,属于给了他取之不竭用之不尽力量的伟大传统,但是一个真正的优秀的诗人,他同时也是属于全人类的,因为所有伟大的精神创造,一旦获得了普世的价值和共鸣,他的成果也就成了这个世界文化遗产的某一个部分,这样的例子在中外文学史上很多,东欧就有很多这样杰出的民族诗人,比如波兰诗人密茨凯维奇、罗马尼亚诗人爱明内斯库,我认为他们作为诗人,既是自己民族的儿子,同时也是伟大的世界公民。

如果从全球的眼光看,任何一个民族的生活,都是这个地球上人类生活的一部分,他们的生活都不是完全孤立的,人类创造的优秀的精神成果,也应该被更多的族群所共享,从人性本身的角度出发,正因为那些伟大的经典作家,揭示和表现了人性中最真实和最具生命力的东西,也正所谓这些作品反映的是人类最普遍的情感和思想,这些作品才可能超越某个狭小的地域,成为人类共同的精神财富。从我的阅读经验来看,世界上任何一位伟大诗人,他都必须首先将自己的创造植根于民族精神的厚土,植根于有别于他人的深厚的文化传统,但同时他还必须在精神和意识上超越这一切。我刚才已经说过,一个民族的诗人,他不仅仅是民族之子,他还应该是人类文明之子,如果把一个诗人比喻成一只飞翔的鹰,哪怕他飞得再高,最后他还要在大地上栖息,而这片他栖息的大地毫无疑问就是他的民族和文化,但是更重要的是,他还必须获得天空的承认,因为只有天空的高度才能让我们从遥远的地方确认那是一只正在高高飞翔的雄鹰。

其实诗人就是一只鹰,他们永远游走在土地和天空之间,雄鹰只有飞得越高它才可能看得越远,而能抵达何种的精神高度就成了诗人作品的一个最重要的标志,而具有精神高度和人类意识的诗人的作品,终将会被传播到很远的地方。就像瓦普察洛夫这样伟大的诗人,当然他首先是属于保加利亚的,但同时他又是属于全世界的,也正因为他的作品既体现了保加利亚深刻的民族性,同时又让我们看到了保加利亚民族美好善良的心灵,尤其是他对正义和自由精神的捍卫,更让他的作品感动了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不同地域的人们,我想我们对他作品的热爱也正来源于这里。

兹德拉夫科·伊蒂莫娃:

你在2018年获得波兰塔德乌什·米钦斯基表现主义“凤凰奖”的演讲当中,提到过对于一个诗人而言仅仅发现自我是不够的,对于一个伟大的诗人还必须超越自我。读到这句话的时候,我觉得很感动,因为我们当今的诗歌写作,全世界范围之内很多诗人都汲汲于小我、小情绪、小感觉,不太关心社会,不太关心世界,你能否就这个问题再详细说明一下。

吉狄马加:

首先每一个诗人的写作都有自己的个性和艺术追求,写诗是一种个体行为,它既表现出极强的个人意识,也是诗人独立思考的艺术呈现,对诗人特性的这一基本判断,我想全世界应该都是认可的。20世纪以来的现代主义诗歌的历史告诉我们,诗人关注内心、关注自我、关注个人经验,我想这也是现代诗歌的一个特点,对此我以为无可厚非。一个诗人的写作怎么可能离开个人的生命体验呢,但是我要强调的是,无论诗人怎样揭示生命的意义、死亡的神秘、存在的无常,他的作品还应该具有把这种经验普遍性的能力,这种对普遍的包容和呈现越大,说明诗人本身越伟大,伟大的诗歌不可能没有一定的社会意义,如果说得更大一些那就是人类意义。

另一方面,任何写作都离不开特定的时代,即诗人所生活的时代,而我们任何一个诗人,或者说有责任的诗人的写作,都应该树立这样一种写作的志向,那就是勇敢地去揭示生活和社会的真相,去反映和表达人类对真善美的追求和渴望,都应该用最大的热情关注人类的命运。诚然任何时候,诗人的这种表达都是从个体出发的,所以诗人个体的声音,诗人个体的呈现,诗人个体的创造,都必须得到充分的尊重,因为失去了个体这个前提,诗人独特的价值也就不复存在。

但是如果一个诗人,仅仅发出的是个体的声音,而这种声音没有获得应有的共鸣,没有反映他所置身的那个时代,并且还未揭示出这个时代的真相,那么要被看成是一个有格局的大诗人是远远不够的。诗人的胸怀和眼光非常重要,真正站在人类精神高地上的诗人,才可能用广阔的视野去审视人类的历史,并预言这个世界的未来,从某种意义而言诗人就是祭司和先知。在我们这样一个后工业化,后现代的社会环境下,人类整体的生活都是碎片化的。也正因为碎片化,很多诗人的作品完全转向内心,许多细微的极度个人化的东西,往往会成为他们抒写的主要内容,虽然这些作品都是其内心真实的表达,但由于这些作品所呈现的个人经验缺乏普遍意义,故很难获得他者心灵的共鸣。

就世界而言,现正处在一个整体的精神和道德下陷的时候,但诗人不能下陷,他必须站在人类精神的高地,他必须手持燃烧的火把,这火把照亮的就是人类的精神世界,诗人不仅仅是一个时代的歌手,他还应该成为这个时代正义的化身并真正见证这个时代。

兹德拉夫科·伊蒂莫娃:

我同意你的看法,诗人应该揭示时代的真相,其次也要像预言者,预言未来的世界,这样的描述特别贴切。

你在另一个演讲当中,用到过一个意象,就是人类将最终抵达光明涌现的城池,你似乎是在把未来美好的世界比作光构造而成的人类天堂。在另外一次演讲当中,你也谈到诗人是文字的魔术师,作为一个诗人来讲,建造人类理想的乌托邦,你是否就这个话题再谈一谈你的看法,即诗人是如何通过文字的艺术促成这样一个美好的世界?

吉狄马加:

我想任何一个诗人都是独立的存在,他的写作本身就是在构筑一个世界,当然这个世界首先是一个属于诗人的诗的世界,同样这个世界也应该是属于全人类的精神的世界,因为诗人的创造永远是人类精神创造的一个部分。说诗人是语言文字的魔术师,那是由于诗人不是通过其他方式,而是通过文字和修辞来完成独立的创造,任何一个诗人的创造其实就是在实现一种理想,可以是精神上的理想,也可以是艺术上的理想,从某种意义上而言,这种追求将是无止境的,所以说这具有很强的乌托邦色彩,尽管这样诗人的追求却不能停止,这或许就是诗人存在的价值,德语诗人里尔克终其一生都在理想的道路上前进,他的作品所构建的全部隐喻和象征,就是在引领我们进入一个形而上的光明的城池。这是伟大诗人的责任和使命,也许这个理想遥不可及,但是诗人必须要有这样一个神圣的目标,否则诗人的写作以及他所有的创造,就会失去这种精神高度的召领,也就不可能真正抵达涌现出光芒的城池。

[诗人的责任不仅仅要创造语言的奇迹]

兹德拉夫科·伊蒂莫娃:

一个诗人写作非常强大有力,都能像你的诗歌作品一样的话,那么他构筑的那个诗歌世界,人们就不再把它视为乌托邦,而是把它看成是一个真实世界的另一面,也就是说,诗人写作达到了这样的境界,哪怕他构筑的是乌托邦的东西,在人们看来都会是真实的。

吉狄马加:

我想任何人类的现实生活都是真实的,人类历史的进程从来也都是不平坦的,它伴随着战争、变革、动荡、苦难和希望,人类历史的前进每一步都付出了血的代价,而诗人必须要写出并揭示人类在这一历史过程中的命运,而如何反映其中蕴含的最为复杂的人性,更是诗人义不容辞的职责。面对人类对万物和众生犯下的罪行,诗人以人类的名义在灵魂里所进行的忏悔,实际上是为人类在进行一次又一次的救赎。诗人既为人类创造了一个属于他的世界,同时他也为人类的未来预言了一个光明的前景,诗人的责任不仅仅要创造语言的奇迹,他还应该为人类的现实提供最深情的服务,诗人不是精神的贵族,他只能是为人类贡献精神食粮的仆人。我们说20世纪以来的现代主义艺术,其最大的特征就是在解构人类的现实和生活,它把揭示现实的荒诞性和生命的无意义作为了主题,我们说现代主义艺术让我们看到的是人类的荒原和困境,这绝不是耸人听闻的一个说法,残酷的现实告诉我们,20世纪在相隔不长的时间里就爆发了两次世界大战,因战争死亡的人数超过了历史上的任何一个时代,而这以后人类所面临的死亡威胁,生存威胁、发展威胁,更是令人触目惊心,特别是冷战思维并没有消除,一些政治集团和国家还在以各种名义欺凌弱者,整个世界的安全充满了不确定性。世界上并没有一个统一的宗教,我以为诗歌在面对这个世界的时候,或许它就如同一种被公认的心灵的宗教,给人类苦难深重的灵魂予以温暖和慰藉,而诗人通过诗歌给我们带来的这种精神抚慰,毫无疑问也给人类勇敢地迈向明天和未来增强了信心。

兹德拉夫科·伊蒂莫娃:

20世纪很多作家,似乎都对人类不抱任何希望,人类似乎要完结了。你刚才的表述认为诗人还有另外一种作用,不仅仅是揭示人类面对的困难而走向绝对的悲观,而是说人类还有另外一种前景,那就是说人类是可以改进的,人类是可以救赎的。

吉狄马加:

当然,我仍然相信人类的未来是美好的。除了核战争的威胁,地缘政治引发的各种冲突,特别是20世纪以来出现的各种生态和环境问题,已经让一些重要的思想家和具有远见的政治人物开始思考人类所面临的这些共同的问题,许多智库和专家也提出来了许多应对之策,但是到目前为止并没有真正解决这些棘手的问题,一些国际性组织的作用也越来越弱化。比如全球变暖的问题,人类对资源的掠夺式开发问题,对生物多样性和文化多样性的破坏问题等,都没有得到根本的改变。选择更适合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方式来发展经济社会,仍然是今天人类亟须解决的迫在眉睫的重要问题。诗人作为人类精神的守望者和书写者,更应该在这样严峻的现实面前关注万物众生的生存状况。我并不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悲观主义者,但我却对人类的未来充满了不安和忧虑,正因为隐约感受到了人类明天的这种不确定性,才更加期待诗歌在人类的精神世界中发挥重要的作用。我刚才已经说过这样的意思,让诗歌成为一种超越了所有宗教的另一种宗教,因为诗歌从本质上就是灵魂里的东西,尤其是在这样一个被消费主义绑架了的今天,拜物主义对人的异化也大大超过了从前,我们更渴望有大格局的诗人来担当重任,把那些真正来自人类灵魂的诗歌奉献给这个时代。

在这方面,20世纪俄罗斯最伟大的诗人之一阿赫玛托娃的《安魂曲》和《没有名字的主人公》,就是两首经典的见证之诗,它是俄罗斯民族命运在20世纪的真实写照,如果说它是俄罗斯民族的悲剧,我认为同样它也是人类的悲剧。这些长诗用极度的悲悯和情怀,见证了人类在罪行面前,所表现出来的尊严以及绝不妥协的正义立场,在阿赫玛托娃那里是诗歌最终帮助人类完成了对自身的救赎,诗歌让我们看到它才是最后的胜利者。

兹德拉夫科·伊蒂莫娃:

我们知道中国近年来经济发展很快,已经是全球最领先的经济体之一,所以中国经济方面取得了重大的进展。另外一方面你作为鲁院的领导人,也作为中国作协领导人,主持国际写作计划,召集全世界的作家、诗人在这个地方,一起交流文学经验。我们这次从西昌和泸州回到鲁院,看到这期间,专门开设了一期残疾人作家研讨班,我很感动。中国发展经济的同时,对弱势群体,对这个群体中间涌现出来有写作才能的人也是非常尊重的,经济发展的同时并没有忽略像这样的弱势群体那种创意性才能的发展,所以对弱势群众的关照使我情不自禁,我们在看到了经济发展的同时,你们也在关注最弱势人群的创意,你作为鲁院的院长,是怎么做出这样决定的?

吉狄马加:

中国这几十年高速的经济的发展,可以说令世界瞩目,今天已经是世界最重要的经济体之一。正如你说的那样,我们在经济高速发展的同时,开始越来越重视社会事业的发展,当然这也有一个变化的过程,特别是对发展教育、医疗、文化等领域的事业,其重要性也是被逐步认识的。如果把这个话说得更开一些,中国这几十年的发展所能取得这样辉煌的成就,实际上依赖的就是有一套符合中国国情并能有效运行的社会制度,这一点非常重要,正因为这几十年保持了高度的政治稳定,才为经济的高速发展提供了可能,另外就是我们常说的改革开放,高度的开放同样重要,不能关起门来搞经济,所以中国今天的蓬勃发展,与改革开放的政策是分不开的。

我想对任何一个国家都一样,一个健康人道的社会,除了有丰富的物质基础,还应该有高度的精神文明,应该重视社会事业发展,近几十年来对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两个方面的建设,无论是政府层面还是相关的社会组织,都做了大量卓有成效的工作,精神文化建设也被提到了国家战略的高度,在国家和地方制定的发展规划中,文化建设是一个很重要的内容。

你们在新闻报道里已经看到,明年也就是2020年,中国政府将会向全世界宣布中国消除绝对贫困,实现整体脱贫进入小康。这项伟大的工作正在进行最后的攻坚,这是了不起的划时代的成就,在解决人类消除贫困的历史上是一个奇迹,每年以数百万人计脱离贫困,这在人类的历史上是从未有过的,另外,令人可喜的是在消除贫困过程中,乡村精神文化建设也被列入了考核范围。这次你们到我的故乡布拖达基沙洛,看到山上居住的彝族老百姓,政府给每个家庭都盖了新房子,他们在教育、医疗方面也有了很好的保障。当然消除贫困的任务仍然是艰巨的,把后续工作做好更是考验,特别是可持续产业的形成,才是解决实际收入的关键。在中国关注弱势群体既有政策要求,同时也是全社会的一项公益事业,就像这次你们看到在鲁迅文学院办的残疾人作家班,就是一个最好的例证。社会公平不是一句空话,我们理应给残疾人写作者更多的成长和提升的机会。

包括我们的国际写作计划,也希望全世界有更多的作家来到中国,实际上这也是一种开放精神的体现,我们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让全世界的作家看到一个真实的中国,并给大家提供一个宽松的、有深度的交流机会,今天的中国在进一步融入世界,文化的对话和交流更为重要,让不同文化背景、不同政治背景、不同社会制度背景、不同宗教背景的作家相聚在一起,其实就是用具体的行动促进人类的和平与进步,这是功德无量的事情。事实证明,每一届国际写作计划结束之后,凡是参加过这一写作计划的作家、诗人、批评家,都有一个共同的感受,那就是这个写作计划给他们提供了一次宝贵的了解中国现实,了解中国文化,特别是了解中国人生存状态的机会,作家都非常敏感智慧,跟一般旅游者不同,他们会透过现象发现和看到更本质的东西,匈牙利有两位作家参加写作计划后,很快就出版了一本写中国见闻的畅销书。

[真正的作家都不是哪个学校能培养的]

兹德拉夫科·伊蒂莫娃:

我2013年在上海待过两个月,去年又在那里待了10天,我看到上海孔庙那一带原来全是小平房,5年的时间现在已经全是高楼大厦了,给我的印象非常深刻,这里发生的变化太剧烈了。你们鲁迅文学院现在同时开办了两个班,一个残疾人的培训班,还有一个研究生班,我看好多都是年轻的作家诗人,你也是从年轻的时候开始写作的,从你过来人的身份,或者眼光,你对这些年轻的作家诗人或者说广义上的年轻作家诗人,有什么话要告诉他们呢?

吉狄马加:

一是要向经典学习,二是要向生活学习。作家诗人的创作就是一种精神劳动,这种精神结晶的创造过程,具有极强的主观性和个人性。坚守自己的写作信仰,是一个写作者在年轻时就应该具备的品质,一个优秀的作家还要善于学习,我个人认为在这样一个知识爆炸的时代,作家应该是复合型的人,其知识结构不能单一,哲学、社会学、人类学以及新知识都应该成为今天写作者的知识储备,意大利作家卡尔维诺,意大利符号学家、作家埃科就是这种学养丰厚的作家,不是思想家的写作者,就不可能登上人类精神光辉的顶点,这一点至关重要。

当然写作是需要天赋的,但任何一个有天才、有潜力、有才能的写作者都离不开后天的努力,如何把自己的天赋发挥到极致,没有任何捷径可走,只有通过艰苦的劳动才能取得。说到对作家的培养,实际上就是提高写作者的修养,真正的作家都不是哪个学校能培养的,只有时代和生活培养造就作家,我们的鲁院就是这样一个为写作者加油打气的地方,丰富他们的各种知识,开阔他们的文学视野,更重要的是给他们提供一次回顾和思考自己写作历程的机会,为新的发展进步找到正确的方向。任何天才要应运而生都是需要环境的,我想我们的鲁迅文学院就是要营造这样一个环境,给有才华的写作者提供一个“加油站”。

兹德拉夫科·伊蒂莫娃:

刚才谈的这一部分让人觉得特别振奋,谈得特别到位,感觉自己整个处于亢奋状态,头发已经竖起来了。我现在想给你提一个小问题,你是哪一年发表作品的?

吉狄马加:

我从1979年开始发表作品,大概十八九岁吧,那个时候还是大学三年级的学生。

兹德拉夫科·伊蒂莫娃:你

现在应该有大量的职务,比如说全国人大常委会委员,中国作协副主席,你同时又是鲁院院长,或许还有其他的社会职务,这些职务的工作占据了你生命当中大部分时间,你还能找到时间写作吗?

吉狄马加:

很多采访者都问过我这个问题,一个诗人的存在靠的就是他的作品,所以无论工作怎么忙,我都会挤出时间来写作,基本上每年都有新作问世。但是,同时作为一个文学组织工作者,能有机会为作家服务也是一个难得的机遇,比如这个国际写作计划的实施,我就很有成就感,能把一个作家诗人的文化理想变成现实,其意义也是巨大的。至于一个诗人如何与广阔的社会生活发生关系,对我而言也是至关重要的,正因为我有从政的经历,对社会和现实的了解才具有了全局观,同时又是一个作家,所以我对事物的看法都是双向的,或者说是多向的,为此我要感恩时代和生活,伟大的法国作家雨果就是一个游走于书斋和社会生活的行动者,他是我必须要认真学习的一代楷模。

兹德拉夫科·伊蒂莫娃:

把这两个角色处理好,还能坚持写出好的作品是需要付出很多劳动的,特别是你花这么大的精力来推动国际文学交流,给我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你组织的这些高水平的国际文学交流,不仅仅促进扩大了中国文化的对外影响力,也促进世界诗歌的进步和繁荣。你手头最近正在写什么样的作品?

吉狄马加:

当然反映彝族的现实和精神世界,仍然是我诗歌的主要内容。现在就像许多古老的民族一样,彝族正在经历一个现代化过程,其内心和灵魂所经历的这种嬗变是从未有过的,我想从更大的精神层面来呈现这种剧烈的冲突和变化,这首长诗名字叫《火的胜利》,希望它是我呈现一个古老民族的心灵史以及如何面向未来的一份哲思性的答卷。

兹德拉夫科·伊蒂莫娃:

非常感谢你今天下午在百忙中能接受我的采访,同时也要感谢亨特(即黄少政)精彩的翻译,他的每一次翻译总是无与伦比的,他不仅仅是今天下午我们交流的桥梁,包括他在泸州和凉山达基沙洛的表现,也都令我惊讶赞叹。最后一个问题,中国诗人里面你最喜欢哪一位?

吉狄马加:

中国伟大的诗人很多,这样去选择是一件很困难的事,但为了满足你的要求,我就说三位吧。第一位是中国浪漫主义诗歌的鼻祖,也可以是世界浪漫主义诗歌的先驱屈原,第二位是中国唐朝伟大的现实主义诗人杜甫,他被后人尊崇为诗圣,第三位就是中国现代诗歌史上的泰斗艾青。

兹德拉夫科·伊蒂莫娃:

艾青不仅仅是你最喜欢的一位现代诗人,同时他还直接给过你许多做人和写诗的教诲,是这样的吗?

吉狄马加:

是的,非常宝贵,会受益终身。当然中国诗歌史上还有许多伟大的诗人,他们的作品也都深深地影响过我,我对他们都充满着由衷敬意。

兹德拉夫科·伊蒂莫娃:

不好意思我想再补充一个问题,这次到成都参加诗歌活动,见到了许多优秀的中国诗人,我准备翻译一些他们的作品在保加利亚发表,争取在每一期的月刊上都能推出一位中国诗人。其中有一首写蟋蟀的诗就令我非常感动。

吉狄马加:

谢谢你将要做的这项工作,真的很有意义,我代表他们感谢你。

兹德拉夫科·伊蒂莫娃:

像你这样伟大的诗人能够专门接受我的采访,是我的荣幸。我回到保加利亚会把今天的经历告诉我的家人包括我的孙子,再一次感谢你给我这样的礼遇。我本人确实认为你要是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也是实至名归,你应该得到这个奖项。

吉狄马加:

诺贝尔文学奖的颁发,总是颁发给幸运者,所以谁是幸运者只有上帝知道。但是作为一个诗人我只有一个信念,那就是为土地而写作,为民族而写作,为人类而写作,为生命而写作。

兹德拉夫科·伊蒂莫娃:

你的写作既属于民族,也是属于全人类的。

吉狄马加:

谢谢你美好的祝愿。

兹德拉夫科·伊蒂莫娃:

我真的非常喜欢你的诗歌。保加利亚有一个习俗,你正在等待着命运的敲门,而我们会把那扇希望之门朝你打开。

吉狄马加:

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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