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局外人与失格者的人生选择

2019-08-12向思源

文艺生活·中旬刊 2019年6期
关键词:局外人加缪

向思源

摘要:法国存在主义哲学家阿尔贝·加缪与日本无赖派文学核心人物太宰治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之际发表了各自的代表作品:《局外人》与(认间失槲》,分别描写了社会现行运营体系这个“局”之外的游离者莫尔索和失去做人资格的颓丧者叶藏二人在面对荒谬虚无的世界时的人生选择,两者出奇相似又各有不同。本文旨在探究两部作品主人公对生命把控的异同,以及背后作者的哲学理念和精神世界。

关键词:局外人;失格者;人生选择;加缪;太宰治

中图分类号:1565.07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5-5312(2019)17-0052-03

一、前言

法国存在主义哲学家阿尔贝.力口缪的《局外人》和日本著名的无赖派文学家太宰治的《人间失格》从骨子里透露着一种相似的气氛,一种与世界格格不入的感觉。无论是社会的异化还是自身的堕落,默尔索与叶藏两位游离于正常人世界之外的人的孤独与痛苦都是不可避免的。他们清醒地意识到世人的荒谬和世界的无意义,却找不到志同道合的人一起分享内心的思想和自己的哲学。他们只得以自己的方式对这个虚妄的、与自己格格不入社会发起反抗,或是默尔索的冷漠抵抗,或是叶藏的消极避世。默尔索与叶藏这两个具有代表性的游离者形象,有着许多惊人的相似与个性的不同,这种种现象皆影射了“二战”给人类带来的巨大的心理阴影,以及加缪和太宰治的不同的人生哲学。

二、如出一辙之处

局外人默尔索和失格者叶藏最大的相似就是与世界格格不入的生活状况。在加缪的《局外人》中,默尔索以一个冷漠的旁观者的身份,观察着这个机械化重复的世界,“这种人与他的生活之间的分离,演员与舞台之间的分离,真正构成荒谬感”:周一到周五固定的工作模式;吃饭睡觉流水账似的生活状态;邻居一家人每天在固定的时间和地点散步;沙拉玛诺老头和他的狗之间的纠葛……默尔索与他所生活的世界有着一种天然的距离感,他冷眼旁观着这个毫无意义的世界,仿佛一切都与他无关。他惯于使用的口头禅就是:“我怎么都行。”当母亲去世时,他没有哭泣和悲痛;老板问他是否要到巴黎工作时,他心里的想法只有“对我来说,可有可无”;当女友玛丽问他爱不爱她时,他认为这个问题毫无意义;当玛丽要求同他结婚时,他觉得怎样都无所谓,“结婚不结婚都行”;雷蒙提出同他做朋友,他甚至懒于思考,因为“做还是不做他的朋友,对我来说,怎样都行”;意外杀人被捕后,他反倒觉得见识一下打官司是件有趣的事;在法庭上被宣判死刑时,法官问他还有没有什么想说的,他考虑片刻,只说了一句“没有”。默尔索认为一切都事不关己,觉得万事都可有可无,任何人或者任何事都难于引起他的兴趣,他的情绪仿佛一潭死水,毫无波澜。他以自己的方式,向读者展现了一幅幅荒谬的图景。正如加缪所说:“他们被移植到一个陌生的文明之中,感受这个文明的各种事实却未能把握其意义,这一错位追求的效果正是在读者心理引起的荒诞感。”

而在太宰治的《人间失格》里,叶藏更是用一种麻木、扭曲、放弃抵抗的方式诠释着自己对这个荒谬世界的理解。叶藏出生富贵,却罕有得到关爱和理解,为了让他人相信自己是一个正常的孩子,他极力地取悦身边所有人,上到父母,下到身边的侍从。但这种谄媚,却不是为了得到什么好处,而只是单纯地想掩饰自己内心的恐惧,生怕别人觉得自己是一个不正常的孩子。倘若讨好失败,他便诚惶诚恐,内心崩溃;若讨好成功,他又反而会更加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无论结果怎样,叶藏都无一日安宁。而对于女人、性和社交,叶藏更是有着无可言状的怪异的不安。青年时期的叶藏在参加左翼组织的秘密活动失败后,陪一个不爱的妓女去投河自杀;被学校勒令退学和丧失了经济资助后,一贫如洗的叶藏与女记者静子同居,而后成为了酒吧老板娘的情夫,靠画低俗漫画来维持生活;当自己自杀未遂,与家庭决裂,而后断绝了钱财来源之后,叶藏一如既往地用“搞笑”的方式对态度骤变、上门讽刺他漫画的掘木说:“你别这样,我会哭的哦”;醉酒回家后眼睁睁看自己妻子芳子被催稿人糟蹋,自己却躲在阁楼里一声也不敢吭;他厌恶对伤害自己的人的讨好,却又无法控制不做,面对掘木的巴结,他也只是默默忍耐,照例付单。

“当人对世界的理性和幸福的热望,却碰到了这个非人的毫无意义杂乱无章的世界,荒谬就产生了。”默尔索和叶藏并非对世界毫无感情,默尔索认为“现在我面对这个充满星光与默示的黑夜,第一次向这个冷漠的世界敞开了我的心扉。我体验到这个世界如此像我,如此友爱融洽,觉得自己过去曾经是幸福的,现在仍然是幸福的。旧叶藏也曾在婚后度过了一段正常人的生活。他们向往真诚坦然的世界,却无法逃脱这个世道混乱、人情炎凉的时代。家人的虚伪欺诈、校园生活的无聊庸俗、社会现实的冷酷荒谬,这一切都使二人在不知不觉中成为了人世间的“异类”,一个无辜处死,一个丧失了做人的资格,最后只道出一句“生而为人,我很抱歉”。他们将自己生命亦或是青春解剖后置于实验台上,以揭示那个时代人群的困惑与迷失,从而寻求人类最隐秘的真实性和本源性的生存方式。这是一个荒谬虚无的世界,一切有灵魂的人都会在这里收到排挤。什么是真实的世间?“所谓世间,不就是你吗?”

三、和而不同之处

虽然同为大师笔下的“零余者”和“游离人”,默尔索和叶藏两位与世界格格不入的“多余人”还是有许多独特的个性和截然相反的叛逆原因。最明显的不同之处就是导致两人对待荒谬世界的态度不同。默尔索的用冷漠与世界抗争到底,认为人生在世,不应当逢场作戏;而叶藏则从一开始就在演戏,用谄媚讨好的姿态去融入那个本不属于自己的世间。这样的不同态度也导致了两人悲剧结局的差异——一个是莫名其妙被杀,一个是生无可恋自杀。

在母亲突然去世后,默尔索若无其事地抽烟、瞌睡、喝咖啡,对形式化的悲伤感到一种无所谓的麻木;在海濱浴场游泳碰到自己钟情过的女人,便毫不犹豫地和她混在一起;邻居雷蒙的情妇的弟弟在报复雷蒙时,误敲响了索尔默的门,索尔默在太阳光的唆使下地开枪打死了一个前来挑衅的阿拉伯人;面对法官的质询,对母亲的死和对自己开枪打死的阿拉伯人,索尔默无动于衷,以一种无所谓的、漠然的、冷酷的态度,迎接接踵而来的一切荒谬而虚无的俗世之事,哪怕在死亡来临的时刻,索尔默也毫不在意。他拒绝假装扮演什么,没有悲伤就不在母亲的葬礼上哭;没有激情就不为是否和女友结婚而纠结;头昏脑涨想打死人也毫不犹豫……“局外人冷漠麻木,然而,在他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孤独背后,又蕴含着深刻的思想与情感。”在默尔索的心里,自己所存在的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是那么的毫无道理并且毫无意义,无论是个人的生死还是整个社会体制的运营。他不在乎所谓的“死”,“死”只是一个符号,而世界本身就没有意义,于是生死也可淡然处之。何必逢场作戏?人生本来就是一场荒谬的闹剧,所有的意义都是为了更好的没意义。“人生在世,永远都不该演戏作假。”

而太宰治的绝望则是彻底沉沦沼泽深处,完全麻木,放弃抵抗,丧失求生意识,连一动也不愿意动的顺从。萨特的“他人即地狱”完美地诠释了叶藏的一生。年幼的叶藏照全家福时便将自己藏在角落里,满面堆笑,宛如一只搞笑的丑猴子。他说:“对于人,我总是恐惧得颤抖。”叶藏虽出身于大户人家,但他却从小面对人情的冷漠和虚伪,家人的缺席和仆人的欺辱,让年幼的他产生了对世界最初的恐惧。年幼的叶藏目睹了男佣们背地里批评父亲的演讲枯燥无味,结果当面立刻变脸,为了继续生存下去便讨好主人,并赞不绝口。叶藏目睹了这—“可恨罪想”,为周围“正常人”在生活中表现出来的心口不一而惊诧不已,同时在仆人继续好好生活下去的现实状况中总结出这必是活下去的“妙谛”。鲁迅曾说过:“皆灭人之自我,使之混然不敢自别异,泯于大群。”叶藏自懂事起就学会了“灭自我”,充分掌握“丑角精神”,与他人交往时,一味屈从于对方的需求,逢场作戏,为取悦他人不惜给自己戴上“小丑”的面具,以隐藏内心的恐惧和孤独,演示那与异于常人的自我。大夏天在家里穿着厚毛衣;在父亲的笔记本上快速写下自己根本不想要的礼物;在校内运动时刻意摔倒在地;面对掘木的嘲讽而强装不在意。“相互轻蔑又彼此来往,并一起自我作践——倘若这就是世上所谓“朋友”的真面目。”敏感的叶藏在这虚伪的俗世中竭力表演,哪怕时常感到不舒适、不甘心,却又无力拒绝世俗,只得用搞笑的办法蒙混过关,渴望从刻意的出乖卖丑、耍宝搞笑中得到别人对自己是正常人的认可。

世间是黑暗冷酷的,是荒谬虚无的,我们的灵魂在此无依无靠,但这是清醒的灵魂,是纯洁的灵魂。加缪正是看透了世界的荒谬与虚无,才选择借默尔索冷漠的一言一行展现了自己对这个毫无意义的尘世的抗争。反抗荒谬,反抗虚无,所谓的逢场作戏在他眼里是跳梁小丑的无意义之举。而大骂所谓的主流文学家“正因为国家乱,国语才杂乱无章,你看不到吗”的太宰治更是以自己的方式传达自己对家国情怀的坚守:我可以堕落,可以绝望,可以后悔生而为人,但是同流合污的事情我怎么都做不出来。一个冷漠抗争,一个逢场作戏,面对荒谬的世间,默尔索和叶藏的姿态各有特色。

四、背后的原因

那么导致局外人与失格者的人生选择既有相同,有各具特色的原因是什么呢?对于两人格格不入的状态这一如出一辙的相似之处,最重要的原因就是社会的荒谬。默尔索因意外杀人被法庭抓捕,这间看似简单的刑事案件却在当时的法律程序运营中变得面目全非。整个案件的重心偏移了,检察官不断地对默尔索在母亲葬礼上没有哭一事做出猜测和论断,并在这场杀人案件中寻找的证人不是在默尔索杀人当天同他一起度假的马松夫妇,也不是参与斗殴的那些阿拉伯人,而是同默尔索一起参加母亲葬礼的院长先生、贝雷兹先生等与审判案件毫无瓜葛的人。检察官从默尔索过去的一言一行中强行挖掘他道德败坏的证据,如默尔索在自己母亲的葬礼上不但没有哭,还在守灵的时候喝咖啡、抽烟、打瞌睡;他不知道自己母亲的生辰;并在母亲去世的第二天就与情人发生关系;随后去剧院看搞笑电影等等,并将这些事情在控诉默尔索杀人的文件中无限放大,指认默尔索是一个“没有灵魂的人”和“道德有问题”的人,继而断定默尔索策划了这套杀人事件,是有预谋、有组织的道德败坏人理所应当去做的事件。更荒谬的是,默尔索在自己的杀人案件中处于“缺席”或者说“局外人”的身份。在预审进行的十一个月里,他的律师对案件的进程只字不提;每当默尔索想开口解释些什么时,律师总会给他使眼色,并不断偷偷告诉他“别吭声,你不说话对你的案子更有利“人们好像是在把我完全撇开的情况下处理这桩案子,所有这一切都是在没有我参与的情况下进行的,我的命运由他们决定,而根本不征求我的意见。”甚至在庭审结束的总结环节的时候,默尔索的律师在谈到默尔索的言行时,都用第一人称“我”去带入整个案件,好像杀人是律师杀的,和默尔索毫无关系。其间荒谬可见一斑。

而叶藏与世间格格不入的原因,也是由于社会的荒诞,尤其是亲情缺失带来的迷茫无助感。叶藏兄弟姐妹众多,他的人生悲剧与其说是受仆人欺负和目睹仆人心口不一奉承父亲的虚伪,不如说是叶藏家人在年幼叶藏心灵中的缺席。“胆小鬼什么都怕。碰到棉花都会受伤,有时还会被幸福所伤。”在敏感多思的叶藏心里,父亲是威严又可怕的人,他忙碌、苛刻、冷漠,从不试图过问孩子的内心想法。哥哥的优秀更是对比了自己的懦弱无能,在兄长的光环下,他唯一能引起家人注意的方式就是用“搞笑”来取悦家人,获取些许关注。母爱的缺失更是叶藏日后误入歧途,沉迷妓女的爱的重大原因。家庭的气氛压抑可怖,甚至近乎阴森恐怖:“吃午饭时,十几位家庭成员自顾自埋头吃饭,一言不发。这样的情形每每令我不寒而栗……我对开饭的时刻愈加恐惧。坐在那以南房间的末座,我不由得浑身战栗,木然地把米饭一小口一小口送到嘴边,勉强吞咽下去。”他渴望温柔与关怀,渴望被理解和尊重,但到头来有什么都没得到,“我想死,我必须得死。活着便是罪恶的种子。”

二战后的世界充满了自私、绝望和愚昧,“男女老少都觉得死亡离自己很近,实在是个黑暗的世界”,这时的人们只是“随着怒涛飘荡的树叶”,“想守住爱情、信仰、艺术是件至难之事”。于是成就了加缪与太宰治两位文豪相似的表达方式。但是《局外人》与《人间失格》又各具特色,其间的不同就缘于加缪与太宰治不一样的哲学观念。

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的世界人心惶惶,人们强烈地感受到前途渺茫和生存危机,继而丧失了安全感,被孤独和绝望的情绪所笼罩。加缪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提出了“世界是荒谬的”这一命题。他认为,人和世界处于彼此独立分离的状态,世界对于人来说是荒诞的、毫无意义的,而人对荒诞的世界无能为力,因此不抱任何希望,对一切事物都无动于衷。

但与此同时,人道主义关怀,即人的尊严问题又是加缪哲学的核心思想,他主张荒诞既然不能给予我们应有的幸福,那就应该奋起反抗,为自己的权利而战,为自己的尊严而战。这也就是《局外人》中对待万事事不关己的默尔索在神父为他祷告的时候突然爆发,奋起反击的原因。“我好像是两手空空,一无所有,但我对自己很有把握,对我所有一切都有把握,比他有把握得多,对我的生命,对我即将到来的死亡,都有把握。是的,我只有这份把握,但至少我掌握了这个真理,正如这个真理抓住了我一样。我以前有理,现在有理,将来永远有理。”

而太宰治的哲學观念多收到“体会到自己罪”意识的影响。由于青年时期参加左翼运动的他发现作为地主阶级的自己与其他普通民众或革命者迥然不同,一种生而背负着罪恶感的思想便油然而生。再加上太宰治数次自杀兼牵连女性,这一切在太宰治心中都埋下了愧疚自卑和负罪的种子。这种惶惑的情绪蔓延到叶藏的身上,便是对死亡和自杀的思考。“我想死,我必须得死,活着便是罪恶的种子”太宰治觉得世界的罪恶的,但同时自己比一切罪恶都更该受到责罚,而仅仅以堕落颓废的方式来惩罚自己的罪恶是远远不够的,他必须去死,叶藏也必须死。于是太宰治笔下的主人公往往最终都走向了自我毁灭。对现实的恐惧和对生而为人的负罪感,是贯穿太宰治哲学的一大脉络。

五、结语

二战后的两部传世作品名垂千古,作品中家喻户晓的人物默尔索与叶藏更是被人津津乐道。加缪《局外人》中的局外人默尔索和太宰治《人间失格》中的失格者叶藏同时拥有与世界格格不入的姿态,并分别具有冷漠抗争和逢场作戏的人生选择,这都源于社会的荒谬亦或是亲情的缺失,以及加缪与太宰治各具特色的哲学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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