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时间可以见证
2019-08-12丁丁
丁丁
依旧花开
夏忙前,父亲没有时间磨镰刀,母亲抽时间将镰刀磨好;开镰的时候,父亲没有时间收割,母亲索性一个人将麦子割完。父亲的职务是村主任,看起来却比乡长还要忙。母亲除了照顾我们三个孩子,承担所有的家务,就连地里七八亩的庄稼,常常也要一个人硬撑下来。她白棉花般的肌肤,被无遮无拦的烈日晒得先是高粱头一样红了起来,接着如缺水的土层那样粗糙,最后变成了熔岩将冷却时的酡红色,触目惊心地裸露在外面。
母亲不是机器,劳动锻炼了她的体格也撑大了她的脾气,她的力气越来越大,以前那个端坐在缝纫机前饱满俊美的女人,完全蜕变成水桶腰的农村妇女。她的嗓门也亮了起来,生气时甩上一嗓子,家里家外马上安静下来,就连那些打算从我们院子外面经过的村邻,也会被这突然尖利刺耳的声音吓上一跳。父亲虽然免于一场场烈日下的劳动,却逃不开累急的母亲高声低腔的吵骂,但父亲总是笑眯眯的,他理解母亲,任其发泄。
在当时的年纪,我并不理解母亲的做法,毕竟这样一来,我就成了孤单的小鸟,学校里遇到不开心的事,回到家,母亲也没有时间搭理我。父亲和兄弟更不用说,他们忙着自己的事情,那些看起来无关紧要、在他们眼里却认为比什么都重要的所谓大事。长期的孤独,让我养成了看书的习惯,看国外的书,看国内的书,却不愿意看乡土文学。我对土地的感情比母亲疏淡很多,母亲一年四季都在耕耘,她将自己淹没在一望无际的麦田里,也会在黑魆魆的玉米地里独自徜徉。我们家的庄稼地比别人家的庄稼地要安静很多,人家都是夫妻二人、母女二人、母子母女一起搭帮结队地去地里劳动,只有母亲,孩子小时帮不上忙,孩子大时又离开了家。父亲更不用说,不到万不得已,他很难在地头出现。
在别人眼里,庄稼地是方的,不是边长连着边长,也是长搭着宽;但是在我眼里,庄稼地是圆的,一圈圈地转,一圈圈地绕,没有尽头。母亲就陷在这诡异的漩涡里,她丢掉县城服装厂的工作,跟着父亲回到农村,初时并不愿意种地,她是为了支持父亲的工作,才主动承担起种地的责任,只在农闲的时候做些小生意,赚一些零花钱,补贴家用。
好在乡村开始用上了播种机和收割机,母亲轻松了很多。但机械化生产并没有让母亲从土地里彻底解脱出来,母亲还是抽空就往地里跑,看麦苗的长势,看泥土的滋润程度,忙着浇水除草,看洁白的麦花一点点盛开,香甜的味道弥漫田野。天空湛蓝如海洋,母亲站在阡陌之间,眼角的纹路惬意地舒展开来,她陶醉在大自然的怀抱里,被乡土蛊惑得忘记了外面更大的世界。我们失望于父母在乡村安于现状的态度,不待他们发话,一毕业就到城市去了。
每天踩着城市的路基,数着灯光回自己的小家,四周有人声喧哗,大街小巷充斥着红尘之味。路边的海棠树,十年前还没有这么粗壮,如今顶着华盖般的树冠,飘过落花,又飘起落叶。十年的光阴,城市里的楼房和街道如电脑上的复制键,在周边疯狂地扩张,更多外乡人来到这座城市,安家落户,如现在的我一样逐渐忘记乡愁。而母亲留守在老家,土地不再盛产粮食,开始生长出新的楼房和公路。母亲在这片劳作了几十年的土地上中风倒下,她不仅没有了青春,也没有了昔日的健硕,圆润的身体一点点瘦下去,骨头上披着一层厚厚的褶子,头发白了很多,嘴角常常下垂着,不是因为悲苦,是疾病打败了她。见到我的时候,会莫名其妙地哭起来,说自己不想吃药,每天吃那么多药,太苦了。我忍不住红了眼睛,呆呆地立在那里不知道如何是好。
隔了这许多年,我在外面的世界里打造的坚硬外壳,一瞬间化成尘埃,在时空的隧道里重又回到过去,变成那个脆弱的女子,在母亲面前不知所措。而母亲已经老迈,她回不去了,如果能该有多好,至少我可以将她带在身边,让她注意饮食锻炼身体,她做不到我就盯着她一天天改变,那样我们都有时间,彼此陪伴。眼下我只能坐在她身边,如同面对一个陌生人,好不容易才找补回十年的残存记忆。我离家的十年,是母亲走向衰老的全部过程,在这十年里,母亲先是患了中风,本来恢复得很好,血压也控制在正常范围内,可惜糖尿病找来了,母亲吃的药一日日增加,她落败下来,一蹶不振,只有皱纹和白发越发亲密无间。而这十年,每逢节假日我都会回来看她,每次都会责怪她不会照顾自己,却忽视了她缺少照顾的事实。十年验证了很多事,包括爱情和婚姻,这世间再没有一种爱如母亲的爱一样无私,就算此刻坐在母亲身边,我对她发自内心的感情也不及她当初为我付出的万分之一。
这世间有多少故事,有关儿女与母亲,或许也曾经历误解和抱怨。即使光阴有意掩盖亲情的真相,然而最终,我们都将清楚地看到彼此眼中的投影,哪怕衰老也不能忘却。当一切逃离归于平淡,陌上依旧花开,我的母亲,我只想陪你坐到时间静止,看夕阳温煦的金色,暖你的手,煨四季的汤药,唤你如儿时的我。
见 证
阳光有些暖暖的黄,带着春时麦苗叶尖上朦胧的颜色,在新起的楼房屋顶洒一层白亮的光,像一张透明的席子。新修的水泥路贯穿整个村子,路的两侧,村人们静默而立,仿佛在期待什么。
在他们的注视下,我慌乱地进了胡同里的院子。院中已搭起小小的灵堂,但我们并未在灵堂前停留,舅舅引着我,径直走向正屋。姥姥于昨夜故去,此刻就躺在正屋厅堂中央的棺木里,我只能看到棺木的底座,刷着黑亮的油漆。我的眼一热,泪涌了出来,仿佛悲伤有一个始点,而此刻,它来了。我竭力克制着自己,按乡间长辈们的说法,老人生前不能在身边尽孝,死后再怎么哭都是假的——在姥姥卧床期间,我没有喂汤喂药擦洗照顾,因为隔着辈分,倒也没有怎样内疚,如今到了清算的时候。我匆忙走到母亲身边,挨着她跪了下来,一条长长的孝布递到眼前,我接过来围在头上。
舅舅领着吊唁的人进来,跪在棺木两边的女眷便放声大哭起来,吊唁的人在舅舅的引领下出去了,大家逐渐平息了哭声,身体疲惫地缩成一团,相互间小声说着话。舅舅和姨们伺候姥姥比较多,这时候,他们的哭声和说话声都是有底气的,好像什么时候哭什么时候说话都恰到好处。而母亲身体不佳,生活勉强自理,姥姥病重的时候,她没有出过什么力,在今天这样的场合,她的痛哭就有些突兀,在大家的声音里显得格格不入。我心疼母亲,她的悲痛并无水分。而隔着棺木而眠的姥姥,对她的这个女儿,当是体谅的吧?
院子里,升腾的灶火让世界产生了微弱的变形,热浪般的水蒸气和柴火的烟团,遮住了晴空,阳光慢慢隐退,晦暗的云彩压下来,一片一片连在一起,阴沉得仿佛要下起雨。每个人都感到来自春天的寒意,抖着肩裹紧衣服。这时,追悼会开始了,舅舅念事先写好的悼文,声音沉重浑厚,悼文很短,一如姥姥匆匆走过的一生。沿着村路,我们在乐队的带领下,向姥姥的老房子走去。那里才是姥姥自己的家,是她和姥爷当年相濡以沫的地方。老房子孤零零地矗立在村头,红色的砖房,在岁月的浸染下早已看不出红砖原有的鲜亮,黛青色的瓦片,长满了一层密密的青苔,屋门上的锁孔已锈迹斑斑。
黄纸燃烧起来,一阵风赶来凑热闹,将轻烟吹得飘舞凌乱。从此,姥姥的生活将在另一个世界里展开。麦地深处,姥爷已在那里等待多时。那么多年里,姥姥打理着姥爷的生活,她知道姥爷最爱吃的饭菜,了解姥爷一个人独坐时的心事,虽然两人常常表现得没有什么话说,但每一个眼神都传递出默契。现在,他们团聚了。
四月的風,依然带着料峭的寒意,细雨悄无声息地打湿了衣裳。麦田舞动着,起伏着,潮水一般涌动。我扶着母亲,站在最前面,看着姥姥的棺木被掩埋起来,剩下一角,最后什么都看不见,只剩下一个高出地面的土包。一瞬间,我的悲伤奇迹般消失了,仿佛我面对的并非与至亲之人的生离死别,而是,一场关于团聚的见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