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博弈,“棋”乐无穷
2019-08-12槑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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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棋、书、画是我国古代四大才艺,其中棋指围棋,它伴随着儒释道思想和其他文化艺术融贯于绵绵几千年的中华文明史。
在小小的一方棋盘上,帝王看到了山河疆土,军事家看到了金戈铁马,诗人看到了锦词丽句,樵夫看到了草木山石,农妇看到了柴米油盐……人间百相,纷繁世态,人生玄机,皆暗藏于黑白棋子之中。
一盘棋,有妙手,有臭招,有“天外飞仙,一招制胜”,也有“一着不慎,满盘皆输”,但更多的时候是黑可下,白亦不错,貌似模棱两可,而这正是围棋的玄妙之处,也是人生的中庸之道——行棋有规,落子有道,棋行天下,大道至简。
围棋作为博弈的一种,在中国历史久远,许慎的《说文解字》和扬雄的《方言》都把“弈”解释为围棋,孔子也在《论语》中说:“饱食终日,无所用心,难矣哉!不有博弈者乎?为之,犹贤乎已。”
真正给围棋崇高释义的是班固,在传世的《弈旨》中,班固首先把围棋与靠掷骰子论输赢的博戏区别开来,认为博戏的胜负多半出于偶然和侥幸,围棋则不然,不仅体现智力,甚至体现道德,不仅是对自然的模仿,也是对人事的拟议,他说:“上有天地之象,次有帝王之治,中有五霸之权,下有战国之事,览其得失,古今略备。”关于围棋的形制,他说:“局必方正,象则地也;道必正直,神明德也;棋有白黑,阴阳分也;骈罗列布,效天文也。四象既陈,行之在人,盖王政也。”除此之外,班固还对下棋者的精神状态给予了肯定性的描述,说当一个人沉酣于围棋时,“至于发愤忘食,乐以忘忧,推而高之,仲尼概也;乐而不淫,哀而不伤,质之《诗》《书》,《关雎》类也。纰专知柔,陰阳代至,施之养性,彭祖气也。外若无为默而识,静泊自守以道意。”意思是说人下棋时的沉迷状态可以媲美孔子说的“好学自得”、“发愤忘忧”,下棋产生的情感体验合乎儒家的诗教精神,而围棋给人带来的心智与身体合二为一的状态可以修身养性,达到阴阳调和、刚柔并济、无为默识、清静自守。把围棋与天地之象、神明之德、圣人之度联系起来,班固称得上始作俑者,后来者大体延续了他的思路。
到秦汉时期,围棋也成为培养军事人才的重要工具。东汉的马融在《围棋赋》中就将围棋视为小战场,把下围棋当作用兵作战,说:“三尺之局兮,为战斗场;陈聚士卒兮,两敌相当。”古代许多著名军事家如三国时的曹操、孙策、陆逊等,都是疆场和棋盘这大小两个战场上的佼佼者。著名的“建安七子”之一的王粲,除了以诗赋著称于世外,也是一个围棋专家,据说他有着惊人的记忆力,对围棋之盘式、着法等了然于胸,能将观过的棋局重新摆出而不错一子。
南北朝时期,由于玄学的兴起,文人学士以尚清谈为荣,因而弈风更盛,下围棋也被称为“手谈”。上层统治者无不雅好弈棋,他们以棋设官,建立棋品制度,对有一定水平的棋士授予与棋艺相当的等级,当时的棋艺分为九品,《南史·柳恽传》载:“梁武帝好弈,使恽品定棋谱,登格者二百七十八人。”可见当时棋类活动之普遍。此外,日本围棋分为“九段”也源于此。
唐代棋待诏制度的实行是中国围棋发展史上的一个新标志。所谓棋待诏,就是翰林院中专门陪同皇帝下棋的专业棋手。当时供奉内廷的棋待诏都是从众多棋手中严格挑选出来的,他们都具有较高的棋艺,故有“国手”之称。唐代著名的棋待诏有唐玄宗时的王积薪、唐德宗时的王叔文、唐宣宗时的顾师言等。棋待诏制度的实行不但扩大了围棋的影响范围,也提高了棋手的社会地位,这种制度从唐初至南宋延续了五百余年,对中国围棋的发展起到了很大的推动作用。
明清两代,围棋流派纷起,棋艺水平迅速提高。清代的梁魏今、程兰如、范西屏、施襄夏被称为“四大家”,四人中梁魏今棋风奇巧多变,其后的施襄夏和范西屏受益良多。施、范二人皆为浙江海宁人,人称“海昌二妙”,据说施襄夏和范西屏曾对弈于当湖,经过10局交战,胜负相当,从此成为流传千古的一段佳话。
围棋不仅是一项体育运动,还是深受大众喜爱的一种棋盘游戏,其中所蕴含的丰富文化是华夏文明的重要体现。如今,围棋运动已遍布世界各地,尤以中国、韩国、日本最为兴盛。
一首隽永含蓄的言志之诗
围棋作为一种特定的文化形态和高雅的娱乐形式,自古以来就与文学有着深厚的渊源。历史上,围棋兴盛的时期也是诗人辈出的时期,有许多诗人都对围棋情有独钟,如王勃、王维、杜甫、白居易、刘禹锡、杜牧、李商隐、陆游、王安石、苏东坡等。
“山僧对棋坐,局上竹阴清。映竹无人见,时闻下子声。”白居易的这首《池上二绝》再现了两位僧人对弈竹林的画面,全诗淡化了棋盘上的争斗,将杀气化为了一种清幽之境:和煦的阳光映照着这片竹林,却看不到人的影子,唯有对弈落子的声音传来,意境悠远。
棋痴王安石写了许多咏棋诗,其中一首写道:“莫将戏事扰真情,且可随缘道我赢。战罢两奁分白黑,一枰何处有亏成。”他将围棋看作一种消遣工具,对弈时经常随手而下,因此胜局不多,但他不以为意。
诗人杜牧在《重送绝句》中写道:“绝艺如君天下少,闲人似我世间无。别后竹窗风雪夜,一灯明暗覆吴图。”诗中的“吴图”便指棋谱,这首诗生动地描绘了一名痴迷围棋者在风雪之夜借着昏暗的灯光照谱摆棋的情景,可以说是别有一番情趣。
除此以外,自称棋艺不佳的宋代词人苏东坡在观看他人对弈时,由于被围棋的意境所陶醉,曾写下“不闻人声,时闻落子”、“胜固欣然,败亦可喜”的诗句,一直被世人所推崇。可见,苏轼虽然棋艺不高,却体会到了围棋之外的乐趣,与其说他喜爱下棋,倒不如说他喜爱的是“独闻棋声于古松流水之间”的意境,他还曾与黄庭坚合作过一副对联:“松下围棋,松子忽随棋子落;柳边垂钓,柳丝常伴钓丝悬。”这也说明苏轼把围棋看成忘忧消虑、调节情绪、怡情养性的手段。
在众多咏赞围棋的诗句中,杜甫的“楚江巫峡半云雨,清簟疏帘看弈棋”、欧阳修的“棋罢不知人换世,酒阑无奈客思家”、文天祥的“夜静不收棋局,日高犹卧纱厨”等都是流传至今的佳句,而在这些数不胜数的围棋诗中,最长的一首当属宋代邵雍所写的《观棋大吟》,这首诗竟然长达360句,共有1800字,这样的长诗在诗歌史上也是十分罕见的。
有人说围棋是一首永远也写不完的诗。这些与围棋相关的文学作品,不但从各种角度精心描绘和赞美了围棋,还从不同侧面解读了围棋与文化、围棋与人生的关系,可谓是我国文学百花园中的一朵奇葩。
一颗专注技艺的匠人之心
围棋棋子分为黑、白两色,黑子181个,白子180个,棋子呈圆形。相比日本常用两面凸的棋子,我国一般使用一面平、一面凸的棋子,其中云南所产的云子历来为弈者所青睐,迄今已有五百余年的历史。
用圆头铁棒轻轻沾上经高温熔化的原料,向下翻转滴棒,将熔料滴到细长的铁板上,待熔料形成圆润赤透、大小如一的棋子时,快速向上翻转滴棒收料……云南围棋厂的刘廷举已将这套动作重复了25年。在云子的制作过程中,滴子是极为重要的一步,学会滴子不难,但想要滴出一颗好棋子则需要数年的磨炼。
云子,这一在元明清三代被皇家宫廷、高僧名士奉为珍品的棋子,历经数载,配方及工艺几经失传,直至上世纪70年代,云南围棋厂的匠人们通过对几粒遗留民间的老云子不断试验分析,终于复原了传统生产工艺,云子方才再现人间。
刘廷举是云南围棋厂里滴子的老师傅,从进入围棋厂起,他便守着窑炉日复一日地修炼技艺,想通过自己的手艺让这些棋子灵动起来。
在刘廷举来到围棋厂前的几年间,老厂长何华封酝酿并发动了一场关于围棋生产的变革,这位老人穷尽毕生,只希望云子能更加尽善尽美地呈现出来能将昔日的辉煌延续下去。
在一间简陋的生产车间里,刘廷举开始了一天的工作:调好控温表,以适宜的火候保证熔炼原料的恒定,反复摩擦摆放棋子的铁板,再把铁板放在窑口加热,这样棋子的底部才能更加平滑。接下来便是长达8小时的滴子工作,刘廷举如古人那样静坐炉前,“长铁蘸其汗,滴以成棋”。窑炉里的温度高达1200摄氏度,站在炉边,热浪扑面而来,即使是夏天,刘廷举身边的风扇也在呼呼吹着,身着短袖的他,脸上满是涔涔细汗。
在刘廷举看来,想要滴好一颗棋子,需要的不是技巧,而是随着时间的累积熟能生巧。他说:“我每天最多能滴6000多颗棋子,废品率不会超过5%,但有一点至关重要,滴子的时候要心无杂念,如果心里有包袱,做的棋子就不好,废品率就高。”
据说滴棋人的性格能融入棋子当中,心情烦躁或生气,做出的棋子便是一颗“不高兴的棋”,不是有气泡,就是不圆润。这也是新学徒最难跨过的一道坎,很多来围棋厂学习的年轻人第一个月做得还不错,到第二个月往往因急于求成、沉不下心而生产出大量残次品。因此,如果不能摒除内心的杂念,就没办法胜任这份工作。
制作一颗至臻至美的云子,滴子只是开始。刚成型的云子在8小时自然降温后,还要经历打磨、清洗、分拣等12道工序。在分拣车间,工人熟练地将不合格的废品挑出来,再用卡尺测量每颗棋子,误差不能超过0.5毫米。每个环节每名工人都得一心一意、全力以赴,因此纯手工制作一颗棋子一般需要三四天。
“手工制作的棋子薄而光滑,手感很好,因为难度高也更珍贵。”刘廷举拿起一颗黑子说道。阳光照射下,原本乌黑雅致的棋子变得晶莹通透,泛出碧玉光泽,或许是因为融入了匠人的心性,云子透着一种沉静儒雅之美。做了25年云子,刘廷举身上早已没有了初学者的浮躁,取而代之的是持久的耐心与深长的情意,一如他拿起云子时的沉默不语、眉眼弯弯。
一种怀素抱朴的人生之思
金庸先生是出了名的围棋迷,他的小说中不乏围棋的踪影,比如《笑傲江湖》中梅庄四友的老二黑白子就是个棋痴;《碧血剑》中写苏东坡棋力不堪,引入“胜固欣然败亦喜”的说法;《天龙八部》中有一场著名的珍珑棋局,这盘棋决定了虚竹的命运,也左右了小说的走向。金庸先生曾写过一篇《围棋五得》,文中说围棋有五得:得好友,得人和,得教训,得心悟,得天寿。
得好友和得人和,凡是喜欢下围棋的人都有这样的经验。楸枰相对,几个钟头一句话不说也能心意相通,友谊便自然而然地建立起来。金庸与沈君山、林海峰、陈祖德、郝克强都是通过下围棋结交的,友谊甚笃。金庸还有几位日本朋友,他们语言不通,只能用汉字笔谈,却也因下棋而成为朋友。日本棋界流传着一句话:“下围棋的没有坏人。”这句话虽不免有自我标榜之嫌,但围棋公平至极,没有半点投机取巧的机会,只要有半分不诚实,立刻就会被发觉。可以说,每一局棋都在不知不觉地对人进行道德教化。
围棋是严谨的思维锻炼和推理锻炼,有人称其为“头脑体操”。现代医学保健理论很注重心理卫生,注重保持头脑的功能,因为人体一切器官的运作都是靠头脑指挥的。有些人年老后体力衰退,但头脑仍然敏捷,往往得享高寿,这便是下围棋可得天寿的理论根据。我国当代著名棋手王子晏、金亚贤、过旭初、过惕生等都年寿甚高,足为明证。王子晏老先生年过九十,棋力只稍退而已。日本业余高手安永一老先生记不清自己的年龄,弈棋却仍然锋锐凌厉,因为头脑清晰,演讲起来既风趣又有条理。
得教训与得心悟是最难了解的,尤其是得心悟,当是“五得”之精义。唐玄宗时期的围棋国手王积薪传下来的“围棋十诀”,至今在日本仍被视为围棋原则的典范。十诀的第一诀是“不得贪胜”。下棋是为了争胜负,不求胜又下什么棋?但过分求胜而近于贪,往往会落败。这不但是棋理,也是人生的哲理,既要求胜,又不贪胜,如果能把握此中关键,棋力便会大大提高。吴清源先生常说下棋要有平常心,即心平气和、不以为意,境界方高。然我輩平常人又怎做得到?不过有此了解,虽达不到这样的境界,时刻在念,庶几近焉。
确实,围棋是极其简单朴素的,却又深邃复杂、充满玄机;围棋是黑白分明、精确严密的,却又不可思议,可以无限引申;围棋是最自由、最少规定性的,但系统联动,每一步都关乎大体,关乎生死。它似乎有着传统中国文化与思想所特有的审美气质与诗性品格:通灵圆融、无为有为、圣俗一体、道器合一,看似子虚乌有,又似乎囊括万象,似乎只是一种单纯的符号和结构,又似乎可以表现人世间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