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妹阿姨”到“月娥”
2019-08-11杭筱雅
摘 要:本文比较了王安忆《好姆妈、谢伯伯、小妹阿姨和妮妮》《鸠雀一战》与《乡关处处》三部时间差近三十年的中篇小说,比较其塑造的两个帮佣阿姨形象的异同,以试图探究三十年来的时代变化与王安忆的小说主旨。
关键词:王安忆;上海;帮佣阿姨;改革开放
王安忆女士写于2016年1月、收录于2017年出版的中篇集《红豆生南国》中的中篇小说《乡关处处》,围绕一位在上海工作十余年的钟点工阿姨“月娥”展开。读完这篇小说,很容易叫人联想到她完成于1985年末至1986年初的、以保姆“小妹阿姨”为主要人物的小说《好姆妈、谢伯伯、小妹阿姨和妮妮》与《鸠雀一战》。这两部中篇小说情节相连,第一篇中,十二岁就被买下当丫鬟的保姆“小妹阿姨”是小说主要人物之一,到第二篇,她更是成了中心人物。
《乡关处处》与八十年代中叶的这两部小说创作时间相差三十年之久,但因为主角职业的相似性,读起来不仅觉得相似,更是连差异之处也有种一一对照之感。仿佛竟是王安忆在有意无意之中,把如今的钟点工与三十多年前的保姆进行对比,以反映出改革开放四十多年来时代的巨变——比如,小妹阿姨出生在余杭乡下,月娥是上虞乡下人,二人都不识字;小妹阿姨将自己视作上海人,老了也一定要留在上海,月娥则坚持老了必须回家乡;小妹阿姨在帮佣的家中把自己视作“半个家里人”,甚至是个能做主的家里人,而月娥则连电话也不敢接,绝不干涉雇主家事;等等……因此,将这三部小说,尤其是主角“小妹阿姨”与“月娥”进行比较分析,对于理解小说主旨,理解王安忆的创作思想乃至体味时代之变,都颇有意义。
一、 三部中篇小说的内容简介
《好姆妈、谢伯伯、小妹阿姨和妮妮》中,跟随张家老太太三十年,从陪房丫鬟变成保姆的小妹阿姨,在老太太大殓那天就被她的子女辞退逐走,于是去了谢伯伯和好姆妈家帮佣。谢伯伯、好姆妈夫妻恩爱,却无子女,后来去福利院领养了妮妮。夫妻二人对妮妮一直冷漠少爱,妮妮自托儿所起就有了偷窃行为,直到上小学也改不掉,且越发严重,搅得家庭极不安宁,夫妻反目。最终妮妮被送到甘肃亲戚家,小妹阿姨也离开了谢家。
到了《鸠雀一战》,从谢家出来的小妹阿姨,想到一直独身的自己要强而操劳了半世,虽有积蓄却没有房子,不禁担心老来无靠。便费尽心机手段,双管齐下地试图弄到一间房子,最终却还是失败了,只得向命运低头。
而《乡关处处》与三十多年前的两部小说不同,不是按时间顺序直叙,而是用意识流的手法,写了过完年坐在去上海大巴上的月娥,回忆自己十余年来在上海当钟点工的经历,有酸有甜,有苦有辣。尤其重点写了月娥与一位独居老人雇主相处的经历——晚上住在老人家中,清晨先烧好老人一整天的饭菜,接着出门去各家工作直至夜晚。老人与她相处非常融洽,一起瞒着女儿偷偷养猫。后来老人中风,被送进养老院,房子被儿女分了,月娥挑了一天接老人出来和钟点工们一起聚餐。
二、
两位阿姨与“家乡”——从“早已是上海人”到“乡关处处”
《鸠雀一战》中,小妹阿姨之所以费尽心力要谋一间上海的房子,很大的一个原因是她绝不肯回余杭乡下——“从那里出来了几十年,她早已是上海人了,她从不曾以为自己是个乡下女人。她小妹阿姨是上海人,是上海人必得生活在上海,这是天经地义的事。”与此相反,月娥则坚持认为“到老了还是要回来”,别的钟点工也说:“我们是乡下人,终究回家安老的。”
但是,现实与她们的想法并不完全一致。视自己为上海人的小妹阿姨,被王安忆不无尖利地打趣——“这只是她对上海的态度,上海对她的态度,却并不是那样明朗和确定”。最终,小妹阿姨的算盘还是都落了空,她到底没能谋得一套房子,老了去何处歇身仍未可知。而视自己为乡下人的月娥,对上海虽然也有不满之处——不满拥挤的交通、千篇一律的公寓,但到底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多亏了走出来,来到上海,不然得错过多少风景!钟点工们结伴逛动物园时,打扮的艳丽程度超过新婚之时;王安忆借独居老人“爷爷”之口,对这些钟点工说:“你们都是新上海人。”最耐人寻味的一笔是在小说结尾,过年时回到乡下家中的月娥,感到被褥太凉难以入睡,这时,那只被她从上海带回家的,之前在上海养了许多年的猫,爬到了她的脚上,让她安下心来,“即刻入睡”。这暗示着月娥已经离不开上海,上海也离不开月娥这些钟点工——尽管她们只能七八人挤在一间房里打通铺。小说题目“乡关处处”,仿佛也是在讲,月娥的家乡既是上虞乡下,也是上海,乡关处处,处处是家。
两位阿姨对于家乡的想法与遭际如此不同,自然与其个人遭际有关,但更离不开时代的变化。三十多年来,商品经济迅速发展,外出务工人员越来越多。很多作者饱含悲情地慨叹乡村的凋敝与民工的凄惨,而王安忆始终别具一格,总能用细腻笔法将悲喜两面都融进琐碎却自有深意的一个个细节里。月娥不同于小妹阿姨,工作极辛苦,住处也逼仄,绝不奢望在上海有房子,绝不会视自己为上海人,却无心插柳地融入了上海,喜欢起上海,不知不觉中“乡关处处”,这离不开她的为人与时运,也离不开时代的包容与发展;而小妹阿姨自身条件出众,有意栽花,却终究未能“鸠占鹊巢”,既是她个人时运不济,也与计划经济的时代背景有关——否则积蓄可以让自己“从现在起就可以坐吃”的小妹阿姨,又何愁买不了一间上海郊区的房子呢。
三、
两位阿姨的人际关系——“外热内冷”与“外冷内热”
除去对于家乡的不同看法,小说着笔最多的,还有两位阿姨与形形色色不同人物的相处。其中主要包括两方面,一是与雇主,二是与其他“阿姨”。而小妹阿姨和月娥与人相处的方式,更是有着显著的不同,这既与二人性格有关,也与时代的影响密不可分。大体而言,小妹阿姨为人“外热内冷”,而月娥则与她相反,是“外冷内热”。
小妹阿姨自从十二岁开始做丫鬟,随小姐到张家数十年,一直把自己视作“张家人”。在她的回忆中,自己服侍了老太太一辈子,帮助她抚养子女,从小对他们严加管教,因此结下仇怨,在老太太走后被辞退;到了谢家后,她很快便没了开始时的拘谨,也把自己当作“半个家里人”,认為家中没了她不行,和好姆妈一起管教妮妮。与此同时,她还对张家念念不忘,常常讲起自己在张家时如何有权威,如何受尊重。甚至最后辞工,也是谎称张家又请她去了。除了积极融于家庭中外,小妹阿姨对妮妮尤其关切,妮妮晚上发烧时,是她带去医院,连妮妮的养父母都不知道;妮妮屡次因偷窃被罚,她也常为妮妮求情,敦促妮妮写保证书,以至于有分析者认为,妮妮在养父母处受尽冷落,只从小妹阿姨那里得到了一点温暖。
但实情究竟如何?已只剩下两间房的张家,小妹阿姨仍毫不客气地登门要求分房,直至完全无望。固然,这是张家子女有负于小妹阿姨在先,尚可理解;但是对于妮妮,她表面是比谢伯伯、好姆妈关爱许多,最后的辞工,也有因妮妮又一次被赶去甘肃而伤心负气的缘故在;然而内心,却是在见到她的那一刻起,就暗骂“夹种”;当妮妮上了小学,变本加厉地偷窃时,她无论是对好姆妈,还是对老邻居小红奶奶,都刻薄地称妮妮“种不好”。固然,这是因为妮妮一次次的偷窃让小妹阿姨绝望,但也可看出,她也有对妮妮发自内心的偏见歧视,只是较之其养父母善于隐藏而已。而她对好姆妈表面贴心理解,内里却也看不起其懦弱无能,甚至和邻家佣人一起嘲笑。
除去对雇主,小妹阿姨对同为保姆的好友“五十七号阿姨”,也是这种“外热内冷”的态度。她平时对五十七号阿姨总是热心帮忙,后来为了在老年能共同住进五十七号阿姨的小叔子在闸北区的单间平房,更是极尽热情关切之能事,但她内心却完全看不惯五十七号阿姨与小叔子的暧昧关系,满是鄙夷不屑。可以说,除了对已经过世的张家老太太,小妹阿姨对任何人,都没有完全的真情与信任。她最后反思自己没能谋得房子,在于自己为人“不能好,又坏不到底”,如果坏到底,就可成功。她没有思考如果好到底会怎样,如果不是一直这么“外热内冷”会怎样。这个留白也只得给读者自己去思量了。
而与小妹阿姨相反,月娥作为一名钟点工,在每家的工作时间只有数小时每周,还经常是没人时去,故而她从不干涉雇主家事,但内心,却总存一份理解与感激。有雇主因炒股失败而渐渐落魄,她没有取笑,只有同情,最后自己辞工;有雇主因语言等问题交流困难,她后来虽然辞工了,但也没有怨艾,反而很感激从对方处学到的一些技能。这种“外冷内热”尤其体现在她与独居老人的相处上。月娥早出晚归,他们平时交流不多,但却因为共同瞒着老人女儿养猫一事,增进了感情。月娥在老人家与钟点工聚餐,也会拉老人入席;后来老人住进养老院,月娥把他接出半天和钟点工们一同聚餐,听他回忆往事,更可谓是整篇小说最温暖动人的部分。同时,与老人女儿的相处也是起初不免龃龉,尤其因养猫一事矛盾剧烈,但月娥离开老人家后,一次因银行存款发生问题找老人的女儿帮忙,她立刻前往银行相助,解决了月娥的困难。
月娥与其余钟点工的相处,也同样是如此,虽则她们不会像小妹阿姨与五十七号阿姨那般表面如姊妹一样亲密,但是当真有困难时则能互相帮助。尤其值得一提的是月娥对一位手脚不太干净的钟点工同事,虽存提防,却也能顾及其脸面与感受,努力不让对方过于难堪。
两位阿姨与他人相处之道的不同,一面是个人的遭际与性格使然,一面也是时代的写照。首先必须承认,小妹阿姨是个十二岁就开始当丫鬟的人,一生未嫁,没有儿女,在人情世故上,自然比前半生一直在当农妇的月娥精明许多,故而待人“外热内冷”,外热是职业素养的体现,内冷是结合自身利益的考量。而月娥的“外冷内热”则与她半世农妇的经历密不可分,但却也不可完全归因于此。毕竟,王安忆有过下放经历,对农村有较全面而冷静的观察,其笔下的农民虽淳朴善良,却也有好窥探他人生活的特质。故而月娥外冷内热的交往之道,或可理解为乡村与上海的双重作用所中和产生。三十多年来,上海社会流动性的加强,居民普遍素质的提高与对个人隐私的尊重,造就了月娥。这也更体现了王安忆的独到观察力——当别人沉浸在对传统邻里乡亲亲密无间关系的赞美中时,王安忆早已在多篇小说中表达对现代城市居民亲疏有度的青睐;而当这种有度的亲疏关系过分地偏向于“疏”时,又在小说中用乡村的因素来调和。小妹阿姨是调和前的,故而“外热内冷”;月娥是调和之后的,故而“外冷内热”。
四、结论——不变的共同之处与永恒主题:对日常生活的赞美热爱
很多原因促成了从“小妹阿姨”到月娥的变化,如社会流动性的增强、交通技术的进步与就业系统的完善,在小说中体现为新修的平整公路与保姆介绍所的发达;而房屋面积的减小、專职月嫂的出现以及人均寿命的增长(老人可帮忙料理家务),又使得全职保姆的需求下降,钟点工的需求上升。除此之外,生活水平的普遍提高,也让越来越多的家庭有了雇佣钟点工的经济基础。王安忆塑造的这两个有三十年时间差的阿姨,给我们客观细腻地展示了上海的时代之变,也展现了她所喜爱的处世方式。然而,王安忆曾说,她在观察生活时,较之“变”,更注重和更想把握的,是“不变”;这三篇小说中的两个人物,除去“变”外,亦有不变之处,也是王安忆笔下许多人物的共同特点——即对琐碎平淡的日常生活的喜爱与赞美。
诚然,小妹阿姨与月娥的生活都有许多烦恼,小妹阿姨一世要强却最终功亏一篑而未能谋得一间房子,与雇主、其他保姆的关系也似好实坏;月娥在上海工作辛苦、居住条件恶劣,留在乡下的丈夫时不时想去赌博。但是,不可否认她们都爱着生活。小妹阿姨表现得较为明显,有日常的精致,如坚持自己开火烧菜,不与雇主共同用餐,勤于梳洗等,也有长远的目标,如谋得一间房子。在为目标等待的过程中,她也是“勤勤恳恳地度着岁月”以慢慢等待。虽然最终她追求失败,大病一场,但仍能理智总结自己失败的原因。而月娥表现得不那么明显,住得差、吃得差,也不注重打扮。在我看来,这恰恰是王安忆三十年来写作技巧的纯熟,不再像年轻时那么刻意与浪漫了。月娥对生活的喜爱,实则比小妹阿姨还要深。一个突出的表现是坚持要养猫,为此不惜与独居老人的女儿争吵,此外还有众钟点工结伴逛动物园,一起聚餐,等等。最细腻动人之处,是写月娥回到家里,如何收拾混乱了一年的家——“封上坛口,烧一圈蜡,密闭了缝隙。站起身,剥下来的皮扫进簸箕,锅里的饭焦铲下,盛进竹篮,鸡汤熄火。冰箱插上电,打开便亮起灯,向里看看,炒的酱,杀好的鱼,蒸的馒头,从上海带来的一只蛋糕,分生熟冷冻,全归位了,这才关灯上楼”,一连串的短句,是王安忆特有的风格,透满了对生活的热爱,表现出生命的韧性。
王安忆曾说自己与张爱玲不同,张爱玲是冷眼看世界,她是“热眼”。这种“热眼”,其来源是对日常生活的热爱,是在面临空虚时“用物欲来拯救自己”;其结果是使她有了更强的适应性,对任何一个时代,虽有不满,却也能有一定的满意,从而坚韧地活下去。对于如今日益物质化、数字化的时代,王安忆有不满与批判,但也认可其带来的好处,不会沉浸在对过去的怀念里——如既写独居老人的儿女为分房将老人送进养老院时老人的痛苦,也写之后老人在养老院里的日子还不错。这绝不是刻意留“光明的尾巴”,而是对日常生活的热爱造成的自然结果。这三篇小说里对两个时代的描述,生动反映了王安忆的时代观。
总之,王安忆通过时间差有三十多年的这两个小说人物,再一次展现出琐碎的日常生活所特有的美感,表达了对时代种种变化的认同与质疑。相信每一位读者,都能在她的“热眼”的帮助下,更有勇气与韧劲面对自己的生活与所处的时代。
作者简介:
杭筱雅,江苏省镇江市,江苏省丹阳高级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