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少红的“赌瘾”
2019-08-09余驰疆
余驰疆
2019年6月4日,李少红在北京接受本刊记者专访。(本刊记者 侯欣颖 / 摄)
三更穷,五更富,清早开门进当铺。
这是严歌苓笔下的澳门赌徒,也是李少红对澳门最深的印象。3年多前,李少红为搜集素材来到澳门,游走在新葡京娱乐城和临近的老旧街巷里,鲜明的反差让她有些恍惚。在澳门赌场,许多玩家有两副面孔,就像茨威格在《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里描述的:他可能像沉睡中的婴儿,会散发出天使般的明辉;但一提到赌钱,便目光炯炯,所有神经像触电般不住地抽搐,激动不已。
李少红对《环球人物》记者讲述了她的亲身经历。她在澳门采访过很多赌徒,经常会听到同一个名字。“这人挺逗,很多人都提到了他的事迹。”虽然有名,但这位“大人物”神龙见首不见尾,李少红最后也没能在澳门见到本尊。“后来有一天,我突然得知这个人的真名,竟然是我非常熟悉的人,但我接触的他跟在澳门流传的他完全是两个人。”李少红对记者说,“你明白吗?我都——我都震惊了。”
这些经历最终被李少红糅进镜头里。今年6月,她的新电影《妈阁是座城》上映。这是中国为数不多的文艺“赌片”,也是李少红时隔13年再度执导电影,对她来说,可算是一场不小的赌局。
女主角的“莫名其妙”,其实是女性主义的体现
2014年1月,李少红赶到《妈阁是座城》的新书发布会,见到了久未碰面的严歌苓——早前,严歌苓就和她提过这本书的构想,李少红对此颇感兴趣。“我就是奔这书来的。”李少红对严歌苓埋怨,“讲起来就郁闷,你怎么老是把版权卖给男导演。”没等到回话,李少红当场立下军令状:“我今生一定得和严歌苓合作一回,证明女导演也能拍好。”一年半后,李少红宣布执导电影《妈阁是座城》。
这是鲜少以女性为主角的赌场题材电影。1999年澳门回归后南下“捞金”的北京女孩梅晓欧,靠当博彩掮客叠码仔致富。她的前半生,有三个绕不开的男人:赌到抛妻弃子的前夫,从房产大亨变成诈骗犯的老客户,还有被她带进赌场最后不可自拔的艺术家男友。赌场里的情感故事复杂,不仅与爱和冲动相关,同时与金钱和人性密不可分。这也正是故事的亮点所在。
《环球人物》:从类型上来看,《妈阁是座城》不是会“爆”的电影。它虽然描写男女情感但不走浪漫或感人路线,虽然是现实题材但又没有很强的普遍性,同时带有明显的第一人称叙述。改编时要怎样处理这些问题?
李少红:这应该是近几十年来我们第一次拍澳门社会生活的电影。同时,本子又完全是女性视角,从头到尾都是梅晓鸥的思想变化,我们很难用一个客观的角度来拍。所以,要做到内心外化,就得对原著进行大量改编。剧本第一稿是严歌苓改的,因为她能把小说的精华提炼出来。第二稿是香港的陈文强改的,他增加了很多地域性的、语境上的修饰。最后是芦苇,一开始还怕他拒绝参与这么女性化的题材,幸好他对小说很认可。芦苇给小说中的时间点都找到了和时代呼应的落脚点,比如2003年非典时澳门没有发现疫情,导致很多人滞留在这个避风港,因此染上赌瘾。包括之后反腐带来的变化,看起来更有历史格局一些,也让观众更有代入感。
《环球人物》:3位主演一开始有点出人意料,为什么选择了白百何、吴刚和黄觉?
李少红:白百何我跟她混了一年才确定的。挺喜欢她的,很真实,没有任何包袱,也挺个性的,她就是能有感而发的演员,能把角色变成自己。
吴刚让我意外。他饰演名校毕业的凤凰男,是个地产大亨,结果赌到身败名裂。一开始我有顾虑,因为他正面形象太多,尤其《人民的名义》后,我觉得他就是正义的化身。但后来我仔细分析这个角色,其实是近几十年中很典型的某种企业家形象,跟我差不多年纪,也是“文革”后上大学,可能当过公务员,上世纪80年代初下海经商,去深圳做了房地产……这样看,吴刚身上有那种色彩,那种经历感和气质。
很多人觉得黄觉不像小说中的雕塑家形象,但我们刻板印象里的雕塑家可能是被文艺化的,我认识很多雕塑家更像工匠,身上有泥土和金属的味道。我看黄觉的手指,和我认识的一个雕塑家一模一样。
《环球人物》:梅晓欧身为叠码仔,不断带人进赌场,亲眼看着那些男人覆灭,但最后又散尽千金去解救他们,这种复杂的心理很多人不解,还有人说梅晓欧是“圣母”,觉得她的行为莫名其妙。
李少红:她不是莫名其妙的,只能说是女性特有的气质。一般来说,女人非常感性,她习惯用感性去认识和判断世界。很多男人不理解,但我觉得这恰恰是一个很女人的思维和逻辑,对于伤害她的男人,女人是可以报复心和怜悯心并存的。我听过一些人说这片子“白莲花”“玛丽苏”“圣母”,其实就是说有点女性主义,女性至上。仔细想想,这也没什么错误。
台下一片嘘声,因為没想到这是女导演拍的
《妈阁是座城》中,最令李少红难忘的一幕,来自“难搞”的白百何。电影结尾,梅晓欧与艺术家史奇澜有一出分手戏。梅晓欧带史奇澜进赌场,看着他堕落,之后又去解救他,中间还介入其婚姻……照着最初的本子,这种复杂的情绪到分手时最好是一吻泯恩仇,但白百何怎么也做不到,她觉得此情此景中是怎么也吻不下去的。两人僵持许久,最后白百何突然说:“好了导演,我知道怎么演了。”
两分钟后,李少红喊开始,白百何一口咬在黄觉(史奇澜扮演者)肩膀上,黄觉痛得大声叫出来,全场惊默。那个瞬间,李少红既在白百何身上看到了梅晓欧的决绝,也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就是那一股劲儿。”用当下最流行的词儿来形容,“刚!”
《环球人物》:很多人印象中的李少红,也是个“难搞”的导演,您究竟是怎样的性格?
李少红:我是巨蟹座,属羊,属于很喜欢创作的人。如果不让我创作,只是让我活着,那我可能活不下去。难搞,可能是因为我很喜欢我的工作吧。
《环球人物》:您的早期电影,也很难让人相信出自女导演之手,现在的人可能会称之为“重口味”。
李少紅:可能性格里还是有叛逆的成分。我1982年大学毕业分到北影厂,1988年才真正当上导演。第一部片子是《银蛇谋杀案》,是北影厂给的任务。那不是我想拍的,我想拍的是文艺片啊!可领导说:“不拍就没有片子给你。”我只能坐在厂里哭,后来田壮壮过来安慰我,说不应该反感,而该庆幸,如果拍好了,这就是北影导演的入场券。想想有道理,那就赌一把呗。不是让我拍商业片吗?我就按文艺片的方式拍,把本子改得更人性化、更特别。用贾宏声做主演,一个反常规的、边缘化的文艺青年形象,这在银幕上从未见过。最后片子效果非常好,是当年北影最卖钱的。
可惜,片子拍完没多久就在全国电影会议上被批评了,说有18处凶残镜头。在会上我上台发言,结果观众在下面一片嘘声,我还以为自己穿得不得体,后来才知道,他们没想到这么狠的片子竟然是个女人拍的。
《妈阁是座城》中,白百何饰演叠码仔梅晓鸥,吴刚饰演房产大亨段凯文。
《环球人物》:《银蛇谋杀案》之后是《血色清晨》,这部片子的命运也很曲折。
李少红:对,那部电影像我的初恋,特别疯狂,付出了巨大情感。我们把马尔克斯的小说改成中国农村的故事,在既定文本内加入很多思考。那个时候在农村拍戏,没有对讲机,设备简陋,还得自己搭个高台把俩女演员弄到崖洞里。结果她们进去了,高台塌了,她们在里面待了两小时,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今天再说起这些,还是觉得很辛苦,但更多的是幸福。这片子因为涉及农村的“换亲”,国内没有大范围公映,1991年时允许去参加国际电影节,拿了个大奖,我因此在国际上获得认可。
《环球人物》:今年北京电影节上,中国电影资料馆展映了该片的修复版,您是怎样想到这个修复计划的?
李少红:很多年前,有个影院做过一次放映,当时我和先生去看,坐满了人,心里很感动。只是片子质量不好,银幕上的颜色跟烤地瓜似的,放映结束后我们一个劲和观众解释,原片不是这样的。所以2016年,我们跟电影资料馆一起,按照年代开始修复经典电影,像故宫一样。不只是我,我们安排了导演协会所有导演挪出时间去修复自己的电影,因为我知道那个就是最初的动力,是最热情的起点。很重要。
今天的女导演,比当年困难
李少红说,她是一直喜欢和生活赌的人。14岁,她有了个弟弟,突然觉得父母不爱自己了,于是离家出走,坐上火车就去当了兵;23岁,只读过小学六年级的她看到人民日报广告栏写着北京电影学院招生,毫不犹豫离开了南京部队医院,“想着不管什么大学,能读就行”;年过四十,凭借《红粉》拿下柏林电影节银熊奖的她突然遇上行业改革,决定从电视剧重新开始,没想到由此缔造了经典的《大明宫词》;9年前,新《红楼梦》轰轰烈烈开播,各种声音扑面而来。
当时,面对犀利媒体,李少红回应:“我知道拍《红楼梦》是自投罗网,但我不怕身败名裂。”
《环球人物》:很多人说女性导演的地位越来越高了,现在是女性导演创作最好的时机,您怎么看?
李少红:其实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女导演比现在多得多。那个时候我们的行业还没有体制改革,光是北影厂就有20多个女导演,全国加起来得有200多个。1995年后行业改革,没有了导演室,所有演员、导演、创作人员被放在一个艺术中心,自己想办法找钱拍戏。那段时间像导演的重新创业期,很多女导演流失。别说女导演,男导演都很困难。学校可从没教我们怎么找钱啊!不过,正因为改革,我们很多人不得不两栖发展,又拍电影又拍电视剧,反而又带动了电视剧的发展。
《环球人物》:您也是在那时拍出了《大明宫词》。
李少红:大概1996年,我开始拍摄电视剧。我的文化水平不高,刚开始写武则天,很难找到切入点,而且前有刘晓庆珠玉在先,压力很大。后来我想通了,自己的感受才最重要,从一个女性的角度讲故事,从一个女性的审美拍画面,这是我的优势。我就买了整整两箱书回家,有《资治通鉴》《新唐书》,还有一些传记和小说,每天翻。那时候我们的确很认真,叶锦添的服装、编剧郑重的台词,每个画面都十分讲究,我们都怀着要把一个产品做成作品甚至艺术品的心情在创作。
电视剧《大明宫词》剧照,2000年在央视播出后引发巨大关注。
电视剧《橘子红了》海报,该剧为李少红代表作之一。
现在,我看到“哔哩哔哩”上还会有人把电视剧画面截图,一帧帧剪成小片;每年情人节还会有人给我发主题曲《长相守》;元宵节时,网络上还在刷屏太平与薛绍初遇的片段,都会觉得欣慰。真正美的东西,不论何时,不论对什么年纪的人,都是美的。如果说我们做了什么重要的事,我觉得就是把审美灌输到了电视剧里。
《环球人物》:从第一部作品开始,您就经常受到争议,面对这些质疑的声音,自己会抱着怎样的态度?
李少红:外界对我的评价我都知道,但我觉得每个人经历不一样,感悟不一样。评价并不影响创作本身,这不是竞技游戏。当然,我也在生活中不断正视自己,然后归零。每次结束一个作品开始新作品,我都是从零开始,都得重新学习。我希望不论别人怎么说,至少我自己能保持创作的冲动,一直去感受拍电影的魅力。
李少红1955年出生于江苏,1982年毕业于北京电影学院。1988年因执导电影《银蛇谋杀案》受到关注,1995年凭《红粉》获柏林电影节银熊奖,代表作有《大明宫词》《橘子红了》《恋爱中的宝贝》等影视作品。2019年6月,其新作《妈阁是座城》上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