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虫难”循环

何夕

上

公元2060年

何百夕教授在弥留之际，皱纹密布的脸上一直漾着某种奇怪的笑容，看上去让人微微有些不安，同时也使人无法想象这会是一张垂死者的脸。没有人知道这种笑容到底意味着什么，除了何百夕教授自己。现在，何百夕教授的思想早已飘出了这间笼罩着死亡气息的病房。不管怎样，何百夕教授想，我终于战胜了那个东西，尽管拖了差不多60年，接近我一生的时间，但是我最终成了胜利者。这样想着的时候，何百夕教授的心里充满了宁静。

公元2060年7月12日的某一个时刻，20世纪计算机“千年虫”问题的主要解决者之一何百夕教授离开了这个多姿多彩的世界。何百夕教授从20世纪90年代开始和这个对手较量，他经历了这个过程中的几乎每一场战役，采用过几乎所有可行的办法，直到最近，差不多在离他生命终结不到半年的时候，才取得了彻底的胜利。

当年在21世纪的曙光开始显露的时候，人们突然发现，公元2000年的到来之日就是所有计算机的计时混乱之时。由于计算机普遍采用两位数表示日期中的年份，因此将无法区分公元2000年和公元1900年。究竟是谁在计算机发展的早期采用了这种有缺陷的日期表示法已经无从查证，实际上就算查出来也没有什么意义。因为不管是某个人还是某个团体造成了这个后果，他（们）都不会是出于恶意，而只是为了节约一点点在那个时代可称得上宝贵的存储设备。

在公元2000年的时候，人们普遍都把这个问题称作“千年虫”，但何百夕教授知道这样的说法是不准确的，因为问题的实质是当年份的后两位从99变成100的时候出现了混乱，所以准确的说法应当是“百年虫”。公元2000年不过正好同时是100和1000的倍数，而问题的真正原因是不应该被混淆的。

从20世纪90年代起，“千年虫”的解决开始被大规模地提上议事日程，并出现了各种各样的解决方法。如果不是这个问题的出现，何百夕教授的一生可能会是另外一副完全不同的模样。

但是“千年虫”改变了一切，这个现实的巨大威胁使众多的研究机构和众多像何百夕教授一样的人员投入了这场规模宏大的战役之中。当然，这本身也是谋生的需要。当何百夕教授与新世纪到来的钟点一路赛跑着工作的时候，他总在想，为什么非要等到现在才想到要解决“千年虫”？实际上可以提早解决这个问题，而且由于以前的计算机应用范围很小，所以解决这一问题的成本和风险都远远低于现在。但何百夕教授立刻就想清楚了这个问题的原因所在，在大多数情况下，人们都会觉得一切问题可以在未來得到很好的解决，即便是何百夕教授自己也是等到现在才真正感到这是一个问题。

当年在解决“千年虫”的方案里有一种“推迟方案”，意思是对某些暂时没有把握解决或者是特别需要慎重对待的系统可以采取将系统时间拨后一段的方法。比如说把99年拨成79年，这样就意味着这个系统的“千年虫”问题将推迟20年发作，未来的人们可以凭借届时更为先进的科技手段来解决这个问题。为了不让这种方法被滥用，相关组织规定，拨后的时间量最多不得超过60年。但是现在这一切终于都成了过去，何百夕教授用自己近一生的努力最终解决了这个问题。随着公元2060年1月1日“世界千年虫问题协会”的秘书长何百夕教授亲手把世界上最后一套拨后了60年时间的计算机系统的时间格式，从两位数年份成功升级到了四位数年份，一切都变成了历史。

…………

小小的病房里所有的声音都戛然而止，任谁都看得见何百夕教授终于去了他不得不去的那个世界，但是直到现在也没有人想得清楚何百夕教授脸上那古怪的笑容到底意味着什么。过了一会儿，人们开始轻松地谈话，舒缓着过于沉闷的气氛。医生走到何百夕教授的床前，准备把他搬到太平间去。

但一声尖叫打破了平静的氛围，脸色煞白的女护士惊恐万状地指着何百夕教授的脸，嘴角哆嗦着说不出话来。人们悚然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不知在什么时候何百夕教授的眼睛突然睁开了，恐惧地盯着病房的角落，仿佛那里有什么可怕的东西。何百夕教授的嘴大张着，似乎想要告诉人们什么事情。先前脸上那种至死犹存的奇怪笑容也突然消失不见了，代之以一种绝望般的神情。人们顺着何百夕教授的目光看过去，那里空空如也，除了一道惨白的墙之外，没有别的任何东西。

何百夕教授的奇异死状带给人们的不解之谜很快就被淡忘了，但他作为20世纪“千年虫”问题主要解决者之一的功勋却载入了史册。不过，很久以后仍然有少数好事者在探讨到底是什么让何百夕教授死前那样惊恐，他们围绕这个问题写出了不少有趣的专题文章，他们觉得这个问题真是让人着迷。有人说何百夕教授大概是看到了死神，有人说何百夕教授是看见了他认为不可能出现的东西。但不管怎么说，能够让何百夕教授临死前露出那样神情的事情一定不会是小事情，他一定是想起了什么问题。

当然，猜测归猜测，何百夕教授到底看到了什么东西只有他自己知道，可惜他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下

公元10060年

何万夕教授在弥留之际，皱纹密布的脸上一直漾着某种奇怪的笑容，看上去让人微微有些不安，同时也使人无法想象这会是一张垂死者的脸。没有人知道这种笑容到底意味着什么，除了何万夕教授自己。现在，何万夕教授的思想早已飘出了这间笼罩着死亡气息的病房。不管怎样，何万夕教授想，我终于战胜了那个东西，尽管拖了差不多60年，接近我一生的时间，但是我最终成了胜利者。这样想着的时候，何万夕教授的心里充满了宁静。

公元10060年7月12日的某一个时刻，100世纪计算机“万年虫”问题的最终解决者何万夕教授离开了这个多姿多彩的世界。何万夕教授从公元100世纪90年代开始和这个对手较量，他经历了这个过程中的几乎每一场战役，采用过几乎所有可行的办法，直到最近，差不多在离他生命终结不到半年的时候，才取得了彻底的胜利。

当年在101世纪的曙光开始显露的时候，人们突然发现，公元10000年的到来之日就是所有计算机的计时混乱之时。由于普遍采用四位数表示日期中的年份，因此计算机将无法区分公元10000年和公元0年。这个情形类似于公元20世纪末时的计算机“千年虫”问题，但由于当今世界对计算机的应用和依赖程度远胜于当年，这个问题的解决难度及可能造成的恶果远远超过了当初的“千年虫”。

最起码，当年的人们都还不是计算人。所谓计算人是指通过生物计算机技术对人类的大脑进行改造，在保留自身生物性的基础上具备了计算机的强大功能的人类。现在每一个小孩从出生之时起就接受了计算人改造手术，其导致的结果是他们刚一出世即具备了相当渊博的知识，以及无比强大的计算能力。当然，与此相对应的是一旦计算机系统出现故障，所带来的后果将是灾难性的。当年“千年虫”发作最多不过是所有的计算机系统失常，而如果现在“万年虫”发作的话，所有人的大脑都将失常，换言之，公元101世纪的世界将可能是一所无人可以幸免的巨大的疯人院。

究竟是谁在计算机发展的早期采用了这种有缺陷的日期表示法已经无从查证，实际上就算查出来也没有什么意义。因为不管是某个人还是某个团体造成了这个后果，他（们）都不会是出于恶意。如果硬要追究的话，会发现实际上正是“千年虫”的解决者们导致了“万年虫”，因为正是他们为了解决“千年虫”问题而把计算机时间系统的年份变成了四位。当年究竟有没有人想到过这种解决办法的缺陷已经不得而知，但在何万夕教授看来，肯定是有人想到过的。

何万夕教授为了解决“万年虫”问题收集过许多关于“千年虫”问题的资料，里面提到了当年最著名的“千年虫”问题专家何百夕教授的生平，包括他奇异的死状给世人留下的不解之谜。当何万夕教授读到这一段的时候，他几乎立刻就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当年何百夕教授在临死之前想到并令他死不瞑目的东西无疑正是何万夕教授一生的死对头—“万年虫”。

从公元100世纪90年代起，“万年虫”的解决开始被大规模地提上议事日程，并出现了各种各样的解决方法。如果不是这个问题的出现，何万夕教授的一生可能会是另外一副完全不同的模样。

但是“万年虫”改变了一切，这个现实的巨大威胁使众多的研究机构和众多像何万夕教授一样的人员投入了这场规模宏大的战役之中。当然，这本身也是谋生的需要。当何万夕教授与新世纪到来的钟点一路赛跑着工作的时候，他总在想，为什么非要等到现在才想到要解决“万年虫”？实际上在何百夕教授的那个年代也可以提早解决这个问题，而且由于当时的计算机应用范围很小，所以解决这一问题的成本和风险都远远低于现在。但何万夕教授立刻就想清楚了产生这个问题的原因所在，在大多数情况下人们都愿意把明天想象得比今天好，以为一切问题都可以在明天得到更好的解决，也许这正是人类自身最大的悲剧。

当年在解决“万年虫”的方案里有一种“推迟方案”，意思是对某些暂时没有把握解决或者是特别需要慎重对待的系统可以采取将系统时间拨后一段的方法。比如说把9999年拨成9979年，这样就意味着这个系统的“万年虫”问题将推迟20年发作，未来的人们可以凭借届时更为先进的科技手段来解决这个问题。为了不让这种方法被滥用，相关组织规定，拨后的时间量最多不得超过60年。但是现在这一切终于都成了过去，何万夕教授用自己近一生的努力最终解决了这个问题。随着公元10060年1月1日“世界万年虫问题协会”的秘书长何万夕教授亲手把世界上最后一套拨后了60年时间的计算机系统的时间格式，从四位数年份成功升级为一个整数年份时，这一切都变成了历史。当年“千年虫”的解决者们犯下的错误之一是沿用了老的日期变量形式，即把日期的年月日用一个变量来表示。而现在采取的办法是把计算机日期系统的年份部分，单独用一个整数来表示，这就从根本上解决了问题。

…………

小小的病房里所有的声音都戛然而止，任谁都看得见何万夕教授终于去了他不得不去的那个世界，但是直到现在也没有人想得清楚何万夕教授脸上那古怪的笑容到底意味着什么。过了一会儿，人们开始轻松地谈话，舒缓着过于沉闷的气氛。医生走到何万夕教授的床前，准备把他搬到太平间去。

但一声尖叫打破了平静的氛围，脸色煞白的女護士惊恐万状地指着何万夕教授的脸，嘴角哆嗦着说不出话来。人们悚然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不知在什么时候何万夕教授的眼睛突然睁开了，恐惧地盯着病房的角落，仿佛那里有什么可怕的东西。何万夕教授的嘴大张着，似乎想要告诉人们什么事情。先前脸上那种至死犹存的奇怪笑容也突然消失不见了，代之以一种绝望般的神情。人们顺着何万夕教授的目光看过去，那里空空如也，除了一道惨白的墙之外，没有别的任何东西。

何万夕教授的奇异死状带给人们的不解之谜很快就被淡忘了，但他作为100世纪“万年虫”问题解决者的功勋却载入了史册。不过，很久以后仍然有少数好事者在探讨到底是什么让何万夕教授死前那样惊恐，他们围绕这个问题写出了不少有趣的专题文章，他们觉得这个问题真是让人着迷。有人说何万夕教授大概是看到了死神，有人说何万夕教授是看见了他认为不可能出现的东西。但不管怎么说，能够让何万夕教授临死前露出那样神情的事情一定不会是小事情，他一定是想起了什么问题。

当然，猜测归猜测，何万夕教授到底看到了什么东西只有他自己知道，可惜他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本文节选自何夕《祸害万年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