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家死亡体验馆为自己送葬
2019-08-08王霜霜
王霜霜
“死亡和人生的每个阶段都息息相关。正是我们没有死亡教育,才导致现实很多界限反而是不清晰的。很多家庭和个人正是做不到这一点,导致了悲剧的发生。”
阿牛是带着愤恨离开的,他不明白为什么是他。当站在无常之门前,这种愤恨立刻转变成了恐惧,他听到呼啸的风声向他耳边袭来,这股风的力量很大,有种要把人拽入黑暗深处的感觉。“嘭”一声,门关上了,声音消失了,世界一片漆黑。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和彷徨,阿牛在原地停顿了一会儿,吸了口气,开始顺着两边的墙慢慢往前摸。
穿过漆黑的通道,再抬头时,已经是满天“星光”,角落不时有婴孩的笑声传来,他瞬间感到内心像受到洗礼般纯净,仿佛进入了伊甸园。顺着文字的指示,他躺在了一条传送带上,背后凉凉的,他紧张地紧闭双眼。等睁眼时,自己已经躺在一个“焚化炉”里了。看着四周炙热的火焰,他并不觉得害怕,反而觉得身体暖暖的。一会儿,火焰转换成了旋转的星空,阿牛感觉自己好像在宇宙中飘荡,他舒服地闭上了眼睛,等待在下一场醒来……
“醒来”是上海的一家死亡体验馆,由黄卫平、丁锐、何一禾三人合伙创办,2016年清明节正式开业。在这里,活人花上444元,就可以体验一次“死亡”。开馆三年,“醒来”“烧”了7000多位体验者。有癌症患者来这里预演死亡后崩溃大哭;有被性侵者、被抑郁症母亲扔下楼的孩子把平时不敢示人的秘密安放在了这里;也有人只是把它当作一个“鬼屋”,想在这里找把刺激。但马上,死亡体验馆也要面临死亡,“醒来”在今年清明节将永久关闭。
无处谈论的死亡
黄卫平一直想找个可以正经谈论死亡的地儿。2008年,他从汶川地震灾区做志愿者回来,和朋友成立了一家叫做“手牵手生命关爱发展中心”的公益组织,为寿命在6个月之内的末期癌症患者提供临终关怀服务。在常年与濒死病人及其家属打交道的过程中,他发现,多数中国人并不会面对死亡。
在医院的安宁病房里,常有这样一个景象,病人浑身插着管昏迷在床上,家属围在旁边,满脸的凝重和焦虑,“也不知道该干什么好”。“你就看家属跟病床的距离就明白,很少人敢于参与到你亲人的死亡中,”黄卫平说,“你知道吗?就这个画面很有意思,病人就躺在那里,其实你什么也不用说,就陪在他边上,握着他的手坐着就好了,但大家都在做一些和病人毫不相关的事情。他们说的是你的事,但好像一切又与你无关。”
在黄卫平看来,在一个人生命的最后关头,家属几乎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现实问题的处理上,生命指标多少?还有没有希望?是不是该准备后事了?葬礼要邀请哪些亲戚?甚至病床前充斥着各种算计,兄弟姐妹因为争家产打架、打病人的都有。很少会有人和自己的亲人做一个正式的告别。
而当生命被预告进入倒计时,就意味着人之后会不断地失去自我做主的能力。当你失去意识了,要不要插管?挂不挂呼吸机?你都做不了主。“中国人常说死者为大,但真正在最后关头,有几个决定是真正贯彻当事人意愿的?”黄卫平问道。
对死亡的恐惧,让我们习惯了像鸵鸟一样把头埋在沙子里,假装它是一件很遥远,甚至不存在的事情。之前,黄卫平以为在医院天天见生死的环境下,医生对死亡的认知会更深刻一些,但在接触之后,发现也并非如此。“医生只是在处理身体方面的经验多,在心理和精神层面的建设同样是不够的,包括殡葬领域,做业务的人也从来不跑停尸房。”
这种过度禁忌化、避讳的后果是,当我们真正面对死亡时,缺乏应对的经验。当一个临终的人起“我不行了”“看来这回是躲不过去了”这样的话头时,我们只能用“你别瞎想了,好好听医生的”等这类话强行给他封住。“因为你自己没做好准备,不知道如何去接。”黄卫平说。人在临死之前,总希望整理下自己的人生,给自己的精神做一次安顿。但据黄卫平接触临终病人的经验来看,很多人在临终前其实是找不到一个人探讨这些问题的。
临终关怀的目的之一是安顿人的精神。但在实际的工作开展中,黄卫平发现这并不是一件易事,“一个人临终的时刻,无论是当事人还是家属已经压力山大了,我们的介入变得非常困难”。
于是,2012年,黃卫平和一起做临终关怀服务的朋友丁锐商量“不如把生死教育前置”,设置一个生命教育理念的产品,让人在还没有死亡威胁的时候,就开始对死亡的思考和探讨。
花钱来“死”的那些人
“醒来”藏在上海普育西路公益新天地园区的最深处,穿越一幢幢民国式样的二层小砖楼,找到“醒来”,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块黑板,上面写着一道填空题:Before I die I want to……
很多体验者在后方横线处填上自己的答案。有的人的回答现实且具体:“吃很多好吃的”,“找到爱的人,有完满的性生活”;有的人回答终极且抽象:“找到真正的我自己”,“遇见自己更完整的真实”;也有情侣在上面秀恩爱……只是三年的时光流转,这些心愿也多已痕迹模糊。
阿牛第一次去“醒来”是在2016年,当时他已经工作了七八年,但却一直没找到自己的方向,每天都觉得“很不开心”“很累”,内心有很多困惑也不知道和谁交流。“别人不感兴趣,自己也不敢说。不像在‘醒来,只要你敢想敢说,都会有人接招。但在现实生活中,有时,你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往往会招来别人的白眼。”
“醒来”死亡体验馆由10个空间组成,每场死亡体验游戏有12个参与者,“生花”空间是游戏的主区域,参与者会在这里玩一个社会心理游戏,类似于“狼人杀”,每轮投“死”一名同伴,被淘汰者要被送进模拟死亡的环节:进入“无常之门”,穿过象征阴间的“彼岸”空间,通过传送带进入一个模拟的“焚化炉”,最后体验者将在一个形如子宫的纯白通道里醒来,迎来“新生”。
阿牛还记得自己是在恋爱那一题被场上的人投出局的。这一轮的题目:“当你28岁时,有一个和你相恋七八年之久的恋人,当两个人决定了要举办婚礼,走入婚姻,在婚礼的前期发现对方是艾滋病毒携带者,这时候选择是坚持下去还是放弃婚礼、从长计议?”社会心理游戏的12道题目根据人不同阶段面临的人生考验来设计,包括亲情、爱情、友情、权力、孤独等,当作一个人一生的预演。在阿牛玩的这一局中,剩在场上的九个人,三个人选择了“坚持”,六个人选择了“放弃”。但选择了“坚持”的阿牛,却被投为“最口不对心的人”,被送到了无常之门。
在最初设计死亡体验馆的时候,黄卫平和丁锐考虑往物理刺激方向走,利用声光电让人的五感极大化,让体验馆和死亡议题产生关系。为此,他们还拉过棺材给别人躺,但发现最后就变成一个搞笑的行为艺术或者自拍游戏,根本不产生任何反思。直到2015年,另一个合伙人何一禾的加入,提出了这个心理游戏的概念。
这个游戏没有攻略,甚至无规律可言,只要多数人看你不顺眼,就可以把你投出去。大部分人在这一环节,都会产生巨大的心理落差。
张曜是一个心理咨询师,他过段时间,就会来“杀”一盘。他把这看作一个整理自我的仪式,“人在一个阶段,就想要去通过什么方式,把自己探一探、推一推”。他认为这个游戏就像是在照镜子,通过每个在场人的眼睛,在与他们不同价值观念的碰撞中,你可以看到一个平时隐藏起来或者没意识到的自我。
“这个心理游戏的核心是拉大家一起来产生怀疑,至少先怀疑下你自己原来坚持的东西。”黄卫平认为,死亡最后那一下并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我们要借用死亡这个命题去叩问生命的意义,“我们如何生?”
不存在好的“死”法
“醒来”死亡体验馆开业后,很快国内外各大媒体都来了,“醒来”的预约一度一票难求,甚至还出现了黄牛票,但是随着媒体热点的冷却,其销售额出现了断崖式的下降。
“它的盈利空间已经被框死了,因为场地和体验时长的问题,你一天只能接两场、24个人,也不可能场场都满。加上淡旺季严重,有时候,体验者爆满,有时候,一周也没什么人来。”黄卫平说,他和另外两位合伙人起投了400万进去,从前两年的运营状况看,这个钱差不多就等于“打水漂”。
除了经营问题,“醒来”也面临着些误解和争议。刚开馆的时候,很多人以为他们这是一个鬼屋游戏,很多人抱着玩玩的态度过来,丁锐还因此和体验者发生过不愉快,刚开始是他做心理游戏环节的主持人,但干了一段时间,就觉得自己太累了,撑不下去了,交给了三七。有体验者来过他们馆之后,回去很生气,觉得他们“没有服务”;还有体验者因为在游戏中被投了出去,投诉他们“三观不正”。
“我们是个工具,这个工具到底能为你思考死亡提供多大的作用,完全取决于你怎么使用这个工具。你不使用它,希望工具自动给你‘马杀鸡,这个从根本上就不成立。”黄卫平说。
由于现代人对健康、死亡的焦虑与日俱增,死亡教育因此也日渐成为热门话题。但黄卫平发现,现在有一个趋势是“我们对死亡的讨论有种向功能化发展的趋向”,就是大家都在研究如何处理死亡,我如何才能更加体面、坦然地离开这个世界。
事实上,这只是活人的一厢情愿,因为死亡不会按照你想的来。黄卫平说:“不到最后一步,你所有的想法都是没有经过验证,甚至是錯的。可能现在喊得最凶的不要插管的那些人,最后想尽办法都要活下去。”
完全克服对死亡的恐惧,接纳死亡,事实上也难以实现。因此,死亡教育的目的归根究底是以死拷问生,以死亡这个命题来叩问我们“为什么活着”这件事,而不是我们怎么样才能“死”得更好。
现在回头看,黄卫平认为“醒来”的模式似乎有点超前了,或许现在或者再晚几年,它会有不同的市场境遇,但是他们也并不觉得后悔:“你不用超前的方式的话,大家也不会重视这个事情。我们也算是对这个领域贡献了一点探索价值。”
最后几天,“醒来”每天的预约又爆满了。他们本来想以一个特别的方式给“醒来”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于是,想在网上招募12个绝症患者,在清明节那天给“醒来”举办一个葬礼,但招募进展并不理想。3月24日,黄卫平接受采访时透露,总共只有七八个人报名,他们还想在此之前,和人见上一面,聊一聊,但回复的人更少了。
他们并没有预备方案。黄卫平说,“这就跟人临终一样,死之前想象了很多,等到快没力气了,就想着不难受就行了,也没有这么多的心愿和纠结。到时候,我们自己一起吃个火锅也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