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科院物理所玩科普的年轻人
2019-08-08赵蕾
赵蕾
“手机爆炸和什么有关?”“小飞象的耳朵要多大才能飞起来?”“方便面为什么是弯的而不是直的?”……
你偶尔管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开始“胡思乱想”,又无法从《十万个为什么》和百度搜索中找到确切答案,你像处理不成型的文案一样,把零碎的疑问丢到电脑的回收站里,甚至提不起劲去清空它们。
在互联网的信息洪流中,一群年轻人把这堆看似无聊的问题一个个捡回来,以科学之名寻找答案,复原好奇的记忆碎片,直到你脑海中的问号再次喷涌而出。
他们是在中国科学院物理研究所攻读博士学位的研究生,平均年龄25岁。在“中科院物理所”这个微信公号平台,这些幕后的科研工作者第一次站到台前,将科普纳入自己的工作范围。
从2016年4月起,3年中,他们收到78万粉丝的25957个问题,累计解答了1200个与物理相关的疑惑。问答专栏只是传播科学的渠道之一,做实验、讲段子、开直播……他们尝试用所有最流行的新媒体解释科学,向大众传递“科学也可以很有趣,很好玩”的理念。
他们称之为一场科普“革命”。
“我们要培养中国物理的未来”
“科研工作者平时都在干什么呢?泡实验室?还是45度仰望天空?”这是一个网友在中科院物理所公号后台的留言。
虽然这不是个有关科学的疑问,但问答群里的同学们觉得还是有必要“科普”一下,一个人这么回复:“做实验,写代码,推公式,买仪器,搭仪器,申报仪器,报账,上课,讨论,辅导学生,参加组会和学术会议,访问交流,申请基金,搜文章,看文章,写文章,投文章……”
这是博士后李治林近8年的日常。早晨八九点到纳米物理与器件实验室,头埋进二三十平米的仪器里观测拓扑材料的晶体生长,同步查阅文献、调试程序和记录实验数据,再将各项影响晶体生长的因素进行编程分析,除去在食堂吃饭那会功夫,李治林通常要待到夜里10点左右。
在外人看来,这个拥有14名院士和568个研究项目的地方是物理学的前沿圣地。李治林习惯于三点一线的日常,和这里的多数人一样,除了献身于科研事业,没有其他嗜好和专长,也没想过自己还能做点别的。
另类的故事始于成蒙的偶然邀约。
2014年11月,成蒙博士毕业留所进入管理部门,第一个任务就是创建和维护研究所的微信公众号。
此时微信公众号已发布两年,成蒙观察到,高校和科研机构成立公号的数量屈指可数,内容主要以招生、政务信息和科研成果等为主,阅读量维持在三五千。
物理所在专业领域的名声不需靠公号内容评判,教授和专家的精力又集中于科研和学术,难有稳定的原创输出,成蒙思虑再三,决定学习今日头条对信息流分类导入、推荐的办法,将自己喜欢的物理类科普文章转载到物理所公号上,保证公号的日更运营。
持续一年的更新为公号带来10万粉丝,也带来意外的困扰。随着粉丝基数扩大,后台经常收到各种问题,“太阳为什么没有蒸发掉?”“网上说薛定谔的猫既死了又活着,那么薛定谔的猫到底在说什么?”“如何说服长辈电磁辐射无害?”……
“有些大家都好奇过,更多的提问完全‘意料不到,很奇妙”,成蒙特意做了份问卷调查,结果显示关注公号的人中70%以上是14至26岁的人。他寻思这些问题的转角可能是让更多年轻人喜爱科学的契机,如果没有反馈,这些问题只是昙花一现。
2015年底,物理所举办了第一届科普展品创意大赛,即用文字、实验、视频等方式展现自己的科学创意。在现场,正在读博的李治林展示让石墨薄片在磁场中悬浮起来,并用激光控制光照条件引起石墨运动的过程。这项名为 “带你悬浮带你飞”的作品获得一等奖。同时获奖的还有程嵩、周璋、容晓辉等人。
成蒙眼前一亮,“这几个师弟表达能力好,对科普也有热情,就想拉他们一起来公号上做科普。”
几个人都喜欢搞点“小发明”,也认可成蒙的点子,都爽快答应了。五个人几次商讨下来,便有了“问答”、“正经玩实验”和“线上科学日”三个专栏的雏形,即回答后台网友的科学问题、演示和讲解物理小实验、说明某个物理常识或现象,以及撰写物理学的发展和趣闻故事。
所里有些学者提出质疑,出书、开讲座、建科普基地是常规的科普操作,但微信公号多是碎片化内容,这像是中科院体系里的一个另类,似乎不符合物理所严肃、严谨的定位。
即使意见相左,所里仍以观望的态度给五人尝试的空间。“微信是信息社会的产物,受众面最广,要想做好传播,哪儿人多就要去哪,研究机构也不该把自己框住,有能力便要跳出来,适应新事物,勇于革自己的命。”成蒙和李治林阐述了坚持的理由。
如今,这个团队已扩充至四十多人,博士毕业的师兄多已离开物理所,研一研二的学生又竞聘、培训,接替老人的位置。成蒙和李治林作为元老,分别是团队的核心负责人和内容审核的把关人。
谈到为什么要做这件事,两人开玩笑说,“那咋办,不做了么,我们可要培养中国物理的未来呢!”
科学“应该让更多人知道”
1988年出生的成蒙是看着《人与自然》《十万个为什么》等长大的。初中时,他接触《时间简史》,被书里关于宇宙起源的故事吸引。
“你慢慢感受到两个毫不相关的事物可能有本质联系,很浪漫,”成蒙不认为如今学习、工作的内容和小时候的经历有必然联系,“但这终究会变成一种看待世界的方式,充满好奇,探索未知。”
五位团队核心成员每个人对科学都有一份难以名状的热忱。
“就像爱因斯坦所说,‘常识是人在18岁之前积累的偏见,现在我们不用等到18岁就开始修正它了。”王恩说。在北大本科部读物理系时,他曾看见教室里闯进 “民科”,挨个给学生塞传单,无非是制造永动机的图纸,驳倒爱因斯坦相对论的公式,还有编造的量子某某理论。他从不上前反駁,他理解解惑中收获的成就感,他只是猜测,如果每个人从小都能接受到良好的通识科普教育,是不是这样的人就少一些呢?
团队将对科普的热情落实到对网友疑问的回应,也有一些问题让他们哭笑不得。“如果地球上的植物都消失了,剩余的氧气可以让人类存活多久?”一位粉丝留言。
成蒙
“普通成人每分钟耗氧约250毫升,70亿人每分钟耗氧约25亿立方米……结论是大概能活四百多万年呢,加油喘吧!PS,这是小学数学题嘛,你们呀,就是不如物理君勤快。”
专栏编辑刘新豹负责收集问题和审核答案,他经常看到类似的生物、化学、数学题,这时候他倾向于用更有效更直观的公式和模型解释原理,“比如为什么铜金属导电,绝缘体不导电,用物理能带理论就能分析其电子状态和运动,答案一目了然。一个简单的公式忽然把应用中的大难题解决了,很美妙,应该让更多人知道。”
为别人做点什么
2019年3月27日晚8点,物理所正门砖红色大楼的125号实验室里,负责“正经玩”实验的两个女生已经在哔哩哔哩网站开启第二场直播。
这是物理所新开辟的科普平台,3月15日,第一个视频直播超导体的磁悬浮演示刚刚出炉便收获36.5万观看量。继中科院物理所公号用一年时间冲到10万粉丝后,4月5日,B站的粉丝也涨到了10.5万。
物理所的公号很少有爆款的科普文章,它具体从哪一天开始红起来的,已经无从考证。能看到的,就是他们从不断更,后台每天收到三四十个问题,原创科普文章平均阅读量三四万。
有贵州山区的小学生留言说每期问答都看,还和同学分享,有福州市的中学物理老师每周都带学生做“正经玩”的实验,还有大学生说以后要考进物理所,也要和这帮有趣的人一起搞科研。
物理所的刘广秀和纪宇时常焦虑,因为她们也是用笨方法考学的人,不管是做直播还是玩实验,现阶段还很难做到活学活用、触类旁通。每周六“正经玩”内容成功发送后,她们立刻回到各大网站,查找新的实验素材。
刘广秀和纪宇直播验电器测摩擦起电的实验
看到别人提问,“冰糖真的会发出蓝紫色光芒吗?”她们想亲自验证,买了一袋冰糖,通过摇、摔、磨,肉眼都看不清光,成蒙和李治林也参与协助,大家试了一个多小时,才发觉敲击冰糖时,晶体断裂的一瞬间有蓝光闪现。为了拍给受众看,成蒙用单反拍了很多张照片才抓取到两张有光的图。
大家没想到,实验发出去后,还有三五个粉丝回复了自己同步做实验的视频,虽然看不清,刘广秀却被陌生人鼓舞了。刚接手正经玩实验没多久,刘广秀曾在后台看到一位家长留言,说自己上小学的儿子很喜欢这个栏目,每期必看,最近做了几次实验投稿,因为做得不够好,没有被物理所公号采纳和展示,也拿不到物理所的纪念杯,整天闷闷不乐,能否请求物理所送孩子一个杯子,当作奖励。她立刻把礼物寄了过去。
“为别人做点什么”成了每个为公号答疑解惑的人心里的小火苗,刘新豹希望这里能发挥科普搜索的作用,李治林期待用有趣的实验和文章激发更多人的动手能力,而不是依赖套路和技巧被动学习,纪宇想掌握更多原创的好玩的实验,再“传道授业解惑”。
“也不是‘勾引谁一定要来物理所,只是想培养年轻人对科学真正的理解和兴趣,从而帮助他们更好地生活。”这是科普教育的意义,也是他们的初衷。
关心科普圈的人不难察觉到,近几年,大众对科学有了更多认知和兴趣,国内科普市场的需求随之不断增大,网络平台和科研机构的科普形式更多样,科普人员的数量不斷扩充。
在这帮做科普的年轻人的理想世界里,科研和科普是科学的两只脚,左右并行,相互促进。“现实情况是,迫于科研工作发论文、评职称和申请经费的硬性要求,多数科研工作者越往上走路越窄,很难分散出精力来玩科普”,这也是目前李治林面临的压力和挑战。
2010年诺贝尔奖物理学奖获得者Andre Geim是李治林时常向学弟学妹们提起的人物,2000年,Geim无意间发现了水的逆磁效应,为了更多的印证,他又随手往磁场中丢进一个青蛙,青蛙也悬浮在磁场中。这段实验之后被他写在诺贝尔奖获奖感言中,“磁悬浮的实验让人上瘾,更重要的是给我上了一课,那就是尝试和我们研究领域无关的方向也有可能产生有趣的结果。这段经历改变了我的研究风格,之后,我每周五晚都会尝试一些不合常规的实验。”
“我们说不定也在为未来的诺贝尔奖得主指路呢,”李治林莞尔。
(刘颖荐自《南方人物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