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头香
2019-08-07杨晓升
杨晓升
一
敬香,也称烧香。烧香中国人都不陌生,可芸芸众生、善男信女中,有几位能说清烧香的来历?
其实,我也说不清。尽管父亲和母亲此次派给我一项异常庄严、非完成不可的任务——帮他们回到湖南老家崀山烧香,可我对烧香仍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职业习惯促使我首先上网,查阅关于烧香的来龙去脉。作为社科院的一名研究员,数十年的工作使我养成了做什么都要先搞清楚事由、目的、方向和路径的习惯,尽管这一次并非我自愿,而是被我父母“胁迫”。
烧香,顾名思义,指在诸佛、菩萨、祖师像前燃烧各种香。又称“拈香”“捻香”“焚香”“炷香”,真实意义在于“以香达信”,人们通过香火表达对神灵的诚心,所谓“一柱真香通信去,上圣高真降福来”。
烧香的历史由来已久,现存文献《诗经》《尚书》已有记载,则其起源必早于诗书时代即西周。明周嘉胄《香乘》引丁谓《天香传》谓:“香之为用,从上古矣。所以奉神灵,可以达蠲洁。三代禋祀,首惟馨之荐,而沉水熏陆无闻也……”
烧香的确是中国民俗生活中的一件大事,具有广泛的普遍性,汉人烧香,少数民族绝大多数也烧香,从南到北,从东到西,几乎无处不烧。对祖宗要烧,对天地神佛各路仙家要烧;对动物要烧,对山川树木石头要烧;在庙里烧,在厕所也烧;过节要烧,平常也要烧;作为一种生活情调要烧,所谓对月焚香,对花焚香,对美人焚香,雅而韵,妙不可言;作为一种门第身份要烧,所谓沉水熏陆,宴客斗香,以显豪奢;虔敬时要烧,有焚香弹琴,有焚香读书;肃杀时也要烧,辟邪祛妖,去秽除腥;有事要烧,无事也要烧,烧本身就是事,而且还会上瘾,称为“香癖”,就仿佛现代人的抽烟饮茶一样。
中国人烧香,通常会烧三根,意谓“天、地、人”三才。古代先贤认为,世间万物由“天、地、人”三才构成。“人”是万物之灵,只有顺应天地,自然流转,才能“神于天,圣于地”。所以,我们的祖先相信万物有灵,最原始的信仰是“天、地、人”,而不是什么道教或者佛法。
现如今,中国人烧香拜佛,大多是求人天福报,现世平安吉祥,发财健康等等,都是出于自私的愿望。其实,我也一样——不,是我父亲和我母亲也一样。
我自小生活在北京。我父亲是副部级官员,母亲是副局级,怎么说呢?反正在世人眼中,父亲怎么也算个高干吧?我自小生活的家庭,当然也算高干家庭了。父亲1951年出生于湖南崀山农村一个普通的农民家庭,那里虽地处深山老林、穷乡僻壤,但人杰地灵,香火旺盛,历史上出过南宋抗金名将杨再兴,清朝大臣刘长佑及其孙子、著名古典文学专家刘永济,历史学家蒋孟引,中科院院士刘敦桢,法学家李双元,实战武术大师蒋兆鸿等名流。我父亲虽不知名,也不显赫,但能从一个农民家庭到北京当副部级官员,大小也算个人物吧。因为自我记事起,父亲与老家就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老家各色各样的干部,大至县委书记、县长乃至副市长、市长,小至科局级的局长、科长,只要来北京开会或出差,几乎无一例外要来“拜见”父亲的。甚至到了后来,还有一些发了财的老板、富豪新贵,以前与父亲压根不认识,但不知怎么拐弯抹角,最终都到北京攀上我父亲这个当大官的老乡。当然,每逢老家来人,谁都不会空手而来,都是大包小包,甚至是大箱小箱,带的都是湖南老家各色各样的土特产,眼花缭乱,形形色色,应有尽有,反正每逢来人都将我家的客厅堆得像个杂货店。最初的时候,母亲都喜笑颜开,对客人送来的东西一一笑纳,可时间长了,东西多了,母亲的笑容渐渐变成了愁容,因为我们家人口不多,战斗力有限,那些土特产慢慢由宝贝变成了负担,除了刚送来时每人尝几口新鲜,大部分通通扔掉。以至于后来,父亲的老家每每来人,母亲都要对父亲约法三章,不让老乡带土特产上门了。用母亲的话说,那些所谓的土特产不值得几个钱,送上门来却大张旗鼓、兴师动众的,影响还不好,都拉倒吧。再说现如今哪儿买不到这些土特产啊,京东、天猫、淘宝上有的是,一下单很快就送来了,既方便又花不了几个钱,干吗要落下个收礼的坏名声?
别看工作上父亲和母亲相差两个行政级别,可在家里,母亲可是一言九鼎,管着父亲的,再说母亲说的往往确实在理,让父亲无可辩驳。于是,每逢家乡再要来人,父亲便传达母亲“圣旨”,不让人家带土特产上门。可问题是,人家千里迢迢从家乡来,又都有求于父亲,怎么好意思空手登门呢?
别急,人家自有办法,没准还从主人拒收家乡土特产的话语中听出了弦外之音,于是记不清起于何时,来我家找父亲的人不再大包小包的送什么土特产了,改送信封。所送的信封当然不是空的,里面装的是厚薄不一的人民币,用客人的话说:“不好意思,我们没带什么礼物,也不知部长到底需要什么,留点茶水费吧,需要什么部长您让家里人自己看着买吧。嘿嘿,嘿嘿……”对方毕恭毕敬,满脸讪笑,话却说得彬彬有礼,很有分寸。尽管每次父亲和母亲都会客套几句,意欲推辞,但明眼人都能看出那只是出于外交辞令,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最终,所有送来的信封都被一一“笑纳”了。至于每一个信封里面到底装了多少钱,只有我母亲知道。因为每次都是母亲一马当先如数收藏、也独自清点,信封里的秘密她是断不会告诉我的,至于她到底告诉父亲了没有,我也不得而知。反正这么多年了,父亲的客人络绎不绝,除了家乡人,更多的还有家乡之外的其他人,尤其是逢年过节,家里更是门庭若市,应接不暇。他们当中绝大多数都会留下信封的,而且大多数时候,那些留下的信封都装得鼓鼓囊囊,大有破肚而出的架势。以至于每每客人前脚一走,母亲后脚便急急忙忙将信封收起,又急急忙忙躲进卧室清点,仿佛清点慢了信封里的人民币真会溜走了似的。我曾几次提醒过母亲和父亲,说这信封不能收,父亲刚开始也认同我的意见,建议母亲不要再收,可母亲却不以为然,甚至是一脸不屑。母亲的理由是:如今是商品社会,你父亲老帮人办事,收点茶水费不算什么,那么多人来找他帮忙办事,总不能白帮呀,不说别的,光时间咱们就耗不起,何況你父亲确实也都帮人办成事了。
母亲说的也是事实。这么多年,父亲确实利用职位和权力,帮别人办了不少事。父亲帮人办的事,无非是提职提级,求医问药,孩子招生入学或找工作之类。大一点的事,是帮助人家找项目找资金,联系相关部委资金扶持或项目投资之类,反正几乎没有父亲办不成的事。要命的是,父亲素来热情好客,待人豪爽,对前来求助的人,无论是老乡、老同事还是老朋友,只要是过去有瓜葛的,或有瓜葛的旧交介绍来的,他几乎是有求必应。父亲这样做虽然也赢得不少称赞,树立起自己的口碑,却也给家里带来了不少麻烦,让我家变成了驻京办或招待所,三天两头就来客人,难得有消停安静的时候。正因如此,母亲时有抱怨,所以她理直气壮、来者不拒地收下客人送来的茶水费,也不是没有来由。尽管如此,母亲也并非心安理得、全无顾忌,尤其是当下全国反腐风声正紧,中央的“八项规定”像紧箍咒一样让不少干部战战兢兢,所以母亲也时常在家里烧香拜佛,祈求家人远离灾祸、幸福平安。母亲虽然出身名门,我姥爷也是京城的部级干部,但受父亲影响,母亲自打与父亲结婚起便对佛祖和神灵深信不疑,顶礼膜拜,虔诚至极。
父亲和母亲始终认为,父亲之所以能从一个农民家庭走进京城,奋斗到如今的副部级干部,除了他自己的努力,考上京城名校,毕业留在京城工作,以及后来我姥爷的适时扶持,更大的原因是我爷爷和奶奶不断为他烧香拜佛,保佑他平安健康、升官发财。因为父亲的家乡在湖南崀山,那里是全国著名的5A级景区,景区里有更著名的龙头香,崀山龙头香之灵验,让全国无数的善男信女趋之若鹜、不辞劳苦前来烧敬龙头香。我早就听父亲说过,自打他上学,爷爷每年都冒着危险亲自攀上陡峭的崀山八角寨主峰烧龙头香,为家人祈福,为儿子求前程保平安。幸运的是爷爷屡试不爽,每年的付出都为家人换来平安和幸福,尤其是让儿子从偏僻的崀山瑶寨考上北京名牌大学,毕业后还留在京城的部委工作,且顺风顺水,从最初的办事员一路升至后来的副部长,可谓官运亨通平步青云,这可是我家祖祖辈辈做梦都不敢想的。正因如此,无论是爷爷奶奶还是我父亲母亲,对佛祖和神灵的巨大恩威都笃信不疑,因而也更加虔诚、顶礼膜拜。
父亲是爷爷家的独苗,他没有其他的兄弟姐妹。按说,父亲在京城立足之后,理应将爷爷奶奶接到北京一起生活,共享天伦之乐。可为了方便每年在家乡为家人、尤其是为父亲烧龙头香,爷爷奶奶只是偶尔被我们接到北京小住,更多的时候则是留在家乡,守护佛祖与神灵。可在去年,原本身体硬朗的爷爷却突发心梗去世,孤独年迈的奶奶被我们接到北京,总算与我们一家团聚了。老家已经没有我们的任何亲人,照说烧龙头香的传统在我家该宣告结束了吧,可父亲和母亲不让,奶奶更不让。
奶奶对我说:“你爷爷为咱们王家烧了几十年的龙头香,你爸爸好不容易才有了今天的地位,咱们家也好不容易才有今天的好日子。现在你爷爷走了,咱们王家可不能就这么的断了烧龙头香。要真断了烧龙头香,难说咱们王家会……”
话未说完,母亲就打断了奶奶,母亲不让奶奶往下说,但母亲郑重其事地接过奶奶的话,对我说:“你奶奶说得对,不管怎么说,烧龙头香的事咱们家不能就这么断了,至少今年不能断。眼看国庆和中秋就要放假,我看你就辛苦一趟,回崀山去烧一回龙头香吧。你看你父亲年纪大了,刚从岗位上退下来,身体又不大好,回老家烧龙头香的事也只能指望你了。当然,崀山八角寨的龙头崖那么陡、那么险,不是让你像爷爷那样冒险亲自攀龙头崖去烧龙头香,而是上山之后雇当地山民烧,听说雇一次也就几千元。那地方那么危险,给人家几千元也不算什么,该花就花,就是一次上万元咱们也雇得起,也必须雇人家去烧。不烧可真的不行。你奶奶说的没错,咱们家能有今天,还真的是离不开佛祖保佑!”
我说:“那能不能托我爸老家的那些熟人,比如老家那些找过我爸帮忙办事的干部,或者找老家的那些亲戚朋友上山替咱们烧香呢,咱们给他们寄钱?”我将脸转向父亲。
父亲还未回答,奶奶抢先说:“那怎么行?烧香拜佛讲的是心诚,心诚则灵。要能找别人替咱们上山,你爷爷都一大把年纪了,那么多年还坚持为咱们家上山烧香?”奶奶说的也是事实,听奶奶说,爷爷身体还硬朗的时候,每年都坚持自己冒着危险亲自爬到陡峭的崀山八角寨龙头崖烧香,后来上了年纪,奶奶、我父亲和母亲说什么也不让了,再三劝告爷爷不要冒险,父亲寄钱让爷爷雇山民烧香。爷爷开始很固执,不肯,后来大概也自觉年岁不饶人、确实力不从心了,尽管他依然是坚持爬到八角寨山顶,但冒险爬到龙头山悬崖烧香的事他不敢做了,代之以花钱雇山民烧龙头香。
这时候父亲咳了一声,郑重地看着我:“你奶奶说得对,你爷爷不在了,无论如何你今年还是要辛苦一趟,为咱们家续上香火,烧一把龙头香。”
我说:“那明年怎么办,还有后年、大后年呢?以后我是不是每年都得回湖南老家续香火啊?”说实话我有些费解,内心也不大乐意。
这时候母亲走到跟前,抚着我的肩膀,劝说道:“王兴,咱们先管今年,明年再说明年的吧。反正你爷爷去世不久,无论如何今年咱们自己得续上香火。咱们家又没其他人可以指望,只能指望你,你就辛苦一趟吧。这都是为了咱们王家、也为你们的小家好。李婷和王子远在美国,他俩更需要佛祖和神灵保佑。你就别犹豫了,下决心去一趟吧!”我凝视母亲,此刻母亲的眼里满是期待,甚至带着祈求。母亲刚才提到的李婷是我的妻子,王子是我的儿子,他们远在美国波士顿,的确时常让我挂心,我当然希望他们在美国平平安安,一切顺利,一切都好。
母亲的话说到这个份上,我已经别无选择,谁让我也是王家的第三代儿子、而且是独苗呢?其实,母亲比奶奶更重视烧龙头香,尤其是近几年,反腐的形势异常严峻,官场风声鹤唳,父亲和母亲周围,认识和不认识的三天两头有人落马,他们不说提心吊胆,至少也不是无动于衷。祈求佛祖和神灵保佑,便成为父亲和母亲的唯一愿望。虽然我也未见过父亲和母亲大规模、大额度地收受贿赂,但这么多年三天两头地收人家的信封,是不是受贿暂且不说,至少是让人感觉不那么踏实。谁都知道,现如今的官场,不查则已,要查,谁敢说自己屁股就一定那么干净?虽然从内心讲,我是反对母亲收受人家信封的,也确实提醒过父亲和母亲不要收。但我毕竟是他们的儿子,我左右不了他们,更不可能大义灭亲去紀委举报他们。相反,我也是既得利益者。我虽然未直接收受客人送来的信封,甚至也因此拒绝从政,选择到社会科学院做学问,但我和妻子儿子都一直与父亲母亲一起生活,且不说每月不用向父亲母亲上缴生活费,还享受了父亲分的部级豪宅,更重要的是如今妻子陪儿子在美国波士顿留学的费用,大都是母亲主动支付的。如果没有父亲和母亲的资助,我区区的一介书生怎么可能支付儿子留学每年所需的几十万元费用?如此说来,我也是希望佛祖和神灵保佑我们一家平安无事、远离灾祸的。这么多年,父亲飞黄腾达却平安无事,总算熬到了全身而退,安全着陆,的确应当归功于佛祖和神灵保佑吧?我当然希望父亲退休之后,佛祖和神灵继续保佑我们全家。既然如此,回老家烧龙头香的事,我自然就义不容辞,也责无旁贷。
二
2017年的国庆长假,恰好是国庆和中秋两个节日的叠加。我预订了10月3日上午从北京飞往长沙的机票,想赶在4日即中秋节的那一天上崀山八角寨烧龙头香。
为了不影响出行,头天晚上我用滴滴打车软件预订了第二天一早七点去首都机场的出租车。谁料第二天早上,预订的出租车却未按约定准时到达我家小区门口。我一急,往滴滴预约平台打电话催问,接电话的一个男声说您稍等,不一会他说:“您赶紧呼叫实时出租车吧,我查了一下,那预约的车距离您出发的地方还远着呢,再等您恐怕来不及了!”
妈的!预约好的出租车怎么能爽约,要是赶不上飞机可怎么办?我急得直骂娘,一边赶紧打开手机呼叫实时出租车,幸好运气不错,附近正好有一辆空驶出租车接活。挂完电话,不到一分钟那出租车便出现在我的跟前。
因为顺利打上了车,我原本焦灼的心忽然像车窗外晴朗清爽的秋天,舒畅起来。接我的司机是个瘦小的中年男子,睡眼惺忪,不修边幅,典型的民工模样,我主动与他攀谈。
“师傅家在京郊吧?”之所以这么问,是因为我知道京城的出租车司机大都是郊区的农民。
“是的,我家在密云。”
“这么早你就从密云来了?”
“不是,我没回去。”
“那你晚上住哪儿?”
“我吗?凑合着就睡车里,一觉醒来,天也就亮了。”
“哇——那能睡好么,多辛苦呀!”我几乎是惊叫起来,由衷感叹。我怎么也想象不出这位出租车司机晚上在车上是怎么睡的,车里那么狭小的空间,腰身都伸展不开呢,车停在空旷的路边,寒冷不说,洗漱上厕所什么的,多不方便啊。何况这种不方便,不是一天两天,而是日复一日。
师傅说,他原来在市区租住一间平房,媳妇也跟着他从密云住到平房陪他,每天为他做饭。可前不久因为北京清理外来“低端人群”,那房子不让租了,找新房源租金太高,根本租不起,无奈媳妇只好回密云老家了,他自己每天晚上在车里凑合着住。
“晚上你一般将车停在哪儿,洗漱上厕所的怎么办?”
“我停在固定的一个加油站,我的几位司机朋友也停在那儿。因为我们时常在那家加油站加油,加油站也就不为难我们,乐意让我们晚上在他们那儿待着。”
“真不容易啊!”我感叹道。
“没什么,都习惯了。”
“那你几天回一趟密云?”
“一般是一周吧。我同我女儿一块回。”
“你女儿也在城里工作?”
“是啊,她在朝陽医院当护士。每逢她休息,我就接女儿一块回密云。”说到女儿,师傅兴奋起来,一脸满足和自豪。他告诉我,她女儿高中毕业考上北京护理学院,大学毕业后又考进朝阳医院当护士,每月工资比自己多得多。
我问:“你女儿现在每月大概能挣多少?”
师傅笑:“一万二左右吧,还不算其他补贴。”
“哇——能挣一万二?真不少,比我都多好几千呢!”我不由惊叹,还夸起师傅来,我说你开车虽然辛苦,但能培养出这么优秀的女儿,你的付出也算值了。
师傅听我这么说,有些不好意思地摇头:“马马虎虎吧,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我们平头百姓,挣的都是辛苦钱,不敢图大富大贵。只求上苍开恩,能让我们平平安安过日子,这就够了。”
话说到这里,我忽然问:“师傅你信佛吗,烧香么?”
师傅不假思索说:“烧呀!明天中秋节,我还要带女儿到雍和宫烧香呢,烧完了带女儿一块回密云与她妈一起过中秋节。”
“噢,你每年都到雍和宫烧香吗?”
“每年都去。我们平头百姓,无权无势,无依无靠,只有求佛祖和神灵保佑了。所以每年必须到雍和宫祭拜、烧香。”
“噢,看样子你很虔诚。那你很相信佛祖和神灵保佑?”
“信啊,怎么能不信呢?有句话说,佛法无边。还有另一句话,心诚则灵。反正这么多年,我每年都烧香,逢年过节烧,平时有时间了,也烧。我女儿高考之前,我烧。她毕业找工作,我也烧。事实证明,我烧了,佛祖和神灵就显灵,保佑我们,不然我们怎么能有今天?”
师傅这么说,让我不由想起此次回老家湖南的使命。雍和宫里的佛祖和神灵都如此显灵,那群山巍峨、风景秀丽的崀山上的龙头香应该更灵吧?不然,我父亲、我们家祖宗三代怎么也会有今天呢?
三
3号中午,我乘坐的航班准时到达长沙,然后转乘一个多小时的高铁到了崀山县,幸好父亲事先打了招呼,老家的两位朋友开着一辆奥迪A6早早在高铁站等候我。两位朋友一位是陈总,名叫陈新贵,是当地一个民企的老板,此前我没见过,但据说他曾到北京找过我父亲帮忙办事。跟陈总一同来接我的是他的司机小李。
初次见面,陈总满面春风,笑容可掬。他紧紧握着我的手连声说:“欢迎欢迎,王老师你可是贵客。贵客到,好事来,难得,难得,要在平时我们要请你都请不来呢。这回我可得好好招待你!”我也握着他的手,打量着他,连声道谢。
这是一位约莫五十出头的中年汉子,国字脸,肉鼻梁,浓眉大眼,身材不高,但长得宽厚壮实,走起路来健步如飞,像开着辆小坦克。
坐上车,陈总依然如沐春风,话语不断。他说:“王老师呀,你父亲王部长可是我的恩人,他对我的帮助太大了。很遗憾以前我上北京拜访王部长时没有见到你,虽然咱俩没见过面,但你是王部长的公子,当然同样是我的恩人。这回你来湖南老家,可得充分放松,纵情游玩。你想吃什么我就请你吃什么,天上飞的地下跑的水里游的,只要崀山这地盘上能买到的,你尽可以放开肚皮,尽管吃,反正山珍海味保你吃够。你想玩什么,游山玩水唱歌跳舞吃喝玩乐,你也尽可以提出来,千万别客气!你们长时间生活在北京,北京虽然是首都、国际大都市,但皇城脚下规矩太多,干什么都不方便。我们这儿虽然是小地方,但天高皇帝远,干什么都相对自由。只要有钱,你想干什么都可以。不是有句话嘛,说什么只有……只有什么来着?”
“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前边正埋头开车的司机小李忽然笑着扭过脸,替陈总回答。
陈总高兴起来:“对!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哈哈!”他开心笑着,一边侧过脸看着我,那眼神既有热情,也不乏狡黠和神秘,多少有些高深莫测。
陈总刚才的这番话让我反感。什么只要有钱,想干什么都可以,难道可以为所欲为杀人放火么,这牛皮吹得是不是忒大啦?我真想反问他一句,却顾及自己是远道来的客人、与陈总又是初次见面,便忍住了。好在这时候陈总又主动介绍起他的公司,他说他的公司是一个生态农业和生态旅游相结合的企业,享受政策优惠,国家和地方政府都很支持。加上这一带属少数民族地区,国家和地方政府的支持力度就更大。“当初立项的时候,我到北京找王部长帮忙,王部长通过关系帮助我争取到了两千万元的扶贫资金专项贷款,要是没那笔资金扶助,我的企业这些年哪能发展这么快呀,所以我说王部长是我的恩人,一点没错。说起来咱们都是自己人,你好不容易到老家来一趟,千万别见外。”陈总一路上像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他除了介绍自己企业的状况,还介绍崀山一带的历史沿革、风土人情、各种土特产品和特色小吃乃至社会现状,他讲得绘声绘色,头头是道,如数家珍,真不愧是一家旅游企业的老总,我不由得开始对他刮目相看。
说话间,车已到了酒店。这是四星级的崀山国际大酒店,房间是陈总早就预订的。我掏出身份证,在酒店前台登记完毕,陈总和司机小李双双将我送进电梯送上房间。房间是套间,客厅连着卧室,宽敞明亮。客厅的皮沙发豪华气派,茶几上早已经摆着新鲜水果和茶点,电视电脑沙发落地灯和各色设备一应俱全。卧室里摆着宽大的双人床,透明的玻璃浴室连着厕所。站在房間宽敞明亮的玻璃窗户向外眺望,崀山县城鳞次栉比的建筑和城外远处的山峦尽收眼底。我对入住的房间感到满意,陈总却面带歉意:“王老师实在抱歉,这是崀山县最好的酒店、最好的房间了。崀山最好的酒店只有四星级,没有五星级,你就将就着住吧。现在是下午五点,你先休息一会,六点我来叫你。晚饭我已经安排好了,我找几位弟兄为你接风,今晚咱们可得好好喝酒,喝个够喝个痛快!”
送走陈总,我无意间翻看房间桌上的酒店介绍本,发现我住处的这间房间标准价每天一千五百元,内心多少有些忐忑,但忽然想起离家前父亲对我说的“到了老家那边你尽可放心,接待、吃住等一切都有人安排,也甭你掏钱”,我的心才悄悄回归平静。可我也禁不住想,要是我自己掏钱,是断不可能住这么豪华这么贵的房间的。
四
晚上六点,我入住的房间准时响起门铃,陈总和小李如期而至。我跟随他俩下楼走出酒店,门口还是那辆黑色的奥迪A6。
坐上车,我禁不住问陈总:“陈总你怎么不开奔驰、宝马之类的豪车,开奥迪A6不是跟官员坐的公车一样了?”
陈总哈哈大笑,说:“我就是想跟官员一样,小时候做梦都想当官,可惜参加工作之后,我是寡妇睡觉上面没人,当初要是能早一点认识王部长那就是另一回事了。虽然官没当上,但我也想与官员一样平起平坐,所以我平时在本地喜欢坐这辆奥迪A6。但官员没有的我也有,比如到了外出的时候,我就坐大奔。要比吃喝玩乐,老子不仅不比那些官员差,还比那些官员自在、自由,哈哈,哈哈……”陈总望我一眼,得意地笑着。他这么说,我多少有些反感,毕竟我父亲也是官员,他这不是连我父亲也捎上了么?但出于礼貌,我附和着笑了笑。
车开了大约不到十分钟,便到了一处挂着“瑶家风味”牌子的酒家。这酒家位置不在城区,而是接近郊外的一个湖边,比较隐蔽。酒店是木式结构,上下两层,四周鲜花簇拥,绿树环抱,外表看上去古朴典雅、清新悦目,颇具民族风情。
陈总预订的雅间在二层,他和小李将我引入雅间的时候,房间里已有男男女女大约十来个人在这里等候。见陈总领着我进来,他们纷纷起立,笑脸相迎。陈总热情地将我介绍给了大家,说这位可是北京来的贵客,某某部委王部长的公子,青年哲学家,他与王部长一样既是咱们家乡人,也是咱们家乡的骄傲,他的名字叫王兴,大家叫他王老师吧。话音刚落,十来个人纷纷迎上前来,接二连三地与我握手。我每握一位,陈总便介绍对方的职务或名字。印象中,有职务的县级干部都是副的,并且全都是已经退休的。那几位在职的官员,不过是科局级干部。两位没有职务的,全是年轻女性,一个叫小英,另一个叫小惠,都长得俊秀甜美、清纯可人。陈总介绍说,这两位漂亮小姐,可都是我们公司项目开发部的优秀员工,今晚我特意安排这两位美女来陪你喝酒。我注意到,陈总说这话时,意味深长地注视着我,眼里透着暧昧。
主客分别介绍完毕,陈总请我入座,而且要安排我入坐主位,我再三推辞,陈总却执意不肯,他按住我肩膀说:“王部长是我最尊敬的长辈、也是我的恩人,在座的也大都接受过王部长的帮助和恩惠,你是王部长的公子,也是远道而来的贵客,坐主位理所当然、天经地义,就权当是你代表王部长回家乡、下基层来看望我们大家了,岂有不坐主位之理,大伙说是不是?”
“是——!”大家异口同声,洪亮的声音震耳欲聋,这声音连同众人的目光纷纷投向了我,聚积成无形却能量巨大的气场,逼迫着我,让我无路可退。事已至此,恭敬不如从命,我只好放弃推辞,听从陈总的安排,在主位上落座。陈总则和一位我已记不清是什么职务的官员或是前官员,一左一右分坐在我的两侧,其他人也纷纷入座。那些有职务或曾有过职务的男人开始争着同我说客套话,无非是说着我父亲的好,说如何受到过父亲的关照和帮助之类。
这时候有人问起我此行的目的,我如实告知。我说我是受父亲委托,明天上崀山八角寨烧龙头香来了。我问在座的各位每年是否也都上山烧龙头香,他们又一次异口同声:“烧啊!”陈总刚点燃了一支烟,正吐着烟雾,边吐边补充道:“龙头香是咱们家乡人的保护神,它那么灵验,那么神圣,怎么能不烧呢?我每年不只烧一次,而是要烧好多次呢。这些年我的企业能够顺顺利利发展,除了靠王部长、地方政府和在座的各位帮忙、捧场,还有重要的一点,就是离不开佛祖保佑。所以烧龙头香就如祭拜自己的祖先、孝敬自己的父母,天经地义。”在座的其他人也都纷纷点头,表示赞同。
说话间,服务员接二连三将各色菜品都端上来了,都热腾腾、香喷喷,多数我都未见过,更叫不出菜品名字。我想让服务员一一介绍,服务员却将目光投向陈总,陈总神秘地笑了笑,摆着手制止她:“你先别介绍,一会我会一一介绍。”又煞有其事对我说:“王老师,咱们看小说,看电视,看电影,如果作者和导演先告诉读者和观众结局,你觉得看着有劲吗?”
我不明就里,随口说:“当然没劲。”
陈总双掌“啪”地一拍,道:“这就对了!小说也好,电影和电视剧也罢,都讲究悬念,吃饭也一样,不然就没意思了。为了让你感受咱们家乡饮食文化的博大精深,今晚啊,咱们吃饭先不要问菜品的名字,更不要刨根问底菜品是什么食材做的。你先吃,吃好了我最后告诉你,吃不好就当没吃,你看行不?”
陈总倒是一脸诚恳,我看不出他葫芦里面到底想卖什么药。心想反正是吃,好吃我就多吃点,不好吃我不吃不就得了,管它到底是什么、叫什么菜。于是,我就随口回答:“行。”
陈总手一挥,说:“好,痛快!”他举杯站了起来,笑着对大家说:“各位,今天可是个好日子,王老师代表咱们崀山人的骄傲、咱们尊敬的王部长远道从北京来看望咱们。王老师自己也是北京的大学者、大哲学家,也是咱们难得一见的贵客。俗话说,贵客到,好事来,各位都举起杯来,欢迎王老师的光临,感谢王部长和王老师为咱们大家带来好事和好运,让我们为王部长的健康和王老师的光临——干杯!”
陈总话音刚落,吆喝声和丁零咣当的碰杯声便此起彼落。
一杯酒下肚,陈总开始张罗大家吃菜,同时为我一一夹菜。每为我夹一次,就问我香不香。说实话,他为我夹的那几样菜,过去我还真没吃过,味道都很特别,让人吃了一口还想再吃第二口。陈总听我说好吃,很得意,說:“好吃吧,好吃你就多吃。人生在世,吃就是头等大事。每天都要吃好玩好,要不然辛辛苦苦挣那么多钱干什么?”
这时,一位正满嘴流油的不知什么官员,接着陈总的话说:“陈总你说得多轻巧,吃喝玩乐也得有钱啊,没钱怎么吃喝玩乐?说到底,还是你自在,要钱有钱,要什么有什么,不像我们这些在职的公务员,表面上人五人六的,看上去很风光。其实就是国家机器里的一颗螺丝钉,一个被随时使唤的小喽啰,啥也不是。早几年,我们公务员多少还有一点油水可捞,后来中央‘八项规定一出,公务员就被关进了笼子。今晚要不是你陈总财大气粗请客,我们哪里能有这种山吃海喝的口福?所以要我说呀,今晚我们这些吃大户的,得好好敬你陈总一杯!”他这一提议,立即得到许多人的响应,有几个人端起酒杯,争先恐后为陈总敬酒。
陈总苦着脸咽下一大口酒,调侃刚才那位提议敬酒的:“朱局长你得了吧,你一个堂堂的县里干部还在叫穷,谁信呢?”
对方反唇相讥:“哼,你以为我风光啊?呸,我说过了,大小也都只是个小喽啰,还不都是上面领导说了算?我至多是个办事员而已。”
陈总一脸坏笑,继续将他军:“办事员也会有油水捞啊。谁不知道办事办事,不给钱不办事,要我说你家里的存款也该上八位数甚至九位数了吧?”
朱局长一听,怒目圆睁,像要对陈总发火,忽然意识到我在场,便转而摇着头自嘲、苦笑:“哈哈,哈哈。陈总你真会说话,我得谢谢你,你太抬举我了。唉,该怎么给你说好呢?……前几天,我刚刚看到马云还差三亿就赶超李嘉诚成为亚洲首富的消息,心里咯噔一下,赶紧上网查了一下自己的排名。还好,基本没受影响,排名还保持在十四亿名左右,这下我放心了!其实我也是有梦想的人,从小就梦想自己哪天能戴着墨镜开着兰博基尼跑车环游世界。经过近一年的不懈努力,如今我的梦想已经实现了一半,我已经拥有了自己的墨镜,只差跑车了。不好意思,我致富尚未成功,今后还须继续努力。钱不够,还望陈总多多拿些来凑。来,喝酒,喝酒!”
朱局长这番话,让在座的人笑个不停。同时也勾起在座其他人的感慨。
一个说:“昨天看到一个段子,挺好玩。说王思聪他爹给了他五个亿,他赚了四十亿,翻了八倍;而我爹给了我两块钱,我买了一副手套,去了工地,搬了一天砖就赚了一百块。翻了五十倍啊!事实证明,他妈的,其实我能力还是有的,只是启动资金太少了!”
“哄”地一声,大家立马笑翻。
笑毕,另一个又说:“还有一个段子说,他妈的,我一年弄到头,每天用六位数的密码保护着三位数的存款,心好累,每天早晨不想起床。”
大家又笑。
一阵觥筹交错、猛吃海喝之后,众人开始插科打诨。眼看酒早已过了三巡,我想起今晚吃的许多菜品还都不知名字,于是请陈总为我揭开谜底。陈总端起酒杯,向我敬酒:“可以,王老师咱们先把这一杯干了,然后我来告诉你——”他先为我斟满酒,又将自己的杯加满,两杯相碰,陈总说了声“先干为敬”,不由分说先将自己的酒喝了。他举着倒置的空杯在我面前晃了又晃,对我说:“干了吧!”他目光如炬,咄咄逼人。这架势,让我别无选择,我只得舍命陪君子,一仰脖子豁出去了——干!
干完杯中酒,我感觉有些晕乎,却不甘服输学着陈总,举着倒置的空杯在他面前晃了又晃,对他说:“怎么样,这回你真的得揭开谜底了吧?”
陈总向我竖起拇指,笑着说:“好,王老师爽快!”说完,他举着筷子,指向桌上的菜品,一样接一样地向我介绍:“王老师你可瞧好啰,这是清炖穿山甲,这是清蒸中华鲟,这是干炸眼镜蛇,这是红烧野山鸡……”什么——我一听如遭电击,毛骨悚然,脑袋像热气球一样迅速膨胀。陈总说的这些不都是国家禁吃的珍稀动物么?我火冒三丈,血往上涌,想对陈总发火,但依稀存在的理智强行将我满腔的怒火压了下来,转而用低沉的声音责怪:“陈总你……你怎么能这样?你……你怎么不事先跟我说一声?”
尽管如此,陈总还是一眼看出我不高兴了,他笑呵呵伸出一只手搭在我的肩上,安抚道:“嘿嘿王老师,你别紧张,不就是吃点山珍海味嘛。你不是要到崀山八角寨的龙头崖上来祭拜、烧龙头香的么,佛家说,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没什么大不了的。再说吃点山珍,这在咱们老家很普遍啊。你是京城来的贵客,更应该让你尝个新鲜、尝个希罕嘛。如果你确实不愿意吃,咱们就下不为例。来来来,咱们喝酒、喝酒!”他端起服务员刚刚斟满的酒,递给我一杯,自己又端起一杯,要和我碰杯。我接过杯,理都没理他,张口便将满满的一杯酒一饮而尽。我是带着懊恼和愤懑喝下这杯酒的,我多么希望这杯酒能冲洗内心的内疚啊。可惜事与愿违,这杯酒下肚,我自己已经晕晕乎乎,脑袋疼痛欲裂,很快便不省人事……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在迷迷糊糊中醒来,发现自己已经赤身裸体躺在宾馆房间柔软的席梦思上,身边一位赤身裸体、香气迷人的女子正伏在我的身上,不断地撩拨着我。我忽然像触电似的,内心深处的欲望霎时像被激发的火山快速升温,我瞬间感觉自己变成一头失控的巨兽……当发生的这一切瞬间由高峰跌入低谷,我又一次昏昏沉沉地坠入梦乡。
当我再次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早上八点。我身边那位年轻女子见我醒来,小鸟一样伏在我的身上,温柔地笑:“王老师醒啦?”我一惊急忙起身,发现是昨晚在一起吃饭喝酒的小惠,我语无伦次:“你……你怎么在我这儿?”
“怎么啦王老师,你不欢迎吗?要是不欢迎,你昨晚干吗像一头公牛一样,那么疯狂,让我都快受不了呢。”
这时,我才彻底惊醒,也才依稀记起昨晚发生的一切。满腔的羞愧从内心涌起,我喃喃说:“小惠,你、你怎么能这样,谁让你陪在我这儿的?”
“还能有谁啊,还不是陈总?”
我抱怨说:“陈总让你来,你……你就来呀?”
小惠丢过来一个媚眼,撒着娇说:“怎么老说这些!王老师真是不解风情,你真的不喜欢我么?”
我无言以对,恨不得立刻钻进地缝里……
五
因为昨晚的销魂和早上的惊魂,我被陈总意想不到的“接待”搞得異常尴尬,颇有些六神无主。本打算让她赶快离开,可小惠白我一眼,笑道:“你干吗赶我,想让我下岗啊?陈总还让我今天陪你上龙头崖烧香呢!”
我忽然记起自己此行的使命,虽然这里是自己的老家,可我并非在此长大,人生地不熟的,如果没有人陪伴,我并不认识路,怎么上龙头崖呢?我有些不甘心,随口问道:“那陈总呢?”我抓过手机,想给陈总打电话。小惠却伸手拦我,说:“你甭打啦,陈总交代过了,今天只安排我陪你。他和司机小李今天有事外出,说晚上等咱俩下山再为我们接风。”说完,小惠还调皮地朝我挤了挤眼睛,颇有几分得意,仿佛今天我是她捕获的猎物。
她话说到这份上,我只好作罢。心想当猎物就当猎物吧,反正小惠怎么说也只不过是个女孩,而且确实是招人喜欢的漂亮女孩,她再怎么泼辣、调皮甚至是恶作剧,也不至于将我这么个大男人给吃了吧?
湖南的崀山八角寨,是世界自然遗产、5A景区,又名云台山,一山横跨两省,湖南和广西。在八角寨山顶,放眼望去,面包一样的丹霞峰群山像极了赶海的海狮群,争先恐后,丛峦起伏,波澜壮阔,蔚为壮观。
八角寨最陡峭的一角,在云台寺东北侧绝壁,从绝壁延伸出五十余米,峰尖似昂首翘立的龙头。这里常年云雾弥漫,山风怒号,四周险崖壁立,深谷如坠。就在这奇险无比的翘角尽头,古人竟修有一个佛龛小庙。通往龙头的山脊小径仅宽一尺,两边是万丈深渊,烧香者在没有安全保护措施下,必须手足并用,匍匐前进,这就是著名的“龙头香”。其惊险令人惊悚!
史书记载,崀山八角寨的龙头香始于元朝,香客们都喜好在此上香,因而得名,至今已有七百多年历史。据说有胆量在龙头上香的人将远离灾难,有求必应,大富大贵。在以前有很多香客为了表达虔诚,冒着生命危险去烧龙头香,但稍有不慎,就将坠落深渊,粉身碎骨。龙头香自打有史以来,因冒险烧香从上面摔下去的人不计其数,其情形目不忍睹。所以,如今真正敢亲自铤而走险、攀上龙头烧香的香客只是凤毛麟角,绝大多数香客来龙头烧香,目睹千仞尖峰、万丈深渊,都会不寒而栗。正因如此,如今的龙头崖上才有了专门替人烧香的专业香客。这些专业香客都是当地山民,人数不多,据说初始有十来个人,后来摔死了两三个,又吓住了两三个。为避免争夺生意,也为了攀崖时的安全,剩下的四五个自发组成了烧香小团体,有生意大家一起接,有钱大家一起挣。也就是说,每逢接下生意,他们几个轮流冒险,轮流攀崖,钱大家平分。虽说他们生意不少,钱也挣得很多,但因为已有前车之鉴,当地的其他山民虽然羡慕,却并不妒忌,因为谁都知道这是在拿命赌博,稍微不慎就将跌下深渊、粉身碎骨。外地的香客更是望而生畏,不寒而栗,根本不敢冒险。久而久之,替人烧香这种高危职业,便成为八角寨山顶云台寺东北侧绝壁上这少数四五个人的专利。他们每接一桩生意,淡季要几千块,旺季的时候则上万。因为旺季生意多,他们都快忙不过来,不大愿意一趟一趟冒险接生意,干脆待价而沽,抬高攀崖烧香身价。他们身价一高,也就难住了不少香客,这些香客舍不得掏如此高昂的价钱,只得买香和纸钱自己烧,而且是隔着一段危险的山崖,面对龙头烧。可烧香也并非随便烧,景区的管理人员划出靠近龙头崖很小的一个范围,让香客烧。虽然不是正宗的龙头香,但毕竟绝壁就在脚下,龙头已经近在咫尺,何况已经长途跋涉辛辛苦苦攀上崀山八角寨云台寺东北侧绝壁,龙头就在眼前,在此地烧香拜佛求神,不叫龙头香还叫什么?这么想来,这些香客便大都释然。当然,对于虔诚且不差钱的香客来说,无论龙头香的专业烧香者要价多少,他们还是要将虔诚进行到底的,他们笃信心诚则灵的训诫。
那天早上吃完早餐,我与小惠从酒店出发,陈总派人开车将我和小惠送到崀山脚下,还为我们备好饮料水果和面包干粮,然后由小惠一路陪我向山上攀登。
金秋时节。天高地阔,云淡风轻,碧空如洗,阳光普照。崀山的风景虽然迷人,但山路崎岖、陡峭,久居京城、平日又不怎么锻炼的我没走多久,就已经气喘吁吁。小惠却若无其事,健步如飞,蹦蹦跳跳,像一只刚放飞的小鸟,一路上喜笑颜开、叽叽喳喳地向我介绍着周边的风景,看着她心无旁骛、纯情可爱的样子,我的劳累似乎也减轻了不少。
我禁不住问小惠:“你今年多大了?”
小惠翘起樱桃小嘴,扮着鬼脸冲我飞了一眼:“嗯,不告诉你!”
我说:“为啥不告诉我?”
小惠说:“不是说不能随便问女人的年龄吗?哼,你不仅是京城来的,还是大学者呢,怎么不知道规矩?告诉你,那也得有条件,除非——”
“除非什么?”我穷追不舍。
“除非你将我带到北京!”
我一愣,问:“你想去北京——去北京做啥?”
“做你的妻子!”小惠大着胆逼视着我,双眸流光溢彩,透着柔情。
我又一愣,没料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只能“呵呵”讪笑。我说:“别开玩笑,我早已结婚,儿子都在美国留学了。”
小惠反过来将我的军:“那我做你的情人,总可以吧?只要你将我带到北京就行。”她目光灼人,眼里却荡漾着柔情蜜意。我仿佛被她的目光烫着了。
说话间,太阳已经举至头顶,距离我们出发时间已经过去一个小时,我们已经登上八角寨山顶,放眼望去,云台寺东北侧的龙头绝壁已经尽收眼底。这时的我已经上气不接下气,脊背和额角已经渗出汗珠。我不得已脱下外套,招呼小惠在山路旁的一处石凳上坐了下来。小惠见我呼吸急促,像拉风箱的样子,便捂着嘴“咯咯”地笑。我问她为何笑,不料她笑得更欢,末了才对我说:“王老师,您这样子很像一种动物。”
我问:“什么动物?”
小惠欲言又止,笑而不答。
我急着追问:“你倒是说呀!”
小惠剜我一眼,收住笑,严肃起来:“我说了你可不许生气!”
我哑然失笑:“有那么严重吗?有啥好生气的,你太小看我了。你说吧!”
小惠脸上的笑瞬间像拉开的电灯,忽然明亮起来:“我是说,您呼呼喘气的样子,像一头公猪哈哈哈……”
我有些不明就里:“这有啥好笑的,公猪又怎么样,呼呼喘气怎么就像公猪了?”
小惠听我这么回答,笑得更欢,就像亮着的电灯忽然又加大了亮光:“王老师你是公猪,我是母猪,是公猪的妻子,你愿意么?”她凑到我跟前,还冷不丁亲了我一口,令我哭笑不得。就这样,我俩一路说笑,一路打闹,渐渐向龙头绝壁靠近。
临近云台寺,我看到一位干瘦黝黑、满脸疲惫的中年农妇,那农妇一手拎着蛇皮袋,另一手正拿着一把竹夹,边走边夹着路边的垃圾。出于好奇,我禁不住停下来问:“您好!请问您是这个景区的保洁工?”
女子抬起头,诧异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小惠,不置可否。小惠倒是鬼机灵,未等她开口她就抢先安抚她:“阿姨你别怕,人家可是北京来的大学者,人家看你这么辛苦,想关心你呐!”
或许是见小惠是个亲切可人的小女子,更或许听到小惠是用崀山当地的口音同她说话,中年农妇原本紧绷着的脸像春日渐暖的冰川,总算暖和下来,并且礼貌地点了点头。
我趁热打铁:“大姐,您每天都在这一带清理垃圾吗?”
农妇点头说:“是。”
我问:“您家住在哪儿,远吗?”
农妇说:“就在山下。”
我问:“那您每天几点上山、几点下山?”
农妇说:“我每天上两趟山,上午一次,下午一次。”
我惊叫起来:“那多累呀!为什么要上两次山,中午带点饭或者带点干粮,不就可以不爬两次山了?爬山多累呀!”
农妇看着我的样子,只皱了皱眉,望了望我,脸上却无动于衷,像满山遍野风吹日晒却纹丝不动的石头。
小惠见状,主动用家乡话与农妇攀谈起来,叽里咕噜的,浓重的湖南口音,语速又快,我几乎像听天书一样不明所以。好在小惠与农妇聊完,转过脸将农妇说的话翻译给我:农妇每天两次登山,是因为中午须下山照顾有病卧床的九十多岁婆婆,她干这工作每月仅一千元工资。其夫数年前因打工工伤,一直残疾在家。他们家里有三个孩子,因家境所迫,大女儿和二女儿初中未毕业被迫辍学,先后到广东打工。最小的是儿子,去年小学还未毕业也已经辍学,跟着乡亲到长沙一建筑工地学砖瓦工……小惠这番话,让我震惊不已。首都长大的我,自打来到世上就一直生活在优渥的环境中,吃穿从来不愁,可以说要什么有什么,哪里听说过像农妇这样的生活境况?苍天在上,芸芸众生,这个世界上人與人本是同类,也本该平等,可降生在不同家庭,境遇却有天壤之别,难道这一切都该归咎于命运?
我禁不住问农妇:“你们家过得这么艰难,这么苦,平时烧香拜佛么?”
农妇望了望我,摇了摇头。
我说:“烧香拜佛,祈求神灵,不是能够去厄消灾,保佑家人平安幸福么?”
农妇还是摇了摇头。我觉得奇怪,也感到纳闷,我说:“那你相信龙头香么?我可是专程从北京赶到这里来烧龙头香的。你近水楼台,龙头香近在咫尺,每天烧上炷龙头香,不就可以一生平安、人旺家兴吗?”
不料农妇这回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反倒是抓起袖子,一下接一下地抹起了眼泪。我心一紧,像遭遇针扎一样。扭过头看了看小惠,又看了看农妇。小惠也一脸惊诧,她一串碎步走上前,一只手搭在农妇肩上,另一只手从坤包里掏出纸巾递给农妇,关切地问:“阿姨你怎么啦,什么事让你这么伤心啊?别哭啦别哭啦,哦,有什么伤心事,慢慢说。”
农妇浑身抽泣,哭得更厉害了。我和小惠没再劝她,俩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默默地看着农妇哭泣。农妇哭了一阵,身体才慢慢归于平静,末了对小惠说了一番话,小惠又翻译给我。小惠说:“她公公以前就是替人家到龙头崖烧龙头香,不小心摔死的!”
我像冷不丁挨了谁一闷捧,脑子“嗡”地一响,眼前有无数金星在飞。瞬间也恍然大悟:难怪这农妇一直摇头,难怪她不再相信佛祖神灵呐!
小惠见我呆若木鸡,又指着农妇,补充道:“她还说他们全家以前都是相信佛祖、相信神灵的,他公公经常上山,冒着风险到龙头崖烧香,就是希望佛祖和神灵保佑他们一家远离灾祸、平平安安,大富大贵。可是年复一年,佛祖和神灵不仅没有保佑他们富贵,也没有保佑他们平安。她公公因为替别人上龙头崖烧香祭拜,家里的经济刚刚有了点起色,不料却大祸降临,公公在一次替人烧香祭拜时从龙头崖不慎摔下深谷,粉身碎骨,以至于连尸首都不见踪影……”
小惠这番话像挥出的鞭子,一下接一下抽打在我的身上,我只感觉到内心一阵阵抽痛。我默默看着眼前这位憔悴疲惫一脸苦相的农妇,想起她长年累月每天风吹日晒风雨无阻两次上山下山苦役般的劳作,我几乎不寒而栗,也心有戚戚,禁不住掏出六张百元钞票递到农妇手里。“六”代表顺利,是吉祥数字。我希望这位农妇未来的日子顺顺利利,平平安安赶上好运。农妇接过我递给她的六张百元钞票,先是一愣,瞪大眼睛死死地望着我,继而眨了眨眼、摇了摇头,大概以为是在做梦,不大相信。紧接着又摸了摸手中的六张百元钞票,忽然“扑通”一声跪在我的跟前,母鸡啄食般使劲叩头,连声说着“谢谢谢谢”。只不过,“谢谢”二字从她的喉咙里挤出来,声若游丝,那声音小得像夏夜的蚊叫……
小惠见状,惊诧地睁大了眼,看了看农妇,又看了看我,似乎被惊着了。忽然她冲农妇大声喊叫起来:“啊哟哟,这位大姐,你今天算遇上大菩萨了,真是好福气呀!”小惠声如银铃,清脆悦耳。农妇也被这声音惊着了,她猛然抬头、起身,弓着腰不住朝小惠点头作揖,不停说着“谢谢,谢谢,你和这位大哥都是好人、好人呐……”
小惠又冲我竖起大拇指:“王老师才是真正的大好人呐,不愧是京城来的大学者,心系苍生,怜悯天下百姓,了不起!”小惠笑脸盈盈,但那笑分明带有几分狡黠、几分调侃。我有些不好意思,故意岔开话题,招呼她继续赶路。
六
八角寨的龙头崖越来越近。
沿着悬崖边弯曲的山路不断前行,转过一个拐角,放眼望去,一幅险峻山景赫然矗立在我的眼前:峡谷对面的悬崖顶上,镶嵌着一座寺庙,寺庙右侧是刀削的绝壁,绝壁向外延伸,宛若猛龙游云、仰天长啸。猛龙之下,云飞雾绕。再往下,是与我们隔崖相望的峡谷深渊,峡谷阴森宽阔,恐有千米之距,令人惊悚!看着眼前的险山峻岭、峡谷深渊,我浑身一激灵,精神不由为之一震。
小惠指着对崖向我介绍:“王老师你瞧,那座寺庙,就叫云台寺,寺右边飞耸的悬崖绝壁,就是龙头崖。你再瞧瞧,龙头崖上有没有一座猪圈一样大小的小庙?”
真的呢,朝着小惠手指的方向。我真的看到龙头崖上的小庙,小庙上还插着随风飘扬的经幡,此刻隐约还能看到在小庙前烧香的香客。真是百闻不如一见,此情此景,瞬间牵动着我的神经,一股虔诚之情油然而生,庆幸此行真是来对了!内心一激动,便招呼着小惠赶快赶路。脚步也意外飞快,以至于落在后面的小惠紧赶慢赶,一边调侃说:“王老师怎么忽然间不累了,是不是刚刚充了电呀?”我顺水推舟,哈哈笑起来:“是啊,我刚刚充了电!”
我俩一路边说笑边欣赏着美景,转眼间就来龙头崖。
此刻的龙头崖,人来人往,既有香客也有游客。为安全起见,景区管理者在靠近悬崖往里的大约一米宽处,用水泥钢筋围上了隔离栏杆。隔着围栏往下看,峡谷深渊如猛虎张开的血盆大口,正静静地觊觎着崖上的游客,我不禁打了个寒战。尽管如此,仍不时有或男或女的香客不听劝阻,翻过围栏朝龙头崖的方向烧香。从他们跪拜的地方再往前一点点,就是通往龙头崖的斜坡,斜坡约莫数米见宽,像龙颈向前伸延十来米,那边便是龙头崖。这时候,龙头上的那个小土庙前,有位身着佛衣的香客正在那里烧香、祭拜。小惠告诉我,那香客就是受雇替人烧香的当地山民,而靠近围栏这边烧香祭拜的,则是不肯花钱雇人、宁愿自己烧香的游客。此刻,那位身着佛衣的香客已经祭拜完毕,沿着凹凸不平的龙颈往回爬。尽管龙颈狭窄,没有任何树木藤蔓,更没有任何人工护栏,稍微不慎就将滑下万丈深渊。可那替人烧香的山民,此刻却熟练地从龙头爬上龙颈,他小心翼翼,手脚并用,如蜘蛛侠般匍匐前进。周围霎时鸦雀无声,大家都屏住呼吸,他的一举一动像一根无形的丝线,牵动着围在护栏这边紧紧盯着他的游客。
我正在为这山民捏着汗的时候,他却像一只机敏的狐狸,已经敏捷地蹿回到围栏这边,人群瞬间爆发雷鸣般的掌声,祝贺他涉险归来。我发现他面无惧色,微笑着不慌不忙地向大家挥手致意,仿佛享受着英雄凯旋的待遇。我仔细打量着这位山民,他约莫四十出头,外貌黝黑干瘦,鼻子偏扁,凹陷的眼眶里,两只眼珠滴溜溜转来转去,活像狡黠机敏的猴子。但这时候的他显然累了,他在围栏前坐下来,一口一口地喘着粗气。刚才还滴溜溜转来转去的眼珠之上,已经耷拉下疲惫的眼皮。
我拨开人丛,从人缝中挤了过去,凑上前問这位山民:“这位师傅,我是来烧香的,您还接活吗?”
山民抬了抬眼皮,眯着眼睛望了望我,懒洋洋地摇了摇头。
小惠用湖南话上前问:“师傅您怎么啦,怎么不接了?人家可是大老远从北京赶来的大人物,能为他烧香可是您的福分哇!”
小惠清脆响亮的女声,惊着了山民。山民强打精神,斜着眼望了望小惠,又瞟了瞟我。摇着头,懒洋洋说:“我累了,不想去了,想歇一会儿。要不,你们去找别人吧。”
我环视着四周,寻找着替人烧香的其他专业香客。与这位山民一样穿着佛衣的人还有两位,可那两位此刻也同样坐在围栏旁边歇息。小惠替我挤上前去,用湖南话问了一位,未果。又问了另一位,人家仍无动于衷。正在这时,一位身着西装、看似景区管理人员模样的中年汉子走过来,对我和小惠说:“你们甭找啦,他们三人从早上八点一直干到现在,怪累的了。瞧瞧都中午十一点半,按惯例他们该收工了。”
我问:“那下午还开工吗,几点开工?”
中年汉子答:“两点吧。”
我看了看表,现在是中午十一点半,到下午两点,要整整得等待两个半小时。我环视四周,午阳正炽。时节虽已入秋,但此刻灼热的午阳直晒下来,热烘烘的,让人感觉夏天仍未远逝。再看看空旷的崇山峻岭,在午阳的照射下似乎也失去了早先的生机,懒洋洋的,没精打采。这样的状态倘若还得等待两个半小时,未免有些难熬。我有些焦急,遂又问那汉子:“你是他们的领导吗?”
汉子瞥我一眼,抱起双臂故意卖起了关子,表情有几分狡黠:“也是,也不是。”
见我不解。汉子才解释道:“他们在这里干活,由我统一组织、管理。但他们干不干,接几趟活,我说了不算,他们自己定。毕竟这活太危险,是拿命赌博,一般人干不了,也不愿干。”
我说:“明白。可我是从北京来的,下午还有其他事,明天要赶到长沙乘飞机,来不及等到下午了,你看能否同那几位师傅商量一下,看哪位现在能否再接趟活,替我烧龙头香?”
汉子听罢,眯起眼上下打量着我,问:“你出多少钱呀?”
我问:“你想要多少?”
汉子毫不犹豫说:“至少得给一万。”
他话音刚落,我的心像被扯了一下,有些紧,又有些疼。喉咙像被堵上一团棉花。心想,这不是明目张胆,拦路打劫么?
小惠见状为我打抱不平,她抢白道:“师傅你这也太宰人了吧,上午你们替人烧一趟香,不就是两三千、至多是三五千吗?”
汉子乜斜着眼睛,瞟小惠一眼,说:“怎么,嫌贵是吧?嫌贵那你们就等下午吧。不过我丑话说在前,这么多人想烧香,我们只有三个人,忙得过来吗?没准下午花一万元,你们都排不上!”
汉子的话像一声警钟,敲击着我的神经。我环视周围,等待烧香的游客还真是不少,他们手里都拿着事先准备好的香和纸钱,渴望着烧龙头香。联想到自己千里迢迢从北京而来,设若等到下午那几位替人烧香的山民重新开工,且不说还需要近两个半小时的漫长等待,届时面对这么多有求于他们烧香的香客,还不知道会出什么幺蛾子呢。这么一想,我内心动摇了,我不想费时间等待一个没有把握的结果。于是,我用胳膊碰了一下小惠,低声对小惠说:“算了,我不想等了,这钱让他们挣吧。”
小惠将我扯到一旁,睁大眼睛问:“怎么,王老师真想给他们一万啊?”
我点了点头:“是啊,我确实不想等了,该赚还得让他们赚,再说这钱也确实不好赚,不仅是辛苦钱,还是搏命钱。”联想到我父亲在位时三头两天收到客人送的红包,我忽然释然了,觉得花一万元雇人家烧香不算什么。当然,这话我没向小惠说。
小惠听罢直吐舌头,将拇指竖到我的眼前:“厉害了,我的王老师,果然是大款风范,不差钱呐!不过……”她抿着嘴,欲言又止,神色忽然晴转阴,乌黑明亮的眸子左右梭巡。
我猜不出她葫芦里到底想卖什么药,便问:“别吞吞吐吐的,你想说什么,快说!”
小惠又扯着我朝一旁紧走几步,见左右没人,这才噘起小嘴嘟哝道:“王老师这么大方,可我从昨晚陪着你直到现在,还没有得到您半分酬劳呢!”她这话突如其来,忽然把我噎住了,可同时也提醒我:眼前这漂亮小姐可不像是一般女子,也不是陈总公司项目开发部的什么优秀员工,她应该是职业妓女吧,或者兼而有之?无论如何,她话都挑明了,我只好强颜作笑,一只手抚着她浑圆柔软的肩膀,乐呵呵哄她:“小惠别急,我不是还没离开崀山嘛。走的时候,我一块给你,行吗?”
“好耶——”小惠听罢,调皮地冲我作了个鬼脸,然后像一只快乐的麻雀兴奋起来,拉着我快步走回到围栏前,找到刚才那个景区管理员模样的汉子说:“师傅,你帮我们找一位烧香的师傅吧。”
那汉子看了看小惠,又看了看我,有些不屑地说:“可以,但一万元你们掏吗?”
我说:“一万太贵了,八千吧。”
汉子说:“不行,我说过了,一万就是一万,一分也不能少!”言毕,他叼着烟,将脸转向别处,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
小惠一跺脚,有些不服气。她快步走向围栏边那位刚才替人烧香的山民:“师傅,你能否辛苦一下,再走一趟,替我们这位远道从北京来的师傅烧龙头香?”
那位山民眯着眼望了望小惠,又望了望我,摇着头答:“我不是说过了吗,我累了,收工了,下午再说。”
小惠说:“我们给你八千块钱。”
那山民听罢,眼睛一亮,瞬间又暗了下来。朝刚才那位景区管理人员模样的汉子努了努嘴:“你们得问问他。”
小惠却心有不甘,又去问了另两位专门替人烧香的山民,得到的都是同样的结果。
我恍然大悟,也有些扫兴。弄了半天,还是没能逃脱如来佛手心,原来那汉子就是他们的监工,包工头,他们烧香的活,统一由那汉子派遣。
我只好又回到那汉子跟前,说:“师傅,那你就帮我安排一位烧香的山民吧,一万就一万。”
那汉子也斜着眼睛,慢条斯理地吸着烟,好一阵吞云吐雾,这才说:“怎么,想好啦?”
我毫不犹豫:“想好了,你尽快帮我安排一个,越快越好!”
汉子将烟蒂往地上狠狠一丢,又用脚狠狠地踩了踩,招呼我说:“好,跟我来!”
七
汉子帮我们安排出工的,便是那位刚烧完龙头香回来的山民。
那位山民刚站起来,我忽然心生恻隐之情:“师傅,你刚才不是说累吗,你到底行不行?”我不希望他因体力不支而去冒险,我这话,其实也是说给他的包工头听的,潜意识里我似乎希望包工头安排另一位山民。
眼前的这位山民并没有直接回答我,而是凑近包工头,用湖南话与对方交流了几句,然后点了点头。末了,包工头扭过脸对我说:“他没问题。钱呢?你先交一萬块钱。”
我指了指那山民,说:“他还没回答我呢。”我希望是山民亲自回答,而非这包工头替他回答。搞研究的职业习惯,提醒我凡事都要严谨。
包工头有些不耐烦,龇着牙摇头晃脑地说:“哎呀放心吧,他已经同意,你交钱吧!”
我望了望山民。山民见状,径直对我说:“你先交完钱,交完钱把香和纸钱给我。”他这话说得很爽快,不像刚才话说得懒洋洋的,对我爱理不理。看来钱真是好东西,钱对他来说是兴奋剂。
我忙将刚才在云台寺前购买的香、莲花蜡和纸钱交给他,除此之外还有事先准备好的苹果、香蕉和糕点。
山民接过去,看我将那一万块钱交给他派活的汉子,这才放心地将祭品熟练地装进他专用的一个布兜,再系到自己的腰上。他的腰很瘦,我发现他整个人都很瘦,个儿也不高,一米七不到的样子。眼睛凹陷,胡子拉碴,头发蓬乱,长年的风吹日晒,使他的肤色近乎酱紫,还满脸皱纹,像极了腌了有些年头的咸萝卜干。此刻的他虽然有些兴奋,脸上却难掩疲倦之色。就像缺油的发动机最后时刻强打精神,那声音听起来有几分挣扎和气短。
我关切地问:“师傅,你是不是饿了,要不你先吃点什么东西再走?”
山民摇了摇头。他只是抓起地上一瓶没喝完的矿泉水,咕噜噜喝了个底朝天,用手抹了抹嘴,然后抖擞精神。可他没走几步,脚下就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打一个趔趄,整个人摇摇晃晃,像被狂风吹得东倒西歪的小树。我内心一紧,猛喊一声:“师傅你千万小心!”再看看那包工头和小惠,此刻他们俩也眉头紧锁,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山民站稳脚跟,朝着龙头崖的方向,沿着斜坡一步一探,缓缓走下坡,在乱石与野草杂陈的狭窄龙颈上,他开始弯下腰来,双手着地,匍匐前行。我的心再次悬了起来,再看看小惠、包工头和周围其他人,几乎所有的人都屏住呼吸,目光聚焦到那位山民身上。幸好那山民熟门熟路,没费多长时间便跨越那段险道,成功攀上龙头崖。此刻,他在小庙前停下来,解下腰带,将祭品一一取出、摆好,又取出打火机点燃香和蜡烛,然后跪下来,举起手,双掌合一,念念有词,开始求拜。远远看去,蓝色的香烟像灵魂出窍,袅袅上升,飘向天空。此时此刻,一股神圣庄严的情感在我胸间油然而生。像那位替我烧香的山民一样,围栏这边的我也朝着龙头香的方向,跪下来,举起双手,双掌合一,祈求上苍和神灵开恩,为我们王家赐福,时时刻刻保佑我们王家家庭和顺,老少平安。恍惚间,我似乎听到了洪钟大吕,看到了普天之下,蓝天白云,阳光灿烂,鸟语花香,绿草茵茵,流水潺潺,众生普度,众神歌唱……与此同时,我分明也看到了我家人的笑容,像鸽子飞来,正一张张在我的眼前掠过:爷爷、奶奶、父亲、母亲、妻子、儿子。此情此景,我无法抑制内心的激动,眼看着不远处的龙头崖上,那位受雇于我的山民烧完龙头香和纸钱,正起身一步步往回走。说不清为什么,我忽然兴奋起来,像雄狮一样朝苍穹、朝峡谷引颈吼叫。此时此刻,遥远的苍穹,空旷的峡谷,仿佛万马奔腾,山呼海啸,我听到一声又一声雄浑而悠远的回响……
当一切回归平静,我发现人们的目光又投射到那位山民身上。此刻,那山民已经从龙头崖折回,手脚并用,匍匐在龙颈上。龙颈约莫一米见宽,乱石遍布,杂草丛生,两旁呈拱圆形,没有树,没有藤,也没有人工防护栏。此刻,我紧紧地盯着山民,悬到嗓子眼的心怦怦直跳,不断在为他加油、祈祷。尽管理智提醒着我,这山民长年累月往返于龙颈这个生死关口无数遍,早已轻车熟路,不会有事的,但此刻我的神经还是高度紧张,毕竟他受雇于我,毕竟他是一条活生生的生命,毕竟他是背负着一个家庭的山民。四五十岁的年龄,每天早出晚归,每天风吹日晒,每天凭苦力挣钱,每天搏命冒险。他年迈的父母,弱小的儿女,恩爱的妻子,正等待着他平安回家,带回他们养家糊口的又一天酬劳,他很期待一家人每天一起吃晚餐那快快乐乐的时刻吧?然而,有句俗话: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还有另一句俗话: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正当那山民即将跨越危险、从龙颈起身迈上通往围栏这边的斜坡时,崀山风云突变,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旋风骤然刮起,以雷霆万钧之势朝龙头崖袭来,不偏不倚,偏偏扑向那即将涉险过关的山民。刚刚从匍匐中直起身的山民被推了个趔趄,失去平衡,刹那间被这股旋风刮进峡谷。与此同时,一声凄厉的惨叫骤然而起,掠过天空,滑向龙头崖下面的深谷,伴随着呼啸的狂风,在群山峡谷中久久回响。
我被眼前突然发生的这一切和这凄厉的喊叫声,惊得目瞪口呆、魂飞胆丧……
八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龙头崖、离开崀山的。记忆中,随着那声凄厉的、山呼海啸般的惨叫,人群骚动起来。有人惊叫,有人哭喊。乘着混乱,小惠拉起我的一只手,没命地跑,不知道是我裹挟着风,还是风推着我,反正心惊胆战,只管跑,直跑得我气喘吁吁,腰酸腿痛。两条腿像被灌了铅,越来越沉,越来越抬不动,我像一摊烂泥,整个儿瘫倒在路边的一小片草地上。
醒来的时候,我已经躺在酒店的席梦思上。守在一旁的小惠见我醒来,用手拍了拍我的脸,舒了口气嗔怪道:“王老师你真够吓人的,我以为你死了呢……”话没说完,她自己先开心地笑,一副恶作剧的表情。看着懵懵懂懂、依然一头雾水的我,她这才收住笑,一脸严肃地对我说:“你知道你是怎么回到酒店的么?”
我当然不知道,只能是摇了摇头。小惠哈哈大笑,末了才说:“真没想到你这么胆小,你真让我见识了什么叫胆小如鼠、抱头鼠窜了!不就是摔死了个人吗,何至于把你这个首都来的堂堂大学者吓成这样,昨晚你像一头凶猛的狮子啊,没想到今天却变成了一只胆小的老鼠,你也变得太快啦!”
我抢白道:“摊上这么大的事,都摔死人了,难道你不害怕吗?”
小惠说:“哎呀,不就是摔死个人吗,再说了怎么能叫摊上?你不是都给他们钱了吗?而且给了一万元,不少啦!这事就像做买卖,你情我愿,公平交易。他不小心摔下去是他自己的事,同咱们没半毛关系,你怕什么呀!”
话虽这么说,可我还是心有余悸,毕竟摔死了个人。俗话说天大不如命大,虽然那位山民是自己摔死的,但毕竟起因与我相关,是我非要在人家已经休息体力不支的时候花重金引诱人家、雇人家替我烧香,他要不是因为体力不支,大概也不至于摔下悬崖吧?他是靠体力和冒险挣钱的,正年富力强,肯定是家里的顶梁柱。他就这样摔死了,以后他一家的生活可怎么过呀……这么想着,我不禁为死者难过,也为自己难受,内心挺自责。不过看看小惠,她一脸不屑,若无其事,我喃喃问:“那我……我是怎么从山上回到酒店的?”
小惠说:“我看你吓得昏死过去,使劲掐你人中,一边打陈总手机。陈总派人把你背下山,下了山又把你抬上救护车,送到崀山人民医院,医生给你检查了,说你没事,主要是受惊吓和太过疲劳,回去睡一觉应该就好了,我们这才将你送回到酒店。”
我有些惊讶,问:“真的是这样?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呀!”
小惠又白我一眼:“哼,你一直睡得像头死猪,当然什么都不知道。可我们为了你,弄得手忙脚乱,焦头烂额,你差点没将我们吓死。陈总说了,你这位京城来的堂堂大学者、王部长唯一的公子,要真是死在我们这里,我们可怎么向王部长交代呀?”经过了昨晚的肌肤之亲,小惠跟我说话少了客套,已经变得像情人一样无拘无束,还时不时带着调侃。
我问:“那陈总呢,陈总现在在哪儿?”
小惠正想回答,房间却响起门铃。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进门的正是陈总,他风风火火闯进屋来,身后跟着司机小李。
我急忙起身,为陈总让座。陈总开口问我:“王老师怎么样,感觉好些了吧?”说着走到我跟前,一只手搭在我肩膀上,眼睛里满是关切。
我说:“谢谢陈总,我好多了。真是对不起,今天我……”
陈总摇头摆手,打断我:“王老师你不必客气,更不必内疚和自责。咱们是自家人,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和你父亲王部长什么关系呀,王老师你是王部长的公子,受王部长之托千里迢迢回老家烧龙头香,我理当全力做好服务。至于今天发生的这个意外事件,我已经同各方面协调关系,处理好了,你放心吧。你要是现在感觉好些了,咱们一块去吃晚饭,你看怎么样?”
尽管我感觉浑身乏力,也没有什么食欲,但伸手看表,发现已经是傍晚六点半,正是晚饭时间。客随主便,我对陈总说:“我没事了,听你安排。”
见我点头同意,陈总便带着小李、小惠和我,来到酒店一层的一个雅间吃晚饭。刚一落座,陈总就说:“今晚就咱们四个人了,人少,安静,再说今天山上摔死人的事已经在崀山闹了一点动静,满城都在议论此事。人多嘴杂,咱们还是先避避风头吧。再说了,王老师今天很累,今晚得早点休息,养精蓄锐,明天好赶航班飞回北京。”陈总的话说得很熨帖,但他话中有话,让我内心刚刚回归平静的湖面再次掀起了波澜,我很想知道他说的今天山上摔死人的事在县城闹了一点动静,到底是什么样的动静。但陈总似乎猜透了我的心思,顾左右而言他,有意岔开了话题。他在讲崀山今天发生的其他新闻,什么某某官员出轨与小三鬼混被老婆冷不丁打上门来,什么某某老板昨晚与人赌博输掉了十万却埋怨对方作弊大打出手,什么某某餐厅最近进了一批日本牛肉价格貴得惊人许多顾客吃了却拉肚子纷纷找上门论理……五花八门,都是本城区最新发生的社会传闻。饭桌上的陈总边吃边说,眉飞色舞,唾沫星子四处飞溅,以至于原本就没什么胃口的我更是没胃口了。虽然陈总点了满桌的菜肴,荤荤素素花花绿绿,但我只是有选择地吃了点清淡的素菜,喝了点粥,浑浑噩噩胡乱地打发完晚饭的时光。
吃完晚饭,陈总特意让小李和小惠继续留在餐厅等他,说有事要同我单独商量,然后一个人亲自将我送到了酒店房间。我以为陈总是要说说今天山上摔死人在崀山闹出动静的事,以及他与各方面的协调处理情况,没想到他是有事求我,刚在房间的沙发坐下便开门见山:“王老师,难得你回老家一趟。原本我是打算最近抽时间到北京拜访王部长的,刚好你来了,我最近又比较忙,有两件事干脆就同你直接说了吧。”
我问:“什么事?你说吧。”
陈总扭了扭身,伸长脖颈,将脸凑近我:“第一件事,我的公司想在崀山上修建两个索道,一个打算修在龙头崖,另一个打算修在骆驼峰,这两条索道若能建成,肯定能吸引更多的游客尤其是中老年游客前来崀山旅游。但这两个项目投资巨大,需要数千万资金。崀山县是国家级贫困县,是国家精准扶贫的重点县,我想请王部长再帮帮忙,同我们省里和县里的领导打打招呼,帮我申请到扶贫资金专项贷款。”
我说:“扶贫资金专项贷款的审批权目前在哪儿?我父亲都退休了,这事他能否帮上忙,这不好说,我只能回北京后问问他。”
陈总说:“中央的扶贫资金专项贷款,审批权以前在国务院扶贫办,王部长以前帮助我们申请到一笔。2014年以后,国务院将扶贫资金专项贷款项目的审批权下放到省和县,省和县这两级关系都得打通。虽然王部长已退居二线,但他人脉都在,跟我们省和县两级的领导都熟悉,他肯定还能帮上忙。”
我说:“这个我只能回北京问问我父亲。陈总要说的第二件事是什么呢?”
陈总点燃一支香烟,晃灭手中的打火机,长长地吸了一口,又慢慢地吐着烟雾说:“噢——是这样。眼看时间又到了年底,省里的两会召开在即,我想请王部长也向省里和市里的领导打个招呼,看看能否帮助我当上新一届省人大代表或政协委员。”
我禁不住问:“陈总是企业家,人大代表或政协委员,对你来说有什么实际作用吗?”
陈总又吸了口烟,边吐烟边说:“作用大着呢,我们这些干企业的,要能当上省里的人大代表或政协委员,就好比穿上了漂亮的马甲,既可以享受荣誉带来的政策、税收等方面的优惠,法律上还有一定程度的豁免权,所以谁都想要,争夺激烈。”
我说:“陈总是本地知名的企业家,也应该是本地的纳税大户了。为何这么多年还不是省里的政协委员或人大代表?”
陈总一甩手势说:“嗐,我不是说了吗,无论是政协委员还是人大代表,干企业的谁都想要,竞争激烈。可我的公司是民营企业,先天不足,哪里争得过国企老总?再说县里的民营企业,实力同我不相上下的也有好几家。我争取了好几年,都没有争得过人家,迄今也只是当了地市一级的人大代表,所以我想请王部长帮助我想想办法,将我的人大代表级别升格,弄个省级的当当。噢对啦,我刚才说的这两件事,你回去请务必转告王部长,让王部长尽力帮助我,找找关系。需要我什么支持和配合,请尽管说。呶,这里有一张卡,是用王部长的名字和身份证开的户,里面有二十万元,密码我回头用短信发到你的手机。你帮我带回去交给王部长,就算是我托办的这两件事的经费。”说着他将一个印有某银行字样的白信封递给我,显然那信封里面就装着他说的那张银行卡。面对这张卡,我却像见了一块被烧红的烙铁,怕被烫着了,摊开双手使劲推开。
陈总却拉下脸,有些生气:“王老师你这样就见外了,这卡你必须拿,眼下这社会办事哪能不花钱?以前我每次找王部长办事也都这么做,这是惯例。你不拿就是不给我面子啊!”陈总的话像机关枪,几乎将我逼进墙角,我却且退且战,想方设法予以回击:“陈总你不能这样,不能强人所难,你别逼我和我爸犯错误,反正这银行卡我绝对是不带的。”
陈总急了,他像碾死一只蚂蚁一样,狠狠地掐灭挟在手指上的烟蒂,仿佛将满腔的不满发泄到那支无辜的烟蒂上,嘴上蹦出一串话:“王老师你看你这话说的,真是十足的书生口气。我不是说了嘛,眼下这社会是商品社会,哪里有办事不收钱的理?要说这点事是犯错误,那眼下这社会犯错误的人多了去了!这点事压根就与错误不沾边。虽说施恩图报非君子,可还有一句知恩不报是小人呀!我托你父亲王部长办事,怎么能不报恩?”
见陈总情真意切,已有些生气,我口气软了下来,我说:“俗话说人走茶凉。我父亲都退休了,他能帮你什么忙呢?陈总你太高估我父亲啦。”
陈总“哧”地从牙缝中挤出气,一脸不屑:“王老师你真不像你父亲,不但不像,你還不相信你父亲,这太不应该了。你父亲是京城的部长,在官场经营了数十年,德高望重,人脉众多,虽然他已经退居二线,但在中国这个人情社会,我相信王部长就像一棵根深叶茂的大树,一时半会恐怕还摇不动,他肯定还有许多人脉和资源可以用。何况中国还有句俗语: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嘛!你不相信你父亲的能力,我可相信,而且是百分之百地相信。你就帮我将卡带回给他吧,我得走了,我还有事呢。”话音刚落,他不由分说将装有银行卡的信封扔到我跟前的茶几上,转身便走。我紧追几步抓住他的一只胳膊,心急火燎地说:“陈总你可不能这样不能这样……”他却一把甩开了我,甩得我一个趔趄,急匆匆地开门而出,回头还扔下一句:“明天八点半我派司机小李送你去高铁站!”说完,他“咣”地一声将我关在房间里。我追门而出,陈总却已经消失在酒店灯光昏暗的楼道里。
九
回到房间,陈总的短信如期而至——991818,显然,这应该是他留下的这张银行卡的密码。
我急忙打开信封,里面果然是一张崭新的银行卡,这张卡包在一张纸中,那张纸是银行的开户说明,金额是二十万元。也就是说,只要拿着这张银行卡,按照陈总刚才发来的密码,我就可以随便消费了。可此刻面对这张天上掉下的大馅饼,我不仅没有半点的喜悦和兴奋,相反是惴惴不安、忧心如焚,这张银行卡像一座沉重的大山猛然间压在我的心头上,让我心跳加快,呼吸急促,顿时感觉快透不过气来。
二十万元,对我来说可不是一个小数目,这差不多相当于我这个副研究员一年半的工资,是我平时五百四十多天辛勤工作才能得到的回报。可现在,我不费吹灰之力,这二十万元唾手可得,虽说陈总是送给我父亲的,但归根到底是属于我们家的,天下果真有这么好的事!难怪当今社会,那么多人打破头都想当公务员,那么多人千方百计都想往官场钻。可官场之于我,我并不喜欢。我不喜欢官场那种阿谀逢迎、溜须拍马,说一套做一套的风气和做派,我天生更喜欢干业务,渴望做学问的那份自由。可现在,这张原本与学问无关、也与我无关的银行卡落在我的手里,我一时手足无措,左右为难,一个人傻呆呆站在酒店的房间中,看着手中的那张银行卡发愣。
房间这时响起了门铃。我内心一惊,感觉像来了警察似的,赶紧收起银行卡,快速将它装进我的皮包里。内心琢磨着到底是谁来了,莫非陈总又回来了?
我警惕地问:“谁呀?”
外面响起清脆的女声:“我——小惠!”听声音倒是有点耳熟。
我又将眼睛凑近门板猫眼,警惕地朝外望了望,果然是小惠,一颗悬着的心总算落了下来。
打开门,小惠一阵风一样扑了进来,还夹带着一股诱人的香水味儿。她一进门便像饿虎扑食似的,紧紧地搂住我,疯狂地吻我,不停撩拨。我且战且退,钳住了她的双手。
我摇着她的双臂问:“小惠你别这样,你怎么又来了,你找我有什么事?”
听我这么说,小惠忽然停止闹腾,抬起脸来,睁着迷人的眼睛疑惑地看着我,像刚刚认识我似的。樱桃小嘴终于蹦出话来:“哟——王老师你怎么这么说话,难道咱俩是刚认识么?你今天怎么像换了个人似的,你昨晚的疯狂劲头哪里去了?”她迷人的眼睛冒着问号,也闪出逼人的寒光。
我不敢直视她,赶紧将目光移开,尴尬笑着。我敢肯定,这时候我的笑一定很难看,尤其是在一个年轻美丽的性感女子面前。我竭力回避着她既迷人又逼人的目光,索性站起身了,讪讪地说:“小惠对不起,我现在没情绪,今天的事……”不料我还没说完,小惠却“哈哈哈哈”地笑起来,笑得花枝乱颤、满屋生风,笑得“哎哟哎哟”捂着肚子直笑。她足足笑了有一分钟,才停下来说:“王老师你太逗了,怎么说你也算个男人吧?男人就应该顶天立地,经得起大风大浪。真没想到今天山上的事,把你吓成这样,这哪里是男人应有的气概哟……”
小惠的话,让我如坐针毡。我辩解说:“小惠,你可别这么说,这压根就与男人不男人扯不上关系。今天都摔死人了,难道这事还不够大吗?”
小惠寸步不让:“今天的事,陈总不是给你摆平了么,你还怕什么?告诉你吧,别看陈总不是个官,但只要在崀山这地盘上,陈总几乎没有办不到的事。他都明确告诉过你,今天的事他都摆平了,王老师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呀?”
小惠这么说,让我一直惴惴不安的心稍多了一丝安慰,但一想起摔死的那位山民,我内心还是无法平静。不料小惠接下来说的话,让我内心又起风浪。这时候小惠已经从床沿上站了起来,在屋里来回走动,边走边说:“不过话说回来,今天这事要不是陈总给你挡着,为你摆平,恐怕这次你是逃不脱崀山这地盘的。”她说得轻描淡写,却字字像重锤一样敲击着我的内心。我沉默片刻,壮着胆问小惠:“小惠,你快说说,今天这事后来情况怎么样,陈总都是怎么摆平的?”
小惠注视着我,眼神意味深长、有些深不可测。她抿着嘴,故意欲言又止,站起身来踱了踱步,这才说:“你还记得出事后你没命跑,我没命追吧?咱俩跑了没多久,我就发现后面有人在追咱们,我见大势不妙,就给陈总打电话求救。当你跑不动又被吓昏的时候,对方气势汹汹追上来了,是两位山民,幸好这时候陈总派出的人也赶来了,真是神兵天降啊,陈总真的太厉害啦!陈总派的人一位是景区工作人员,另一位是景区保安。那时候,那两个山民已经围住了咱俩,说他们那位兄弟是你害死的,讨要说法。景区管理人员毫不客气,说钱都让你们收了,这都是有约在先,你情我愿的事,摔死了那是你们自己倒霉,替人烧龙头香本来就有风险,不然怎么一下子给了你们一万元呀,要没有风险,人家能给你们那么多钱吗,天底下没有这等好事!这番话说得理直气壮,其中一个山民一时没话说了。但另一个仍然涨红着脸,说本来我们已经干了一个上午,又饿又累,需要休息了的,可你们这位先生非得要我们那位兄弟继续干,这不是他的责任吗?景区管理员又理直气壮给怼了回去,他说人家只是许诺酬金加到一万元,你们那位兄弟完全可以不接这活啊,可谁让他接了?这不明摆着是你情我愿的事吗?接下活收了钱,理所当然就得替人家烧香,出了事也是你们自己的事,能怨别人吗?他们接不上话,又说摔死的那位兄弟家里困难,母亲得了肺癌无钱医治,老婆无业,他们家的两个孩子还在读书。可现在这位兄弟却摔死了,他家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呀?!说这话的那人又急又愁,好像说的是他们自家发生的事似的,我听了也同情。但那位景区工作人员依然理直气壮,說天下穷人还多着呢,人家又不是开福利院或慈善堂的,没有义务救济,也救济不过来,人家可是从北京来的大官,你们别得罪人家,得罪也没你们好果子吃,没准龙头香也不让你们烧了!再后来,陈总派来的其他人赶到了,他们七手八脚把你弄下山,后来的事怎么样我也不知道了。但估计不会有什么事了,陈总不是说了嘛,这事他已经摆平了。陈总的能量,我们公司谁都佩服。今天要没有陈总,你真的会很麻烦了,说不定真的回不了北京,所以王老师你真的得好好感谢陈总。”
小惠这番话,只听得我毛骨悚然,羞愧难当,脊背一阵阵发凉。我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咽了口唾液,对小惠说:“小惠,谢谢你,也谢谢陈总。真没想到这次回老家烧龙头香,会惹出这么大的事,真是难为你和陈总了,真的谢谢啊!”
小惠莞尔一笑,意味深长地看着我:“王老师,可别光将谢谢挂在嘴上,你怎么谢陈总,我不管。我只是想问,你到底要怎么谢我啊?”
我愣了一下,问:“这个……我还没想好,要不你说吧,你希望我怎么谢谢你?”
小惠说:“你带我到北京吧,我愿意做你的情人。”
我说:“你别开玩笑了,这个不现实。我是干部子弟,在北京是被纪委和公安部门监控的人,你不怕到北京被抓去坐牢啊?”我故意吓唬她。
小惠似乎是信了,眨巴着眼睛,直吐舌头。样子有几分可爱,还有几分滑稽。我不忍心刺激她,安慰她说:“你说点现实些的吧,你到底想让我怎么感谢你?”
小惠审视着我,噘着嘴说:“你让我说,我说了你能做到么?”
我答:“你先说吧,只要能做到,我尽力而为。”
“耶——那就太好啦!”话音刚落,小惠扑上前来,一把搂住我,疯狂吻我。
我边挣扎边说:“小惠你别这样,真的别这样。”我边说边用力推她,她忽然像泄气的皮球一样跌坐在床沿上,先是叹着气,接着变戏法对我说:“算啦,我也不难为你啦。不过你明天要走了,这两天我陪你的费用,咱们俩得结算一下。”
她如此直截了当,大出我的意料,也令我措手不及。我一时愣了,傻傻地问:“你……不是陈总派来陪我的吗?”
小惠说:“没错,是陈总派我来陪伴你的,可陳总并没有向我支付费用。”
我一时语塞,无言以对。心想这怎么可能?陈总托我父亲办事,怎么可能不解决全部费用?内心虽然这么想,我却不敢说出来,更不敢问,毕竟我与小惠鬼混的事是见不得人的,我怎么开得了口?再说自己玩女人却要找别人为你买单,也是很丢人的事。这么一想,我表面虽然依然尴尬,内心却渐渐释然了,于是咽了口唾液问:“小惠,你要我支付……多少费用?”
小惠伸出手指比划,说:“十万。”
我如雷轰顶:“什么?十万!你不是开玩笑吧?”
小惠不动声色说道:“我给你开什么玩笑,十万已经是优惠价了。”她确实不是开玩笑,像变了个人,原本的千娇百媚转瞬间已经跑得无影无踪,成了眼下的冷艳无情。此刻我内心吓得怦怦直跳,耐着性子问:“小惠,你说你不是开玩笑,那你告诉我这十万元是怎么算出来的?”
小惠索性坐到沙发上,交叉着双臂,跷起二郎腿,一脸不屑地审视着我。一字一句地说:“王老师,别看你是京城的大学者,但真是没见过世面啊!好吧,既然你有所不知,那我就明确告诉你。在崀山这方圆数十公里的地盘上,本小姐可是女子中的第一身价,每小时陪伴费一万元。你算算从昨天晚上开始到现在,我陪你多久?不仅陪你睡觉陪你烧香,还在遇到危难时救了你。我这么全身心投入去陪你,才要你十万块钱,这不是优惠是什么,难道你还委屈吗?”
小惠这番话,像一团臭袜子塞进我的嘴里,感到既恶心又憋气。我极力镇定自己,捂着胸口喘了喘气,这才强打精神,却还是垂头丧气地说:“小惠……对不起,我从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你这么一说我整个人都感觉不好了,糊里糊涂。就算你说的都在理,那你也得等等,我这就打电话给陈总,问问他到底是不是这么回事。”
我正在手机上寻找陈总的电话号码,小惠却一个箭步冲上前来夺走我的手机,冷笑道:“王老师,你要是敢向陈总打电话说这回事,可别怪我不客气!”我惊恐地发现,她说出这番话的时候,那双原本美丽迷人的眼睛已经露出了瘆人的凶光。
我有些恼怒,虽然我人生地不熟,但这地盘毕竟是我父亲的老家,这里有陈总等一大批我父亲的朋友,她一个小女子还能把我给吃了不成?我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冷冷地问:“小惠,你想怎么样,你快把手机还我!”
我以为她还会没收我的手机,没想到她却爽快地还给我,说:“王老师,我可丑话说在前!第一,你绝不许打电话向陈总说这事;第二,你现在就得用手机将十万块钱转还给我,否则别怪我无情了。”
我说:“小惠你别闹了,我早就看出来,你无非就是想吓唬我弄几个钱花。实话说吧,给你点钱可以,但你狮子开大口要十万元,别想了,门都没有,再说我哪里有那么多钱?!”
小惠听罢一声冷笑,不动声色地向我甩出底牌:“王老师,既然你这么说,我就不跟你绕弯弯了。跟你直说了吧,昨晚咱俩做爱的视频我录下了,十万块钱到底给不给,你自己好好掂量一下吧。”说完,她一屁股坐到了沙发上,交叉双臂跷起了二郎腿,微笑着看着我,之后是一副洋洋自得爱理不理的样子。
我像瞬间被击中七寸的蛇,脑袋一下子耷拉下来,只感觉忽然间天旋地转,整个人昏昏沉沉,半天缓不过神。我知道自己遇到大麻烦了,内心又气又急。大约沉默了一分钟,我才厘清了利弊,逐渐理出了头绪。我苦笑着,缓和口气说:“小惠,你让我刮目相看,我真的没想到你这个小女子如此厉害,真让我长见识了。好吧,算我倒霉,我愿赌服输。你放我一马,少要些钱,因为我确实也没有这么多钱。来日方长,咱们交个朋友,以后有什么用得着我的时候,我再尽可能想办法帮助你,好吗?”
不料小惠“哼”地一声,冷笑道:“王老师,你说的比唱的好听,以后帮忙这种话我听得多了,全是你们男人无法兑现的鬼话!你说你没钱,你父亲是北京部级高干,你自己是北京的大学者,家里连十万元都没有?鬼才相信!我没时间跟你废话了,我只问你最后一句,十万元你到底给不给?”
看她凶神恶煞的样子,我不免心虚,却也极力辩解:“小惠,我……我现在上哪儿给你弄十万元呀……”
小惠抢白道:“我刚才不是说过了嘛,你把手机银行打开,从手机银行给我转账。”她逼视着我。
我仍在犹豫,感觉她这样子简直就是讹诈,内心正翻江倒海,悲愤交加,却不能报警,甚至连给陈总打电话的勇气都没有。想到小惠说的昨晚我与她鬼混的视频,我懊恼不已,无比羞愧,真的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呀,此刻我连死的心都有了。
小惠见我依然磨蹭,催促道:“你到底给不给,你要真是不给,也行,只要你不怕后悔,我走啦——”说完起身欲走。
我的神经被猛地扯了一下,瞬间紧张起来,急忙拦住她:“小惠你等等,我真的没那么多钱,不信我打开网银给你看看——”我边说边打开网银,给她看我仅有的那六万多块的存款。小惠睁大眼睛,索性夺过我的手机去检查网银页面,明亮的双眸探照灯一样转向了我:“你堂堂的大学者,我不信你就只有这点存款?你还有其他网银吧?”她满脸疑惑,显然难以置信。
此刻我已经一脸平静,说:“我只有一个工资账户,不信你再查一下我的手机,看看上面是否有其他网银。”
小惠依然满脸疑惑,除了摇头,还是摇头:“不可能,不可能,我就是不信!”
我唯恐她不信,索性如实汇报:“我的工资收入,每月扣除住房公积金等各种费用,实发不到一万元。我儿子在美国留学,妻子辞职到美国陪读,每年要花掉五六十万,假如没有我父母接济,我根本就供不起他们在美国的花销。我在北京其实是个十足的穷光蛋!”说这番话的时候,我感觉自己一脸苦相,简直是掏心掏肺,将自己的家底全盘托出了。
小惠几乎像听天书一样,听完了捂着嘴,一脸不解:“堂堂的北京大学者,外加堂堂的部长公子,每月就挣这么点钱,简直是不可思议……王老师,你挣这么点钱还干个什么鬼呀,简直让人笑掉大牙,赶紧辞职吧。你的月工资收入还不如我每月挣的一个零头呢!好吧,算我倒霉,碰上你这么穷光蛋!看在咱俩昨晚亲热的分上,你这点钱我也不全要。俗话说六六顺,你现在给我转六万六,我给你留点零花钱,我还是挺够意思的吧!”
她这么说,我多少有些意外,甚至有几分惊喜,毕竟她也手下留情了。我想尽快搬开压在我心头的大石,于是赶忙点头:“好,我这就转,但你要马上删除那段视频!”
“你先轉来,我照办就是了。”
依着小惠的指导,钱很快转完了。小惠看着自己手机银行的到账信息,像一朵盛开的花一样美美地笑了,那笑容很丑陋,像开裂的榴莲。我正准备把视频要回,小惠却忽然凑过来,趴在我耳根说:“谢谢你王老师!其实我压根就没有拍摄咱俩的视频,今晚你尽可以放心睡大觉了!”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她又一把推开我,猫一样躲开,嬉皮笑脸地冲我摆了摆手,嗲声嗲气地扔下一句“拜拜——”,然后夺门而出。她随手带上的门“咣”地一声将我狠狠地关在了屋里。我的心为之一震,只感觉房门的那一声巨响像一记响亮耳光,狠狠地搧在我脸上,搧得我眼冒金星六神无主,我只感觉到自己的脸上热辣辣的……
十
小惠走后,我一夜未眠。如潮的烦恼黑夜一样笼罩着我。以至于第二天司机小李开车到酒店送我,我依然昏昏沉沉,似梦非梦。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离开崀山回到北京的,只感觉自己一路上糊里糊涂,似乎一直都在做梦,而且是一直在做噩梦。
这次湖南之行的遭遇让我惊魂未定,返程的路上一直心有余悸。虽然使出浑身解数挣脱了小惠的纠缠,可我清醒地感觉到自己依然无法脱离噩梦。龙头山上那个替我烧香不慎坠崖的山民,陈总委托的事和他强行塞给我的那张二十万元的银行卡,还有小惠说的真假难辨的视频……所有这些像一块块大石压在心头。想起此次湖南之行的初衷,我在内心深处一遍遍祈求佛祖神灵,祈求他们快快显灵保佑我和我的家人。我想,假若龙头香真的像自古以来世人传说的那么灵验,佛祖和神灵理应保佑我和我的家人才是。毕竟我不辞劳苦,千里迢迢专程从北京来到崀山,还花了一万元重金雇山民替我攀岩烧龙头香,如此虔诚,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至于那个不慎坠崖的山民,并非我故意所为,尽管我对他的不幸深感负疚并深深同情,可说到底坠崖也是那山民自己的责任吧……
走出首都机场,我上了一辆出租车。司机是个心气颇高但精明能干的小伙子,典型的北京侃爷,我一上车他便高谈阔论牢骚满腹,他说雍和宫那边这几天真是别提了,全是人,闹得周边几条街都堵死了,简直是没法走。“爷就闹不明白,那么多人为啥就非得上雍和宫烧香,不仅北京人,就连外地五湖四海的人几乎都来了,有的还拖家带口。昨天我到首都机场接客人,一对内蒙赤峰那边来的男女一上车就说要去雍和宫,爷一听头都大了,爷告诉他们雍和宫那边根本就无法走车,爷只能将你们送到小街桥,完了你们下车往南走,一站地就到了。那男的就不干,非得让爷开车送到雍和宫,不然将投诉爷拒载,爷一听火了,立马将他俩轰下车,都他妈什么人呀,一点儿都不讲道理,动不动就拿拒载说事,有本事你投诉去,爷不怕!再说了,那对狗男女一看就不是什么好鸟,俩人偷鸡摸狗还大老远跑到北京雍和宫来烧香,太可笑了!佛祖要是连他们这样的人都保佑,简直是瞎了眼啦!”
原本疲惫不堪、晕晕乎乎的我,忽然间被司机这一番话震了一下。我禁不住问:“师傅,那你相信佛祖、相信神灵么?”
司机说:“我不信,但也不反对别人信。我觉得不管什么人,平时心地善良,守纪守法,积德行善比什么都重要。一个人平时要是蛮不讲理为非作歹,却装模作样非要去烧香拜佛,那不是很可笑吗?也太他妈虚伪了吧!佛祖神灵怎能保佑这样的人,要连这种人都保佑,这个世界不都乱套啦?”
他这句话让我浑身一激灵——他这话在理呀!我这个所谓的哲学家,怎么就没有想到这一层呢?我还终日忙忙碌碌假模假式做什么学问,真太他妈惭愧了!此时此刻,我感觉到脸上热辣辣的,像被无数只马蜂蜇了一样。
尽管旅途跋涉,让我已经身心疲惫,但这司机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而且时不时口出妙语,忽然让我刮目相看,也让我感到自愧不如。联想到我妻儿目前在美国却依靠父母资助供养,此次回湖南老家我还鬼使神差与小惠鬼混,我忽然感觉到无地自容。幸好司机丝毫理会不到我此刻内心的波澜,他依然目光专注地凝视前方,边飞速开车,边侃侃而谈,他的声音和妙语锦句不时在我的耳边回响,也在我的脑海盘旋——
他说人必须有脑子,可这社会有些人偏偏没脑子,只糊里糊涂活着。
这句话对我来说可谓醍醐灌顶,既让我脑洞大开,也让我思索良久。以往,我一直自视清高,很少与底层百姓接触,以为底层百姓没文化,缺教养,其实高手果真在民间,数量庞大的底层原来也是藏龙卧虎的大海啊!
我不禁为自己过往的无知和清高而深深羞愧……
十一
我回到北京家的时候,已经是国庆长假10月5日的下午。
见我进门,父亲母亲和奶奶欢天喜地地迎上前来,嘘寒问暖,他们最关心的当然是我这次烧龙头香的事。他们问我一路是否顺利,陈总接待得怎么样,哪天上山的,当天的天气好不好,几点烧的香,花了多少钱雇人家烧香等等,事无巨细,我都一一作答,当然不是如实禀告。我所雇山民意外坠崖和我与小惠鬼混并被她敲诈六万多元这些事,我当然没说,也不能说。
在得到我的一一答复之后,母亲的表情像过节一样流光溢彩,奶奶皱巴的脸也笑成了寿菊,父亲则微笑着点了点头,一脸满意。显然,长辈们都为我此次能够完成他们的重托而欣慰。仿佛没有我这次的老家之行,他们就将冒犯了佛祖神灵,并且将会得到惩罚似的。
当家里回归安静的时候,我趁奶奶和母亲不在意,悄悄拉着父亲进他的书房,将离开湖南老家时陈总委托的事全盘托出,并将那张陈总给的存有二十万元的银行卡交给父亲,再三强调这张银行卡并非我有意接收,是陈总强行留在酒店房间而我又没时间退还他。同时我还向父亲强调,陈总这次对我招待得很好,他的企业发展得不错,正雄心勃勃想扩大规模,他想继续争取扶贫资金专项贷款的愿望非常迫切,包括他想当省人大代表或省政协委员的事,请父亲尽可能想办法帮助他。虽然父亲官居副部级,可在以前我从不找他办事,也从不过问或干预过他为别人办事,可这一次我却一反常态,迫切希望父亲能满足陈总的请求,设法助他一臂之力。这大概与我这次所经历的波折与所冒的风险有关,虽然事情已经过去,可我至今仍然心有余悸。我希望父亲对陈总的帮助能进一步抹去我这次回湖南老家的不愉快记忆。
父亲听着我的陈述,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摇头,末了感叹说:“陈总托的这两件事,恐怕都不大好办啊。俗话说人走茶凉,我都退下来了,如今再找人家办事,人家还能买我的账么?”
他这么说,我有些着急,生怕父亲一上来就拒绝。我赶忙说:“爸你说的不是没有道理,可还有另一句俗话叫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不管怎样,你退下来不久,关系还在,人脉也广,这么多年在位的时候为别人办了那么多事,这个社会虽然有过河拆桥的人,可知恩必报的人也还不少。你现在请人家帮忙,人家不看僧面也得还看佛面。再说了,陈总是你在湖南老家最亲近也最信任的人之一,此次我回去也是你让他全程接待我的,眼下他有求于你,这个忙要是不帮,恐怕说不过去吧?”我边说边加重语气,想进一步促使父亲下决心帮助陈总。
父亲见我心情比陈总都迫切,更由于父亲与陈总关系特殊,他沉吟片刻,终于点了点头说:“王兴,你说得也对。陈总委托的这两件事,容我想想办法吧。”
见父亲终于表态,我悬在半空的心总算重新落地,内心不禁窃喜,同时又提醒父亲:“爸,陈总给的这张银行卡,存了二十万,他说是请你办这两件事的费用。”我说着欲将银行卡递给父亲。
不料父亲抬手将我挡回,说:“拉倒吧,我找人家帮忙办事,难道还需要钱吗?别寒碜我啦!”
我提醒他:“爸,你不是说自己已经退下来了吗?现在托人家办事与过去托人家办事,或许已经不大一样?多花些钱打点,托人家办事成功率会更高些。”
不料父亲像忽然被我揭了短似的,不耐烦地横了我一眼,使劲挥了挥手:“你别烦我啦,我说过不要就不要!”我明白了,父亲态度如此坚决,大概是因为刚退下来未适应角色转换。想想他在位的时候,他只习惯别人找他办事送礼送钱,他找别人办事哪里还要这个环节?打个招呼就是了,他潜意识中可能还没有送礼送钱这一回事。其实他有所不知,他许多的情来礼往,都是我母亲为他打点,谁该回礼谁不该回礼,谁该送礼谁不必送礼,全都是我母亲为他包办。在这一点上,我父亲简直是个礼盲,他以为自己官至副部级,是凭自己本事干出来的?哧,拉倒吧!要没有我姥爷的背景和我母亲这么多年的苦心经营,哪有我父亲的今天?
我说:“那这张银行卡该怎么办,要不我设法给陈总退回去?”
父亲犹豫了一下,说:“要不,还是交给你妈處理吧。”
我说:“这张卡要交给我妈,我妈肯定就收下了,这不合适吧?我单独告诉你就是不想让我妈知道了,我妈太贪心,早晚会惹事的。”
父亲不满地瞪我一眼,显然他不愿意我这个做儿子的这么说他的妻子,可他又不赞同现在就将这张银行卡退回给陈总,这大概是因为他觉得这样会太伤陈总的面子吧。于是他沉吟片刻,对我说:“算了,这张卡暂且放你那里吧,我先设法找关系,看能否将陈总这两件事都办了。等需要用钱的时候,我再跟你说。”
父亲这个主意让我很是佩服,毕竟是当过副部长的,考虑问题就是细致周全。
十二
父亲果真信守诺言,国庆之后,他紧锣密鼓地寻找着各种关系,全力为陈总托办的两件事忙碌,事情确实有了不同程度的进展。
大约过了十来天,父亲亲口对我说,他已经分别找了国家扶贫办和湖南省的有关领导,两件事人家都答应会尽全力、设法帮助解决,只是事情不会那么快,需要时间。何况依照惯例,省一级的人大代表需要下一级的人民代表大会选举产生;省政协委员候选人,需要再过一段时间推荐才能确定。只是按照规定,人大代表和政协委员不能同时兼任,只能选择一种。按照陈总的意思,他想获得一定程度的法律豁免权,那只能选择当人大代表,因为政协委员是没有豁免权的。
父亲将这个消息告诉我的时候,脸色红润,容光焕发,显然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看样子他在为自己没有因为退下来被人家冷落而欣慰。更何况,父亲找人家办事,也还没有提到要花钱送礼的事。
我兴奋地说:“爸,那就帮助陈总争取当上省级人大代表吧,他的主要目的就是希望能够一定程度获得法律豁免权。”
父亲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没过多久,事情又取得了进展。某天,父亲又告诉我,陈总作为湖南省省级人大代表候选人向省里推荐的事,崀山县的上级市已经基本敲定。只是最终能否当选,还需要下一级人民代表大会选举确定。
在获得这个消息之后,我第一时间给陈总打电话告知情况,并提醒他必要时那边也得做做工作,陈总听后很兴奋,连连道谢,并说你和王部长放心,只要能进入候选人行列,选举之前我在老家这边自有办法。既然他这么说,我自然也很高兴,心想有上下两方面的配合,陈总当省级人大代表的事看样子大有希望。
时光像流水一样缓缓流逝。
转眼就到了年底,全国各地正纷纷召开地方两会、举行地方选举。正当我和父亲满怀信心期待陈总的好消息时,风云突变。
那天晚上十一点,我已经上床准备睡觉,手机铃声急促响起,一阵急似一阵。这么晚还打手机,到底是谁啊?我有些纳闷,拿起手机正想按拒接键,发现屏幕显示的是陈新贵即陈总的名字,我迅即按下通话键。
我问:“陈总好!这么晚了还来电话,是不是报喜来了?”
陈总说:“哎呀王老师,恰恰相反,我捅娄子了,惹下了大麻烦,恳求你和王部长尽快想想办法帮帮我!”
我一惊,忙问:“到底出了什么事?”
陈总一五一十地告诉我。原来这几天崀山县的上级市召开两会,他利用会议间隙在人大代表驻地四处活动,请客送礼,找关系拉选票,被人举报到市纪委和省纪委,据说省、市两级纪委已经成立专案组正在追查。说完事情的来龙去脉,陈总以急促且近乎颤抖的声音恳求我:“王老师,恳求你尽快同王部长说说,让他找找关系设法阻止省、市两级纪委的调查,不然我麻烦可就大了!需要钱打关系,你们尽管说,我会全力以赴不惜代价!”陈总说这番话的时候,全无我在湖南老家与他见面时的那点神气,印象中他那种趾高气扬无所不能的牛气荡然无存,连我听了都内心发凉。
我只能尽力安慰:“陈总,你先别着急。这事我会同父亲说,请他想想办法帮助你。”
陈总在电话那边千恩万谢,说什么只要你和王部长设法帮助我渡过难关,日后必定重谢,并且将永生铭记你们的大恩大德等等。反正他是恨不得掏心掏肺,把所有能想到的感谢话语都通通说了个遍。我告诉他你先别客气,我和父亲会先全力想办法,有什么情况咱们再及时电话沟通。
第二天一早,当我将昨晚陈总电话中说的情况告诉父亲,并请父亲设法帮助陈总时。父亲猛地拉下脸,表情严肃凝重。父亲说:“这事非同小可,可不比一般的事情找找关系就能摆平,毕竟这已经触犯纪律甚至已经违法,何况选举是敏感事件,当前又是反腐倡廉的敏感时期,这事根本就无从入手、也无法帮忙。唉,这个陈新贵是怎么搞的,这回真是捅下大娄子了,恐怕真的会有大麻烦!”说完,父亲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我又不甘心,焦急地问父亲:“爸,这事难道就真的没办法了吗?”
父亲盯着我,依然是一脸沉重。他说:“我不是说了嘛,这事本身就太敏感,很棘手,真的无从下手。都有人举报了,你还去找纪委过问,甚至还想阻挠,让纪委高抬贵手,那不是笑话吗?那不等于自投罗网撞到枪口上啊!陈新贵做事也太鲁莽、太张扬了,选举拉票的事,怎么能够大张旗鼓,公开请客送礼呢?他……他这是作茧自缚、自掘坟墓嘛!”父亲越说越冲动,说完又是长吁短叹,不停摇头。
父亲的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显然帮助陈总的路已经被堵死了。父亲说的也确实在理,让我无法反驳。我忽然記起前些天向陈总透露进展,提醒他那边选举前也设法做做工作的事,现在想来极其后悔。虽说他捅了娄子的事与我对他的提醒没有必然联系,是他自己做事张扬考虑不周所致,但至少我是这事的始作俑者,不过这事我没向父亲说过。
眼看着陈总出事我又无法伸出援手,我又急又悔,终日焦躁不安、寢食不香,就连上班也时常心神不定,浑浑噩噩,惹得同事时常投来异样的目光。
事情果真被父亲不幸言中。仅仅一两个星期,从湖南方面传来消息,崀山县上级市人代会期间有人举报贿选,某民营公司的法人代表陈新贵等人被立案调查。当我从网上看到这则新闻时,心头像被针狠狠地扎了一下,既疼痛又紧张。而当我忧心忡忡将这则消息转告父亲时,父亲像触电般整个儿愣了,嘴巴张得老大,两只浑浊的眼睛睁了好半天,久久说不出话来。父亲的这种表情像瘟疫一样,很快传递给在场的母亲、奶奶,她们也都像触电一样,一个个也都愣了,老半天说不出话来。原本整天喜气盈门的我们家忽然间像遭了瘟疫,瞬间便丧失了生机。
之后的日子,平时开朗健谈的父亲变得沉默寡言,整天心事重重、忧心忡忡,母亲和奶奶见状也都大声不敢说大气不敢出,唯恐惹恼了父亲。而我的心情一点不比父亲好,我担心陈总被调查的事最终会牵涉到我,或许还会牵涉到我父亲和我们全家。所以夜深人静时,我时常想起去湖南崀山烧龙头香的情景,一次次遥望南方的崀山,一次次双手合十祈求崀山的佛祖神灵快快显灵,保佑我和我的家人免遭灾祸,平安无事。与此同时,我也在内心深处一次又一次祈求陈总,希望他接受调查时能顶住压力,千万别交代此次贿选之外的更多细节和事宜,以免牵涉到我和我的父亲乃至我们全家。
然而,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事情果真向着我担心的方面不断演进。
大约不到一个月时间,我所在单位的上级纪委约我谈话,问我是否曾经收受湖南某地一民营企业家一张数额二十万元的银行卡。这突如其来的打击让我措手不及,面对纪检人员的讯问,我双腿发软,浑身颤抖,立马将那张二十万元银行卡的来龙去脉和盘托出、如实交代。
同一天,我父亲也被中纪委立案调查。
接踵而至的打击让我精神瞬间全线崩溃,眼前的世界突然电闪雷鸣风雨交加地动山摇,我脊背发凉浑身哆嗦。
此时此刻。我分明感觉到自己家庭的行将毁灭和世界末日的即将降临……
责任编辑 刘遥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