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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猫正在消失

2019-08-07小珂

长江文艺 2019年5期

小珂

最近,他总觉得这只猫不是猫了,就像多年前,他第一次觉得家具有生命。

五年前,那个昏暗的秋日傍晚,他记得所有细节。回忆是奇妙的东西,他仿佛飘在空中的摄像机,毫无感情地监视自己和那个女孩。那时的房间是一幅剪影画儿,只有温暖的橘色和勾勒轮廓的黑色。从俯视的角度看去,这是间很小的卧室:一张床,一面衣柜,一台茶几,一座电视机。南面的墙上嵌着两扇窗户,是乳白色塑钢材质的,水蓝色的窗帘束在窗户一侧,使余晖能照进房里来。不止余晖,对面学校的吵闹声、卖红薯的吆喝声、远处隐约的车轮声……通通进来了。人群与秋风裹挟在一起,顺着窗户开的那五厘米的缝儿流进屋里。确实是这样一幅场景,让他心生暖意的时刻。他坐在小巧的沙发上,在昏暗中心满意足地笑,女孩端坐在床上,离他两米远,他看不清女孩的表情,两人都无心开灯。

“我们分手吧。”

从女孩说分手,到她收拾东西,再到她离开,总共不过十分钟。随着防盗门咔嚓一声响,房间里某种东西断了、消失了。不是结构,不是颜色,不是情感,也不是声音,是一种气流,他如实感到,是一种生命消失了。这简直是废话,原本屋里有两个人,现在只剩一个,当然是少了一个生命。可不止如此。为了验证自己的猜想,他开了灯,骤然看清了房间里所有物件:一张不锈钢双人加宽床(这张床在他们做爱时会吱扭作响);一面乳白面儿、棕色框架的推拉门衣柜(轨道已经坏掉);一张玻璃茶几;一个形状简洁的豹纹沙发;电视机是个摆设,他不喜欢看电视……这是他所有家当。除此之外,他还拥有一份稳定的电脑工程师的工作,然后,他曾想要一个女朋友。

他曾有过很多女朋友,那些姑娘来来去去,跟他调情撒娇、要这要那,却没人愿意住进他家里。刚开始他有些失落,慢慢的,他习惯了。也许大城市里的姑娘都这样,就像那些起起落落的高楼大厦,它们总是不断重复、互相模仿。这位留短发、戴眼镜、不苟言笑、随身携带保温杯的姑娘住进来后,他觉得房间的气场变了,变得生龙活虎,活泼喜悦。他才发现,他的屋子需要另一个生命。

姑娘離开的当晚,他好好地睡在大床上,安稳地躺在棉花堆里,做着一个个不着边际的梦。然后,他被一阵沉稳的呼吸声吵醒了。他起身,左窥右探,又不敢动作太大,怕掩盖了声音的来源。这种劲儿可真难拿捏,很快他就累了,放松下来坐在床上。人只要一无所谓,反而能摸清缘由,他马上发现,是他的大衣柜在呼吸。他连忙走近,双手摩挲着衣柜光滑的表面,那些细小的纹路蜿蜒在他掌中,与他的掌纹融合。原来它们全部有纹路,就像人一样。他突然醒悟,为什么固执地认定家具没有生命呢?

就这样过了两年,与家具和平共处的两年,屋内有另外的生命存在,他不寂寞。如果没有猫的光临,也许一切都好好的。在这孤独的两年间,小猫游游也许正在别的小区东窜西跳呢。作为流浪猫,它有些优势,因为它腿脚很长,动作机敏,总是第一个抢到食,也是第一个占据温暖的井盖。它是一只中华田园猫,眼睛是橙色的,身上有棕黄相间、如虎皮蛋糕般的花纹,它是短毛猫,但比英短那种支棱着的毛还要长一点点。总之,它是一只非常平凡的猫。

他的爱心泛滥让流浪了两年的游游变成了家养猫,当然,这离不开游游自己的努力。它仿佛闻到了他对气息的向往,于是流浪到他的门口,叫开了门,从此大摇大摆生活在他家里。他与游游共度的第一个夜晚,当群星收起光芒,浓重的夜铺天盖地的时候,刺啦一声,他从梦中惊醒,随即闻到一种淡淡的腐朽味道。他开了灯,迷糊着在屋里转了一圈,没发现任何异常。他使劲耸耸鼻子,猛然想到,那诡异的声响来自客厅。客厅里有一套米黄色桌椅,一些摞在一起的收纳盒,还有一张几乎从没用过的灶台。可今晚,他觉得客厅有些不一样,看了又看,原来是那只土黄色的猫正卧在米黄色的椅子上,它们的颜色有些重叠, 散发的气场却完全不同。不知怎的,客厅变得很生动——一种没来由的动感。他发现,屋里某种东西再次消失了,或许是椅子腿上那一道丑陋新鲜的疤痕(那是猫爪子的杰作)。因为这条伤口,家具的呼吸戛然而止,纹路逐渐聚拢,直到再也不见。那一面面死气沉沉的木板、钢板、塑料板,再也孕育不了任何温暖的气息了。奇怪的是,另一种鲜活的生命正冉冉升起,更为强烈、奔放、无所顾忌。呼噜—呼噜—呼噜——,游游欢畅地睡着,他发觉,这可贵的生命来自游游。它像一个能量球,破坏掉其他生命,霸道地占据小小的空间。

他慢慢蹲下身,把手放在游游的天灵盖上,来回摩挲,像感受家具一样,他感受着游游细软的毛,盯着游游的模样看,直到天蒙蒙亮,灰白的光蹿进客厅,清晨的小鸟清脆歌唱。他越看,越觉得游游和人类相似。那种熟睡中的憨态;变换姿势时柔软的娇嗔;额头到下巴流畅的骨胳轮廓;睡到浓时妩媚的低吟声……这分明是一位涉世未深、不染烟火的少女。他在想:游游有思想吗?它不会说话,不代表它不会表达;人类的语言与它不通,不代表它没有属于自己的语言;它与人无法沟通,不代表它没有比人类更深刻的思想。可怕的是,这一切,即便再伟大的科学家也无法参透,因为归根结底,人不是猫。

别人对他充满敬佩,因为他的工作太深奥,可他觉得,这些看起来很难的事情其实不值一提,而一些看起来简单的东西,反倒“困难”得无以复加,比如弄明白猫在想什么。这个课题,难得他失去了所有时间,变成孑然一身的蜡烛,孤零零烧在城市里。他总在想:什么是猫?什么是人?

这个男人真奇怪,同事红姐想:他约莫四十岁,没结婚,没有孩子,私生活是个谜。他每日准时上班,在地铁停运前下班。他对每个人都笑呵呵的,却很沉默,或许是不会表达,或许是不了解时兴的话题。他的存在感太弱,虽然体型庞大,却很难吸引人的目光,可一旦公司出现疑难杂事,他的作用便一下发挥出来了。他应该不穷,作为资深软件工程师,即便在一个小公司,也是有存款的,以他的行事作风来看,没准还有房。要说长相,他真的不好看,四方大脸,面容黢黑,留着毛寸,这应该是因为谢顶,而不是为了便利。男人要那么漂亮有什么用呢,在这个城市,出轨太容易了。想到这里,红隐隐有些悲伤。可他也许是不一样的,不好看的外表,中等的薪资,木讷的性格,规律的作息,他是最合适的人选。

上午九点半,办公室焕发着新鲜黏腻的光泽,静悄悄的,偶尔有敲击键盘的声音。有人去打水喝,脚步也轻轻的,红喜欢这样的时光,肃穆而慵懒,让她可以好好想些自己的事。她坐在他右后方,看着这位有五年交情却不甚了解的同事。从她的角度,能微微看到他下颌宽厚的轮廓,和他似乎有些牵动的眉尾,他的电脑屏幕上写满复杂的密码——他正专注修改一个程序。他坐姿端正,两条象腿稳稳落在地上,稳如一座山。

红喜欢他的保温杯,那个普通的圆柱形杯子,深蓝色的,没有任何无用的设计,杯身上隐约有几道生锈的斑纹,看来有些年头。他喝绿茶,几年如一日。早上,他到了公司,把杯子仔仔细细刷洗一遍,倒上一小包茶叶,用沸水烫了,小口小口地喝——他丝毫不讲究,有茶喝就行,这足以见他是个念旧本分的男人。下班前,他把水和茶叶小心倒进垃圾桶,再将杯子刷洗一遍。红喜欢他的穿着,据她观察,他一年四季也就那么几件衣服,冬天一件毛衣穿半个月,夏天的T恤穿三天,朴素而低调,有时能从男人的服饰看出他是否惯于拈花惹草。除此之外,他的衣服上偶爾粘有淡黄色猫毛,这在红看来也是加分项,家里有猫,意味着他不会在外留宿,也迫使他养成规律的作息。并且,养猫的男人挺可爱,有些忧郁软弱的气质。红见过那只黄猫的照片,他们偶尔的谈天也总围绕这只猫。

午休,红借机走近他的工位,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说道:“明,今天天气可真好啊,你的工作还顺利吗?”

就在刚才,明还在面无表情地盯着电脑屏幕看,似乎在放空。听到一声刻意压低的专属中年妇女的声音,他缓缓抬起头。他的表情有些呆滞,那是因为他的面部肌肉不灵活,所以总让人觉得憨厚。其实在红的声音响了第一个音节的时候,厌恶的情绪已在他心底滋生。可悲的是,他的眼睛有些犯桃花,里面装了些水,瞳孔的颜色也比较浅,所以很难让人觉得冷漠。“红姐,有什么事吗?”他问。

“哦,也没什么事,随便聊聊,你的猫最近怎么样?”红把胳膊搭在工位的塑料隔板上,一副长聊不走的架势。此时的明有种异于平常的沉默,他双眼无神,眉头紧锁,双手平整地搭在桌面,散发着一种静谧阴森的气息,仿佛进入另一维空间,这让红不禁打了个寒战。对了,很像见鬼了,红紧张地想到。

明的异常是有来由的。就在今早,他似乎摸索到了人与猫这个复杂课题的小头绪,这花了他很长时间。多少个日夜啊,没有女人的陪伴,只有那个毛茸茸的、会搞破坏的、屎尿都很臭的小东西。这对于四十岁的男人来讲,简直是酷刑,可是明乐此不疲。优雅的猫步、冷漠又娇媚的性格,像液体一样奇妙的骨胳、每次只吃一小口的饮食习惯、长达十几个小时的睡眠时间、整天舔来舔去埋来埋去的行为特征……只要一有时间,明就会对这些个行为特征研究个不停。他要知道人与猫究竟有什么不同或相同,人与猫为什么能和平共处,人为什么不是猫?猫为什么不是人?

他发现游游很有些小脾气,比如不陪它玩儿,它就想方设法搞破坏,把桌上的东西全拨弄下来,或咬坏电线。它的生命力太茁壮,整个房间的磁场尖锐而混乱。人有属于人类的秩序、道德、标准、审美、生活方式、法律、阶级……猫为什么没有属于猫类的一切呢?也许它们有自己的语言,也许它们也有法律,也许它们的生存模式就是俘虏人类,并且正在心底无情地嘲笑人类呢。它们也许有首领,以一种我们纯然不觉的、极为高科技的手段沟通,一种纯粹漂浮在意识中的手段。或者它们天生带有芯片(一种以我们的科学技术难以侦查的芯片),在我们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它们已完成了复杂的交流。猫和人太像了,满意时高兴,得不到时失望,有欲望,有情绪,会自我防御。人类拥有的天然属性,猫全部都有。所以,人和猫,为什么要长成两个样子呢?

今天早上,他如往常一样,七点起床,洗漱,穿衣,吃早饭,然后从冰箱里拿出猫罐头,将最后的四分之一舀到碗里,用微波炉叮五秒,用指头搅匀——这时游游已经在柔情地喵喵叫并蹭他的腿了。他与游游一同吃早餐。“今天天气不错,希望那个讨厌的客户不要找我麻烦。”“我想换台电脑,这电脑跟了我七年了。”“公司那个丽丽总对我有所表示,我这样一个男人,要什么没什么……”他会聊些无关紧要的话,并不期待回应。八点,他穿上那双几年如一日的破烂旅游鞋,背上超市赠送的双肩背,戴上帽子,准备和游游告别。今天的游游有些反常,要在以往,它会熟练地在他脚边绕三圈,扬长而去。可今天,它如雕塑般稳稳蹲在米黄色桌子上,正对着门,仰起头,鼻尖使劲够着上方的空气。它不叫,也不急,仿佛在等待某个时刻。明疑惑地走近游游,没想到游游更加夸张的伸起头来。突然,某根神经着了火,显出灵光,他在游游的鼻尖下方轻轻一吻,湿凉的,有奇妙触感的柔软组织,仿佛两朵花突然交错到一起。纯白互相融合,命运之间的交错点,就这样被他捕捉到了,那是不同种类生物真实的连接,他第一次感到和游游有了情感的互动,和一只猫。

神奇的感觉蔓延全身,他像一只淌水的冰淇淋,湿漉漉来到办公室,浸泡在潮乎乎的困惑中,直到负责行政的中年女人红前来搭话,他才强行把自己烘干。他知道红千方百计与他搭讪,无非是因为今晚的约会,一场与她无关的约会,她要把自己的表妹和他凑成一对。

“它……挺好的,还是老样子,每天混吃混喝,一只猫还能怎样?”明这样回答。

“哦是啊,其实男人啊,有只宠物陪也挺好的,尤其是你这个岁数还没成家的。狗呢,太闹腾,你工作又忙,猫安安静静的挺好……”红小心翼翼地说。

“嗯……你说的对,小家伙确实给我不少陪伴,但是再陪伴,也不是人啊……”明违心说道。在今早之前,他还绞尽脑汁想着如何拒绝今晚的相亲,可经历了和游游的奇妙时刻后,他不想拒绝了,他突然对不同生命的接触充满了兴趣。他想,已经研究了猫这么久,何不研究研究人呢。

“当然!”红如释重负,激动地拍了下手,然后把手举高,从前往后使劲捋了下两鬓的乱发,又把几乎盖不住肚子的红色针织衫往下拽了拽。“男人嘛,总要找个能照顾自己的女人,所以今晚姐才为你安排了相亲嘛。你没忘吧?”

“当然没有。”

红眼中急切的灯火熄灭,换上平静的河水,她搓了搓手,抹了下额头,带着一种不舍的欣喜,犹豫地挪了挪步子。

“对了,她叫什么名字来着?”明问。

“由由,叶由由。”红解气地说出表妹的名字。随后,呸的一声,她恶狠狠朝脚边的垃圾桶吐了口痰。

离约会还有半个小时,叶由由在闹市区闲逛。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成为相亲大队中的一员,生活总是对她抱有恶意的嘲讽,可她是那种人,什么都不放在眼里,哪怕是命运,如若有什么损害了她的利益,她会一脚踢开。 这从她的走姿就能看出,她的腰肢细长,俗称水蛇腰,老人说有这种腰的女人勾人,也薄情。她走路时高昂着头,一摇一摆,完全不顾忌旁人的目光,仿佛一只目空一切的天鹅。没人知道,那是因为她心里极度缺失,三十五岁,可不小了,她工作换了一个又一个,男人换了一波又一波。有时她觉得,城市像一座巨大的坟场,她拌着野草荒凉前行,前方是灰暗腐朽的出口,没人敢去那个出口。

她走进约好的茶餐厅,挑了张靠窗的桌子。七點整,叶由由等来了明。眼前的男人穿一件单薄的黑色皮衣,系一条藏蓝带穗儿围巾,一条普通的皱巴巴的牛仔裤,一双脏的没有颜色的旅游鞋。她看着明的大方脸,闭合良好的嘴唇,眼角的鱼尾纹,有驼峰的鼻子,还有凹凸不平、颜色土黑的皮肤,心想:这一定是个很少被女人滋润的男人。她觉得明有些紧张,因为他在坐下时碰倒了塑料杯子,放了几次背包都没找准位置。突然,她对明有了好感。

她知道明四十岁上下,北方人,从事软件编程已快二十年。她清楚明的祖籍、履历、月薪(她的表姐可是公司行政),她还揣测,明一定是个性格本分、不解风情、好说话好欺负的男人。不然以他的资历,在上市公司谋求一份工作也不是不可能。不然以他的条件,一定有女人追求的,而他却一点桃色新闻都没有。红给她看过明的照片,是证件照,太普通的一张脸。叶由由这种女人,早对男人的长相失去兴趣了,不过是黑灯瞎火、柴米油盐。“你好,我是叶由由,叫我由由就行。”叶由由略微起身,带着她最拿手的微笑,与明握手问好。见了明真人,叶由由有些欣喜。明的长相并不普通,但也绝算不上好看,他的五官深邃,只是皮肤太差了,像一个历经风霜的果农,也正因为这样,使他有种奇妙的男子气概。

“你好,我是明。”明言辞简洁,声音柔软,在与叶由由握手的时候,他看了叶由由的眼睛。在这之前,红给他看过叶由由的照片,但是女人的照片大多不能信,软件可以把皮肤磨的毛孔都消失,少了棱角,更没了气质。那种照片,明过目就忘。可是眼前的叶由由倒很有些特点,使明忍不住多看了几秒。她当然是美的,拥有一双风韵十足的细长丹凤眼,鼻子尖尖小小,嘴很宽,唇却薄。叶由由笑的时候,眼睛眯成一道一波三折的流水,很像聊斋中的妖精,明觉得,叶由由美得有些不舒服、有些攻击性,难怪红每次说自己的表妹时,都有种恶狠狠的快感。

叶由由接过明递来的菜单,翻开,横铺在桌面上,她左手臂撑在桌上,右手小心翼翼抚摸着耳鬓的头发。“嗯……虾饺一份,豉汁凤爪一份,再烫一份生菜,我要一碗云吞面,给这位男士来一份排骨煲仔饭,晚饭还是吃得清淡一些比较好,你不介意吃排骨饭吧?要不要加一个菠萝油?”叶由由轻声细语地说着,明摆摆手,并不介意,叶由由更加坚定了,这绝对是个老实人。

等菜的工夫,两人有一搭无一搭聊着。“经常听我表姐提起你,说你是个很有才华的程序员。”叶由由主动找话。“嗯,谢谢你表姐。”明答,他的语气生涩而害羞。“你不用谢她,她说的是事实啊,像你这样的男人,现在还没成家,一定是因为眼光太高吧。”叶由由知道什么时候该笑,怎么笑,比如此时,在她虚假的称赞一个并不十分出色的男人时,她的笑容是刻意的。她已经九分确定,这个男人看上自己了,这从他飘忽不定的眼神、手指纷乱敲打桌面的动作、柔情却颤抖的声音就能得出,简直轻而易举。“呵呵,过奖了,只不过是没人喜欢罢了。”明谦虚地说道,其实他之所以呈现出慌乱的神色,只是因为心思完全不在现场,他一直在想那个问题,什么是人?什么是猫? “您真是太谦虚了,四十岁的男人是香饽饽,我这样年龄的女人,才是没人喜欢呢。”您字说得恰到好处,叶由由暗自得意,她边漫不经心地遥望出菜口,边小心瞟着明。等了一会儿,大概有十秒吧,这种间断挺尴尬,却正如叶由由所愿。明有些惊讶,似乎在沉思,终于,他缓慢开口了,有些结巴。“你……你很漂亮啊,跟你表姐形容的一模一样。”

叶由由有些不高兴,她不知道红说了自己什么,红不会说自己坏话,可她清晰感到了红在夸自己时那种咬牙切齿。这是一种血脉相融又排异的矛盾,一种拧巴的感觉。她知道原因,无非是她和表姐夫睡了,可是睡了又能怎样?表姐夫帮自己换了几次灯泡,通了几次马桶,她便产生了一种似有若无的依赖,然后一个器官插入另一个器官,什么都代表不了。性,不过是叶由由解决问题的方法(甚至是她第一反应的方法),她从性中寻找安全感,也享受一些无伤大雅的利益。

晶亮的虾饺,软糯的凤爪,一碗碧绿清汤的云吞面,还有喷香油亮的排骨饭。叶由由盯着食物发呆,用筷子搅和着面条,索然无味。对面的男人狼吞虎咽,一语不发。明吃饭时极为认真,像台辛勤的挖土机,一碗排骨饭很快见了底。再看叶由由,她咬着唇,眉头微蹙。似乎有些焦虑。她用筷子挑起面条,再放下,再挑起来,再放下,就是不往嘴里送。明看着那碗面逐渐变坨变糟,心里有些起急,他见不得人虐待粮食。现在的女孩子,就知道减肥,饭也不好好吃,明想。“如果吃不下,就分给我点吧。”明试探性地这样说,叶由由便顺势把面推到明面前,她感激明的解围,心又向明靠了几步。她看着明嗦面条的样子,莫名有种相识多年无需多言的幸福感。她觉得是时候了,该进入相亲的核心内容了,她开始不停抛出问题。一阵阵体积重量不等、招招切中要害的石子雨落下,叶由由及时收手,早已有了答案。

这些答案包括明的身高、体重、八字、家庭状况、老家环境、有无车、房子的具体位置等等。当叶由由提问完毕,面碗已见底,明带着饱食后的满足感,缓缓抬起眼睛看着叶由由。那真是一双桃花眼,叶由由心中一动,仿佛在这巨大舒适的棉花堆中,瞥见了一点危险。这危险没让她退缩,反而激起了她的欲望,那是种赌博一样的兴奋。他到底怎么想我的?沉默寡言的男人真让人头疼。在这场战役中,叶由由已经按捺不住了。

起初,明确实被叶由由的外表吸引。这个女人穿白色套头毛衣,纤弱修长的身骨,黑色过肩中发,没带首饰,脸上有种清秀的妖气,从她微张的嘴唇可以看出,她不是省油的灯。明当然知道,永远不要相信这种邻家女孩的长相,这是一把水做的刀,刀刀深入骨髓。可是明无所谓,他没有什么财产,也不是情种,叶由由能拿走什么呢?

明松了口气,他搞不定叶由由这样的女人,也没心思搞定。女人是他生命中可有可无的烟火,那些可爱的,成熟的,温婉的,多情的,他不在乎,来了就来了,走了也就走了,谁能控制生命的流动呢?他觉得恋爱像面包,总会有的,可不知不觉,他已五年没有女人了。仔细问自己的心,竟没有失落。早上的地铁仍然拥挤,饭菜依然油腻,什么都没有变,所以人为什么非要伴侣呢?而他视若生命的气息,前有家具,后有游游……对了,游游,叶由由,这两个名字如此相近。他又抬眼看了叶由由,这次的注视较长,此时,叶由由正慢悠悠地捋着头发,好似有心事。厚重柔顺的头发,在灯光下有些泛黄,她手臂的起伏十分有节奏,符合她自己思维的节奏,从上到下,纤巧的手掌飘然路过,细腻的皮肤与绸子一样的头发接触,仿佛一串音符。这个场景好像在哪里见过。曾几何时,游游蜗居在小小角落,安然舔舐自己的毛发,满怀心事,也符合这样的节奏,也是皮肤与毛发的接触,也是指挥家来回滑动出的音符。从某个角度来看,她很像游游,或者游游很像她?他很惊讶,为何将一个危险的女人与游游相提并论呢。课题一旦抛出,很难收回。他连连赞叹,她们越来越像啊。顺畅的惊喜划过全身,他不禁挺直身板,打起精神。整个晚上,他第一次与叶由由连接,好像复杂的电路突然接通,一发不可收拾。叶由由忽然发觉,明的气场变了,一种谨慎却不可逆转的变化。“请问还需要加点什么吗?”服务员撤去餐盘询问。“两杯咖啡。”此刻,叶由由也正偷偷问自己:真的要这个男人吗?他是我需要的吗?

“听说你养了只猫?”叶由由小心翼翼地找话。像啊,小心翼翼的样子也像。游游认真而灵巧的姿态,轻盈地转动小脑袋,渴望得到某样东西,却又犹豫着,与现在的叶由由完全吻合。明深深知道,这种事情,只要找到某个点,相似的地方会越来越多。“是啊,一只中华田园猫。”明答。“一定很可爱吧,我最喜欢猫了,以前养过很多猫呢。”“是吗?什么猫?”“各种各样的,花狸猫,橘猫,加菲猫……我不喜欢养过于名贵的猫。”“哦?为什么?”“ 名贵的猫是宠物,不是猫。”“那什么是猫?”“你不觉得吗?”叶由由凑近明,神秘地说。“猫跟我们人是一样的,甚至比我们人类还高级呢,那种不屑,和妩媚,那是极品女人才有的特征啊。我觉得猫其实是一种外星生物,有着更加高级的思维方式,以一种人畜无害的姿态潜入人类,没准哪天就会发动战争呢!”

突然,叶由由想明白了,她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自知和明智认可了明。她明白,挑来挑去,能得到的条件最好的男人也不过明这样的。在这种大得像一片旷野的城市里,如果不想冒险,就必须妥协。其实,像明这样木讷稳重的优秀的男人简直屈指可数,这样不善言谈,不解风情,不会怜惜女人,不懂如何做一个绅士……简直太好了。她开始激动起来,如意算盘在心里打得山响。她万分肯定,如果她愿意委身这样的男人,做一个时而小鸟依人,时而蛮横娇媚的妻子,那他是会宠自己到骨子里的。她再次打量明,这个男人其实并没那么丑,看习惯了,某个角度还是英俊的。關键是他那套房子,在二环以里,那可不是开玩笑的,如果卖掉,轻轻松松在四环买一套大房子。她想,并规划着,仿佛一切已由她决定,仿佛她已成为女主人。

对于叶由由的胡说八道,明并不反感,当然也不信。 有一点他赞同,猫确实像女人,或女人像猫,都是看似没头没脑,实则颇有心机的生物。他觉得对猫要顺着来,对女人也一样。他感觉叶由由对自己开始有了兴趣,这使他困惑,或者这只是暂时性的,或是肉欲的。想到“肉欲”二字,他不禁打了个冷颤。“你说的有道理,也很有趣,如果有机会,让你见一下我的小猫游游,它是一只再平凡不过的中华田园猫。”明说道。

听明这么说,叶由由来了精神,这是一种邀请,象征着两人的关系更近一步。到现在,历经两个小时的盘算、考虑、对比、权衡,她完全肯定了,她要与这个男人发展,甚至嫁给他。可她不会正常的交往,这源于她几乎没有谈过正常的恋爱,她会做的事只有勾引、上床。如果能把事情顺利引向她擅长的领域,那便轻而易举了。她可以用看猫的借口去明的家里,与明上床,更可以好好观摩下那套二环内的房子。她可以琢磨扔掉什么,保留什么。又或者,如果这套一居室足够大足够好,她甚至可以重新装修,改成两居室。“那太好了,如果能见到小猫游游就太好了,怎么说呢,其实我……”叶由由拼命想着措辞,尽管明已经向自己抛来橄榄枝,这件事仍然需要一点助力。“其实呀,我经常与猫交流,我甚至可以听懂一些猫说的话,你信不信?”

“哦,猫语者,是的,有这样的人。”明不置可否。真的有“猫语者”这个名词吗?他不在乎。在这间简陋的茶餐厅,坐在千篇一律的椅子上,吃完味道相似的菜肴,看着忙碌却重复的景象,他却心怀宇宙,陷入黑洞般的孤寂中,不胜寒。他马上发现,如果他努力,或许可以对叶由由产生肉欲,却无论如何无法对游游产生,这真的是人与猫最大的不同吗?他推敲着词句,把重点放在“如果”上,是的,如果,不是一定,他需要试验,看看他的下体能否坚硬。他看着叶由由,视线下移,胆怯地停留在胸部。可是马上,他的专注被客人和服务员的叫喊声打断,被香味扑鼻的凤爪虾饺糖醋排骨干扰,他无法在这里做这件事,只得怯生生地迎上叶由由的目光。他才发现,叶由由已经滔滔不绝说了好久,眉飞色舞,完全没了之前的清冷模样。

“……总之,我发现,猫的叫声各种各样,有长有短,声调也抑扬顿挫,这个你仔细听就能发现……然后再根据它们的行为,就能大概揣测出它们的想法……当然啦,还需要看一些资料……”

“是吗?这个我不懂,也没有研究过,是所有的猫叫声你都能听懂吗?那我的游游呢?”

“唔……这个嘛,那得见了才知道。”叶由由装作为难的样子。她知道,这是一条藤蔓,成年男女遮遮掩掩、捶胸顿足、小心试探、权衡策略,不过为了床上的那半个小时。“如果晚上没有安排,去我家坐坐吧,我给你介绍游游认识。”明轻柔地说道,望着叶由由,等待回应。

叶由由吃了一惊,她没想到明这样主动,她精心设计的计划被打乱了,被推前了,重要的是,她认为这不符合明的性格(或者是不符合她对明性格的预期),这使她失了阵脚。她应该拒绝,可是又不想放弃到手的机会。权衡良久,她答应了明的提议,这让明也吃了一惊。看来这个女人对自己的兴趣还不小,不过无所谓,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我只要搞清楚“肉欲”这回事即可,明盘算着,狡猾地笑了。

两人站起来,他为她穿上外套,她为他正了衣领,即便各自心怀鬼胎,但在外人看来,也只有一片祥和。

明与叶由由跌跌撞撞进了家门,在黑暗中互相抚摸。没人说话,只有一片沉重的喘气声,男人女人的,早已分不清彼此,荷尔蒙在空中散漫,气场混乱不堪,明轻而易举地坚硬起来,并且越来越硬,那些深藏的肉欲暴露无遗,仿佛洪水猛兽。明与叶由由接吻,柔软的、无毛的、湿漉漉的组织互相触碰,像粗糙的轮胎碾压在又湿又黏的泥泞道路上。明在想,为什么这种唾液的交换如此让人兴奋,把体液强行灌入另一人口中,这也许代表着侵犯,就像动物留下尿液占据领地,或是动物舔舐磨蹭象征主权。明品尝着女人的唾液,不断动着喉咙,发出汩汩声响。这种感觉太美妙了,对方的回应也让他心醉。他的心脏一遍遍遭受电击,他甚至可以撕扯开周边的夜色,钻进欲望的黑洞。真奇怪,不过是两个湿漉漉器官的纠缠融合,却仿佛火石电闪,他下坠着,落入片片肉做的花瓣中。这个今天才认识,水蛇一样在自己床上扭动的女人,那片温糯的气息,黑暗中依然清晰可见的肉欲神情。她的皮肤还算紧致,身材恰到好处,胸型也合口味,明想。他这个年纪的男人,早不在乎女人的罩杯大小,也不在乎是否有修长美腿,他在乎实用,他喜欢那种胸,自己的手掌将将好能握住的那种——幸好叶由由是这样。没意思,就算恋爱、结婚,也不过是这样,甚至还不如这样,他想。我进入了她的身体,是否就了解她了呢,是否不需要语言呢,人们听不懂彼此的话,就像听不懂猫语一样,他悲伤地想。越悲伤,他抽插地越凶猛,仿佛要把黑夜刺穿,他下体的头部不断触碰肉壁,到达彼岸,可他却觉得越来越远,离这个女人,离所有人。喵—喵—喵——在呻吟声响成一片之时,一阵柔情而急促的叫唤出现了,它从角落冒上来,神不知鬼不觉,巧妙地融进鱼水之欢中。这叫声像是善解人意的背景音乐,不疾不徐,等他反应过来,游游已不知站在那里叫了多久。他稍稍侧了头,看到地板上一團模糊的形状,像个石雕。他睁大眼睛,停下动作,想看清楚游游的姿势,可马上,叶由由扭过他的头,把他的唇含在嘴里,不断吮吸着,他唇上的神经被咬来咬去,马上就把游游抛之脑后……可是好景不长,喵—喵—喵——伴奏声又响起,恰到好处,毫不迟疑。这持续不断的猫叫像是一种提醒,或只是没有意义的独白。他受了很多刺激,被女人的体香搅得心神不宁,如此美好的夜晚,他却射不出来。喵—喵—喵——魔咒一般的声音,老式床体发出的吱扭声,女人矫情的呻吟声,还有似乎越来越响的车轮声,他甚至可以听到树梢小鸟的低语,下水道污水的流动……越来越乱,这些声音像网,紧紧裹住他的意识。他捂着耳朵,歪倒在一旁,下体坚硬如初,像一把火红的铁钳。

明沮丧地躺着,喘着气,像一块扁平的松饼。他有些懊恼,也有些疑惑,无法射精或太快射精都是一件不愉快的事。喵——伴奏者丝毫不停歇。该死,怎么可以在初次见面的女人面前丢脸呢?他从未遇见过这种事,四十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他拥有丰富的性经验,可是他绝对没有(哪怕一点点兆头)出现过早泄或持久不泄的情况。这是不正常的。他平复心情,双目放空,努力使自己舒散、平衡——他试图软下来,可完全没用。他像被遗忘的士兵,进退不得。

他真的太紧张了,或者太久没有做过了,叶由由怜惜地想。她赤身裸体,屈膝跪在明身旁,伸出双手,轻轻抚弄明的胸脯。他的体毛很浓,身材敦实厚重,短胳膊短腿,像一截截质量密实的橡胶,充满力量。叶由由的手从胸脯滑到腹部——他的腹部微微隆起,可是没关系,这是中年男人常有的体型,只要不是大腹便便就好。再往下滑——那根铁柱还在高高耸立。喵—喵—喵——她早已厌恶了那只猫。回来的路上,她就已经把小猫游游忘得一干二净了。如果那只猫安安静静的,不捣乱,就像不存在一样,她就可以接受。她对小动物的包容只停留于此,或者说对所有生物的包容都是这样,只要不妨碍她,她就可以接受。可是现在,这只猫仿佛在宣告主权,仿佛在跟一只猫抢男人。这个念头冒出,她自己吓了一大跳,猫终归是猫,是低等动物,她即便再找不着男人,也无需跟一只猫吃醋。她转念一想,安下心来,专注地用双手抚弄明,她喜欢男人因自己而呻吟,可是总有什么阻拦她。难道这张床不够柔软,以至于自己的技艺无法施展?难道这个房间通风不够好,使得性爱打了折扣?又或者今晚彼此都太累了,无法发挥真正的实力?喵—喵—喵——她烦透了,恶狠狠地转头瞪了黑暗的空气一眼(她看不清游游的样子,对于游游所在的位置也只是了解个大概)。她想象着自己如何拽着猫的后脖颈,径直走向窗户,开窗,把猫扔出去,随着一道美丽的弧线和喵的一声惨叫,游游消失得无影无踪。有朝一日,我成了女主人,第一件事就是把这只猫赶出去,她想。这只猫的体力真好,这样保持一个频率叫了二十分钟了,它到底想干什么?她必须做点什么,喂它点吃的?站起来——找出猫粮——倒在食盆——回来,不过两分钟,是个不错的选择。她只需从温柔乡里暂且出逃,做几个动作,就能终结这一切。可游游需要的真是食物吗?她需要的又是什么呢?她想来想去,最终低下头,一口含住明的下体,同时,小猫游游也停止了叫声。

明决心全身心放松,让自己释放出来,好彻底结束这一切。他太想结束了,那一股股小小黏稠的白色液体,什么时候成了他的把柄呢?他失落地想,同时把目光放直,怔怔地看着灰黑的天花板,那上面嵌着一颗浑圆的灯,他不喜欢那个灯,不知道为什么把它从家具超市带回家,或许他只是需要一点光。他把目光往旁边侧了侧,那个窗帘他也不喜欢,蓝色的,还有黄色的穗儿和流苏,人为什么总要把不喜欢的带回家呢……他不着边际地想着,每种想法都浅尝辄止。不知何故,他突然觉得这种感受熟悉,湿湿的、奇妙的触感,这分明与那天早上的感受雷同:他轻轻吻了游游,收获了湿漉漉的神奇快感。他混乱了,难道自己对游游也有肉欲?他突然感到胃部一阵阵翻涌,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他用手肘撑着床,稍欠起身,下面的叶由由仍在运动,仿佛不知疲倦的玩具。突然,就在游游停止叫唤后,他射出来了。

“啊——”这声喊叫不是游游的,而是来自叶由由。明醒过神来,慌忙下床,开了灯,看见叶由由正弓着身子,四肢着床趴着。她抬起头,无措地看着明。“疼……”叶由由娇弱地呻吟。明连忙上前,站在叶由由的旁边,把手放在她的肩头,来回摩挲着。他把女人的头发撩上撩下,并试图握住她纤细的手腕,搂住她的腰肢。叶由由颤抖着指指后背,他看见那道划痕,不长,大概一颗枣大小,见了点血。他用手指按了按伤口,引来叶由由一阵痛苦的低吟。他下意识转头看了看窗户,窗帘拉了一半,那只巨大的黄猫正昂首挺胸站在窗台上,鄙夷地看着他们。他从没见过那样的眼神,像一片幽暗的森林,他就这样赤身裸体与猫对视了一会儿。然后,游游累了,低头舔舐毛发,他却仍那样站着,看着它。游游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间或两声轻声细语的猫叫,奇怪的是,他似乎听懂了。游游在说:“你们人类啊,总是这样。可是即便这样,也得不到你们想要的,我们猫,就不会这样做。”明茫然地点点头,然后转移视线,看见叶由由已穿戴整齐,正以一种万分诧异的眼神望着他。

夜里十一点,明躺在床上,疑惑地思虑着。大费周折的一晚,他到底得到了什么呢?好像什么都没有,那个课题也成了一个无意义的假象。又一个一夜情,又一种空虚,没有价值,甚至不能算“得到”。叶由由还是走了,她没有留下过夜,总归会走的,他无不悲伤地想。他对这个女人没有感情,甚至连好感都谈不上,可他还是会悲伤。他受不了饱满与干瘪的强烈对比,女人们所带来的丰盈的气息,如果有那么一晚上填满这里,他会变得患得患失,从而极度怀疑自己。这就是为什么他受不了气息的来来走走,他不喜欢惊喜,也对冒险没兴趣。可这悲伤只会在他的心里停留一小会儿,马上就被他抛之九霄云外去了。他换了个姿势,开始思考游游为什么会抓挠叶由由的后背。他忘了最简单的解释:也许游游只是在寻找一个跳板,它想借着叶由由的后背跳到阳台上去——他不愿这样想。猫和人是一样的,思维一样,感情一样,只是体型略有不同。明觉得,还是猫安全又简单,女人总是外表矜持,内心嚣张,可猫不是这样,起码游游不是。他才反应过来,游游去哪了?要在往常,游游不是睡在他温暖的臂弯里,就是趴在他的头旁或脚侧,它会不时调整着睡姿,打着呼噜,撒着娇。他们做过许多个同样的美好的梦,在梦里,他们不受任何物种的约束。那些梦曾是他与世界的连接,可是现在,猫在哪里呢?

他披了衣服,起身尋找。房间里黑乎乎的,他凭着熟悉的记忆判断着每个家具的位置。沙发上放着他明天要穿的衣服,没有游游。茶几上有一个玻璃果盘儿,放着一堆零碎儿,杂七杂八的,大概是钥匙指甲刀风油精之类……可是没有游游。衣柜大门关得好好的,它不会力气大到可以推开柜子,所以也没有游游。他小心翼翼在卧室走了一圈,游游没有卧在地板上的习惯,所以也没有游游。

他走到客厅,借着银色的月光,他看到了,游游正站在那张米黄色的餐桌上,面朝大门,昂着头,用鼻尖使劲够着上方的空气,和那天早上一模一样。他惊讶极了,这个动作到底预示着什么呢?这个象征意义十足的奇怪的动作似乎只属于猫,其中含义是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的,即便刚才有一瞬,他自以为听懂了游游说的话,可马上,他又掉进那片无知的浑沌中去了。他看着游游,观察着游游的姿势,品着其中的韵味:那两条毛腿笔直矗立着,爪子一股一股的像花瓣,整个身子是葫芦形状的,柔软多毛,那个圆圆的小脑袋,头骨比例和婴儿差不多,如此宁静可爱。他不想再去触摸那些土黄色的软毛,也不想从中获得慰藉了——他获得的安慰够多了。他十分清楚,这叫“整饰效应”,也就是人类蜕变成现在的无毛状态后,只能凭借抚摸小动物获得原始的安慰。他不想通过一只猫来提醒自己是谁,可是除了猫以外,还有谁能证明自己是人呢?那些“人”:红,叶由由,红的老公,他的老板,公司的丽丽,他自己……他们所有人,也许已经失去了人类的特征,他们变成了不像人的人类,而最初的形状,只有猫帮他们记着。

他昏昏沉沉地回到卧室,困得睁不开眼睛,便倒在床上,顷刻间进入了梦乡。奇怪,这晚一个真切的梦都没有。在那个没有形状、没有内容的睡眠里,他忘了所有应该忘的或不应该忘的,他所做的错事、好事,他的欲望、迷茫,他对气息的向往,他忘得一干二净。他不知道最终游游有没有回到他的臂弯,加入他虚无的梦境里。他的家具早已停止呼吸,他知道所有呼吸都将离开他,他有种不好的预感,或是极好的预感。所有呼吸都将不是呼吸,一切都会湮灭在这浩瀚的城市里。

早上,一如往常,他醒来,按掉闹钟。他该去上班了,首先要洗漱,着装,吃早饭,喂游游。这一套程序就像一排清清楚楚的水印,可是今早有什么不对。他使劲晃晃脑袋,惊讶与悲伤同样强烈。发生什么了?那些物件原本是放在茶几上的,现在却撒得满地都是;沙发上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也被揉烂,扔在地上;有几道触目惊心的划痕安稳地附着在衣柜门上……他四处看看,床对面的小书柜空空荡荡,书籍全部掉下来了,墙上也有划痕,零碎得像星星。他往前走了两步,所有电线都被咬坏了——充电线,电视线,电灯电线……到底发生什么了?他再度恍惚,匆忙检查钱包,一分不少,证件也都安安稳稳放着。他又去电视柜里查看存折,同样安好。没有进贼,那是怎么回事?他到客厅里查看,门好好地锁着,客厅干净整洁如初——只有卧室遭殃了,自己昨晚竟睡得如此之沉闷,连这天大的响动都没听到。他突然想到了什么,声声唤着:游游——游游——,无猫应答。他明白了,可是又不明白,他才发觉,房间里什么都没少,却空空荡荡的。他失落极了,那种让他着迷的气息消失了,那个让他持续不断的目标和课题,他所有的向往与好奇,全部消失了。他感到屋子越来越大,空旷如原野,而自己越来越小,像是一颗米粒。那扇窗户,上面系着黄色流苏窗帘的窗户,此刻正大敞着,空气肆意流通,把屋里仅有的生气冲散。他呆呆地看着窗口,想象着游游的身影,想着它纵身一跃的样子。

他想象着游游回到了城市的角落里,大摇大摆地安稳度日。它低着脑袋昂着尾巴,寻找温暖的井盖和好心人留下的口粮。它欣喜如常,与小伙伴追跑打闹,自由自在。如果有一天,它烦了,或许会再次寻找个人家,重复一遍。或者它彻底想明白了,那个小小方格子里的生活并不适合它。它属于一草一木,属于一砖一石,它属于整个城市,城市也属于它。想到这里,他痛苦地蹲下身,嫉妒得无以复加。

责任编辑 丁东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