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见

〔清〕袁枚

牧童骑黄牛，歌声振林樾。

意欲捕鸣蝉，忽然闭口立。

（《小仓山房诗集》卷二五）

【赏析】

古诗中的牧童形象并不少见。如崔道融笔下的牧童甚可爱 ：“牧竖持蓑笠，逢人气傲然。卧牛吹短笛，耕却傍溪田。”杨万里笔下的牧童颇可亲：“晴明风日雨干时，草满花堤水满溪。童子柳阴眠正著，一牛吃过柳阴西。”蒲寿宬写的牧童很机灵：“软坡便伫犊，凉荫聚群髫。一竖忽然起，恐牛残豆苗。”隐峦写的牧童则快乐：“牧童見人俱不识，尽着芒鞋戴箬笠。朝阳未出众山晴，露滴蓑衣犹半湿。二月三月时，平原草初绿。三个五个骑羸牛，前村后村来放牧。笛声才一举，众稚齐歌舞。看看白日向西斜，各自骑牛又归去。”不过，若论传神，皆难敌袁枚的这首《所见》。

此诗之好，在于无铺陈，一句一态，且全是动态：骑牛，一态;放歌，一态;欲捕蝉，一态;闭口立，一态;四态连贯而合，活现出一活泼可喜的乡间小娃儿形象，令人分明所见，令人读之不忘，令人回思无穷。然更耐摩思的，则是“闭口立”之“立”。此“立”，非言牛立，非言牧童立，是言牧童骑牛而立。耕牛是种极老实又有情的动物，牧童与之日夕相处久了，彼此便会生出情意与默契。我曾亲见过老牛就坡曲下身子让受伤的牧童慢慢爬上脊背的场景。因此，此诗之好，更在趣中有情，情趣相融。

袁枚是杭州人，进士及第后入仕，辗转江南几县为官。不过，他是个很随性也很会生活的人，三十岁出头就看淡仕途，在南京小苍山筑随园，依己兴趣所好，一边吃喝游历享乐，一边读书藏书著书，终究是吃有所著，诗有所著，精神物质双丰收。袁枚的生活态度，令我青眼，毕竟，人能凭心而活，不易。袁枚的诗，我也喜读，他的诗多遣兴，少宏旨;多情趣，少道学，且多着眼于生活小事。除写如上牧童外，他还写苔：“白日不到处，青春恰自来。苔花如米小，亦学牡丹开。”还写夜：“沉沉更鼓急，渐渐人声绝。吹灯窗更明，月照一天雪。”还写人在月下吹笛：“秋夜访秋士，先闻水上音。半天凉月色，一笛酒人心……”这些都是常人常见的寻常事，然袁枚慧心，偶得之，便妙手成就佳句，此恰合其所言：“但肯寻诗便有诗，灵犀一点是吾师。夕阳芳草寻常物，解用多为绝妙词。”当然，“解用”生活常物的前提是善于观察生活。某次，在随园担粪的仆人见园中梅树开花了，便向袁枚喜报云：“有一身花矣。”缘此，他得句：“月映竹成千个字，霜高梅孕一身花。”又一次，有僧送他远行，话别说：“可惜园中梅花盛开，公带不去。”缘此，他又得句：“只怜香雪梅千树，不得随身带上船。”他似总有灵犀一点，总能化平凡为不凡。可见，袁枚是个会生活且会“解用”生活的智者。

袁枚的《随园诗话》，我也爱读，其中所论，涵盖诗歌之立意、辞采、韵律等方方面面，最精彩的，当属鉴赏。且摘几笔所录：“猫迎落花戏，鱼负小萍移。”“避雪野禽低就屋，忘饥小鼠渐亲人。”“白鸥傍桨自双浴，黄蝶逆风还倒飞。”“不第远归来，妻子色不喜。黄犬恰有情，当门卧摇尾。”像这般的歌咏，无不是生活常物，又无不有其“所见”的好处与妙处。读此等句，真是享受。（杨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