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在门外

原炜飞

一

夜深了，妈妈还在客厅里走来走去，不肯去睡。

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吃不喝不睡，眼睛空洞地盯着天花板。妈妈怕我想不开，死死守候在我的屋门口，还贴在门上听着我在屋里的动静，并小心翼翼地问我：“起来吃点东西吧？哪怕少吃点呀，不要饿坏了身体。”

两天两夜，她都是这句话，重复来，重复去，让我更加心烦意乱。那会儿，我哪里能体会到她的焦虑和担忧，被问急了，我丟给她一句：“饿死了才好！”

妈妈的声音立时哽咽起来：“闺女呀，恋爱不是人生的全部，你还有亲人和朋友。”她哀求我出来，我却无动于衷。我肆无忌惮地把失恋的痛苦和愤怒加倍地发泄在身边的人身上，最关心我的妈妈，更是被我刺得伤痕累累。她终于不吭声了，唯有缓慢的脚步声以及长长的叹息声，穿透紧闭的屋门，传到我耳边。

在那之前，刚从大学毕业的我，在广告公司遇见了林东。林东是我的同事，相貌俊伟，能说会道，又爱和女同事开玩笑、献小殷勤，特别招女孩喜欢，他最终选择了我。谈了年半恋爱后，林东却又和另外一个女孩频频往来，终于有一天，他告诉我说他们在一起了。我非常气愤地谴责他，又哭又闹。他是我的初恋，让我觉得失去他就失去了整个世界，活着毫无意义。我冲动之下，很没出息地跑去找他，却撞见他和别人亲热。那一刻，我觉得高高的天空陷了下来。我不管不顾，歇斯底里地在他面前大哭。不知道哭了多久，直到筋疲力尽，才失魂落魄地回家，摔倒在床上一动不动，然后不吃不喝过了两天。

第三天，在妈妈的声声哀求下，我打开门，出来简单吃了点东西。她苦口婆心地劝我，我依旧心灰意冷，最后辞了职，整日闭门不出。

在家待了一个月，我决心远走他乡，离开这个伤心之地。

妈妈急了，想尽办法劝阻我。她哭着说：“你要去哪里呢？哪里也比不得家里啊。”“可我总不能待在家里靠您养，我得出去。”说完后，我简单收拾了几件衣服，装进包里。妈妈要送我到车站，我不忍看她恓惶的神情，硬是不让她送。我大步走出家门，头都没回，任妈妈在身后喊着我的乳名。那声音里的疼痛伤得我泪流满面，可我还是狠心离开了她。

二

其实，我一直想离开妈妈，当年上大学，就想考个远方的大学，却未能如愿。大学毕业后，我想到外地工作，可看着她整天病怏怏的，又可怜兮兮地望着我，我真是狠不下心来。

在此之前，我和妈妈从未分开过，但关系并不和睦，因为我心里一直在怪她。原本我们一家三口过得挺好，虽然不富裕，但能温饱无忧，妈妈却非要爸爸辞掉厂里的工作，去参加劳动局的劳务输出，到国外打工。三年后爸爸回来了，两人就经常吵架。有天晚上，爸爸说出去喝酒，直到深夜才回来，妈妈和他大吵了起来，爸爸一怒之下，摔门而去。结果醉酒的爸爸出去后就被车撞了，最后因抢救无效而亡。尽管我后来知道，他们吵架，是因为爸爸在外有过别的女人。但我认为，如果不是妈妈让他外出务工，爸爸是舍不得离开我们的，何况，他已经离开了那个女人，妈妈还不依不饶。

爸爸去世后，我看着妈妈痛不欲生，一夜间白发丛生，颓废不堪，却一句话也没有。从那以后，我和妈妈再也回不到往日的亲热。我们很少说话，连眼神的交流都不多。

离家后，我投奔了在省城的一个同学。同学每天拼战职场，无暇顾及我。我一个人找工作、租房，由于身上的钱不够交房租，所以只交了定金。我租的是一间朝西的房子，整天见不到阳光。

偏偏那几天我患了重感冒，躺在房间里，感觉自己如同角落里那株即将枯萎的茉莉花。

就在这时，妈妈又打电话过来问东问西。每次她打电话，我都会任由她在电话里又哭又说又气又急，从不言语。

但是这一次，我定了定神后，说：“我需要点钱。打到我卡里。”

“闺女，你是不是生病了？”妈妈在电话里着急地喊，“你这声音不对，是感冒了吧？你吃药了吗？”

我打起精神，用很强硬的声音对她说：“没事。”房东催了好几次交房租，我没办法了，只能跟她要钱。

妈妈哭着说：“闺女，你肯定是生病了，你给妈妈说你有没有吃药？都吃了什么药？要不你就回来吧，妈妈照顾你，等病好了再出去，行不行？”

我不发一言，好不容易才下决心离开她，终于不用再在一个屋檐下，怎能回去？等她说完了，我坚定地给她说“不回去”便挂了睡觉。

第二天清晨，听见敲门声，我以为又是房东来要房租，就躲在房间没敢出声。直到接到同学的电话，她说中午要过来，我才勉强起了床，收拾屋子。当我把桌子上的泡面碗装进垃圾袋，披上衣服换了鞋，推开门后，我惊呆了：妈妈竟然站在门外。妈妈凄然一笑后，说：“我就知道你在里面！”

三

风尘仆仆、满脸倦容的妈妈出现在我眼前，真让我觉得恍如梦境。妈妈是连夜坐火车赶来的，她怕我不告诉她地址，专门给我同学打了电话，还千叮咛万嘱咐让同学不要告诉我。

她焦急地扑进门来，问我怎么樣。因发烧而嘴唇干裂的我，猛地把垃圾丢在门口，退回屋子里。我把头转向墙壁，泪如泉水般流进嘴里。

那几天，为了照顾我，满口方言的妈妈变得勇敢极了，她带我去医院输液、买药，艰难地比画着询问医生。望着她满心的担忧，我极力抑制眼里的泪水。

有天，她说去楼下给我买爱吃的煲仔饭，久等不回来，我便赶紧出去寻她。远远地，我看到煲仔饭门口围着一群人，走近才发现是妈妈坐在这家饭摊前哭闹。妈妈哭着向围观的人解释，她原是付了钱等拿饭，有人十分着急催促着要走，店主便越过我妈将饭先给了那个顾客。憨厚的妈妈只能老实地等，可人太多，店主一回头便把她忘了。好不容易轮到了妈妈，店主居然不承认先前收了她的钱。旁的人听不懂妈妈说话，也嫌她麻烦，有人嚷道：“买不买？不买靠边站！”大家挤来挤去，不知谁往旁边推搡了一下，就把妈妈推倒了。

我奋不顾身地挤过去扶起妈妈，站在人群中，不管不顾地和店主吵起来，要他们向妈妈赔礼道歉。妈妈不放心地拖着我，我冲她吼：“你放开我，我和他们拼了！”妈妈流着泪，卑微地低声劝我：“算了，算了，就当吃个哑巴亏，咱们人生地不熟的。”我知道她怕我拼过去把自己弄伤。幸好有位热心的老太太出面调和，店主也记起妈妈已经付过钱了，对我们道了歉，事情才算了结。

和妈妈回来后，吃着这碗煲仔饭，我心酸不已：“咱们明天回家吧。”妈妈刹那间笑得泪水盈盈，像个孩子一样。我百感交集，不禁拉着妈妈的手，低声说：“对不起！”

妈妈边给我拭去眼泪，边温柔地说：“闺女，是妈妈不好，这些年来你怪妈妈，妈妈也怪自己啊。”说着，她掩面痛哭起来。我紧紧地把妈妈抱在怀里，其实，她的痛一直疼在我心头。我却始终关闭着心门不肯打开，不肯让门外的妈妈进来。

如今，我知道，不论我走多远，妈妈始终站在我的门口，就像她来的那天早晨，哪怕我不开门，把她关在门外，她也毫无怨言。不管门关多久，她都会在外面等着我，直到我念起她，一开门就能见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