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北春光美小小说五则
2019-08-06谭志刚
谭志刚
春国
近了,近了,魂牵梦绕的故地一一小黄羊洼村就在眼前了。
这里是燕北岭南,地处大兴安岭南,燕山山脉北,往西就进入了碧草青青的内蒙古高原。
今天早上,局长把春国叫进办公室,分配给了他一项新任务一一农林局驻小黄羊洼村扶贫工作队长、村第一书记,暂时与单位脱钩,配合地方党委政府专职做精准扶贫工作。
局长说:“你在基层乡镇工作多年,一直都在做农村工作,相信你能做好这项工作,完成这个党中央交给我们的神圣使命,不辜负咱们农林局全体人员对你的信任。”
春国说:“放心吧,局长,小黄羊洼村是我的第二故乡,是我母亲的出生地,我几乎全部的童年记忆都在那,我会完成这个光荣的任务。”
“上级扶贫办要求驻村干部要彻底沉下身子,要吃住在村,你要有思想准备。”局长顿了顿,表情凝重地叮嘱道。
“没来农林局之前,咱就是干这个的,乡镇一年四季农田水利大会战、乡村亮美整村推进,哪项工作不是在村上吃住,如今,吃派饭吃的,家里的饭都不香了。来回跑啊,那点工资,加油钱也不够啊,早习惯了。”春国眼睛瞅着局长表了决心。
他看到局长微微笑了。
马上出发,今天就下村,走起。
村口那颗大榆树还在,这榆树,小时候听老人说有灵性,风风雨雨,岿然不动,已经有了百年历史,春国没少摘了这树上的榆钱吃啊。那村东头曾经春潮涌动的大泽还在吗?在,可惜一滴水都没了,只剩了一片洼地,种上了庄稼。三月天,塞北真正的春天还没到来,大泽地裸露出一行行苞米茬子,有散放的羊群在里面游荡,栖栖惶惶。洼地边上的榆树高大的身躯直刺云霄,枝条拧了嘴,浑身正使着劲儿,只是还没长出榆钱叶来。
风已经有了丝丝暖意,惊蛰刚过,这节气,雷声响,惊百虫。大地就要醒了。
春国知道:春天已经在路上了。
春国站在大榆树下,踮起脚尖,把双手直直地指向天空,也把身型站成了一棵树。
明白卡
“这明白卡我怎么看不明白?”贫困户李成指着家里墙壁上贴着的那张年画挂历问道。
“那我就给您老讲讲呗。”驻小黄羊洼村第一书记春国笑着回答。
“你看,我去年得了低保金、玉米补贴、高龄补贴、退耕还林补贴、粮补、修路占地补助,还有我这残疾人补助,加起来也不够脱贫标准啊,怎么让我脱贫了呢?”李成满脸委屈。
“大爷,这明白卡上列的这些项目啊,只是一部分,还有一些隐性收入没在上面。您看,我跟您一样一样地说,国家给的三到村三到户分红资金、您家盖好的新房用的危房改造资金、您今年看病用的新农合资金、大病救助资金,还有往肉驴公司八股分红的钱、国家给村里的一事一议项目收益的钱、国家给各村成立互助社收益分红的钱……”
春国的话柔声细语、润物无声,就像讲着一个春天里的故事,不紧不慢,娓娓道来,一直讲了十分钟,却如化雨春风般滋润心田。
“好了好了,你别说了,小伙子,我听明白了,这明白卡就得让你这懂政策的明白人给讲才能讲明白,上次来的那个干部,穿的溜光水滑,说了有一个钟头我也没闹明白”。李成老汉高兴起来,眉飞色舞,接着说:“如今是摊上好时候了,国家让咱咋干,咱贫困户就咋干,还能说啥?”
“您老听明白了就好,我们就放心了,这明白卡年画挂历就没白印,但是按政策,收入达到的就要作为脱贫户管理啊,不过您老放心,按国家现行的扶贫政策,到2020年前,对已脱贫的贫困户,包括返贫户,仍享受现有扶贫政策,这叫脱贫不脱政策,全村精准识别贫困户谁都不愿脱贫,其实是我们扶贫干部首先没读懂政策,也没和大家讲清楚,所以才导致这种情况发生啊,这都是我们工作的失误。这回您老还怕脱贫吗?”春国担心地问。
“马上给我报名,立刻就脱,一会我再去我亲家说说他去,还有我邻居王义、互助幸福大院里的那几个五保户、村东头的刘老拐,我让他们也脱了,他们几个也够条件了,唉,小伙子,其实谁愿意老当这个贫困户啊,都嫌磕碜啊,这次国家是动了真格的了,咱可不拖国家的后腿啊。”李成老汉眼眶有些湿润,眼睛盯着年画挂历上印着的领袖像。
春国走在小黄羊洼村的乡间小路上,正值三月天,吹面不寒杨柳风,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都说李成是全村最难缠的,现在一看,问题还是出在我们扶贫干部自己身上,以前的群众工作没做细致。看来,工作作风的转变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完成的啊。他深情地望着远处的旷野,感觉今天这塞北小村的春光比平时美了许多。
小喇叭
小黄羊洼村的刘海所到之处,人气极旺,村里的乡亲送他一个绰号“小喇叭”。
今天,小喇叭又出动了,他往村部的墙根上一立,眼睛望着村部的“大喇叭”,心里立刻就打好了今天要“播放”的“腹稿”。
不一会,他身边就聚集了十来个“闲汉”。
“听说了吗,咱们的危房改造款,中央给拨了每户六万,被自治区截留下了一万,市县层层扒皮,到咱们手就剩一万三了,连中央也不知道有这事,就咱们老百姓在微信上传传。”
“咱们村的玉米补贴、退耕还林款都有水分,他们说被村长给他那些亲亲顾顾们分了,咱們就只分了个零头啊”
“还有,你们知道村东养肉驴的企业老总是谁吗?告诉你们吧,是村长的亲戚,咱们的三到村三到户款放到他那八股分红,去年给咱们分红的就是个零头,大头都被村长贪污了”。刘海眉飞色舞,滔滔不绝。
不一会,周围就传来了骂声。而且又来了几个“听众”。“小喇叭”调高了音量,“告诉你们吧,其实放到企业里的钱,国家就是要分给老百姓的,可他们却说这些钱是壮大集体经济用,说得好听,谁知道最后干啥用了。”
春国正在村部里填表,镇上忙着要表,得马上报上去。不一会,耳边传来的声音越来越大,还越来越近,一帮人走进了村部院,径直走进了屋。
“三到资金是给我们老百姓分的,干嘛放到企业,为什么不分给我们?”
春国站起来,看到眼前的一幕,立刻明白了原因。他走到刘海跟前,拉住他的手,轻轻地说:“刘叔,你干什么呢?去年村里三到资金分红的钱春耕够用了吗,那可是3000元啊,还有,我给你买仔猪的2000元呢?是不是换酒喝了?”小喇叭不吱声了,红着脸低下了头。
春国对着十几个乡亲,语重心长地说:“乡亲们,扶贫资金绝不是用来简单私分的,它有一整套严格的管理办法,大家不要偏听偏信,造谣传谣,有问题有想法坐下来谈,找我这个专管扶贫的第一书记,我会给大家一个满意的答复。”
春国顿了顿,接着说:“我欢迎大家对村两委班子和我这个第一书记全方位的监督,有问题就提,直接找我,也可以找村两委干部,中央政策的核心是要造血,不是输血,扶贫首先是要扶志,只有我们上下同心,才能让我们小黄羊洼村全体贫困户都脱贫,都富起来,扶贫路上,我们不会落下一人,丢下一人,小康路上,我们也不会落一人一户。”
人群起初静静的,老崔头不由自主第一个拍了一下巴掌,随即大家一阵风似的鼓起了掌。刘海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小喇叭磕巴起来:“大伙先,先散了吧,别耽误咱书记工作。”
人群散去了。
春国填完表,已经深夜,他伸个懒腰,揉揉眼睛。走在回住处的路上,他想:明天得把大伙都召集在一起开个会了,支书和主任都要参加。
路灯
欢欢洗完了碗筷,给母亲烧水烫了脚,扶到炕上休息,然后往炕上放了一杯水,闭了灯拿着课本搬起一个小木凳走到街上。自从乡村亮美工程实施以来,村里安上了太阳能路灯,从此,小村的夜晚,也开始“灯火通明了”。大伙渐渐改了“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习惯,晚上也跳起了广场舞,从城里打工回来的张呜还把自家的音响搬到街上,供大家免费唱卡拉ok,当场比赛打分排名次,那些个唱家子围住音箱,里三层外三层,好不热闹。小黄羊洼村也有了“夜生活”,而最高兴的,还是欢欢,因为有了路灯。
她总是离人群远远的,找一个僻静的路灯,坐在小木凳上,开始读书,一直到深夜。
太阳能路灯的光很暗,幽幽地洒下来,照在欢欢清瘦的脸上。
母亲对欢欢说:“孩子,路灯下冷,回家读吧。再说,时间长了,你的眼睛就完了。”
歡欢说:“妈,没事,我写作业的时候回家,读书的时候就在外面,能省好多电费呢。”
母亲等欢欢走了,轻轻叹了一口气,在炕上转过头去啜泣起来。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欢欢才十岁,却担起了家庭的重担,父亲走的早,母亲腿有残疾,她太怕辍学了,只要能让她读书上学,让她做什么都行。
广场舞的音乐停了,卡拉OK的喧嚣也随着夜色飘远了,人群陆陆续续的散去,欢欢也该回去了,她想到,回去晚了,母亲会着急的。
小村进入了梦乡。
欢欢和路灯杆并排站在一起,挺直了身躯,自己也宛如一盏路灯,站在寒夜的街上发着光,身影被拉得很长很长。
春国走在街上,远远地望见欢欢的背影。他知道,今晚又是一个不眠之夜,他要捋一捋,教育扶贫的政策还要怎样才能在具体的实施中进一步完善,真正让贫困户达到“两不愁,三保障”,尤其是让孩子们都能安心地读书。今晚,他要把这些写成报告,明天就送到旗扶贫办和镇政府。
大泽
小黄羊洼村东的这片大泽,从前是一个小型水库,水深处有两米多。过去,靠着东山上那片树林的涵养,水源不断,浩浩汤汤,水面达到三四公里方圆,鱼虾肥美,波光粼粼,鸭鹅成群,东山上还有一处泉眼,汩汩流淌,在过去的几十年间,从未断流。那时,夏季雨水充沛,人们不愁旱,只愁涝,在自家小菜园里个吧钟头就能用铁锹挖一口井。
冬天来了,河面上结了冰,宛如一面美丽的镜子,这大泽便成了孩子们的乐园,春国曾经也在冰面上玩过冰刀、冰车,这些童年的记忆在他的脑海中总是挥之不去。
然而进入新世纪,由于滥砍滥伐,小树林没了,连地面上的榛柴、蒺藜、老牛茶、甚至那些羊都不吃的狼毒都没了,加之地下水的过度开采,“鱼米之乡”成了遥远的童话,气候开始十年九旱,这片美丽的泽国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这片“望天收”的庄稼地,一到春天,风就刮起来了,飞沙走石,一直刮到六月天。
站在这片“大泽”上,春国眼眶湿润了。
他望着村西的“烈士陵园”,那里长眠着九位“天山保卫战”中牺牲的烈士,当年,黄羊洼村人为了保卫这片土地,曾在三天时间里为部队打了一万多只黄羊当军粮,解了部队的燃眉之急。可以想象,当年这里曾经是怎样的一片“草长莺飞”的世界啊。
可现在却成了全镇最贫困的一个村。
烈士们的眼睛能闭上吗?
春国哭了
他终于找到了症结所在,这里搞过种植业,也种过药材,可是靠开荒建起的药材基地,没能撑几年就夭折了,而荒山上曾经长着的漫山遍野的纯天然野生药材,却彻底没了。也搞过养殖业,可超载放牧很快打破了草畜平衡,又是草草收场,赔上了老本。
回去的路上,春国的脸上又重新露出了笑容,正值三月,路上一辆辆拉树苗的车徐徐经过,他想:昔日逝去的美丽春光会回来的,那个汩汩流淌的泉眼、那片春潮涌动、波光粼粼的大泽、那个青葱岁月曾经洋溢着人们脸上的自信和笑容,早晚都会回来。
他迈开大步,向着西山的“烈士陵园”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