骥老犹存万里心
2019-08-06江胜信
江胜信
“骥老犹存万里心”出自叶嘉莹先生诗作《再吟二绝》中的一首。曹操曾说过:“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叶先生创作《再吟二绝》时54岁,已是一匹“老马”,但她有“万里心”——客居加拿大、受聘为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简称UBC)终身教授却想回国教书,为诗词的传承奉献余年。
几个月后,她盼来了好消息,祖国的教育部门批准了她自费回国教书的申请。她打点行装,飞越重洋。
叶先生回忆:“1979年我第一次回国教书时,一走进教室,与台下的学生们眼光一相对,那种感觉可以用《楚辞·九歌》中的那句‘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改一个字来形容,那就是‘忽都与余兮目成’。”屈原的原诗句的意思是指:在众多美丽女子中,我突然间独独和你对上了眼。
2019年是她回国教书的第40个年头。
40年间,叶先生的足迹遍布祖国的数十所大学、文化团体、各方论坛、中学、小学、幼儿园……94岁高龄的她如今定居在天津南开大学。大学内有座古色古香的中式小楼叫迦陵学舍,迦陵二字即为叶先生别号,先生在这里讲诗、研诗,过着忙忙碌碌、充实纯粹的诗意生活。
叶嘉莹,1924年生于北京书香世家。1945年毕业于辅仁大学。1948年作为国民党海军家眷前往宝岛台湾。历任台湾大学教授、美国哈佛大学和密歇根大学客座教授。1970年受聘为加拿大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终身教授。现为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天津南开大学中华古典文化研究所所长。著有《迦陵论词丛稿》《中国古典诗歌评论集》《迦陵论诗丛 稿》《Studies in Chinese Poetry》等中英文著作数十种。
近年来获“中华诗词终身成就奖”“中华之光——传播中华文化年度人物奖”“全球华侨华人年度人物”等荣誉,而她给自己的定位则是“在古典诗歌的教研道路上不断辛勤工作着的一个诗词爱好者”。她想通过毕生的努力把不懂诗的人一个个接引到古典诗词的世界中来。
2018年6月3日,她将自己的全部财产1857万元捐赠给南开大学教育基金会,用于设立支持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研究的“迦陵基金”。以后的所有版税、稿酬,她都将全部捐给南开大学。
梦里乡关路正赊
1949年10月1日,新中国成立。在一水之隔的宝岛台湾,“白色恐怖”正在蔓延。
厄运在毫无预感的情况下突然降临到叶嘉莹身上。这年12月,她的爱人被抓了。次年6月底7月初,叶嘉莹带着吃奶的孩子和同在彰化女中任教的另5位老师齐齐被抓。“我被抓是因为丈夫被抓了,女校长被抓是因为她学校的老师被抓了。”这种可笑的逻辑让叶嘉莹愤懑。
不久,叶嘉莹被放了出来,但她已经无家可归了。她只能带着女儿,在亲戚家的走廊上打地铺。3年以后,因为查无实据,她的丈夫被释放了。
1966年,台湾大学把教授古典诗词课程的叶嘉莹先生定为与美国密歇根州立大学的交换教授。叶先生本来不想去,丈夫一定要她去。牢狱之灾使他对当时的台湾失望,想出去但又出不去,妻子的这个“机会”,让他产生了举家离开台湾的想法。1969年,原本打算举家移民美国的叶先生在办理签证时因手续不畅而绕道加拿大。1970年,UBC给叶先生颁发了终身聘书。
自1948年离开祖国大陆的26年间,叶先生感觉自己就像无根的蓬草。“转蓬辞故土,离乱断乡根”“眼前节物如相识,梦里乡关路正赊”“飘零今更甚年时,初心已负原难白”……在诗词里,叶先生诉尽初心,而她的初心是要回到自己的故乡、自己的家。
1970年,加拿大宣布与中国建交,成为最早承认中华人民共和国的西方国家之一。1972年,美国总统尼克松访华,这标志着自新中国成立后中美相互隔绝的局面终于被打破。
叶先生想,国家都有正式外交关系了,“我也可以回去了吧?”她于是给北京的大弟弟嘉谋写了一封信。她把信寄往老家的地址:察院胡同13号。实际上,她家的门牌号已经改换成了23号,但还是那座老四合院,两个弟弟还是住在那里,他们收到了姐姐寄自加拿大温哥华的信。那会儿中国还在“文革”中,老百姓是不能擅自和海外联系的。叶先生的弟弟就拿着信,报告他的领导,他的领导同意他给姐姐回信。叶先生终于和家乡的亲人联系上了!
我亦深怀并辔心
叶先生1974年第一次回国时,国内还处于“文革”中。“我觉得我所学的在国内派不上用场了,根本没有想到3年之后,我第二次回国探亲时,动了回来教书的念头。”叶先生说。
叶先生那时刚刚经历了人生中最沉重的打击——1976年,才结婚3年的大女儿夫妇因车祸罹难;她的祖国,正在走出“文革”和唐山大地震的阴霾。祖国大地上诗词的传统,犹如经霜的小草,终在春天里探出新绿。这种生机感染了劫后余生的叶先生,更高远的人生境界在她眼前倏然打开。
这次回来,叶先生把丈夫和小女儿一起带去她第一次返乡时曾匆匆一瞥的古都西安。在火车上,她看见有个年轻人正在读《唐诗三百首》;到了大雁塔等景点,导游们脱口而出“塔势如涌出,孤高耸天宫”“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等诗句。这让叶先生有了一种故土遇知音的欢喜:“中国真的是诗词的国度,尽管经历了那么多的劫难,人们还是在用诗歌表达自己。”
看到诗歌的传统还在,叶先生当时就想,自己应该回来,把自己对古典文学的一点点学识贡献给祖国。在国外讲,固然是对中华文化的一种传播,但却很难使诗词里蕴含的感发生命得到继承和发扬,只不过给人家的多元文化再增加一些点缀而已;诗词的根在中国,是中国人最经典的情感表达方式,是经几千年积淀而最具代表性的文学体式,是整个民族生存延续的命脉。
1978年暮春,叶先生寄出希望回国教书的申请信。她知道祖国当时还没有从国外邀请教授到国内教课的先例,她也了解祖国当时经济困难,因此有了申请自费回国教书、不接受任何报酬的念头。
把申请信寄出后,叶先生一直关注着国内报纸的报道。有一天她看到一则消息,说是“文革”中许多被批判过的老教授已经得到平反,其中有李霁野先生的名字。李先生是辅仁大学的教师,曾被邀请去台湾大学任教。叶嘉莹在台湾见过李先生。其后赶在“白色恐怖”肆行之前,李先生回了大陆。
30年过去后,叶先生居然从报纸上获知了李先生的消息,这让她喜出望外。李先生正在天津的南开大学任外语系主任。叶先生立即去了一封信,告诉李先生她已经提出利用假期回国教书的申请。李先生很快就回信了,给大洋彼岸的叶先生带来了国内教育界的好消息:高考已经恢复,情势越来越好。
叶先生在兴奋中写下两首绝句,题为《再吟二绝》。第一首“却话当年感不禁,曾悲万马一时喑。如今齐向春郊骋,我亦深怀并辔心。”意思是:提起当年“文革”,很多人都曾对万马齐喑的状况感到悲观,现在一切都恢复了,又可以到春天的郊外尽情驰骋了,我也愿意跟大家并辔齐驱,贡献自己的一分力量。第二首“海外空能怀故国,人间何处有知音。他年若遂还乡愿,骥老犹存万里心。”意思是:我在海外只能怀念祖国,而不能实际报效祖国。如果有一天我真的回到故乡,我虽然已经是一匹老马,但仍盼望尽我的心力,为祖国作贡献。
几个月之后,叶先生盼来了喜讯,祖国同意她回国教书。1979年春,她背起行囊踏上了人生的“新旅程”。
诸生与我共成痴
“新旅程”的第一站是北京大学。随后,李霁野先生以师辈的情谊将叶嘉莹先生请到了南开大学。
1979年春夏之交,叶先生为南开大学中文系学生开了两门课,白天讲汉魏六朝诗,晚上讲唐宋词。几节课下来,口口相传,外系、外校,甚至外地的一些学生也赶来听课。300个座位的阶梯教室里,加座竟然一直加到了讲台上,窗口、门口全是人,大家汗流浃背。叶先生得侧身从人群中挤过去,才能走进教室、步上讲台。
为了控制人数,保证本系学生听课,南开大学中文系想出了发听课证的办法。200张听课证,却让300多人获得了合法席位。就读天津师大的徐晓莉多年后道出秘密:“我们不甘心总在门口受冷遇,就仿照听课证的样子,用萝卜刻成‘南开大学中文系’图章的样子扣在同样颜色和大小的纸片上……每次去听课,我内心的忐忑都像是在偷嘴吃的孩子。今天我才恍然,当年我所偷吃的,原来是一粒仙丹,一颗圣果!”徐晓莉的生命从此浸润到了诗词之中,她在天津广播电视大学执教时讲授的是古典文学,退休后又到老年大学开了诗词课。
安易是1979年听叶先生讲课的另一名学生,回忆起当年“盛景”,她的脸上浮现出很享受的表情:“受政治运动影响,很多教授讲解诗词使用的是阶级分析法,但叶先生讲的是原汁原味的‘兴发感动’,而且旁征博引,兴会淋漓,这让我们耳目一新,眼界大开。”安易后来成了叶先生的秘书,如今虽已退休,但依然追随先生,每课必听。
聚散终有时。两个月后,到了分别的时刻。最后一课,学生不肯下课,让叶先生一直讲、一直讲,直到熄灯号吹响,才不得不话别。
此情此景,叶先生用诗句记录了下来:“白昼谈诗夜讲词,诸生与我共成痴。临歧一课浑难罢,直到深宵夜角吹。”
南开之行让叶先生坚定了他年再来的决心。上个世纪80年代,先生在加拿大UBC还有教学任务,她只能利用长假回来。1990年从UBC退休后,叶先生将工作重心移到国内。
“馀生何地惜馀阴”,叶先生之所以能将40年馀阴奉献给祖国的诗词教学,在于她有一个执着的念头:让经历文化断层的同胞因为她的讲授而更加珍视古典诗词这一文化瑰宝,这既是对养育她的这片热土的回报,也是对《诗经》《离骚》,李白、杜甫的告慰。
有人劝叶先生“年纪大了,多写点论著,少教些课”,她淡然道:“当面的传授更富有感发的生命力。如果到了那么一天,我愿意我的生命结束在讲台上……”她又说:“人生总有一天像火柴一样化为灰烬,如果将这有限的生命之火点燃起其他的木柴,而使之继续燃烧,这火种就会长久地流传下去,所以古人常说‘薪尽火传’。”
“薪尽火传”的情怀,是宋朝大慧禅师所说的“好将一点红炉雪,散作人间照夜灯”。日前,叶先生助理、南开大学副教授张静代先生出席“2018全球华侨华人年度评选”时,便用这两句来形容她眼里的叶先生。张静正在协助先生整理几十年来的讲课资料和讲课录音:“先生说了,哪天她要是讲不动了,它们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