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不想伤害你

赵鸿飞

这天下午，新长征软件开发有限公司的几名职员，在刘经理的带领下，住进了海月大酒店。后天，他們将在该酒店会议厅发布他们最新的开发成果———小猴管家3.0版。

按以往出差的惯例，开发部的田伍和技术总监老安住一屋。田伍跟老安来到607房间，放置好随身物品。老安打开笔记本电脑，启动小猴管家3.0，又测试了一遍，才笑眯眯地歪在柔软的沙发上，掏出一支廉价烟，塞进嘴里尽情地抽起来。

抽完这一支，老安翻了翻口袋，烟没了，于是出去买烟。片刻，田伍从浴室出来拿毛巾，看老安不在屋里，就走到窗口向外望，正好看见老安从酒店前门出去。田伍回头看了一眼老安的笔记本电脑屏幕，竟然是登录状态！田伍心想，老安得意过头了。平时，老安上下班或是出差，一定会把笔记本带在身边。就算是去厕所，也要注销登录。今天，他居然没注销登录就出去了。

田伍忍不住凑到电脑跟前，看到了那款寄托着潘总热切期望的小猴管家3.0。这时，一个念头闪过田伍脑际———破坏这个软件！一瞬间，田伍感觉血往上涌、呼吸急促，心脏怦怦地剧烈跳动。

报复老安，已经不是田伍一天两天的想法了。

田伍大学毕业后，通过招聘来到了这家公司，至今已埋头苦干了五年，薪水从来没涨过，提拔更没有他的份。来公司头两年，田伍和老安相处得很好。逢年过节，田伍总惦记着给老安送点礼物，老安在业务上也经常指点他。可是自从潘青来到开发部后，一切全变了。简单讨巧、容易邀功的工作，老安都交给潘青去做；复杂麻烦、费力不讨好的工作，老安就交给田伍去干。潘青编写的程序出了差错，老安会默默地修正后再交给潘总；田伍呕心沥血、明明做得很漂亮的程序，经常被老安“就地枪决”。潘青加班，老安夸他认真负责；田伍加班，老安貌似不经意地评价，说这是工作拖拉、能力不足的表现。整整三年，这些事儿多得数都数不清。

八个月前，潘总让老安带队，编写小猴管家3.0。这是一款专清软件，田伍辛苦了五个多月，编写了百分之八十的基础程序。当田伍把所有资料交给老安几天后，老安“诚恳”地对他说：“这几天，我反复进行了测试，也查阅了很多资料，你的这些东西全都派不上用场啊！”眼看着五个多月的心血再次被毙，田伍很泄气。

就在这天傍晚，下了班，田伍走出办公室的时候，屋里只剩下了潘青和老安俩人。还没出大楼，田伍想起钥匙忘桌上了，就回去拿。刚走到办公室门口，就听见老安说话的声音：“放心吧小潘，田伍已经把小猴管家3.0的基础程序做好了。还有一点儿漏洞，我把程序再完善一下，就可以对外发布了，我就跟大家说这全都是你做的。有了这项重大成果，你爸就有理由直接把你提为副总经理了，这一下，不要说公司内部职员，就是那些股东也没话讲，我也完成了你爸交给我的任务。”田伍突然感觉像是被劈头浇了一桶凉水，从头凉到脚。这时又听见了潘青的声音：“老安啊！我爸是总经理，我再做了副总经理，公司就是我们家的天下了。我爸说了，只要小猴管家3.0在发布会上获得成功，立刻提请董事会决议，重奖你五十万！”田伍惊呆了，怪不得公司里的人都说潘青这小子有来头，还有人说他是潘总的远房侄子，敢情人家是潘总的公子！老安这是拿自己的心血，来换取那昧良心的五十万和未来的前程啊！

往事一幕一幕在脑海里掠过，田伍紧张得透不过气来，迅速地打开编程软件，找到自己曾参与编写的那部分，删去了一个至关重要的字符，然后关闭了程序。他对这个软件付出了大量的心血，做这一切得心应手，干净利索。整个过程，前后不超过三分钟。田伍探头往窗外看，老安正往酒店大门走。田伍赶紧钻进卫生间，听着老安走进屋了，才假装刚洗完澡的样子，赤裸着上身，用浴巾裹着下半身，边拿毛巾擦着脸边走出浴室。老安抬头看到田伍出来，赶紧关了电脑。田伍心中带着浓重的负疚感，转念又忿忿然想到：“安总监啊安总监，我真的不想伤害你。可是，这都是你自己造的恶果！”

第二天上午，刘经理把大家召集到会议厅，进行发布演练。设备调试后，老安启动小猴管家3.0，然后转过身，背对投影大屏，面向观众解说：“大家好，这就是我们公司开发的最新成果———小猴管家3.0。这款软件采用了高度智能化管理方式，操作更加简单，对于不太擅长电脑管理的人来说……”老安忽然看到刘经理脸色大变，急忙回头看大屏幕，只见屏幕上一排排字母正飞快地闪过。几秒钟后，软件自动关闭！

刘经理腾地站起来：“安总监，怎么回事？”

老安一脸紧张：“别着急，我再看看，昨晚我还调试了呢，不应该出错啊！”老安再次启动软件，依然如故。

如此反复几次，刘经理失去了耐心，打电话给潘总，报告了目前情况。然后，刘经理把手机递向老安：“潘总要跟你说话。”

老安心乱如麻，以为潘总会暴跳如雷，不料听筒里却传来潘总爽朗的声音：“安总监，不要着急！出错谁都难免，还好不是正式发布会。你是公司的技术权威，就再辛苦一把，今天下午务必把问题顺利解决。这可关系到你的前途命运啊！”语气和蔼，命令却重如泰山。

“好的好的，我绝不会让您失望的！”老安急忙回答。

可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该软件结构复杂、程序繁多，如果不知道故障区域，单靠测试，没个十天半月根本不可能。田伍看到了预期的场面，心中一阵狂喜，暗想：等老安实在没辙了，我再出面修复故障，让大家都知道，我才是真正的编程高手！他以前的成绩，都是我的汗马功劳！

回到607房间，老安不像往常那样边抽烟边悠闲地工作了。他满头大汗，双手快速操作键盘和鼠标。中午和晚上的饭，老安也顾不上吃了，一直忙活到晚上。期间，刘经理和潘青不断过来询问消息。九点多钟，刘经理再次过来，看到老安束手无策的样子，嘴角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打电话给潘总报告了这里的情况。放下手机后，刘经理说：“安总监，你也知道，为了这款软件，公司投入了大量的财力和人力。如果不能如期发布，损失可就大了。这样一来，公司如果不处分你，将来还怎么约束其他人？”

老安瞪大了眼睛：“我、我、我愿意接受公司的任何处分。”

刘经理低了下头，假装是下了很大决心，说：“潘总说了，如果明天发布会不能如期举行，你就不用回公司上班了！”

“啊！……”老安一瞬间呆在了那里。片刻后，他机械地说：“刘经理，公司不能这么对我！我从公司创办就跟在潘总身边。二十年来，公司的资产从十几万发展到现在的五千多万，其中有我多少心血啊！就为这么一件事，就把我开了？”

“唉！……”刘经理摇了摇头，拍了拍老安的肩膀，“这是潘总的决定，我也做不了主啊！”老安慌忙掏出手机，给潘总打电话。一遍又一遍，都被潘总挂掉。老安一脸沮丧，欲哭无泪。

看着火候差不多了，田伍上前，轻声说：“要不，我来试试？如果软件能顺利修复，就让安总监留下吧。”

老安回过头，疑惑地望着田伍。田伍毕竟心虚，眼睛不敢直视老安。这时，老安似乎猜出了什么，忽然拧起眉头，狠狠地瞪了田伍一眼。

这一切都被刘经理看在眼里。老安撂了句：“我出去一下。”就出门去了。刘经理指着老安的电脑说：“今天都在这屋，谁也不许出去，也不许再动这部电脑。真是的，好像出了内鬼了！”然后拿起电话拨打了110，报警称有重要数据被人恶意破坏了，请求技术中队来提取指纹，查找破坏者。

田伍一下懵了，不禁出了一身冷汗。刘经理一直忌恨田伍，这次一定也猜到了田伍逃脱不了干系。半年前，刘经理负责编写一款病毒查杀应用程序，眼看大功告成，却迟迟不能解决一个检索死角的问题。那天，田伍去潘总办公室送文件，潘总正在为此事训斥刘经理，刘经理急得满头大汗站在一边。潘总见田伍进来，问：“你过来看看，这个技术问题你能处理吗？”刘经理在一旁皱起眉头，偷偷冲田伍轻轻摇了摇头，示意田伍不要接下这件工作。田伍心想，这是潘总给我一个表现的机会，又不是我故意跟你争功。他看了下资料，胸有成竹地说：“这个问题我在做毕业设计时也遇见过，应该可以解决。”三天后，田伍把修改后的应用程序交给了潘总。可是不等这款应用程序正式发布，公司的竞争对手天成软件开发公司，抢先发布了同款的应用程序，虽然操作界面不一样，但主程序却一模一样。很显然，资料被泄露了。潘总大发雷霆，刘经理借机说，天成的应用程序和田伍修改后的一样，而田伍一个同学恰好就在天成工作，田伍是最可疑的人。潘总反复调查，虽然没有找到田伍泄密的直接证据，但还是召开了中层会议，强调，为了公司的利益，“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漏网一个”，准备正式宣布开除田伍的决定。亏得当时老安及时站出来，为田伍据理力争，并以人格担保，田伍才没有被开。不过从那时起，老安和潘总的关系明显疏远了。

想到这里，田伍后悔莫及，后悔自己聪明反被聪明误。老安和刘经理都是久经沙场的老将，哪有那么容易被他算计？再说，老安也不算坏得透顶。现在该怎么办？主动承认错误？还是坐以待毙？

不大一会儿，来了三位身穿制服的民警。正要从老安的电脑上提取指纹时，老安回来了：“哎、哎！别动我的电脑！”刘经理解释说：“这几位是来查找破坏程序者的。”老安连声笑着，说：“查什么查啊，我想起来了，是昨天我检测软件时，电脑电池松动，突然关机造成数据损坏。如果我当时立刻修复就没事了。”

刘经理大吃一惊：“你！你说什么？”

民警也愣住了，其中一个问刘经理：“这是你的电脑吗？”

刘经理指着老安回答：“是他的。”

那民警干笑了两声，说：“不是你的，你怎么确定是有人破坏的？这不，人家机主都承认是自己的操作问题了。”

“这……”刘经理一时答不上来。

一个民警掏出纸和笔，写了一串电话号码：“这样吧，你们先核实一下情况。如果确实有人恶意破坏，一定要一查到底的。有什么事就打我这个电话。”然后带两人离去了。

民警走后，刘经理疑惑地望着老安：“安总监，你这是……”老安伸出双手，故作轻松地做出送客的姿势：“好了好了，没事了没事了，大家都去休息吧。我尽力修复程序，实在不行，大不了我走人，与各位无关。”

大家出去了，屋里只剩下了老安和田伍。老安关上门，拧上保险，回来坐到沙发上，掏出烟，点着狠狠抽了一口。田伍惊魂未定，嗫嚅着：“安总监，我……我……”

老安摆了摆手，示意田伍坐下，“小田，咱俩共事五年了，却从来没好好聊过。明天，我就要离开了，今晚，老哥给你讲些掏心窝子的话吧。”

田伍一脸愧疚，坐在一旁。老安接着说：“我刚到这座城市，来这家公司时，一无所有。尤其是后来添了孩子后，上有老下有小的。为了照顾老小，媳妇只好辞职，于是，这一家老小的吃喝拉撒都压在了我身上。奋斗了这么多年，也没攒什么钱，更买不起房子。你来的那一年，看到你，我就像看到了我的过去，我想着，好好培养你，将来别像我这样，活得没出息。可是———”老安话头一转，“你来这五年多，想必也体会到了，市场竞争残酷，为了让自己活得更好，谁都想抓住一切机遇往上爬。我呢，其实一点也不想伤害你，但我也不是圣人，很多时候，也不得不随波逐流……这几年，让你受委屈啦！老哥有许多对不住你的地方，你多担待着！”

“安总监，我……我更对不住您！”

老安笑了笑，站起来，打开屋门，伸手指了指门口上方。田伍看了一眼，顿时羞愧难当，恨不得立刻消失在空气中。门口对过的墙壁上方，正好有个摄像头对着屋里老安的电脑。而昨天老安出去买烟时，没有关门。

田伍这时又开始感激老安对他的宽容了：“安总监，其实我不想害你，我只是想，证明我自己的能力。我没想到他们要开你。”

“我看出来了。你刚才说帮我修复，我就知道了，你并不想把我赶走，你不是那种喜欢置人于死地的人。”

这时田伍又有点疑惑：“谢谢你关键时刻又救了我。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呢？”

老安语重心长地说：“如今我也体会到那句话了：‘出来混，总是要还的。我知道自己做了许多错事，今天的事，就算是老天给我的惩罚吧。你还年轻，我不想因为这事彻底毁了你。如果你受了刑事处分，就有了不良记录，以后就没哪家公司敢用你了。你呢，以后做事前，千万要三思、三思、再三思！别因为一时冲动断送了自己的前程。”

田伍彻底服气了：“安总监，我马上就能把软件修复，你明天按时发布，潘总就不会把你开了。”

老安仰头叹了口气，无力地摆了摆手：“我想好了，就算他们不开我，我也不想再留下了。我心里算凉到底了。陪潘总打拼二十年，把公司经营到这个规模，这几年又不遗余力地扶持他的儿子，做了多少亏心事……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开国功臣，在公司里大小也算个人物，把公司当自己的家。没想到，今天為了这么个事，他们父子就这样绝情。其实，他是借题发挥。真正的原因就是，现在新人辈出，老家伙不值钱了，他拿付给我的薪水，能聘到一个能力更强的！”

再深吸一口烟，老安接着说：“现在，我把这款软件还给你，这本来就是你做的。你把它修复了，明天发布会上，我告诉大家，你才是真正的编写者。你还年轻，也有能力，潘总一定会重用你的。我呢，不管潘总开不开我，回去后直接收拾东西走人，回家自己单干去。”

第二天，发布会如期举行。回公司后，老安收拾了下东西，就再没在公司出现过。随后，田伍也辞职了。田伍似乎在老安身上看到了自己在公司的未来。

半个月后，老安挂起“忠信软件开发公司”的招牌，在大门外摆出一张桌子，挂出了《招聘》广告。下午，有人前来应聘，老安抬起头来，是田伍。他递过来一份资料，说：“安经理，给您带来一份大礼，算是我的‘投名状。”老安翻了翻资料，是顽皮熊优化大师4.0的设计构思。田伍说：“现在，我想带它一起来您的公司，在您的指导下共同开发。您看我资格够吗？安经理！”

老安微笑着点点头，拍了下田伍的肩膀：“以后不要叫我经理，叫我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