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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新文学传统对张爱玲后期小说创作的影响

2019-08-05

新文学评论 2019年2期
关键词:新文学张爱玲文学

□ 陈 鹉

一、张爱玲对五四新文学传统不同时期的三种思考

说起五四新文化运动,不得不从胡适说起。1917年1月,胡适在《新青年》杂志上发表了一篇名为《文学改良刍议》的文章,提倡白话和改良文学的构想。掀起一场史无前例的文学运动,改变了整个中国文学史的路向。最初五四运动所宣扬的是爱国、批判传统、主观主义和抒情主义,郁达夫曾说过“五四运动最大的成就首先在于个性的发现”。20世纪20年代初期,青年作家们的作品“为陈腐的中国文化的尸体带来了新鲜活泼的细胞”。典型的五四文人具有以下特征:浪漫主义的气质、现实主义的文学信仰和人道主义的世界观。

但从陈独秀开始,“现实主义”就和对社会——政治的关怀难分难解地纠缠在一起。五四文学最显著的特征是作家们不是转向自我创作和艺术领域,而是突出自己的个性化并向民众施加影响。在现代中国文学中,自我从外界现实退缩并“仔细审视自我内部的动力”最好的例子就是张爱玲的小说。

鲁迅走向左翼,典型地说明了20世纪20年代末开始的文学政治化潮流。这一“向外”的趋势,最终导致了主观主义和个人主义的结束。中国作家们为不断恶化的社会现实而痛苦着,唯有把希望寄托在光明的未来。1931年抗日战争的爆发使他们追求文学艺术的崇高理想在政治斗争的宏大潮流下慢慢破灭了。文学沦为了政治斗争的附属品。

胡适通过推行白话文等改革达成文字革命的目的,陈独秀则以文学革命为工具来推动思想文化的变革。陈独秀编《新青年》、鲁迅写《呐喊》,还有茅盾、巴金、夏衍、艾青、丁玲等当时的主流作家对五四文学传统的基本诠释,就是文学应该唤醒民众、疗救社会。对此新文学作家柯灵有详尽的阐述,“中国新文学运动从来就和政治浪潮配合在一起……五四时代的文学革命——反帝反封建,三○年代的革命文学——阶级斗争,抗战时期——同仇敌忾、抗日救国,理所当然是主流。除此以外,就都看作……是旁门左道……这是一种不无缺陷的好传统,好处是与国家命运息息相关……短处是无形中大大减削了文学领地”。除了启蒙救世的主流文学,当时还有一批作家如周作人、沈从文、林语堂、傅雷等,坚持文学作品应该首先具有艺术性,并坚守作为艺术家的职业道德底线,他们的执着和坚持保护了文学作品的神圣性和纯洁性。除了启蒙救世的主流文学和纯文学,还有鸳鸯蝴蝶派小说如张恨水等的作品在当时也拥有众多读者而大行其道。张爱玲的独特之处在于集合了这些作家的特点,将文人所持的立场、艺术所具有的尊严、大众所喜爱的品味和小市民的兴趣爱好,结合在一起,开辟了一条独具风格的写作道路。

张爱玲对于五四新文学传统,不同时期有不同的思考。1944年,张爱玲在《谈音乐》中首次谈到五四运动,“大规模的交响乐自然又不同,那是浩浩荡荡五四运动一般地冲了来,把每一个人的声音都变了它的声音……人一开口就震惊于自己的声音的深宏远大……不大知道是自己说的还是人家说的,感到模糊的恐怖”。五四运动是从1917年至1921年,之后是大幅度政治化。她在《忆胡适之》中提到,“自从一九三几年起看书,就感到左派的压力,虽然本能的起反感,而且像一切潮流一样,我永远是在外面的……”。早在1936年,张爱玲十六岁,就读于上海圣玛利亚女校,提及过左翼文学的观点,她说这里没有曲折动人的情节和传奇性的英雄美人的故事,更没有“以阶级斗争为经,儿女之情为纬”等政治化的语言情节。成名后,她在《写什么》中提到,有人问她是否能写无产阶级题材的小说,她说不会,要写就只能写家里女佣的故事,她很肯定地说绝不会改变写作风格创作左翼小说。在这个阶段她对五四持一种反感和抗拒的姿态。新中国成立后,当时的政治形势迫使张爱玲不得不改变写作姿态,创作了包含左倾话语和情节的小说《十八春》和《小艾》。1952年去香港后,她又创作了另外两部传递右倾信息的小说。这个转变展现了张爱玲在这一时期,对五四新文学传统由抗拒到迎合的一个转变过程。

张爱玲对五四新文学传统的第二种思考,可以参考她的一段英文自白。“中国比东南亚、印度及非洲更早领略到家庭制度为政府腐败的根源。现时的趋势是西方采取宽容……不予深究这制度内的痛苦。然而那却是中国新文学不遗余力探索的领域,不竭攻击所谓‘吃人礼教’,已达鞭挞死马的程度……中国文学的写实传统持续着,因国耻而生的自鄙使写实传统更趋锋利……我自己因受中国旧小说的影响较深,直至作品在国外受到与语言隔阂同样严重的跨国理解障碍,受迫去理论化与解释自己,才发觉中国新文学深植于我的心理背景。”可见这个阶段张爱玲对此有了新的认识,五四新文学传统的写实来自中国文学传统,不过因为国耻而强化了暴露社会病态、为民请命等倾向。这段话刊登于《世界作家简介》,说明张爱玲在美国的文学创作遭冷遇后进行了思考和反省,她认为自己受中国旧小说的影响较深,受挫后才发现自己深受五四新文学传统的影响。她的前期作品一直为人们所诟病,如脱离现实、格调不高,被认为是非主流、非正统的,更有人称她为鸳鸯蝴蝶派的殿军大师。在这段自白里,张爱玲暗示自己的作品实际上与五四新文学息息相关。她前期的某些作品甚至受到五四新文学传统的影响,下一节将会详细讨论。

张爱玲对五四新文学传统的第三种思考,来源于《忆胡适之》:“我屡次发现外国人不了解现代中国的时候,往往是因为不知道五四运动的影响。因为五四运动是对内的,对外只限于输入……我想只要有心理学家荣(Jung)所谓民族回忆这样东西,像五四这样的经验是忘不了的,无论湮没多久也还是在思想背景里。”在张爱玲看来,五四的经验是属于民族回忆的,是要薪火相传的。五四的爱国主义、批判传统等从古已有,五四运动用思想和文学去帮助民众解决社会和国家存在的严重问题,其实正是继承了中国古代的儒家思想。五四当然还有新的扩充,比如反帝反封建等。在《十八春》和《半生缘》中有一个情节,曼桢给世钧的情书从一本书里掉出来,这本书的名字是《新文学大系》,它很重要,保留着生命中最纯真的爱情回忆。这个情节说明张爱玲肯定五四文学对她的影响。

二、对五四新文学传统的认识由抗拒、迎合、嘲讽、拆穿到肯定

张爱玲从小就喜爱张恨水等人的作品,喜欢看京戏、评剧、蹦蹦戏等传统曲艺,也喜欢看小报,相对于五四新文学作家,这种喜好很奇特。她在少时认为父亲和母亲代表着黑暗和光明的两边,在内心深处对旧式家庭生活和文化充满留恋之情。她不断提起自己的贵族血统,在《对照记》中,表现出对祖父母美满婚姻的艳羡,对家族成员和旧时生活的留恋之情跃然纸上。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可能是童年缺少母爱以及青少年时期和母亲同住的经历给她带来的巨大伤痛。从香港回到上海之后,她表现出对五四新文学的厌恶之情。因为母亲具有五四精神,为了反抗旧家庭的束缚和追求自我价值的实现,不惜抛弃年幼的儿女出国,与抽鸦片的丈夫离婚,后半生在国外漂泊,成为真正出走的娜拉。所以,张爱玲在《流言》中谈京戏,谈服饰,谈女人如何嫁个好丈夫,谈自己喜爱金钱、乐于做小市民……对于女性婚姻的看法也相当保守。诸如“女人要崇拜才快乐,男人要被崇拜才快乐”,“有些女人,没有什么长处……而且也并不美,不过年轻的时候也有她的一种新鲜可爱,那样的女人还是较早嫁了的好……”似乎要和勇于追求自由幸福的母亲划清界限。

对于母爱,张爱玲也有自己的理解,“普通一般提倡母爱的都是做儿子而不做母亲的男人,而女人,如果也标榜母爱的话,那是她明白她本身是不足重的,男人只尊敬她这一点……”对于神化了的女性形象也不以为然,洛神不过是个着古装的美女,观音是个赤脚的古装美女,圣母是个俏奶妈。她甚至说“有美的身体,以身体悦人;有美的思想,以思想悦人,其实也没有多大分别”。

张爱玲小说对五四新文学传统的另一挑战是,她表现了现代都市文化所带来的歪曲的人生价值观:人类对金钱不可遏制的欲望。她自我标榜为小市民,毫不掩饰对金钱的喜爱,与具有五四精神表示不爱钱的母亲划清界限。在《传奇》中随处可见对金钱陷入深深迷恋中的男男女女。《金锁记》中的曹七巧,为了金钱苦苦压抑自己的性欲,以致心理严重扭曲,竟以破坏儿女的婚恋幸福满足变态心理,用这黄金的枷锁伤害家人。葛薇龙“为了适应环境,她新生的肌肉深深地嵌入了生活的栅栏里,拔也拔不出来”,深陷在奢靡的物欲中,浪子乔琪乔引起了“她那不可理喻的蛮暴的热情”,使她沉迷情欲之中,最后难逃沦为高级娼妓的命运。还有白流苏,为了寻找经济上的保障,把残余的青春压上,和精明的范柳原斗智斗勇,两人在整个城市因战争而倾覆下达成协议,结为夫妇。这些女子的传奇,使她们成为五四新文学下的另类人物,面对金钱、情欲的诱惑束手无策,明知结局的惨烈却仍义无反顾投身进去。

正因如此,在《小团圆》和《少帅》中张爱玲要表现的是一种要彻底拆穿五四后所谓进步的姿态。她在给宋淇夫妇的信中说:“我在《小团圆》中讲到自己也很不客气,这种地方总是自己来揭发的好。”在《少帅》中周四小姐由一首诗“娉娉嫋嫋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知”想到“从前扬州的一个妓女……竟然同龄……她觉得自己隔着一千年的时间的深渊,遥望着彼端另一个十三岁的人”。民国的周四小姐居然和一千年前的扬州妓女同样的命运,说明无论时代怎样变迁,女人的命运还是一样。那么五四的所谓反传统和时代进步的意义何在?正如张爱玲在《小团圆》中所说“太阳之下无新事”。这是她在质疑历史发展、社会变革的意义,拆穿五四后的所谓时代进步。在《少帅》中有这样一段:“他拉着她的手往沙发走去……自己走在一列里裹着头的女性队伍里。她妻子以及别的人?但是她们对于她没有身份。”《小团圆》中也有类似情节:“他……微笑着拉着她一双手往床前走去……她突然看见有五六个女人连头裹在回教或是古希腊服装里,只是个昏黑的剪影,一个跟着一个……是他从前的女人,但是恐怖中也有点什么地方使她比较安心。”类似的描写是张爱玲在讲述所有女人的宿命。无论什么时代的女人只要加入那个从远古以来不停地为繁衍后代前赴后继的队伍,就有种安稳的感觉,而要得到这种安稳却要付出完全牺牲个人的思想和灵魂的代价,加入一个没有任何身份的集体无意识的队列中。

注释:

①费正清:《剑桥中华民国史》(1912—1949上卷),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4年版,第532页。

②费正清:《剑桥中华民国史》(1912—1949上卷),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4年版,第532页。

③费正清:《剑桥中华民国史》(1912—1949上卷),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4年版,第553页。

④费正清:《剑桥中华民国史》(1912—1949上卷),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4年版,第565页。

⑤许子东:《张爱玲的文学史意义》,中华书局(香港)有限公司2011年版,第165~166页。

⑥柯灵:《偌大的文坛,哪个阶段都安放不下她》,季季、关鸿:《永远的张爱玲:弟弟、丈夫、亲友笔下的传奇》,学林出版社1996年版,第199页。

⑦许子东:《张爱玲的文学史意义》,中华书局(香港)有限公司2011年版,第172页。

⑧张爱玲著,高全之译:《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张爱玲学》,麦田出版社2011年版,第343页。

⑨张爱玲著,高全之译:《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张爱玲学》,麦田出版社2011年版,第346页。

⑩子东:《张爱玲的文学史意义》,中华书局(香港)有限公司2011年版,第16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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