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在共谋教育的骗局
2019-08-02刘美珠
特约撰稿_刘美珠
参加高考的学子
最近,社会学家郑也夫在《新京报》一篇专访中指出,人人都读大学甚至要挤破头读顶尖大学,是整个社会与教育产业共谋的骗局,一时引发热议。当然,郑先生的解决方案并不新鲜,即通过职业教育分流和所谓快乐教育。而后者也被许多人视为阶层固化的“阴谋”。孰是孰非且不争论,北京某中学一位语文教师的观察或许会把我们带入更真实的现场。文章不代表本刊立场。
小荷的爱好
小荷是我的学生,纤瘦文静的小女生,在课堂上沉默得常常令你忘记她的存在。
我们在进行每周例行的导师面谈,这次的主题是人生规划。
“你以后想做什么?学什么专业?”我问。
一阵沉默。
我知道,这个她真没想过,真不知道。
老师这个活儿吧,怎么说呢?你得有学者的学术素养(这才能把课讲清楚条理),郭德纲的曲艺本事(这才能把课讲得生动有趣),记者的采访技巧(这才能跟学生交流),心理专家的洞察和治疗能力(对,你还得给他治病)。
单刀直入试过、迂回接近试过、剖心挖肺试过、当头棒喝试过,有时就是撬不开一张沉默的嘴,点不醒一个顽冥的心。
小荷像很多这个年纪的小姑娘一样,细细的声音:“没有什么喜欢的科目,数理化学不懂,历史政治又背不下来,也没有什么爱好。嗯,看电视剧算吗?”
“嗯,哪类电视剧?”
“韩剧还有古装剧。”
“那唱歌画画跳舞喜欢吗?”
“不会画画,嗓子也不好,没学过跳舞。”
“想想看,你以前做过很多事,你做什么最开心?”
小姑娘有些忸怩,终于开口:“以前参加戏剧表演,虽然只是个小配角,但是很高兴。”
“你喜欢表演本身,还是那种站在聚光灯下的感觉?”
“都有。”
“那要不试试考中戏?”
“我查过艺考要求,我肯定过不了,文化课成绩也不够……”
“那……如果不能科班出身,你愿意去横店从群众演员做起吗?像王宝强一样逆袭?”
小荷摇摇头。
我问为什么,她不愿意再说了。
不管怎样,相比上一个学生的爱好是聚众抽烟喝酒,上上一个学生是打游戏,上上上一个同学是打架,小荷同学的爱好还是值得肯定的。
结束谈话后我找戏剧老师了解情况,戏剧老师干脆地下判断说:“这丫头啊,是上过我的课,表情总不到位,没天赋,不是这块料。”
导师的另一项工作是约谈父母。
小荷的父母,出乎意料的老,生孩子太晚,女儿才高中,父母已退休,就靠微薄的退休工资度日。
像所有父母一样,对女儿的期望就是上好大学,找好工作,在婚姻市场上有更多议价资本。然后,能在晚年照顾自己。
他们絮絮叨叨地嘱托:“我们没啥文化,一辈子苦,老师请多抓紧她,要提高分数,她得上大学啊,要不怎么养活她自己……”
面对他们粗大的双手和布满皱纹的脸,我无法反驳。
谁在共谋教育的骗局?
俗话说,经师易得人师难求。我的领导,校长大人,是要求我们当人师的。我们的校长大人,年轻的小伙子,长得帅,家境极好。我刚到学校,学生就用极艳羡的口气跟我说校长的三双限量版名牌运动鞋。
我很想对他说实话:领导大人,其实我也没把我的人生选择想明白。真不知怎么指导学生,您觉得您想明白了吗?
想想自己以前想做什么呢?
在我记忆里,高中时候一直幻想的是穿着鹅黄的衫子,背着背包,黑布鞋,诗酒琴歌,仗剑天涯。那是我灵魂的召唤,是我生命中所有热情的凝结。后来推想,大概那颜色是《射雕英雄传》里黄蓉出场时衣服的颜色。
关键是仗剑天涯,快意恩仇。快意恩仇,懂吗?
当然,在所有的后来里,我们都长成了面目模糊的中年人,干着一份还可以忍受或不能忍受的工作,上有老,下有小,在养家糊口中谦卑地向生活谄媚。
在午饭后的困顿中听校长的大会发言。
“让孩子在学校里找到自我,快乐地成长!这是我们学校的精神,我们的教育理想。”校长挥舞着手臂。
我赶紧鼓掌。
低头刷手机,《新京报》上登着郑也夫教授的文章《不该“忽悠”孩子上大学》:
人人都读大学甚至要挤破头读顶尖大学,是整个社会与教育产业共谋的骗局。全社会普遍尊崇高学历,“忽悠”绝大多数学生参与“学历军备竞赛”,使他们误以为所有人都可以成为精英,却唯独没人告诉他们:如何发挥自己所爱所长,如何更好地成为自己。
郑也夫教授还说,
大多技术也没有那么复杂,可能顶多半年就会了,所以我提倡的是中职(中等职业技术学校),而不是高职。但是我们不能像马克思所批判的,把童工送到工厂。孩子初中毕业后到职业学校,首先是成长,好好玩耍,以及学习点技术。他们在这里就是要好好成长,职业学校应该是一个愉快的成长之地,应该有丰富的文体生活,培养情商,然后再进入到市场。
你看,我们这所创新学校多好,有书院、走班制、导师制、戏剧节、舞蹈节、项目制学习、哈克尼斯桌子教学法、大量的文体活动,会鼓励学生追逐梦想,让他们发现他们是什么样的人。
郑也夫认为应该通过职业教育分流来改变目前的“学历军备竞赛”
曾在网上火爆的纪录片《三和人才市场》,讲述了中学辍学者、高考失败者、受不了打工压力的年轻人等的生活状况,正是近三十多年中国教育改革的缩影
《三和人才市场》中失学的陈勇对生活仍然抱有热情和梦想
可这样的学校,家长居然不满意,学生居然也不满意!
今天中午全校大会临时加开的,起因是家长上访到教委,群情激愤。教委的同志干脆到我们学校接待家长,开现场会。
同事说,自己在接待室旁边的教室里上课,听到隔壁哭声一片,家长声嘶力竭哭喊:“我们孩子最宝贵的改变命运的两年时光,都被你们学校耽误了。”
墙壁不隔音,老师和学生在哭嚎声中相互尴尬地笑着,学生安慰道:老师,我们家长只弹劾校长,老师们都挺好的。
那潜力是由什么决定的?
基因。
郑也夫举了运动员的例子。
没错,我们怎么都跳不过刘翔,跑不过博尔特。每个孩子都有自己的天赋,教育的职责就是发现孩子的天赋。嗓子好的唱歌,鼻子好的做饭,数学好的管账,语文好的写小说。上帝给每个人都安排了合适的角色,真是完美。
可是,如果一个孩子的特长是马术,而他生活在一个贫民家庭,如何才能试一试发现自己的特长?
如果一个孩子特长是扫厕所,作为父母,要不要支持他的爱好?
上帝在给每个人分配天赋时,又给哪些人分配了收垃圾、搬尸体、修下水管道,与城管躲猫猫的天赋呢?
如果上帝给你的天赋就是说谎、造谣、仇恨、嫉妒、贪婪,你要不要坚持自己的特长?
有人说,父母是做什么的,孩子就擅长什么。父母是物理学家,孩子当然物理好;父母是工程师,孩子动手能力强;父母是音乐家,孩子乐器玩得好;父母是工人的,嗯,孩子继续当工人显然更擅长;父母是半夜收集地沟油的,孩子……
对,就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会打洞。
没有家长会承认自己的孩子只会打洞,哪怕自己活得像老鼠,哪怕孩子只会打洞,也要拼尽全力,争一个地上走的机会。
我们可以凭兴趣选择教育吗?
我们是公办中学,给我们发工资的说到底是政府。国家教育之本,设立高考制度,最主要的目的,当然是选拔人才,其次,是培养各行业的合格工人。
社会如一个大机器,有轴承,有发动机,有齿轮,有螺丝钉,谁来做发动机,谁来做螺丝钉,怎么决定?位置是有限的。
就像一个学校,爱好管理100人,校长位子只有一个。有管理天赋的20人,校长位子也只有一个。
“君子恶居下流,天下之恶皆归焉。”这不,家长上访,说学校给安排的语数外课时不够,时间全拿来玩了。学校的处理意见呢,是哪个年级的家长上访,哪个年级的奖金全扣,周末都不许休息,给学生补课。
这时,我们年轻的校长大人是不会想起来,当年语数外的课时数,是他自己安排的。
君子恶居下流,天下之锅皆背焉。
身边的同事默默翻个白眼,咕哝一句,“我就恨我当年怎么没好好学习,沦落到这里教书。”
我的灵魂飞到空中,对自己加活且扣工资的命运抱以幸灾乐祸地微笑。
低头继续刷手机,郑也夫的文章还没完。他说:
我们一直认为中国教育的一个伟大之处就是改变命运。但细想一下,这句话是有问题的,为什么要改变命运啊?因为这社会是不正常的,竟然只有通过教育才能改变命运。你问一个德国人,他需要改变命运吗?不需要,他做一个工人就挺好的,有收入,有尊严,干吗要改变?难道是做总理?那他不会干。他们就没有改变命运这一说。那么(教育)分流要成功,只能建立一个枣核型社会……有的就是喜欢念书,有的喜欢学技术。即使接受了高等教育,也不比学技术高出多少收入。更何况别人还早出来工作好几年。别人早结婚,喝啤酒看足球,过得很滋润,就没有通过教育改变命运这回事。选择到什么层次什么类型的学校和教育,只是个人兴趣……马克思不是说了吗,共产主义社会就是要人人都有依据自己兴趣选择的权利和自由。
说得真好,我简直又想鼓掌。可我想德国那227万失业工人,大概不会认同郑教授的看法,德国从事底层劳动的难民移民也不会认同。当德国越来越不能从别国获得高额利润来维持自己国内的高福利,那些喝啤酒看足球的德国工人,最终也会重新想起马克思,不是他的共产主义,而是剩余价值理论。
昨天声嘶力竭的家长们也不会同意。教育,不仅仅跟快乐、成长、自我、生活、热爱相联系。
教育的核心从来是打破阶层固化
在很久以前,游猎或者农业时代,那些快乐的、自由成长的教育都只与贵族相关,当然,也不一定。
而公共教育,从来就是残酷的筛选机器,教你知识,只是副产品,只是希望在工业时代,你能做个合格的干电池。对于非贵族,如果不利用机会拼力游一把,奋力跳一把龙门,你就要被用基因来决定做什么。基因我们还没研究透,也许研究透了更可怕,你就完全是从出生就被决定的机器了。
社会学家会告诉我们,稳态的社会分层才是常态,要安于自己的阶层。家长们在生活的风刀霜剑中痛定思痛,逼着孩子死也要过一遍这个独木桥。
我们在中间,神经分裂,无措手足。
每每看到学生学得烦躁,就想劝,别相互为难了,干点自己喜欢的吧,当听到他们喜欢抽烟喝酒打架,那还不如逼着你背点书,也许有天你懂事了,在艰辛的辗转求生中,还念一点好。至少,整体民族的文化水平还能高一点。
难民问题和失业问题仍是德国社会突出的矛盾。图为2018年2月德国的汽车行业工人罢工
马克思的剩余价值理论在欧洲仍有强烈的现实意义。图为马克思诞辰两百年他的雕像在他的故乡特里尔揭幕
而且,我们还没有爬到世界国家生态链顶端,我们还没有数目广大的供养者。美国人大概更希望中国人能像那些喝啤酒看足球的德国工人一样,既然你们中国做世界工厂的工人挺好,那就是有天赋和能力,继续做啊,为什么不可以呢,折腾什么呢?
对不起,我们不是德国人,我们不是那个宁静祥和而看不到未来的欧洲。
两千年前,陈胜吴广就喊出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于是和平时代,千千万万学子悬梁刺股焚膏继晷拼命用合法的方法在社会的阶梯上攀升。动乱时代,千千万万陈胜吴广揭竿而起赤膊拼杀用叛乱的方式在谋求社会阶梯的攀升。无论基因怎样,出身如何,我们都不曾服输,不管这个世界想要如何选拔,如何竞争,且放马过来。社会的矛盾,不以这个形式爆发,就会以另一种形式爆发,社会的阶层,不以这种方式流动,就会以另一种方式流动。
这大概才是我们的民族精神,才是我们在欧洲一片暮霭沉沉的旁边,保持着生气蓬勃的原因。
下班,我回头望望灯火稀疏的教学楼。小荷,我这么讲,你是否能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