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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阳悖论与生命回归

2019-08-01周梦菲

戏剧之家 2019年19期
关键词:霸王别姬阴阳美学

周梦菲

【摘 要】陈凯歌执导的电影《霸王别姬》由李碧华同名小说改编而成。本文从阴阳和合、阴阳变易、阴阳循环三个维度探析电影的美学艺术。電影通过阴、阳对位的符号语言,隐喻男女的生殖崇拜与母性崇拜倾向,建构了以“现实—戏剧”“男性—女性”“强权—人性”为二元对立的阴阳世界,并按照“出发—变形—回归”的模式完成生命的循环与回归。

【关键词】霸王别姬;阴阳;符号;美学

中图分类号:J905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7-0125(2019)19-0115-02

陈凯歌执导的电影《霸王别姬》以中国传统文化京剧为核心元素,融合了充满东方神韵的艺术符号与写意的艺术语言。电影的核心人物程蝶衣痴迷京剧,在“女娇娥”与“男儿郎”的性别认知中徘徊,“人戏不分,雌雄同在”,成为电影史上的经典艺术形象。

在《霸王别姬》的美学世界中,现实与戏剧、男性与女性、强权与人性达到了水乳交融的境界。陈凯歌说:“他(程蝶衣)是个在生活中做梦的人。在他的个人世界里,理想与现实、男与女、真与幻、生与死的界限,统统被模糊了……以至于当他最后自刎时,我们仍然感觉是在观看美丽的戏剧。”剥离“现代”的外衣,《霸王别姬》的美学内核是一个和谐、完整、周遍循环的阴阳世界。本文旨在以中国阴阳哲学与美学理论为基础,从阴阳和合、阴阳变易、阴阳循环三个维度探析《霸王别姬》的美学艺术。

一、阴阳和合的符号美学

阴阳符号的诞生源自于先民的生殖崇拜。郭沫若指出:“八卦的根柢我们很鲜明地可以看出是古代生殖器崇拜的孑遗。画一以象男根,分而为二以象女阴,所以由此而演出男女、父母、阴阳、刚柔、天地的观念……”阴阳美学在两性生殖的基础上,推衍出万物化生的生命哲学思想,延伸至自然和人文领域。

《霸王别姬》中,富于隐喻性和象征性的符号成为了人物形象的独特注解。与段小楼相关的符号,如“小石头”、砖头、武生、烟锅袋、宝剑、嫖妓、斗蛐蛐等,具有男性阳刚之美。与程蝶衣相关的符号,如妓女之子、断指、蝴蝶、旦角、金鱼、鸦片、焚稿、撕扇等,则具有典型的女性阴柔之美。

“石头”形似男根,由于其形状与性崇拜意义的偶合,成为了生殖崇拜与性能力的象征。段小楼为了让师弟自称“女娇娥”,用状似男根的烟锅袋捣入他口中,致使他口中流血的情节,实际象征了两人初次的“性关系”。在完成“关系”后,二人出演《霸王别姬》,饰演琴瑟和谐的夫妻,无形中加深了这一行为的“真实性”。程蝶衣从此彻底改变了自己的性别认知,视自己为段小楼的眷侣。

烟锅袋象征性的启蒙,宝剑则具有更复杂的意蕴。在电影中宝剑有双重象征意义,一是权势与力量(权柄);二是正室的地位(定情物)。当宝剑在张公公处时,张公公可以随意亵玩程蝶衣;袁世卿拥有宝剑后,取代段小楼与其共演霸王别姬。而张、袁的失势又暗示了权力对男性世界的反噬。男子争剑,是为争权;女子争剑,是为争宠。程蝶衣与菊仙的矛盾,则是因为二人对“正宫娘娘”这个位置的争夺,是“同性相斥”。

与象征男根的“石”相对应的,是象征女阴的“鱼”。中国西安半坡遗址的鱼祭礼仪,是先民将鱼作为女阴的象征。[1]双鱼两两交叉,反映了原始生民对男女、雌雄交合的直观印象。人们由其中蕴含的两性生殖器、男女、雌雄、日月等人体现象、自然现象逐渐悟出“阴阳”的概念。[2]

“戒烟”一节,程蝶衣与师兄反目后,郁郁寡欢,沉迷吸食鸦片。这段情节里反复出现金鱼的意象。陈墨先生对金鱼意象的阐释甚妙:“(鱼)供人食,供人赏,还供人做性的联想——太极双鱼是‘阴阳和合之象,由此生发男女之性情与欲望。”程蝶衣作为身不由己、供人赏玩的戏子,与金鱼同病相怜。“供人赏”之下,隐含的是“无人怜”。

发人深省的是,帮助程蝶衣脱离毒瘾的不是段小楼,而是菊仙。菊仙的介入标志电影主题从生殖崇拜转向母性的回归。程蝶衣的母亲与菊仙都是妓女。妓女作为出卖身体的社会底层,是耻辱性的形象。程蝶衣曾因被同龄人耻笑而烧掉母亲的衣服。但烧信的行为,又显露出他内心深处对母爱的渴望。当菊仙以母亲的姿态拥抱他时,他在潜意识中接受了菊仙。菊仙虽与程蝶衣针锋相对,却在关键时刻多次维护他:在程蝶衣身陷囹圄时,她要挟袁四爷救人;在被“揭发”时,她保持沉默,没有反过来伤害他。伴随她的都不是阴暗与仇恨,而是平和与理解。菊仙的一系列表现,使她不再只是一个平凡的妓女,而显示出古代神话中母神的特质——温暖、包容、高贵、美丽、圣洁。《霸王别姬》对男女关系的叙述,闪耀着超越凡俗男女之情的灵性与光辉。

二、阴阳变易的多重世界

天有阴阳,地有刚柔,人有仁义。从阴阳两极的范畴俯望电影,会发现《霸王别姬》建构了多组对立冲突的阴阳关系,主要表现为“现实—戏剧”世界、“男性—女性”世界、“强权—人性”世界。

(一)“现实—戏剧”世界。电影中的京剧剧本、情节自成体系,可将其看作另一个世界,即将“霸王别姬”“尼姑思凡”“贵妃醉酒”“游园惊梦”等故事视为“太虚幻境”或“里世界”。戏剧世界与现实世界互为表里:剧中人的悲欢,极大程度反映了演员的悲欢,剧中人的命运,是演员命运的投影和暗示。

《霸王别姬》与现实世界拥有紧密的联系,构成一条几乎完整的暗线。“自从我,随大王东征西战,受风霜与劳碌”见证了程、段从少年到青年的互相扶持。“依孤看来,今日是你我分别之日了!”戏中项羽向虞姬诀别,戏外菊仙的闯入使程蝶衣幻灭,黯然退出。失魂落魄的程蝶衣只得哀唱:“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兄弟反目,《霸王别姬》戛然而止。两人和好后,《霸王别姬》也被外界的意识形态入侵,“只听得众兵丁们议论,口声声露出了离散之心。”此时台下国民党伤兵正在闹事,此后更是“你方唱罢我登场”。《思凡》是程蝶衣戏曲生涯的开端,戏词的变化暗示了程蝶衣的性别认知转变过程。而《贵妃醉酒》《牡丹亭》作为“插曲”,含蓄而生动地刻画了程蝶衣有情无处诉的苦涩心境。

(二)“男性—女性”世界。《周易·系辞下》“乾,阳物也。坤,阴物也。阴阳合德,而刚柔有体,以体天地之撰。”通常而言,男子为阳,女子为阴。电影塑造了一对阴阳合德的爱侣——“纯阳”的项羽与“纯阴”的虞姬。两人一刚一柔,相得益彰,从最高层面体现了男女阴阳结合的和谐之美。

梅新林将阴阳四象概括为阳性本色、阳性阴化、阴性阳化、阴性本色四重图式。从程蝶衣的形象具有明显的阳性阴化的特征。一方面,他因为性别被母亲从阴性世界(妓院)中逐出;另一方面,在阳性世界(戏班)中,他不得不男扮女装,极力模仿女性,成为一个“异类”。性别层面的阴阳悖论,贯穿于程蝶衣人生的始终。

(三)“强权—人性”世界。段小楼、程蝶衣作为“下九流”,始终处于任人摆布的弱势地位。段、程的戏曲生涯没有摆脱“为权者唱”的命运。强者与弱者的力量差异,表现为人性的泯灭。少年时期的段小楼勇敢、善良,但成人之后,始终处于英雄气短的无奈境地。在抗日战争时,他尚敢于直接表达对日本宪兵的愤怒,解放之后,他却已经被生活消磨成一个彻底的凡夫俗子。论戏时,他不敢言;小四顶替师弟的位置,他不敢言;批斗大会上,“楚霸王”不仅“下跪”,还转身成为众人嘲弄的小丑。强权的压迫逐渐让段小楼泯灭了人性,从一个有情有义的人变成了丧家之犬,这正是“强权—人性”世界异化带来的悲剧。随着时间推移,张公公、袁四爷、小四纷纷被打倒。作者有意识地凸显时代浪潮下人与人身份的扭转与变化,在讽喻之中也展示了变易转化的思想,即时光更易,四时交迭,万物生生不息,新陈代谢,都是必然。

三、阴阳循环的生命指归

“易”包含了三个维度,即易、变易、不易。“易”指阴阳对立;“变易”强调阴阳转化;“不易”则指一切变化都有一定的规律,是变中的不变。“易”实则诠释了阴阳循环的原理:是一个周而复始的圆圈循环,是变中的不变,不变中的变,变与不变的辩证统一。

影片的开头与结尾是同一场景,即段、程重演《霸王别姬》。电影将其分成两段,演到最后,又回到了开头的“原点”,构成圆满的循环。

程蝶衣的生命循环恰恰是在“戏剧—真实”“强权—自我”“男性—女性”三重阴阳维度之上建构的。从“强权—人性”的维度看,小豆子曾对演戏采取逃避、抗拒的态度,但《霸王别姬》中威风八面的霸王形象改变了他的认知。他仰慕霸王,并由此对京剧产生了发自内心的热爱。成年的程蝶衣对京剧的深爱,不随时间、场合、观众的改变而转移。但是,他对戏不同寻常的“痴”与“狂”,实际是外界力量强行塑造的结果:师傅、师兄为了“成全”他而强行矫正他的性别意识;张公公、袁四爷痴迷“虞姬”形象,却在现实中把他当成性爱的玩物。甚至,他“成角儿”是以牺牲自己的身体,成为权者的男宠为代价的。程蝶衣一步步在强权世界的压迫下滑向堕落的深渊。

从“现实—戏剧”“男性—女性”维度看,程蝶衣原名“小豆子”,“程蝶衣”是他的艺名。“程蝶衣”这一富于女性化的姓名与“虞姬”紧紧缠绕在一起。世人爱程蝶衣,其实爱的是他的虞姬。连程蝶衣本人也将自己与虞姬的形象混淆在了一起,渐渐走入疯魔的境界。“程蝶衣”声名鹊起,“小豆子”被遗忘。知道“小豆子”身份的人,只剩下段小楼和关师傅。在段小楼放弃京剧、程蝶衣沉迷鸦片时,关师傅痛心疾首地喊出两人的小名,提醒他们不要迷失自己的本性。程蝶衣虽与段小楼和好,却仍在“程蝶衣”的迷梦中越走越远,直至阴阳世界的彻底失衡。

在大批斗中,程蝶衣愤而发出“你们都骗我”的控诉。他第一揭发“万紫千红,断壁残垣”,因为戏曲毁了他的现实人生(“现实-戏剧”世界);第二揭发师兄段小楼,因为段小楼明哲保身,从受害者变成加害者(“强权—人性”世界);第三揭发菊仙(“男性—女性”世界),因为菊仙害他得不到师兄的爱。程蝶衣的揭发,正是他经历的多重阴阳悖论的写照。

电影末尾,程蝶衣终于认识到了自己与生命原始状态的悖离:小豆子知道自己是“男儿郎”,而程蝶衣自认为是“女娇娥”;小豆子將人戏分得清楚,而程蝶衣人戏不分;小豆子爱的是师兄小石头,而程蝶衣爱的是“楚霸王”;程蝶衣自刎是因为入戏,而小豆子自刎是因为昔日仗义的小石头的毁灭。程蝶衣以自刎的方式完成了对“程蝶衣/虞姬”的否定,回归了生命最初健全的自我认知与对京剧纯洁炽热的情感,完成了“出发—变形—回归”的生命循环。

参考文献:

[1]赵国华.生殖崇拜文化论[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107-108.

[2]张其成.阴阳鱼太极图源流考[J].周易研究,1997,(1):9-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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