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马过孤山
2019-08-01第三
1
师父告诉我,如若在淮南碰到复姓钟离的少年,无论男女,皆杀之。
山庄里经常有人私下八卦师父的情史,说师父年轻时为一男子所负,一时气盛,永诀红尘。据说,这传闻来自十三年前山庄里《富贵晚报》的一篇报道,标题是《惊!恨水庄主的秘密情史大放送》,一时间流言甚嚣尘上。
但由于我当时只有四岁,不太识字,所以未能详尽地道来,只记得当时师父特别生气,一声令下,便停了晚报。可惜,《富贵晚报》只发售了两天,便宣告终结,第一天的报道是《如何预防猪瘟》。
然而,这是有迹可循的版本,无迹可寻的还有一个副本,是我听山下杀猪的刘一刀婆娘说的。
她告诉我师父与那男子不仅有一段情,且育有一私生的幼子,但由于我师父如今也是江湖名人,避免绯闻缠身,是以,不能认幼子为亲,遂将其以师徒名义养在身侧,以求自身罪恶得到些许的救赎。
其实,我对刘家婆娘的话充满了深深的质疑,主要因为师父为了预防猪瘟,切断了刘家的猪肉铺对山庄里的猪肉供给,刘家婆娘对此颇有微词,若是因此而给师父造遥什么的,也在情理之中,但是,我很愿意相信。
我的师父恨水庄主是个出尘绝世的美人,而且武功高深莫测,并以一人之力创建了富贵山庄。重要的是,她只有我一个弟子。
可我太不争气,十七年间,师父一身的本领,我未学到十分之一,可能这就是我不得师父喜爱的原因。
此外,我同师父一样是个女子,而且是个与她性子截然不同的女子,我对竞技体育实在不感兴趣,却对琴棋书画兴致勃勃,若师父是个文人,一定十分欢喜,可惜她是个武人。
但,若刘家婆娘说的是真的,我的身份就清晰起来,不再是从死人堆里捡回来的无名婴孩,更重要的是,由此推断,师父此生唯一恨的那个姓氏钟离的人,很有可能就是我亲生的爹爹。
可是,我已没有机会向师父求证,因为,月余前,师父死于一场暗杀。
2
自师父殁后,我下山往淮南行进,一路荒凉,唯有一匹瘦马为伴。我看过了霁州的月,黄山的雪,行至徽地,已是三九时节,路有饿殍。
是夜,冷风刺骨,我终于寻到了一家客栈。
饭罢,我向店家打听这附近有没有复姓钟离的门户,未果,便准备回房休息。突听一片惊呼,店小二连忙关门,说着:“客官快些回房吧,山上那只云豹又来觅食了,厉害得很!”
我问:“什么云豹?为何来此?”
小二说:“客官不知,此地往东六里有一座堂口山,山上一入冬便寸草不生,飞禽走兽不得不下山寻些吃食,别的倒不打紧,唯有这只云豹,专以人肉为食。如今官府已下令,如有猎户能猎得这只云豹,便赏百金。”
我摸了摸口袋里的盘缠,不禁有些心动,转念一想,怎能妄动杀念,但不动杀念可能要面临被饿死或者冻死的境遇,何况师父的遗愿还未完成。权衡了一下云豹的生命同我的生命相比所产生的社会价值,我便不顾小二的劝阻出了门。
我并沒有见到云豹,却见到了一个男子,夜色漆黑,看不清楚他的面容,但身量很高,身披狐裘,一看就是富贵人家。
我问他:“你可见过一只云豹?”
他看向我,声音如雪落:“好巧,我也在寻它。”
我看他衣着华贵,不像猎户,疑道:“人人都在躲它,你为何要寻它?”
他笑:“那姑娘为何要寻它?”
我自诩为江湖豪杰,觉得正大光明地同人说是为了赏钱并不太光彩,于是寻了个道貌岸然的理由:“自然是因这畜生伤人,我要为民除害!”
他依然笑:“好巧,我亦是。”
我说:“既然这么巧,不如我们一起去寻吧!”其实我的算盘打得很妙,若能同他一起寻到云豹,我可以先将其制服,而后由他来做刽子手,大不了赏金五五分账,好歹免了我身染生血。
那夜,我们并没有寻到雪豹,天快亮时才下山。借着熹微的晨光,我偷瞄他的相貌,想到一句诗,郎艳独绝,世无其二。他长得很好看。
我兀自看呆了,竟毫不留意脚下的路,一个趔趄便向前飞去,我心下凄然,自古红颜祸水,想来没错。
以前在山庄里时,偶尔有机会偷摸看几老本掉牙的画本,我常能看到英雄救美的片段,美人娇滴滴一声“哎哟”,还未倒下,便有英俊的公子将其拦腰抱起,在空中飞舞几圈后落地。美人娇俏一笑,公子便折了腰。当时正值春心萌动的年纪,是以,我对这种情节很是向往。
但现实不比梦中,全无半分的浪漫悱恻,并没有什么人来将我拦腰抱起转圈圈,我整个人直挺挺地摔了下去。
待到睁开眼,左脚脚踝处传来的丝丝痛感提醒我应是崴了脚,身后那人正盯着堪堪停在半空中的手,似是不相信我会冲下来得如此之快,让他措手不及。一时间,氛围很是尴尬。
我龇牙咧嘴地说:“公子,怎么说相逢一场也是缘分,烦请先把我扶起来吧!”
他这才连忙上前扶我,检查了一下伤势,确实是只有崴了脚。
他说:“你还能走吗?”
我尝试了一下,终是不能,遂说:“走是不能了,若你能帮我找一根木棍,蹦着或许还是可以的。”
他想了想,在我的面前俯下身来,说:“上来,我背你。”
其实,我有些难为情,毕竟长这么大,除了猪肉铺的刘一刀,我还并未与其他成年男子打过什么交道。
待爬上她的背时,我的心中如擂鼓,他身上有一种近似师父身上的香木气味,却淡很多,熟悉感扑面而来,我的鼻子有些发酸。
我问他:“你年方几何?可是当地人?家中有否父母良田?”
他像是笑了一声:“在下二十有一,家住淮南,家中有屋有田,父母健在。”
我说:“婚否?”
他说:“未曾。”
我默然,他问:“不知姑娘芳名?”
“我叫尔冬。”
“我叫钟离斐。”
嘎吱,我听见他踩断树枝的声音。
3
下山后,钟离斐并没有将我送回客栈,反而带我进了城,我问他:“你要带我到哪里去?”
他面上似有狡黠之意,说:“去看大夫。”
我心中很是狐疑,想可能钟离斐比较闲吧,闲来无事便助人为乐什么的,也在情理之中。但事实证明,钟离斐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闲,他只是正好要去寻一个大夫。
他寻的是城里鼎鼎大名的药圣杨贯之。到达杨府之时,我还纳闷地问钟离斐:“我只是小小的脚伤,并没到要看药圣的地步吧?”
虽然话出口,但我觉得能被人如此珍视,心中还是开心的——只是,对这人,我并不该存有这样的想法。
果然,我还是想多了,他并不单单是来寻药圣,准确地说,他是特地来求亲的。
他求娶的是药圣的千金杨柳依,将将踏进杨家府邸,小厮便迎上门将我二人带进正堂。
杨贯之已等候多时的样子,见到钟离斐,赶忙起身:“钟离公子有失远迎。”
钟离斐颔首,落座,道:“本次是奉家父之命前来与杨家结秦晋之好,原本想猎得云豹将豹作为聘礼,不料云豹狡猾,一夜竟不得其踪迹,又恐误了约定之期,所以空手前来,药圣不会介意吧?”
杨贯之面上略有尴尬之意,呵呵地笑:“不妨事,不妨事。”他看向我,道,“这位姑娘是?”
我还未开口,钟离斐就淡淡地开口道:“我的表妹,她脚受伤了,还望药圣给好好看看!”
杨贯之虽不大情愿,却还是客气地看过我的脚,命下人取来一副黑乎乎的膏药,贴上后,疼痛感果然减轻。
我说:“药圣果然名不虚传,我这脚伤经旁人之手不得好,还是必得药圣出手才行呢!”
杨贯之疑道:“只是崴了脚,难道旁的大夫竟没有看好吗?”
钟离斐说:“我们并没有看旁的大夫。”
我呵呵地笑:“我猜想来着,猜想来着。”
我心想:钟离斐真是不通人情,连奉承的话都听不出来。
待我重新穿好鞋下地,钟离斐已起身:“既已同药圣见过面,那烦请令千金好生收拾着,正月二十四,我来迎她过门,对了,千万记得备好嫁妆。”语毕,他便起身带我出门。
这真是一场别开生面的求亲,我虽未亲眼见过求亲,但也听人说过一二,想象中即便不是宾主尽欢,也应是一堂和气,可这,不像求亲,倒像是寻仇。
我并未依师父的遗愿将钟离斐杀死,一来,我不知他武功高低,若我不如他,与其武斗,不如智取。二来,我确实想搞清楚钟离这个姓氏同师父的纠葛,又同我有没有关系,他又是否确实该死,为今之计,只有跟着钟离斐,回淮南。
出府后,钟离斐便带我去吃饭,我问他:“你为何要对药圣说我是你的表妹?”
他看向我:“不为何。”
我顿时吃瘪,想了一想,又问:“那杨家千金长得很丑陋吗?”
他疑惑:“嗯?”
“你好像并不太愿意娶她为妻。”
他笑,扯动嘴角:“我表現得有那么明显吗?”
我点了点头:“我觉得吧,你也不能太以貌取人了,万一人家虽然长得不够好看,可是有一颗玲珑剔透的心呢。譬如无盐女,虽容貌丑陋,却能保夫君国土无忧。”
我看钟离斐一脸狐疑,继续说:“你再看我,虽生得花容月貌,却一事无成,又不得师父欢心,功夫又差……综上,貌美的女子大多无能,所以你还是放宽心,不要再执着于杨千金的容貌了。”
钟离斐的表情顿时变得很古怪,端详了我甚久,道:“尔冬,你怕是对花容月貌一词有什么误解。”
我不知道他想表达什么,便没有再理他,主要是说了这许久,腹中有些饥饿,便随钟离斐回客栈吃饭。
刚到客栈,钟离斐便收到一封信函,他看后,表情甚是凝重,说:“尔冬,我家中有事需要回去处理,你的脚伤应是无碍,我们就此别过吧!”
我连忙说:“我并没有什么别的地方可以去,不如就让我跟着你吧。我虽学艺不精,却也有些功夫,必要的时候,可护你周全。”
钟离斐一脸为难,思索了半刻,说:“尔冬,你看,无论我愿不愿意,我都是要娶杨柳依的,你跟着我,不免心中难过,何况,我们才认识两天,这时候分开,对彼此都好。”
我琢磨了一下他的话,心想钟离斐可能觉得我对他存了不该有的情意,他该是遇见过很多这样的女子,不然,不会拒绝得如此利落干脆。我笑出声,说:“钟离斐,你真是自恋。”
最终钟离斐还是答应带我一起回淮南,他到底是个善良的人。
准备走的时候,我突然想起我的瘦马被遗忘在城郊那家店中,钟离斐随我去取回,却被掌柜回复说昨夜已被云豹叼走。若他所言不假,从淮南回来后,我定要杀死云豹为我的瘦马报仇,若他所说非真,那我真是对这世道太失望了。
由于未寻到我的瘦马,也由于城郊马匹短缺,我与钟离斐只能共乘一匹,这极大地影响了我们的速度,一直到第三天下午,我们才到达他淮南的家中。
确实如他所说,他家很大,房屋很多。
他带我去看望他生病的母亲,那女人斜躺在床上,有一张跟我师父一模一样的脸。
4
钟离斐好像很忙,除了在回府那晚与我说了说府上的事宜后,便消失了。这两天,府上的大夫络绎不绝,但走的时候大都垂头丧气,我想他母亲的病定是很棘手。
当然,我也见到了他的父亲。他同父亲很相像,我却与他们大不相同,大概,猪肉铺的刘家婆娘真是诓我的吧。
钟离斐的父亲名钟离昱,母亲唤苏淼淼,夫妻二十多年来,一直相敬如宾,恩爱不已,膝下只有钟离斐一子。
我向府中仆人打听了淮南钟离氏的分布,他们说并未听说淮南还有其他钟离氏的族人。我不太确定负了我师父的男子是否就是钟离斐的父亲,也搞不懂她母亲跟我师父有何关系,一团迷雾。
是夜,我悄悄溜进钟离昱的院落,我知道,这个时间他一般会扶着苏淼淼去花园散会儿步,回来后照顾其就寝,作息规律得不得了。
钟离昱好像每天都很闲的样子,也不知道这万贯的家财是如何挣来,令人费解。
师父在世时,曾给过我一支束发用的簪子,纹理精美,甚是少见。
师父说那是她自少年时就开始戴的,如今已然用不上,便赠予我。我不知道她是否已经预知了自己的死亡,这支簪子如同师父的遗物一般留在我的身边,终于被派上用场。
我将这支簪子夹在钟离昱的房门缝里,这样,他们一开门,簪子便掉在眼前,若他们与师父真是旧相识,也许会露出些许端倪。
簪子掉下来的那一刻,我正趴在房顶上,透过被拿开的瓦片空隙,室内一览无余。冷风刺骨,脚趾冻得隐隐作痛。
钟离昱先看见脚下的簪子,拿起仔细端详,神色一滞,再看向苏淼淼,她面上是不敢置信的神情,说:“这不可能,她明明已……”
钟离昱思虑片刻,道:“她死之前,可有说什么?”
苏淼淼说:“你也知道,那把刀见血封喉,她根本来不及。”
钟离昱将簪子收入袖中,说:“该来的总会来,去睡吧。”
果然,师父的仇终是落定。
回到我的院落时,我竟意外地看到钟离斐踟蹰在房门口。
我走近,问他:“你找我有事吗?”
他回头,突然尴尬起来:“你……还没睡?”
我说:“嗯,我看月色正好,秉烛夜游来着。”
他抬头看了一眼漆黑的夜空,呵呵笑了一声,眉宇间竟是惨淡的神情。
我问他:“你好像有心事?”
他低头看我,眼神怔怔,似看到人的心里,说:“陪我坐一会儿吧。”
我们便坐在门前的石阶上,我的手冰凉,心中想他为何不同我进屋去坐呢?或许,他觉得虽然我一贯落拓不羁,可到底是个女子,男女有别。
他突然问:“尔冬,你有没有过不得不做的事情?”
我点头:“自然是有的,眼下就有一件,不过,我不能同别人说。你呢?你的事可以说吗?”
他低头良久,说:“你知道我为何要娶杨柳依吗?”
我说:“自古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莫不是你的爹爹同杨柳依的爹爹一见如故、一拍即合,促成了你们的姻缘?”
他摇头笑了笑说:“若是那样,我还可以拒绝,可如今……”他抿了抿唇道“我娘得了很重的病,多少大夫都治不好,据说杨贯之有一种灵药可以一试,但他非要我娶杨柳依为妻,才肯赠药。”
我说:“那你也不亏呀,这样一来,又能治好你娘亲的病,还能白得一美娇娘,若你觉得不合心意,我看大户人家里三妻四妾也是有的。”
我真觉得钟离斐是自寻烦恼,他却像是倏地来了气,片刻后,摇摇头道:“我真是同你个小姑娘说这些做什么。”
说罢,他就要走,我突然想起来一件事,说:“我师父跟我说过,徽地有灵山,山上一入冬便寸草不生,唯有山崖边上生长有一种灵芝草,能解千毒,治百病,或许能治你娘亲的病。”
他转头,眼中带喜:“你说的莫不是堂口山?”
我说:“我不知道,但我愿意同你去找一找。”
5
第二日,我們便动身前往堂口山。
有时候,我觉得有些看不透钟离斐,我的谎言明明漏洞百出,他竟然相信,可他明明看上去是个很聪明的人。也可能他太想治好他娘的病,又太不想娶杨柳依,或许他已有情投意合的姑娘在心里,姑娘在家火急火燎地待他去明媒正娶,所以,他愿意相信。
到达堂口山附近已近黄昏,我们只能又宿在那家店中,我期望看见我的瘦马仍旧拴在后院的马棚里,可是已不能。
掌柜说,由于那云豹愈发猖狂,赏金已升至五百金,十里八乡的猎户听闻都争着要得赏金过个富裕年,这附近又只有这一家店,房间供不应求,待我们去时,只剩一间。
我以为钟离斐谦谦君子会将房间让给我,没想到,他竟然说:“无妨,如今我们是可以同住一间的。”
我疑惑:“你这是什么道理?”
他说:“若我们真的在山中寻到灵芝草,那我便不用娶杨柳依,届时你便成了救我母亲的恩人,我以身相许自是应该的。我们既然最终要成为夫妻,倒也不必忌讳男女大防,同住一间自是合情合理。”
我竟无言以对……
进房间后,我就尴尬得无所适从,倒是钟离斐处之泰然,坐下来一边饮茶,一边看看我说:“你这样,好似我要轻薄你一般。”
我讪笑:“你并不是这样的人,只是我从未与男子有过这样的经历,第一次嘛,总是比较紧张。”
钟离斐一口茶呛得咳嗽起来,我连忙去轻拍他的背,他却转身握住了我的手,又是那样怔怔地看着我,看得人心里发慌。我将手抽出来,背过身挪到床边,嗫嚅道:“果真是累了呢,明日还要上山找灵芝草,我先睡了哈。”
钟离斐笑了笑,说:“睡吧。”
我并没有睡着,心里慌得很。钟离斐在桌边端坐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好似一夜都未换姿势,窗外,北风呼啸,卷起千堆雪。
翌日天亮,我们就上山了,雪厚,行进缓慢,钟离斐在前探路,我随后。除了踏雪的声音之外,便只有我的心跳声——扑通扑通。我一直在盘算着将怀里的匕首迅速刺入前人的后心窝有几分把握,这把匕首据师父说是他捡到我时襁褓里留下的,把手上有一颗碧绿的宝石,煞是好看。
不知何时走到一处崖边,钟离斐蹲下,朝崖壁查看有没有生长着灵芝草,我只需要轻轻给他一掌,推他下去,便能让他粉身碎骨。
这么想着时,手已经伸了出去,他蓦地回头,大惊失色。
电光石火之间,钟离斐突然奋力起身将我抱住翻转,只见一个白色的影子在他背后一闪而过,痛呼出声。
落定,我才看清原来是那只云豹,现在正虎视眈眈地望着我们,钟离斐背后白衣一片血色,似开得极盛的牡丹。
未曾多想,我便上前同云豹开战,云豹极为凶恶,我使出浑身解数,也不能近得其身,眼看左袖已被咬破,手臂岌岌可危,钟离斐倏地起身,风驰电掣地夺过我手中的匕首,将其插入云豹的颈中,一声嘶吼,畜生颓然倒地。
钟离斐也像失去所有力气般想站住,却是不能,我连忙起身相扶,他却推开我,缓缓道:“尔冬,你刚刚是想要置我于死地吗?”
我不知是从何时开始流泪,泪哽住了喉咙,一字也发不出,只拼命地摇头。
钟离斐已昏昏沉沉,我用力把他背起来,他太高太重,我走不了几步便摔倒,摔倒后又要拼尽全力才能站起,如此来回几次,雪水浸衣,他已浑身冰凉。
我把他拖到一棵树旁,他闭眼皱眉,呢喃着“冷”。
我咬牙将衣服扯开——我的和他的。肌肤相亲的那一刻,钟离斐溢出声。
我浑身半点力气也没有了,只盼着上山猎杀云豹的猎户能碰巧救下我们,不然就只能被冻死。
6
我们自然是没有死成,或许命不该绝,天黑前几名猎户拖着云豹的尸体下山时碰到我们,将我们带回客栈。其间,钟离斐在迷茫中睁过一次眼,看到我衣衫不整的模样,道:“你这又是何必。”
钟离斐的后背伤得不轻,待到差不多能下床走路,已是腊月十九。
我们仍是一起回的淮南,只是一路无话。他问过我为何要伤他,我只说待回到淮南面见他的父母再作答。
归家后,他带我去见父母,好像私订终身的怨侣携手见家长般,可是我知道,我们不会如此。
落定后,苏淼淼问钟离斐:“阿斐,你将尔冬姑娘带来做什么?”
钟离斐一派漠然,道:“她应是有话要对你们说。”
我想了想说:“你们可认识富贵山庄的恨水庄主?”
钟离昱和苏淼淼神色皆变,我又说:“她是我师父。”
钟离昱说:“你来,可是为她报仇?”
我不回答,只问:“我师父当真为你们所害?”
沉默半晌,苏淼淼轻声道:“她其实是为自己所害。”
苏淼淼给我讲了一个很长的故事。
故事中有两个少女,小水和小木,双胞胎姐妹中小水大一些,似天下所有的姐姐般温柔懂事,小木顽皮,被姐姐娇纵得不成样子。
天真烂漫的年纪,遇到一个风华正茂的少年,小水的眼里心里,满满都是柔情。
可是,小木不喜欢他,她觉得他夺走了姐姐对自己所有的宠爱,她不知道,这种情感有一个词语可以形容——嫉妒。也许小木至死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不喜欢少年,还是不喜欢姐姐同他在一起。
少不更事,因妒生恨,小木便铁了心要拆散小水和少年。小水若是再细心一点,就能发现小木的异样,可是,她满心满怀都是少年,疏忽了小木,一时疏忽,终成遗恨。
小木将自己扮成姐姐的模样,设计少年醉酒之夜行了周公之事。在小水看见二人衣衫不整地卧于床榻之时,犹如五雷轰顶。
小木却拼死也不愿嫁给少年,央求小水带自己走。
后来,少年寻了她们好久,一年后却等到小水抱着个婴孩跪在自己面前寻庇佑,直言小木疯了,要杀掉自己的孩子,她甚至生下他来,一眼也没看,连孩子是男的,还是女的都未知。
其后二十多年,小木不知從何处学得一种功夫,毒辣异常,次次找上门,招招置人于死地,若非少年有功夫傍身,那婴孩早已死于非命。
后来少年长成中年,小水一直伴其左右,对那婴孩也视如己出。
若我猜得不错,那婴孩便是钟离斐,原来,他竟是我师父的孩子。
听到这里,钟离斐终于似承受不住般,脸上满是痛苦的神色,是啊,亲生母亲一心想要杀死他,何其荒诞,何其悲哀!
我说:“小木……便是我的师父对吗?”
苏淼淼点头:“她的本名叫苏森森,我们原是这世上最亲近的姐妹。”
我问:“那我师父是如何死的?我只知道,她的尸体被送回庵里时身上刀伤凛冽。”
苏淼淼的声音已十分虚弱,缓了一缓道:“那次,阿斐的父亲因事要离开一阵,担心她再来,便从别处寻了一把刀,锋利异常,交给我防身。果不其然,她又来了,逼问我阿斐的踪迹,她已近癫狂,见我不说,一掌打来,我急于防身,慌乱中将刀从一侧抽出。她全无防备,一刀致命,眼中尽是不敢置信的神色……后来我派人将她的尸身送回,而我由于她那一掌,已时日无多,若你想报仇,便将我的命拿去吧!”
我想了想,摇了摇头:“我不知师父在你们的故事里,竟是这么骇人的存在,她从来在我面前都是一派宁静,除了不喜我功夫不好之外,并没有半分苛责。我一直以为,师父命我诛杀钟离氏的人是因为恨,却原来,她恨的是曾经的自己。”
钟离昱说:“若没有我,她定会长成娇俏善良的女子,终是我害了她。”
我抬头看了看钟离斐,他正盯着我,我又低头道:“钟离斐,对不起,灵芝草什么的,我都是骗你的,你还是快些娶了杨柳依,拿到药救治你娘亲吧!”
钟离昱说:“阿斐,你母亲的病,我会另想办法,若你不喜杨家姑娘,不必如此。”
钟离斐一言不发,只盯着我看。
我起身告辞,“你们的家事便自己商量吧,我师父的死……你们也是无奈,我不怪你们。只是,钟离斐后背有伤,需要尽心养着,待杨柳依……或是别的什么姑娘进门后,希望嘱咐给她,我便走了。”
钟离斐突然开口道:“只一个对不起就将我打发了吗?”
我说:“我欠你的,今生恐难还,待下一世吧!”话落,我抬脚出门。
7
钟离斐没有追出来,我一路走,一路哭,走得实在是太累了。我想脚下定然是生了水泡。可是,我不能停下脚步,一停下,心中便如刀剜似的疼,一下一下,剜得骨肉分离,痛到不能呼吸。
我竟不知何时不知何地,偷偷将心交了出去。钟离斐,那个如玉般的男子,我伤了他,却也爱上他。
肌肤之亲又如何,放下仇恨又如何,终是我心向山,君心向水,他自有他心爱的姑娘,他们会在往后余生一起谱写出一首动人的歌。
而我不过是个失败者——仇也没有报,人也没有爱,从始至终,只有我一人罢了。
我想回富贵山庄了。
腊月二十六,我行至黄山边境,天有落雪,我想起第一次见到钟离斐的场景,他身披狐裘,眉目如画,对我说“好巧”。
半个月后,我回到富贵山庄,到后山给师父上香。其实,我一直不太理解师父为何一定要杀死钟离斐。我想了很久,可能她觉得那个钟离斐的存在时刻提醒自己不堪回首的过往,必得杀之才能心安。也可能这只是一个幌子,她借这个幌子才能存在于钟离昱和苏淼淼的世界,纵是纠葛,也好过一个人活。
我在富贵庵又待了一些日子,正月二十四那日,想起是钟离斐的大婚,不知他心里可还会有一个小姑娘的影子,天真地相约他一起去寻云豹。
即便如今有,以后也会忘了吧。
我突然想去看看堂口山的晨光。
到达徽地后已是二月光景,我又宿在那家店,只是云豹已死,店内再没有猎户往来,显得清冷异常。
小二看我似是旧面孔,便与我闲话,我问他:“最近可发生什么稀罕事吗?”
小二想了想说:“最近……旁的倒没什么,就是上个月城里的药圣嫁女热闹了一阵儿,不过……并不是什么上好的姻缘。”
我抿了一口茶:“哦?”
小二看我感兴趣,兴致勃勃道:“要说这药圣的千金,倒真是个妙人,只是那姑爷却好似并不大情愿,这不,才成亲几日,那千金就回娘家了。”
我说:“为何?”
小二说:“听说是为了一把匕首,本是人家姑爷之物,这杨千金非要夺人所爱,未果,这才闹脾气回娘家了。”
“什么匕首?”
“客官这下可真问对人了,那匕首我还真见过,把手上嵌了颗碧绿的宝石,一看就非凡物。”
我心下一惊,那可是我的……忙问他:“你何时见过?”
小二说:“不止匕首,那姑爷我也是见过的,可真是位举世无双的公子。年前的时候,那公子几乎每晚前来等人,就在客官这个位置,一坐就是一宿,手里便拿着那把匕首,怔怔地盯着。若不是药圣嫁女时见过那公子,我还认不出呢!不过自婚后,他便不再來了,或许终是等待无望吧!”
我端起茶杯轻轻呡了一口茶,起身回房。
第二日,天突然回暖,堂口山整个冬日的雪好似一夜都化了,草长莺飞,真是一年的好光景。
我却忽然泪如雨下。
编辑/王小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