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你放弃了八月
2019-08-01长欢喜
长欢喜
01.
隔夜的饭不要吃;杯子用完,记得及时清洗;降温了,盖好被子。
——摘自网易云音乐《好不好》2019年2月9日网友“愿好”的评论。
这一整个冬天,恩宜都窝在家里,空调开到三十摄氏度,被她废掉的论文稿快要在她的卧室里堆成一座小山丘。
方雪来找她时,她正一条一条翻看着《好不好》这首歌下面的评论。这个习惯是她在半年前才形成的,她写不出论文,灵感枯竭,正暴躁时,突然看到这个网名叫作“愿好”的人。
他每一天都会到《好不好》下面评论,时间不定,没有主语,所嘱咐的也不过是些“好好吃饭,好好睡觉”这一类老生常谈的话。
恩宜大学主修的是古代文学,对所有的事情似乎总存着一点儿浪漫的想象,她在想这个“愿好”究竟是男,还是女,他从几年前开始就这样执着地日日来留言,是希望被谁看到?
当然,她不可能猜测到答案,但她无聊得很,也执着,不过是每日一看,总有一天能让她窥见这个故事的全貌。
方雪为她带来了他们高中同学聚会的邀请函,夹在邀请函里的还有一张微微泛黄的信纸。那纸应当是写信的人自己做的,将老树皮剥下来,捣碎,碾成木浆,最后压成了纸。
纸有些粗,制作它的人还十分少女心地在里面铺了几朵小花——来自他们高中教学楼后的那一株蜡梅,香味早就散去了,但黄嫩的花瓣得以保存了下来。
方雪说这是数学课代表在当年他们交过去的习题册里找到的,她没看内容,只瞟了一眼署名,见是恩宜的,就让方雪顺道给她一起带过来了。
恩宜对“没有看内容”这句话的真实性持了怀疑态度,毕竟人类总是不太容易控制得住自己的好奇心的,但对方既然这样讲了,况且这又是很多年前的信件,因此,她也没有必要去过多追究。
那封信其实是她写给愿好的。
是了,高中的时候,他们班也有一个叫作愿好的同学,是个男生,在高二那年才转来。
那日恰好轮到恩宜值日,同学们都去做早操了,只有她一个人在整理教室。
他们的教室在二楼,门口是一个很长很宽的平台,她在屋里擦玻璃,他斜背着书包从楼梯口走来。
他个子很高,人是清瘦的,细碎的刘海儿在额前浮着,和恩宜那段时间喜欢看的那部动漫的主角长得有几分相像。
后来,恩宜跟别人形容:“他那时冲我笑了一下,像阳光突然照了过来。”
她原本准备了一堆很华丽的句子,可最后却选择这样一句俗气又朴实的形容,方雪笑她:“你简直愧对自己才女的名声。”
她后来确实愧对了。
愿好转来后的第一次月考,她独霸了很久的语文单科第一名就被挤了下去。
老师坐在讲台上念愿好的作文,说他胸中有乾坤,又问大家:“你们知道你们的作文和愿好的差距在哪儿吗?”
“不知道!”
“嘿,我就知道你们不知道。”语文老师带完他们这一届就要退休了,但仍怀着一颗童心,他说,“从教室门口下楼,右拐,走到底,有一栋楼,叫图书馆,你们去那儿看看就知道了。”
02.
后来的大半个学期,在没课的时间,恩宜总泡在图书馆里。
她性子安静,常常一坐就是很久,有时天晚了,图书馆里就会只剩下她和愿好两个人。她坐在东南角,他则坐在西北角。
他们从来没有讲过话,却这样默契地陪伴了对方大半个学期。
直到距离期末考试还有一个月的时候,恩宜才停止去图书馆的行为,最后一次是在一个周五,下了大雨。春夏交接之际的雨,像瓢泼的一样,她没带伞,靠在图书馆门前的柱子上等雨停。
她其实可以上楼去继续看书,可愿好也在一旁等着,她盯着雨珠落在凹槽里而溅起的那一点水花看了半天,终于打破了两人之间的沉寂:“雨再不停,天就要黑透了呀。”
愿好一開始没反应过来恩宜是在同他讲话,直到她叫了他的名字,问他:“愿好,你家离得远吗?”
愿好才后知后觉地点点头,又摇摇头:“不算远。”
恩宜说:“雨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停,我觉得或许我们冒雨跑回去更靠谱些。”
她话音才落,就有一个女孩从远处走了过来,撑了一把伞,手里还拿着一把伞,大老远就冲愿好打招呼:“我早跟你说今天要早一点回家!”
恩宜认得这个女生,比他们高一届,在学校里很有名,因为她长得好看,成绩也特别好。
恩宜没想到她会和愿好认识,而且看起来似乎还很熟。
愿好原本正靠在柱子上玩手机,闻言,漫不经心地抬起头来,看见来人,眼里含了一点笑:“因为我知道你肯定会踩着七彩祥云来救我。”
恩宜察觉出愿好这时的状态和平时似乎是不太一样的,他整个人松弛了很多,笑容也显得真实了很多。而这些变化都是在尹秋出现时才发生的。
她不知为何,心里突然就泛起了一点酸酸的小泡泡,戳破了,那酸就在她的身体里蔓延得更广。
愿好接过尹秋递来的伞,望了一眼仍等在一边的恩宜,歪了歪头,说:“阮恩宜同学,你家住在哪边?”
恩宜报了一个街名,愿好想了想,说:“顺路,一起走吧。”
他的伞很大,是把深青色的长柄伞。恩宜迟疑了一瞬,跳到伞下,雨水敲打伞布的声音飒飒地响在耳边。
鼻尖有清新的泥土气息,混杂着愿好身上不知道什么牌子的洗衣液的味道。
她连双手都拘谨得不知道该放在哪儿,走路时肩膀不小心碰到他,也能在自己的心里上演一个狗血的小剧场。
尹秋在一旁吐槽:“差了两条街呢,哪里就顺路了啊。”
尹秋的声音小,但恩宜耳力好,她觉得少女的心真是无可救药——她居然在这句话里感觉到了一丝甜意——其实顺不顺路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想送你回家。
晚上睡觉之前,恩宜坐在灯下和远方的表姐聊天,将自己的猜测发过去之后,又大胆地做出总结:“他暗恋我!”
那段时间,她常常给表姐发一些莫名其妙的信息,譬如——
“你知道嗎?今天我们对视了三秒!英语老师想找人起来讲单选题,我回头,眼睛扫过他的时候,发现他在看我!”
“他的语文分数,第一次比我高五分,第二次比我高两分,第三次比我高一分,合起来刚好是521!我合理地怀疑他是故意的!”
表姐大概觉得她是魔怔了,笑着附和她:“是,那么,请问,我们的恩宜小姐和她的愿好先生说话超过十句了吗?”
恩宜立马就败下阵来。
好神奇,他们明明就在同一个班级,究竟是怎么做到一整个学期说话不超过十句的?
03.
天气预报说,今天晚一点会有大雪,你总是粗心,出门时一定要带伞。
——摘自网易云音乐《好不好》2019年2月13网友“愿好”的评论。
恩宜临出门时才看到这一条评论,那时她已经换好了鞋,正站在玄关处找钥匙。她不知道这位和愿好重名的网友和她在不在同一个城市,这个“会下雪”的天气预报对她来讲有没有用,她关门的时候,犹豫了一下,还是从旁边的置物架上拿了一把伞。
同学聚会的地点定在他们高中对面最大的那间餐厅里,不是什么特别豪华的地方,但他们高中那会儿无论大事小事,总爱来这里聚上一聚,故而,此时再来这里也不过是感受一下情怀。
恩宜出门比较晚,等她到时,人已经来得七七八八。
她坐到方雪的旁边,两人一挨在一起,方雪就凑过头来跟她讲八卦。内容无非是谁谁事业多顺利,而谁谁又落魄得令人惊讶。
恩宜本科一毕业就被直接保研了,每日里被论文折磨得脑仁疼,故而,她从来没有关注过同学们的这些八卦,不知道话题究竟从什么时候就由“××该不会暗恋××吧”这样的话题变成了房子、车子、孩子和事业。
包厢里坐着的人还是从前那些,可恩宜觉得大家似乎又都不一样了。
数学课代表就坐在她俩旁边,听她们八卦,忍不住也凑了一嘴:“说到这个,你们还记得陈臣吗?”数学课代表似乎有些唏嘘,“他当年成绩那么好,所有人都以为他前途会很好,可结果呢,我听说他现在在××的律师所里做一个小助理。”
××也是他们其中一个同学。
“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哟!”
数学课代表这样感叹着,得到了她们类似的附和以后,不知想到了什么,又说:“还有愿好,我总觉得他八成也混得不怎么样,除了大二那一次,他从来没来参加过我们的同学聚会。尤其是毕业以后,所有的人都有消息,唯独他什么消息也没有,当年好歹也是一位备受瞩目的男同学……”
乍然听见愿好的名字,恩宜有一瞬的恍惚,她皱了皱眉,有些不喜欢别人这样议论愿好。
诚然,作为一个没有任何消息且几乎从不参加同学聚会的人,被这样揣测,似乎也无可厚非,但愿好在她心里是清朗的白月光,她不太愿意看到别人将他放到污泥里。
她有些烦躁地摩挲了两下自己毛衣上的木质纽扣,打断了数学课代表的话:“没有,他现在很好。”
数学课代表没反应过来,欸了一声。
恩宜说:“他去了天文台工作,每日与星辰为伴。”
这话实在酸得倒牙。
这其实是当年愿好自己说的。
高三刚开始的时候,班主任给他们放了一天的假,让他们好好思考一下自己以后最想做什么,然后把自己的梦想写到便笺纸上,投到讲台上的玻璃罐子里,再随机分发给每一个同学。
“这样,每一个人的梦想就都可以被另一个人见证了。”
恩宜不知道自己的梦想被谁抽中了,但愿好的发到了她的手里。他没写很长,笔锋干净,就只有清清冷冷的一句话:想去天文台工作,每日与星辰为伴。
隔天,恩宜匿名在学校广播站为他点了一首《昨夜星辰》,其实这个星辰和他的星辰没有任何关系,但少年人情感充沛,总想要找一个出口来发泄。
那时恩宜完全没有想到,自己这一无心之举,竟在后来一语成谶。
04.
雪是在傍晚时分落下来的。
那时恩宜已回到家里,她的房间里有一个很大的落地窗,拉开窗帘,就能看见雪花簌簌地往下落。
她回来前啜了一口班主任带来的枇杷露,里面似乎掺杂了一点酒精,她酒量不好,一碰就醉,还在车里的时候,就迷迷糊糊地睡了一觉。
她梦到高三那年的一些事。
高考前的一周,突然流感肆行,当时学校里很多人都中了招。原本领导们也在商讨要不要给学生们放个假,免得生病影响了考试。可毕竟高考在即,好像每一分每一秒都变得十分珍贵,还没等老师决定好,他们班就有一个人首先中了招。
生病的是陈臣,方雪跑来告诉她这个消息的时候,恩宜刚把自己刚写好的信塞到愿好的模拟题册里。
题册是老师刚改好的,堆在讲台上,就等上课的时候让课代表发下去。
可谁知册子还没来得及发,学校就通知他们放假了。
她还以为那封信早就随着教室里的灰尘一起被清扫掉了,哪知数学课代表竟然将那些习题册带回了家,又在几年之后将这封信返还到了她的手上。
她踩着凳子去够书架顶上的铁盒子,那封信自从那天到她的手里以后,就被她锁进盒子里了。
那里面全是和愿好有关的东西——他用了一半的橡皮擦、自习课上随手涂的涂鸦、校宣传栏里抿嘴轻笑的证件照……还有一张从南宁到河内的火车票。
车票是恩宜自己的。
高三那年暑假,恩宜回学校填报志愿的时候,不知听谁提了一嘴,说愿好过两天要去越南旅行。她千方百计地打听到他的行程,又订了和他同一班的火车票,一大早就从南市坐飞机到南宁,赶到火车站的候车厅时,他就在她的前面排队。
她吓得连忙将头顶的帽子拉得低低的,盖住了整张脸,又忍不住想,愿好会不会认出她的身形?
她其实完全可以假装偶遇,大大方方地去和他打招呼,這样还会显得两个人非常有缘分。可她太怂了,想了半天,也不知道假若自己和他单独相处,她应该如何表现?她又能够跟他说点什么?
他们乘坐的是老式的绿皮车,很破旧,开动时,会发出咣当咣当的声响。
她和愿好坐在同一个车厢里,愿好在前,她在后。
无聊的时候,她就塞着耳机听歌,一边听歌,一边去看愿好的后脑勺。
恩宜有时候觉得喜欢一个人真的很神奇,对方身上好像被蒙上了一层天然的滤镜,连他脑后那一撮翘起的头发都变得可爱起来。
到达河内时是在清晨七点,天已经大亮。恩宜出门时总爱收拾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将箱子塞得满满的。她坐在座位上等别人先走,总算腾出一点空来让她可以脱掉鞋子踩到座位上拿行李的时候,忽然有一双手从后面先她一步将她的箱子取了下来。
由于他们两人都是拿东西的姿势,故而,那个人的前胸几乎贴到了她的后背上,她的耳尖被对方的气息扫过,特别痒,又特别烫。
她觉得自己的脸颊肯定已经红得不像话,好在那人把箱子接过去以后,很快就从她的身边撤离了。她咬着唇,也不敢回头,好半晌才听他软着嗓子说:“阮恩宜同学,你就这么不想见到我呀?”
恩宜的侥幸心理彻底被碾碎了。
她回过头,干巴巴地冲他笑:“好巧啊。”
愿好却是真的没有多想:“候车的时候,我就看到你了,那时还以为是自己认错了。”
愿好早就在网上订好了酒店,两人打车过去,他又给恩宜订了一间。
坐了一夜的火车,两人回到房间以后,俱是倒头就睡。恩宜醒来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手机里有愿好给她发的短信,让她醒来以后去找他,然后一起去吃饭。
恩宜手忙脚乱地去洗脸,临出门之前,又拐回去涂了一下唇膏。
那几日,他们按照旅游攻略上推荐的美食,一道一道尝了个遍,恩宜每每被撑得连肚子都鼓起来。
她一边慢悠悠地走路,一边控诉愿好:“我如果吃胖了,那都是你的错。”
两边路灯昏黄,旁侧的小店铺里有大人用着本地话在训斥小孩。
愿好闻言,轻轻笑着:“好,我负责。”
他将手握成拳,抵在嘴角,恩宜以为自己听错了,转头看他。
愿好却只仰头看着天空。
果然是开玩笑的吧……
恩宜觉得有点失望,一边踢着脚下的石子儿,一边兀自郁闷。她近来觉得自己越来越贪心,靠得越近,想要的就越多,明明刚来的时候她只是想,如果能悄悄跟着他就好啦。可现在她居然开始奢望他能够喜欢自己。
越南夏季湿热多雨,他们还没走回到酒店,倾盆大雨就砸了下来。
愿好跑到旁边的商店里买雨伞,恩宜就在屋檐下等他,但这会儿雨势正大,撑伞也没有什么作用,他们只好又靠在廊下等雨小。
恩宜觉得这场景莫名像以前他俩一起在图书馆门口等雨停的样子,那时他们的关系仅是“认识的人”,连多说一句话都显得很尴尬。
而现在他们是同在异国他乡而相亲相爱的同胞。
她咬住一根棒棒糖,又剥开一根塞到愿好的嘴巴里,才想起什么般,问他:“你的志愿填的哪里?”
05.
今天,祝你情人节快乐。好好恋爱,好好约会。
——摘自网易云音乐《好不好》2019年2月14日网友“愿好”的评论。
恩宜的情人节依旧是在被论文的折磨中度过的。
到晚上时,她突然接到数学课代表的电话,对方让她把地址给她,说她在那一沓习题册里,又发现了一样她的东西,不过这一回是别人写给她的。
恩宜问是谁写的,数学课代表就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子,无论如何也不肯多说了。
只在挂掉电话之前,她才又絮絮叨叨地说:“我这两天突然想起来一件事,就我们大二那年的寒假,不是办过一次同学聚会吗?那次你没来,愿好还问过你的事儿,听说你恋爱了,表情看着怪怪的。”
“他那么冷清的一个人,平时半句话也不肯跟人多说,却特意去打听你的事……所以我当时还挺好奇的,想跟你说,却忙得忘了。”
她顿了两秒,问恩宜:“你说,他那时候是不是喜欢你啊?”
恩宜大二那年确实谈过一次恋爱。
在那之前,她其实去愿好学校找过他一次。
恩宜高考志愿填的是素来以文学系著称的师大,她对文学其实没有那么大的兴趣,但愿好在这方面表现出了极大的天赋,她还以为他肯定会选择这里。可最后他去了政大,且还没有选择政大最好的社会学,反而学了天文学。
他喜欢天文学,她也可以理解,但明明师大的天文学和政大的天文学水平是差不多的,况且他的父亲就在师大教书……
那时,她无论怎么想,也无法理解他的选择,但他们之间的关系也没有熟到让她可以问出这样的问题的地步。她在纠结了几天之后,就将这个问题搁下了。
去政大那一次,其实完全是她的冲动之行了。她晚上做梦梦见他,白天就买了去往他的城市的高铁票。
两座城市离得很近,只有半个小时的车程。他们还有别的同学在政大读书,恩宜托人帮忙搞到了他的课程表,在他快要下课之前,等在他的教学楼下。
她甚至给自己想好了借口,假如他要问起她为什么会突然来这里,她就说她是来找×××的。
可她还没等到愿好,却先看到了尹秋。她走在前面,一只手扯住愿好的书包背带,动作娴熟又亲昵。
初秋的风仍裹着扑面而来的热气罩着她,可她觉得自己的满心欢喜突然就被一盆冰冷的水浇灭了。
原来,他特地考到政大,只是因为尹秋也在这里。
后来,回到学校不久之后,她就答应和一位从大一开始就一直追求她的男孩子在一起。
愿好不能给她爱情,但她自己不能让自己失去继续期待爱情的能力。
06.
恩宜是在接近零點的时候,才决定要给这一位叫作“愿好”的网友发私信的。她的手指在输入框里敲敲打打半天,最后却只干巴巴地发过去一句:你好。
想了想,她又问:你是谁?
她直觉对方一定是她认识的人,甚至,再自恋一点地想,她怀疑这个人每一天的留言就是发给她看的。
到隔天,她才收到“愿好”的回复,他说:我是愿好。
恩宜:不可能。
顿了一会儿,她又说:可以见一面吗?
他们约定的地点在七中门口的咖啡店里。
恩宜以前经常来这里,尤其是冬天的时候,教室里没有空调,他们怕冷,就几人相约一起到咖啡店里做试卷。
那会儿大家总爱围着愿好转,因为他成绩好,虽然他寡言少语,但每一次同学们的问题,他总能耐心地解决。
她也曾试图去问过他问题,其实,那题她会做,却假装想不出解题方法。
愿好给她讲解时,她又听得不认真,目光停在他手指上的时间都比在稿纸上长。
后来,愿好大抵也发现了,就停下动作,无奈地望着她笑。她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暴露了,脸一时涨得通红,吞吞吐吐地解释:“我、我太困了……”
不同于开学期间的热闹,这会儿咖啡店里冷清极了,只有两位服务员坐在柜台机前,对着手机看电视剧。
恩宜在里面坐了大约半个小时,才等到姗姗来迟的尹秋,恩宜隔着玻璃望着她,有些意外,又有些在意料之中。
尹秋大抵是不太喜欢恩宜的,见到她之后,连坐也不愿意多坐,只满脸不耐烦地问她:“你找我见面有什么事?”
恩宜的眼睛始终望着窗外,阳光照过来,好像能把所有的东西都埋到微尘里。
“你不用再继续留言了。”她说,“我早就已经知道了。”
恩宜抬头看着她,似乎是想冲她笑一下,可恩宜张了张嘴,脸上的表情却怎么也扯不开了。
恩宜最终还是颓然地捂住眼睛,声音有些颤抖:“我研究生修的还是古代文学,在师大,我的导师叫愿青山。”
“他有一个儿子,高二时转到了七中读书,大学去了政大,读天文学。”
“自我跟他学习以来,老师每年八月的中旬都会选一天去天文台看星星,一待一整夜。他年纪大了,师母不放心,有一次让我和几个师兄一起陪着他去。师兄告诉我,老师唯一的儿子在一次飞机失事中丧生了。”
她的声音很轻,说到后来,已哽咽得不像话。
尹秋的眼眶亦有些泛红,她搭在椅背上的手不停地攥紧,又不停地松开。
恩宜说:“以前一直没有人直接跟我讲过这件事情,没有人直接告诉我说,愿青山老师的儿子就叫愿好。我一直骗自己,他还好好地活着,在我看不见的地方,一直和你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他喜欢的人是你。”尹秋捏了捏自己的眉心,打断恩宜,声音里带着一些自嘲的意味,“我不过是他邻居家的姐姐罢了。”
“他喜欢你,刚开始只想着循序渐进,一直慢吞吞地不敢行动。后来终于决定要豁出去了,却发现你已经有男朋友了。”
“他甚至短信也不敢给你发,怕打扰到你,只好存到草稿箱里。后来他发现有人在那种音乐平台里留言,他就索性跑到你以前和他说过的喜欢的音乐底下留言了,想着你有一天可能会看到。”
青春期的男孩女孩们啊,在面对人生里第一场爱情的到来的时候,似乎总是傻气又不大自信的,不管这个人有多么优秀。
在她和他的这场暗恋里,恩宜一直以为顶着玻璃小心前行的人只有自己,却未料到他亦捧着一颗热忱的心,笨拙地、一点一点地朝她靠近。
尹秋嗤笑了一声:“这么大一个男生,竟然还做这样幼稚的事情。”
她这样笑他,眼睛里却又分明是怀念。
包括后来愿好坐上那辆注定会坠落的飞机,也是为了去越南与恩宜相见。他们两个那年在从越南回国的前一天晚上,不知抽了什么风,一起跑到海边去扔了个漂流瓶,说三年后要再回来一趟,告诉大海自己写在漂流瓶里的愿望实现了没。
不过是两个醉鬼的胡话,可他们都当了真。
在三年后那个人生里最漫长的夜晚,他们中的一个人在海边坐到天明,也没等到来人,而另一个则坠落山间,此生此世将永不再归来。
07.
恩宜回到家以后,发现数学课代表给她寄的同城快递已经被放在门口,一个方方正正的小箱子,里面却只夹了一张薄薄的纸片。
那是粉红色的小便笺纸,由于长期压在潮湿的屋子里,表面已经有些泛黄。但那上面的字迹,恩宜认得,那年老师让他们在纸上写下自己的梦想,她捏着笔杆想了半天,最后认认真真地写:盼望你好。
盼望你好,愿你好。
愿好。
她那时满心都装着喜欢,觉得这个人一生平安就是自己最大的心愿了。
而在那张纸的背面,亦有愿好干净明朗的字迹,他说:阮恩宜同学,也愿你好。
暮色落下来,夕阳将整个西半边的天都染成了浓郁的橙紫色。
恩宜点开尹秋刚刚给她发来的邮件,里面是几片关于当年飞机失事的报道,寥寥数字,就将飞机上百余人一生的结局简单概括:机身全毁,尸骨无存。
恩宜靠在窗户上念尹秋给她发的附件上的留言,尹秋说那几条录音是从愿好当年出发前落下的录音笔上拷下来的,既然她已经知道真相,尹秋觉得这些东西应该归还给她。
尹秋用了“归还”这两个字。
“以及,后来用愿好的名义继续留言,是因为这件事他做了好久,我想他大抵也不希望你因他的事情而伤心。”
“私自揣测了他的意愿,如果有打扰,抱歉了。”
08.
“阮恩宜同学,你好啊,我是愿好。”
“你好吗?祝你天天开心。”
“阮恩宜。”
编辑/夏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