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和老年的集散地

小商品城

小商品城位于城东，毗邻汽车站，共有十幢楼，分东南西北四个区，主要卖裙子、西装、布匹、风扇、工艺品等等。后面有一座凉亭供路人休憩。小商品城永远是喧哗的。十点钟的小商品城像孕期的鱼儿，又像蝼蚁载于舟筏，共同制造着滚滚红尘。十七八岁的少女穿着最时新样式的衣服在这里招摇而过，她们在小商品城里春风杨柳般地摇摆，因为父母给她们的零花钱仅够她们来到这里消费。各县服装店进货的老板推着手推车为自己的小店补充新鲜血液，他们腰缠黑色钱袋，带子系在后面，钱袋就在眼皮底下，眼睛搜寻着令他满意的猎物，同时提防着自己成为别人的猎物。他们像一只只鱼鹰，只不过周围没有芦苇，没有氤氲水气，只有燥热的水泥森林。又如一大群觅食的鱼儿将一块面包围拢，整个面包就这样被用力托起。到了黄昏，大肚子的鱼儿开始产卵。进货的小老板和购衣的少女鱼贯而出，整个小商品城被腾空了大半。

逛小商品城，除了购买衣物，另一个大乐趣便是品尝摊贩上的小吃。水果摊上有最时新的水果，杨梅、菠萝、芭乐、草莓、哈蜜瓜、桃子等。刚上市的桃子经盐水洗过，犹如刚出浴的美人，翘着它的红臀，煞是惹人喜爱。虽然一斤十元，管它咧，买了再说，又不是天天买，高兴就好。遇上天气极热，人变得焦躁，极需水果来打败身上的灼热。每个流动水果摊前，都黑压压围了一群人，卖主手忙脚乱，口干舌燥，脸上布满硕大的汗珠，心里却滴着欢喜。除了水果，还有山东煎饼。冬天时，逛完街的或逛了一半的女孩，都乐意买个煎饼吃。把胃搞得热烘烘的踏实实的，逛起街来更有劲了。也有关东煮，猪肺、肉圆、蟹肉棒、海带、青菜等。有一天，大屏幕上来回滚动着“欢迎XX领导前来调研”的大红字样，商品城中间的所有小摊贩眨眼间集体消失了。它们的“不在”让我怀想起它们的“在”。所幸两天后那些亲爱的小摊贩又回来了。有一日我饥肠辘辘下班时，看见两个女孩刚吃完关东煮，她们拿着面巾纸擦着嘴巴擦着汗，嘴里仍在咀嚼回味，脸上都是一副心满意足的神情，在那一霎那间，我觉得她们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

一边吃，一边看着“汉雪飞马”、“爱尚诱惑”“水姑娘”“红颜”“衣尔雅”“野男孩”等各样的招牌是一种享受。商业城里面聚集了数百上千家服装商贩，个个是精于算计的商家。很多商家到广州进货，物流货车第二天就到了漳州，可别看那灰不溜鳅的蛇皮袋，里面装满了样式新颖、颜色靓丽的服装。接了货，将时髦的服装挂上墙，身价陡然高了数十倍，就如少女从寒门来到豪宅，身价倍涨，普通老百姓在这里买东西都练成了讨价还价的高手。一件时尚的衣服，老板口吐莲花向你推销：“300元一件，我亏本卖给你了，图一个开门吉利，顺顺当当地开市。”如果你信以为真，那可就亏大了。正确的做法是，你要利索地拦腰砍一半：“150元，卖不卖？旁边那一家刚才喊120元一件我还不想买呢！”老板便开始甜言蜜语起来：“哟，料子肯定不一样，你摸摸看我这料子，多软，全商品城找不到第二家！我说小妹，这裙子穿在你身上多合贴，样式好，颜色更漂亮，好像专门为你订做的！你要是真心想买，也不差这几十块钱！我拍胸脯跟你说，你跑断腿也找不到像这样漂亮的裙子！”这样三番五次地反复折腾，一直杀价到彼此都满意的时候，你才掏出皮夹子买你所中意的衣服。碰到价砍不下来的时候，你装做不买的样子扭头就走，如果老板确实想成交，她自然会在你身后高声唤你：“算了算了，我看你是真心想买，我大放血一次卖给你算了，你今天真是捡了大便宜了！”于是你持续了一晚上的好心情。结果第二天你便看见同事也穿了件一模一样的裙子，一问，80块钱，才知道自己并没有捡了个大便宜，而是你让人家捡了个大便宜。有时候价砍不下来你假装离开，如果老板不再唤你，那就表明她可能真的没有什么利润的空间了，你再回来付钱也不迟。我这人面子薄，只敢出六折的价，怕挨骂。姐姐是砍价高手，她敢还三四折的价，面不改色。因此我上小商品城时常请姐姐当参谋。

现在工资水平提高了，我购买衣物有时会到品牌服装店，较少光顾这一座喧哗的商业城，但是，每次我走到这里，都有一种亲切和熟悉的感觉。这里自由、家常、喧闹，穿行在商业城里面，看老板娘正在用电磁炉炒菜，感觉这里有踏实的生活，有让人安心的人间烟火。

药店 公园

那家店里排起了一队老年人的长龙，正当我不解之时，我抬头看到了药店的招牌，原来老瑞林药店正在做活动，大概是购买几元免费赠送不老丸之意。这里是老年人的集散地。他们的身上散发着风油精、麝香活络膏之类刺激性的气味，眼皮边挂满白花花的油脂状粘液，多痰的喉咙里隨时会有一口痰射出去，倒霉的人会被射中，老人会忙不迭地说对不起对不起，但再怎么对不起也克服不了你内心的恶心，你只好怏怏地回家换洗。老人的眼囊像两只口袋一般垂下来，棕褐或藏青或灰白的皮肤让你不敢多看一眼。他们是人生过于逼真的镜子，镜子的恐怖之处在于，它能照出人最终到达的模样，让年轻人心存畏惧。年轻人怎么肯相信，这就是多年后的自己？

我楼下的药店门口常看到一位老人，住在这里已快六年了，在这快六年的光阴里很多时候从这里路过上班或者下班，远远地可以看到了这位白发苍苍的老人。药店大门还没有敞开，门口就已经看到老爷爷瘦小的身影了。那里一个坐位都没有只是一块空地，他每次都是坐在水泥板上，身体靠着墙，他的眼晴里流露出一种无奈和孤独，又好像在等待些什么似的。无论春夏秋冬，早上上班从那里经过就已经看到他坐在那块空水泥地板上了，下班了仍然看到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的，眼睛总是在看着远处茫然的空气……这位老人在时间的河流里茫然失措，也许他茫然得忘记了自己的年龄。

药店过去就是中山公园。龙湫池流水潺潺在晨光中苏醒，微风吹皱了七星池的一池春水，石头护栏蜿蜒向前，高大的木棉树遮住了半边天空。绿色的草坪如绿色的毛毯般舒展着，人们贪婪地呼吸着一天中最新鲜的空气。石椅上坐着人，石桌上在泡茶，甚至有两张天蓝色的塑料躺椅。有人在倒退走，有人在小跑，有人在跳健美操。前面有几个老者在一起闲聊，我凑过去听了起来，他们说的几句民谚很是有趣，高官不如高薪，高薪不如高寿，高寿不如高兴。听起来寓意深刻，寓理非凡。不远处有一个男师傅带着女徒弟在练太极，两人白色绸衣飘飘，身姿舒展，像两只修长的白鹤。女徒弟慢悠悠地将右手推出去，仿佛她在推动一股强大的气流，男师傅在旁或颔首或点头。我想过去搭讪男师傅可愿意收我为徒？且不说太极有强身健体、活血化淤、耳聪目明、心舒意泰之功效，只说它是由无极而生，无极是太极之母，是自然的原生态。无极是虚无飘渺的，是无形的，是我喜欢。可后来我终于克制住了自己。放眼望去，整个公园都是老年人的天下，有哪个年轻人在清晨学太极吗？我迄今未见。我从不做开天辟地的大事，这样可以避免自己成为新闻的中心。

耳边传来芗剧的唱腔。东南角有一个老年人自建的小剧团，别看它杂乱，壳子弦、大广弦、三弦、二胡台湾笛、月琴等一应俱全。保留曲目有《陈三五娘》、《山伯英台》、《吕蒙正》、《杂货记》，我听得有一搭没一搭。我再次环顾四周，试图发现公园里第二个年轻人的身影，还是没有。现在的年轻人都要听王菲、周杰伦、梁静茹，谁愿意来听这苍老的嗓子呢？唯有我这样的闲人，才有闲心窥视老年人的生活罢了。他们身后露出的半扇门，总让我暗自心惊。种种迹象表明，我走错了门，我走错了地方，我是这里的异类。老人们喜欢在公园里消磨时光，也许是因为公园里有这么多鲜艳的花朵的脸庞，有这么多叶子碧绿的心脏，可以让人依稀回到青春的时光？不过，时光魔法师是最有耐心的，总有一天，这扇门就是我的门，这个地方就是我的地方。总有一天，我会在春寒乍起的黄昏，独自一人在幽暗的公园里踱步，在静寂低沉的景致中看落叶飘零，一颗心也随着凋零的黄叶沉落下去，随风盘旋一番，直至安安静静地躺在地上……

小商品城、药店、公园都在我家附近。小商品城附近散落着七八间药店。到我上班的地方，可以经过小商品城，也可以经过药店。小商品城拥挤，药店这条路冷清，走小商品城这条路要比走药店这条路多花上三五分钟时间，然而，我时常绕过药店走小商品城这条路线。可能是因为我时常伏案写作，属于那种外面发生地震也不知道的人，所以走出书斋，我喜欢看到热闹与喧嚣。或者是我的潜意识里，我留恋着青春，排斥着老年，我不愿意去想，这些青春和老年的集散地，百年后都会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