味道

查老三

许少白在镇里开了家炖菜馆，每年落雪后，便以经营大鹅炖酸菜为主。可这个季节里，经营这道地方特色菜的饭店实在是太多了，竞争非常激烈。为了使菜的味道纯正，让顾客吃得满意，许少白从来不买养殖场用饲料催肥的大鹅，而是专门开车到乡下收购农家散养的土鹅。即便是这样，他的饭店仍然没多大起色。

这天，许少白在一个偏僻的山沟里认识了一户靠散养大鹅为生的农户。主人是位六十多岁的老太太，虽然这个年纪了，还是端庄秀气，衣着整洁。她领着两个四十多岁的傻儿子一起过日子，老太太看家做饭，俩儿子放鹅喂鹅。听说许少白是开炖菜馆的老板，对大鹅的需求量很大，老太太首先说出了她的条件：她家的大鹅，只卖杀好的白条，不卖活鹅。

这杀鹅褪毛本就是个苦活儿，老太太既然愿意卖白条，倒是省许少白的事儿。只是这杀好的大鹅放久就不新鲜了，看来只好隔三岔五来取大鹅了。

看到老太太把死鹅身上的绒毛薅净装到一个袋子里，许少白终于明白老太太为啥只卖白条不卖活鹅的原因。可是，直到有一次，当他看到老太太的两个傻儿子狼吞虎咽地就饭吃着做好的鹅血鹅肠子时，许少白又明白了老太太反常之举的另一个原因———不是光为了赚鹅绒卖钱，还为了赚下鹅血和鹅肠子给两个傻儿子当下饭菜。许少白看后心里不太得劲儿，就问老太太，你家养了这么多大鹅，为啥不杀一只给俩儿子吃，却给他们吃这些本该扔掉的东西？

老太太轻叹一声说：“俺家一年到头所有的花销全靠这群大鹅，不精打细算，日子咋过！俺和儿子们过得虽然苦点，可我们却从没伸手向国家要过一分钱补助！”说后面这句话时，老太太的脸上竟洋溢出无比的自豪，皱纹也舒展开了。

许少白聽后，对老太太更增加了好感，他的心里突然冒出个想法，于是对老太太说：“大婶，我突然想起个事儿来。我老爸退休后一直在饭店里帮忙，却从来不吃我们饭店做的酸菜炖大鹅，说味道不正。他说只有他当知青时在农家吃的酸菜炖大鹅，才叫真正的美味儿。我想让您给我炖只大鹅，让他老人家尝尝。当然，我不会白用您的酸菜和油盐，我给钱。”说着掏出一百块钱，递给老太太。

老太太生气地把钱推开，一边刷锅一边说：“干这点活儿还给俺钱，你这是埋汰俺呢还是咋地。快把钱收起来！”

老太太哪里知道，许少白要的正是这句话。菜炖好出锅后，许少白只装了三分之一就说啥也不要了。他只是想让老父亲尝尝味道，如果味道对头，下次再求老太太帮着做一锅。

到家后，许少白的老爸许家友过来帮忙卸东西，看到车上有小半盆做好的大鹅酸菜，就问是怎么回事。许少白就把老太太一家的事儿说了。他为了让那一家三口吃上一顿像样的鹅肉，才谎说是父亲想吃地道的农村酸菜炖大鹅。许家友听后，不住地夸赞儿子做得对，然后就找来筷子夹了一口。他这一尝不要紧，竟然高兴地说：“儿子，你快尝尝，这才是有独特风味的酸菜炖大鹅呀！”

许少白一尝，还真是的，这菜的味道完全不同于他们饭店的味道。许少白的大脑里突然冒出个主意，再去老太太家买大鹅时，就求老太太把她炖大鹅的绝活教给他。

老太太正感激上次许少白给他留下那么多鹅肉呐，听说想跟她学手艺，衣袖一挽，把只有过年过节才舍得用的调味品全部拿出来用上了。结果，菜炖出来后，许少白一尝，和上次炖的味道完全不一样了。他本想问一下老太太是咋回事儿，可又一想万一老人家不想把炖菜的方法教给他呢，问了反而让老人家尴尬，所以就没好意思吱声。回家后父亲尝了一口，咂巴着嘴说，这味道咋和上次拿回来的不一样了呢？

许少白说：“这人真是没法看，看着那么朴实善良的一位老人，做事却不敢让人相信。不想教我却不明说，竟然糊弄我！”说完很失望地摇着头。看到儿子这副表情，许家友安慰道：“少白，我尝过你上次拿回来的大鹅炖酸菜后，就想起了四十多年前下乡时吃过的酸菜炖大鹅，也怀念起那段难忘的插队生活。下次你再去山里买大鹅，把我也带上吧！”

几天后，许少白再次进山时，就带上了父亲。许家友一路看着山里的风景，来到养鹅的老太太家。一见面，许家友和老太太不约而同地愣住了。二人互看着对方，片刻后竟然同时叫出了对方的名字：“家友！”“山花！”两个人的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原来，四十多年前，许家友下乡插队到了山花家住的小山村。冬季里的一天，许家友上山拾柴禾撞伤了腿，被山花看到了，救回家中。

那时候，知青们的生活极其艰苦，山花就说服父母，杀了只大鹅，炖了一锅酸菜。这在当时可是不可多得的美味，为了给许家友补养身子，那一锅酸菜炖大鹅一直都是许家友独自享用的小灶。国家恢复高考后，许家友考上了省城一所大学，离开了山村。这些年被生活赶着往前走，再也没回到过曾经生活过的地方。没想到一别四十年，二人竟然在这里见了面。

许家友说：“我那天一尝少白拿回去的菜，就一下想起了你当年给我做的那锅酸菜炖大鹅的味道，印象太深刻了。可我做梦都没想到，这菜竟然就是你做的。这么多年，过去的好多事情都忘记了，唯独没有忘记你那道菜的味道！妹子，你这些年过得咋样啊？”山花笑了一下，说：“你考上大学后，俺被父母包办嫁给了住在这个屯的表哥。谁知道俺命不好，生下两个傻儿子，结婚第十年，表哥就得急病死了。俺不想让两个傻儿子受后爹的气，就一个人领着他俩过。这几年村里为了照顾我们，把这片荒山包给我放大鹅。虽然苦点儿累点儿，但总算没伸手向国家要过钱！”

许家友感慨地说：“我一直牢记你的救命之恩，心里时常自责。我退休后孤身一人在儿子饭店里帮忙，一天闹闹哄哄的，早就想找个清静的地方常住。这样吧，我搬到你们村住，一起包山养大鹅。你的养殖规模太原始了，规模太小，我帮你做大，不仅供应孩子饭店用的食材，还能外销到其他城市，你看好不好？”

山花摇头说：“你在城里待惯了，咋受得了山里的苦！”

许家友说：“我当年插队，啥苦没吃过？不过你得先告诉我一件事情，你头次做的菜和第二次做的味道咋不一样呢？你啥时候学会留一手啦？”

山花的脸一下子红了：“俺哪是留什么一手呀，也不怕你笑话，俺为了节省点儿钱，平时炒菜炖菜都是用五味子和圆枣子的藤蔓熬出的汤水当调料用，这是俺妈教俺的老法子。少白他心眼儿好，炖只大鹅给俺留下了一多半儿，俺就寻思，他要和俺学手艺，俺可不能糊弄他，就把只有过年才舍得用的花椒、大料、味精、十三香这些调料都拿出来用上了！不然俺怕对不起孩子！”

许家友听后，竟然笑出了眼泪，转身对儿子说：“我就说嘛，这里面保准有蹊跷，山里人哪会有你想的那么多心眼儿！你回去用不用她说的土方法炖大鹅我就不管了，反正我是决定在山里放鹅喽！”

许少白也没想到，自己一个简单的善意，无意间让老父亲找到了分别四十多年的老友，还让他得到了最朴素的民间酸菜炖大鹅的绝招。后来，许少白就试着用这个方法炖酸菜大鹅，竟然一炮打响了，饭店的生意很快火爆起来。老父亲和山花的大鹅养殖场也越办越红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