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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庆忠:村落口述史的价值

2019-08-01

时代人物(新教育家) 2019年12期
关键词:心灵生活

在泥河沟,我们共采访了100多位老年人和年轻人,最后成文成篇的口述史有40篇,其中7位讲述者为佳县枣业和申遗工作做出了贡献,包括曾在那里挂职做副县长的一位科技部研究员和一位科技日报的记者。我们和村民共同完成了3本书。通过这种参与式的行动,老百姓不再是旁观者,他们成为了自身文化的讲述者和守望者,曾经被遗忘的往事转化成了把人、把情、把根留住的集体记忆,这种社区感的回归正是村落凝聚和乡村发展的内在动力。

2015年,孙庆忠在农业遗产地陕北佳县河沟村调研

口述史是一种文本,一种方法,同时也是发掘乡土文化最重要的路径。它不仅是个人的表述,也带有丰富社会性的集体表达。

做口述史是有条件的——信任是讲述的基础,真情是倾听的前提。如果不信任,讲述只能流于表面;如果不投入感情,所听信息不过是耳旁之风。我常常和学生讲,准备好声光电设备就能做口述吗?你得用真情去和受访者对接,当他看到你就有流泪的冲动,那种叫做真性情的东西才能够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

同时,仅仅走进被访者的生活世界是远远不够的,你要走进他的精神世界;不只记录普通的生活,而是记录生活背后的那份心灵感悟。千万不要认为只有读多年书的人才有感悟,某位村民可能拙嘴笨腮,却能告诉你生活最本真的部分。无论是“老婆和窑洞一样也不能丢”的表述,还是“借毛驴娶媳妇儿”背后潜存的那一代人独有的风景和心灵感悟,都足以让我们感受到人性的温暖与力量。

我的学生们下乡之前要经过一年的训练,要去了解父辈和祖辈的历史,要会讲自己的故事,要通过文献阅读明确自己的行动指向。如果采录者脑袋里空空如也,如果你对受访者生活的时代没有任何知晓,即便是走入了现场,你也充其量是一个听故事的快乐的小傻瓜,对方有没有兴致还得另当别论。因此,要想成为一个训练有素的口述采访者,必须让自己的内心充盈,同时要做到与他者的心灵和情感交汇。

我们强调受访者经历的历史事件,强调他所处时代的大背景,是因为没有一个人会独立于世,他必然要和他所处时代的重大事件连接在一起。我们的采访表面上看是家庭史,是个人生活史,但从更深远的意义来说,我们描绘的是一个社会谱系。

每一个个体生命都是在和别人关系的建立中、在和生活环境关系的建立中所形成的多层次交相叠织的特定空间。我们无法游离于我们的家庭和所生活的环境,就好像身处一个层层叠叠的母子盒,这个空间外有更大的空间,更大的空间外还有更大的空间。我们试图通过口述史的方法构筑这种事实。

田野问询的两个目的是重建与联系。重建是要尽量重现人们共同活过的日子,联系则是要呈现小规模的生活与重大社会结构及社会发展过程之间的关系。王春英老人曾说,佳县修沿黄公路时毁了她家18棵枣树,新近修工业园区的输水管道又毁了她家川地枣树67棵。这位老人天天哭,因为“抚育枣树就跟孩子一样”,那些枣树都和她的孩子同龄。从她的讲述中,我们可以看到那些生活世界里看似个人的故事,都跟重大事件有着特殊的关联。只有将社会群体的日常生活模式与重要的社会变迁联系在一起,它们才能变得清晰而有意义。

2015年老顺水坝拆除时,老人家哭了半天,用手抚摸他们曾经搬过的每一块石头。它们都和文革时期的一段激情岁月连在一起。当我们听到一个姑娘14岁到济南当保姆、18岁到工厂里打工的时候,当我们了解到一个年轻小伙子跑大货车去新疆贩枣的时候,他们个人的命运就是一个时代的缩影,我们看到的是乡土中国的社会转型。而我们对地方文化的记录,呈现的是这个历史背景下个人的生存形态。

我在阅读和实践中体会到,口述史可以分为三个层面:一是生活史;二是把生活史上升到生命史,这里集聚的情感体验为一个群体所共享,具有超越个体和家庭之外的特别的意义;口述史还有一个更高的诉求,就是进入到心灵史的层面,那里潜存着人类心灵的密码,是可以超越时代的好作品。

在搜集口述资料的过程中,要将个人生命中的情感性元素通过丰富的细节来彰显,细节使平凡的故事听起来真切而令人感动。王春英老人曾说,娃娃们小的时候,家里太穷。他们都不知道啥叫不好吃,做啥都抢着吃。有一次她在烧火煮稀饭,女儿和二儿子来回抢,互相推着就把锅盖撞开了。女娃子抢不着,不小心把手肘杵进了锅里。“占格他赶紧浮河去山西第八堡买烫伤膏,涂上三天就好了,也没留下疤。”第八堡隶属临县,从泥河沟出发顺河而下要游十多里,而且当时的黄河可不像现在这样平缓。当老人家用平静的语调讲述这件事的时候,我的心里涌动的是一股股暖流,为这份清贫生活里的父女深情,为苦难日子里的相濡以沫。这就是平凡人能感动人心灵的故事,它本身就是一股力量。

正是通过这样的口述采访,我们走进了真切的乡村生活。在村民们的讲述中,破旧的十一孔窑与乡村学校的兴衰连在一起,河神庙、龙王庙与他们的灾害记忆一并而至。如今,码头已不见踪影,艄公已走下船头,但痛苦与欢乐并至的往事却总是呼之即来。而那些贯穿村庄的水利工程、那座护佑枣林的拦河大坝、那条背扛返销粮的陡峭山路,都留下过他们的汗水与泪水,承载了这个村落的集体记忆。一遍又一遍的采访和一个又一个故事的追问,也将文革时期青年突击队、铁姑娘队、老愚公战斗队、红色娘子军队等记忆唤醒,村中那段激情的岁月也因此得以重现。这是我们在几年时间里为村民留下的宝贵记忆,为他们的儿孙定格的祖上往事。

我们的口述史最终以文本的形式呈现,它对于我们下一步的乡村建设有怎样的价值呢?我们采录口述的初衷是为这个没有文字记载的村庄记录过往,让它与全球农业文化遗产名实相副,可是,不曾预期的结果出现了。

2014年7月,我和学生第一次驻村调查时,县人大的强国生主任在曾经的小学校准备了一台晚会,想让我们也能听一听陕北的民歌。我的学生根据调研收集到的资料赶写了一个有关沿黄公路的剧本,县里请当地的歌手唱了二人台,节目特别红火。在这台晚会上,我做了一个5分钟的演讲,说我们陕北这么一个不被人留意的小村子成为了全球农业文化遗产,是全世界31个遗产中的一个。讲完这几句话,村里沸腾了,村民都记住了这个名号。

第二天早晨四点多钟我去上厕所,看到一位老人站在我们门口。他说:“教授,你怎么才出来?”我说:“您有事吗?”他说:“昨晚我回去又想起一个故事,我要讲给你听,我怕忘了。”我说:“老人家,七点还能记住不,等孩子们吃完饭就去您家听故事。”老头子这才安心回家。可见,这样的乡村里,人们对自己家乡文化的存留欲望该是多么强烈!尽管我们从老人脑子里挖掘故事是很难的,但是这几年磨出来的文字足以让这方水土养育的老百姓知道他们不是没有过去、没有历史的一拨人。历史如此丰满,和那1300多年的枣树一并走来,生活可以因此变得不再单调,乡村可以因此变得不再寂寞,那个已经漏雨的戏楼现在变得如此漂亮,老百姓可以在那里载歌载舞。目睹这些变化,还有什么精神变革比这更令人欣慰呢。

2016年我们举办了泥河沟夏季大讲堂,2017年举办了冬季大讲堂。我和同行讲,村里的老百姓和回村的年轻人主动搬着小板凳来听我们的讲座,他们都不敢相信。我问武开章的儿子听懂了吗?大讲堂好不好?他说:“好着呢,我长这么大,从来没有享受过这么好的生活!”乡村是如此迫切地需要文化,我们仅仅做了点滴,却让相亲们那么满足!

2015年7月,我带着学生们第二次下乡。锣鼓声中,村民们用陕北秧歌把我们迎进村里,那一刻我的心情变得异常沉重。他们以自己的最高礼遇欢迎远方的客人,这里既有对未来的期待,也有对现实生活的基本诉求。本想着就是记录村落文化,没想到有一种社会责任感把你压在了这儿,因为太多人把你看作了希望的焦点。

做过口述史之后,依然有太多令我感动的事情。2016年8月27日,我把王春英的口述文本发给了他的三儿子,请他帮我校对一下其中的方言。他在微信中说:“看到老妈的口述,真心激动!”后来我们又通了电话,他说:“老妈的口述让我们全家人都很高兴、很感动。二哥电话中哭了,我听出来了!我们真的不了解我们的妈妈,她为我们做出了那么多。我们希望抽时间就回家,陪陪我们的老爸、老妈。”他是家中的三儿子,我们建立起了兄弟般的情感,时常相互问候。

口述史对家庭发挥了这样的作用,那么村落里呢?曾经有过纠结的家庭因为讲述者的回忆,把过去的情谊再次提及。村落里的纠纠葛葛有所化解,村子有了更多向上的力量。

我们每个人都是这个时代里的行动者。我们到乡村去,只是为了存留一个文本吗?不,我们是为了让子孙们也能知道他们的祖上经历过什么。同时,仅仅是这样依然不够。在中国社会大转型的时期,生活在乡村里的老百姓,尤其是老人,对自己的生活缺乏基本的尊严和自信。怎样通过我们的努力让他们记忆中那些陈芝麻烂谷子转换成为一剂良药,安顿他们的心灵,这是田野工作中我始终在思考的问题。

有位80多岁的老人叫武忠兴,一辈子单身。他是一位乡村能人,村里的很多水利工程是他带领大家干的。他不用画图纸,但是由他带领修建的堤坝大水也冲不垮,可以说是一位能工巧匠。去年1月9日,他穿着一件羽绒服,脚下踩着单布鞋,当我把夏天给他拍摄的照片拿给他看时,他的脸上划过一丝微笑。他的耳朵背,要大声讲话才能听到,我就趴在他的耳朵旁说,请他带我们去看看村里的水利工程。老人温和地点头,并带我们走到了“闷咕噜”。

在泥河沟村,同学们多次走进村民们家中,挖掘村庄过往的故事

此时的泥河沟有零下10℃左右,在接下来的一个半小时里,连年轻人都觉得有些挺不住,但老人依然平静地与我们同行。因为有村里走出去的大学生陪伴,这位老人全程都没说几句话,只是面带微笑地看着大家。但为了听清大家说话,他会不时地把羽绒服的帽子拉下来。看着他那光光的头,我担心他受凉,就一次次地为他戴上帽子,而后趴在他的耳旁说话。这个不断重复的动作使静默无语的老人向我们敞开了心扉。我想,老人一次又一次地把自己的帽子拽下,开始只是为了听到别人的声音,但后来,他也在享受这一过程。在他的生命体验里,很少有人这般向他表达关切,尤其是在一个寒冷的冬日。或许当我趴在他的耳边跟他大声说话的时候,那双穿着片鞋的脚是冷的,但他的心里是暖的。

在这个过程中,我也在不断问我自己:走下乡村,我们的一举一动都会影响外来者在村里人心目中的形象。我们应该用什么样的情感去温暖这个已经冷却了的乡村?用什么样的行动去温暖那些孤独老人的心?做口述史,我们表面上是在问询他者,实际上是在问询自己;表面上是在记录别人,实际上是在叩问自己的心灵;也正是在这种日常生活中,见证着我们彼此的生命意义。

田野的余音可以给我们太多对乡土社会、民间文化和现实人生的深度思考。我们目睹了我的父辈30后,同辈60后,和80后、90后的成长。透过他们的生活,我感受着乡村的命运,也想象着乡村的未来。

我一直认为田野工作、制作口述历史与发掘村落文化是对我们生命的再一次称量。乡村归来,我们会对自己的生命产生更深的认识。我年轻的学生团队、原本营造的建筑师和摄影师团队,以及RCRA的志愿者团队,我们共同做着的事情,是在建设乡村世界,也是在建设着自己的心灵世界。我们走向民间,在平淡的日常中拓展着自我的心灵维度,也深切地感受到了自我的精神成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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